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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沉默的權利

滄浪之水 阎真 3055 2018-03-20
我萬沒料到事情是這樣一個結局。回到宿舍我頭腦中還是一片嗡嗡的聲音,很多面孔浮上來,一個個都用手指著我,我體會到了千夫所指的感受。我把事情重新考慮了一遍,想找出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事前我想到了領導可能會有點不高興,可這麼多人一起來指責我,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他們都是學醫的,應該不缺乏最起碼的人道情懷,怎麼會把道理那樣去講?今天才知道了世界上的道理可以像捏軟泥一樣捏成人們願意的形狀,就看誰來捏了。可人都按自己的利益來捏,公正又在哪裡?如果只有丁小槐跳出來,我還可以承受,狗人嘛,不但會搖尾巴,還會咬人。狗的雕像要重新塑造,不但尾巴要生動,牙嘴也要生動才行。郝主任發言了,牙嘴白歷歷地露著。還有劉主任,那個老好人,沒想到他首先發言。最沒料到的是小莫,她怎麼會?

我沒吃晚飯,根本就沒有餓的感覺。為了向自己證明心中是平靜的,我把拿過來看,可看了好一會兒腦中還是一片茫然。每一個字都是認識的,每一句話都是理解的,可看完一段卻不知所云。我強迫自己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還有意拿著點聲調:“藥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漬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立者,亦有不可入湯酒者,並隨藥性,不得違越。”可讀完一段還是不明白。我用力拍自己腦袋,裡面有一種空空洞洞的迴響。難道我,池大為,就被這件小事把心裡搞亂了嗎?一件小事,一件小事! 我躺在床上不知多久,忽然發現天已經黑了。我走出去想透口氣,出了大門沿著街一直往東走。走了一會一輛黑色小車停在我身邊,我吃一驚,一看是大徐,他把我拉進車,火速向前開去。我說:“這麼晚還在外面跑,把我拉到哪裡去?”

他說:“跟我走就是。”開了有十多分鐘,到了市郊,在一家餐館前停了車,扯了我進去。我說:“我不餓,我一點都不餓。”他說:“不餓也不能不吃晚飯!” 我又吃一驚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吃晚飯?”他說:“真朋友不講假話,我在車裡等你下來有幾個小時了,我只是不敢上去找你。”我說:“你不敢找我?” 他不回答,望了我說:“你今天下午都講了些什麼?”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講了些什麼?”這時服務員過來,他點了四個菜,說:“四點多鐘的時候,馬廳長到小車隊來了,要回家,我看出他有點不高興。半路上他問我跟你說起過小車的事情沒有,我聽著口風不對,就否認了。回到廳裡碰見劉主任,他又問我,我又否認了。他把你提意見的事對我講了,我真的嚇了一跳。大為你說這些幹什麼!”

我說:“憑良心說句話吧。”他說:“他們問我,我都否認了,大為你就別再說別的,不然我這個方向盤都把不住了。當領導的司機,最忌諱的就多嘴,我跟你講到一部車要耗多少錢,也沒想到你有這層意思在裡面,不然我怎麼樣也要擋住你。” 服務員端了菜來,我說:“真吃不下。”他說:“強迫自己也要吃幾口,把自己當作敵人,要戰勝自己的胃,就吃下去了。”我夾了點菜慢慢吃。他說: “我今天等你這麼久有兩件事,第一是請你幫個忙,我已經否認了,你就把這個話講下去算了,不然不說把我調出小車隊,換一輛車我也受不了啊。”我說: “大徐你還不了解我,我要說下午就說了,我沒說就是不說,我自己挺著就是了,又把你牽進來幹什麼?你把心放下去。”他籲了口氣說:“第二件事呢,我要向你賠不是,劉主任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當時就表了一個態,說你這樣看問題是不對的。你是好心,善心,我那麼說我問心有愧。本來我應該沉默,可是我不能沉默,我沉默了我就是嫌疑犯。我想你能夠體諒我的苦處,就不要記恨了。”

我苦笑一聲說:“明白,你沒有說心裡話的權利,連沉默的權利也沒有。我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你能夠說我是好心,我就要歡呼理解萬歲了。理解萬歲,我在北京讀書那幾年這句話是掛在嘴上講的,現在才體會到了其中的艱難與沈重。” 回去的路上他說:“大為啊,我在廳裡也這麼多年了,有一條做人的原則就是要看得慣,有人把錢成百上千地往河里扔,你也要裝作沒看見。他不是傻瓜,他扔總有他的理由。你不明白那點理由,千萬別跳出來說浪費了浪費了。總之你不能說,你說就是你錯。想通了這個道理,就心平氣和了。”我說:“我以後要學會做人呢,跟你學。”他沒聽出其中的意味,說:“沒人商量也可以跟我來打個商量。”快到廳裡了,他說:“大為你是不是走一段路過去算了,免得別人瞎想。我開始不上去找你也是怕別人瞎想,廳裡的人一個個眼睛都尖得很。”我說:“想像力也不錯。”我下了車,他開了車前面去了。

回到宿舍我心裡不舒服,怎麼自己都成為別人忌諱的人了?正想著又聽見輕微的敲門聲,像指甲彈在門上,有點脆。是敲我的門嗎?我走到門邊側耳一聽,那聲音清晰了,是的。我開了門,一個人一閃就進來了,是小莫。她把門關上,閂好,說:“大為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很輕,我也不自覺地降低了聲音說: “一個人看電影去了。”她說:“文琴沒來?”我搖搖頭。她說:“我到樓下看了三四次,總算看見你房裡亮燈了,就上來了。我是來跟你賠禮道歉的。今天下午我本來是想不發言的,保持沉默算了。可是我們郝主任都那樣講了,我若不表一個態,郝主任會記在心裡。不表態在別人看來就是態度。我迫不得已就講了幾句,回到家裡心中實在不安,我覺得很對不起你,不是一般的對不起,是很對不起。好歹我也是個大學生,還是學醫的,你講的道理我們怎麼會不同意?可同意只能在心裡同意,嘴巴上還是要說不同意,我不能沉默,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苦笑一聲說:“我明白,我不怨你,真的不怨。”她說:“大為你理解我的難處就好,我處於這種地位,實在也是為難。”我說:“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們之間還是有這種默契,這就不容易了,我都忍不住要喊一聲理解萬歲了。” 她搖著頭說:“說真的我心裡苦呢,不說那麼幾句不行,說了違背了自己感情又對不起朋友,你說這人的心裡撕裂成兩半是什麼滋味?”她雙手做了個撕開的動作,“我到你這裡來,第一要鼓足勇氣怕別人看見了說三道四,第二要鼓足勇氣進你這張門面對你這個朋友,心裡不苦?”我說:“其實你不來我也明白你的處境,甚至劉主任郝主任也是非表態不可,會場上的情況總有人會去匯報的,所以我也不怨他們,他們心裡跟大家的想法也不會差那麼遠。我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人心裡想刮著東風,怎麼坐在一起就是西風勁吹?我就想不透西風是怎麼形成的。都在做演員做得那麼像,假的比真的還真!”她說:“圈子裡就是這麼回事,大家都練就了一身察顏觀色聽話聽音的絕技。”我說:“我講了那一番話,未必領導就真會忌恨我?”她說:“就算這個領導心懷寬廣,那個領導就不一定了。

人總是人吧。 ” 小莫去的時候側耳在門邊聽了一下,輕輕開了門出去,把一根指頭放在嘴邊,示意著,出去了就順手把門拉上,不要我送。 我回到窗前坐下,伸手到窗外摘了幾片銀杏葉在手中搓揉著。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們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則就是明哲保身,這我理解。為了跟環境和平共處,他們真心話不敢說,卻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願說的話,自己想做的事還要精心設計了偷偷摸摸地做。 他們在細節上有足夠的聰明,但聰明的後面卻是難以言說的大悲哀。什麼東西竟有如此力量把人扭曲成這個樣子?看來他們已經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覺,因此也不再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在一種氛圍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視為正常,人們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最可悲可嘆的就是這樣一種習以為常。什麼時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來活得像個人?我悲觀地想著恐怕還要幾代人才行。一種延續了幾千年的事實,沒有幾百年是扭不過來的,這是一筆精神遺產啊。這又是一種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卻意義更為重大的真相。我要找到適當的機會把這種真相說出來。

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職就是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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