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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凌遲

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李碧华 6588 2018-03-20
余景天頭上纏著繃帶,隔著病房的玻璃望進去,愛兒繼宗蜷成一個蛋狀,因鎮靜劑的效用,已昏迷睡去,但仍不時抽搐,隱見滲出冷汗。他身上又出了紅斑,——就像全身佈滿傷口,體無完膚。 這是餘繼宗的一個怪病。 最初是兩歲時傭人餵他吃一碗鮮魚片粥。他忽聞腥嘔吐,渾身辣辣的劇痛,火燒火燎一樣,受不了時,滿地打滾,以頭撞牆,抽筋狂哭……以至昏倒,不省人事,一如死去。以後一旦發作,每回聞一聲聲淒厲哭喊,余景天都心如刀割,千刀萬剮。 自己是大男人,恨不得代嬌嫩的孩子承受,但疾病和痛苦,是無法代換的,——這是余景天最大的折磨,一如酷刑。 曾有幾回,孩子一度只餘一息。看盡名醫,花費不菲金錢。始自鬼門關扯回陽世。

這晚鬧上醫院,卻是另一事故。 病房門外還有警員駐守,等待錄口供。 餘繼宗,十七歲,洋名阿Joe.送來時涉嫌在Rave Patry服食“搖頭丸”,大失常性,在男廁不知何故與人發生毆鬥,並打傷三人,。其中一人,是接報後趕赴現場的父親。 余景天是本城名人,富豪。 鎂光狂閃,他父子二人必定成為明日報章的頭條。 ——也是“身敗名裂”的開始。 來時他正與公司高層徹夜開會。 科技網絡泡沫,來得快,爆得更快。互聯網世界,有很多機會,但亦有很高風險。 余景天的大型科網公司半年前上市,雖引起熱潮,但一直“燒銀紙”,虧損太大,上兩個星期已裁員一百人。 凌晨開的大會,股東心情沉重。 因為負債過重,無法止血,打算清盤了斷。

余景天正面臨他事業上的最大難關。 “厄運”鐵面無私冷面無情,不會因個人的心情沉重而稍加惻隱,或略微放緩。人遇上厄運,是無路可逃的,——而他身邊的謀臣好友女拌,則已聞風而遁了。 他色如死灰。 正在此際,駁進會議室的電話鈴奪命地響,一定有更重要的事發生了……。 凌晨兩點,在碼頭附近舉行的曠野派對正在高潮。每個週末,這些rave party都吸引大批好奇貪玩的少男少女,上了癮地,瘋狂一個通宵。是時下最in的去處。 場內煙霧瀰漫,,射燈亂閃,雖然又熱又炬,還充斥著人味、煙味、藥味、嘔吐物和體液的臭味,但在震耳欲聾的強勁音樂下,這些喝得醉醺醺,又吞下紅、綠、橙、白……各色“忘我”搖頭丸的男女,High得獸性大發,粗口狂爆,脫衣亂舞,男女擁抱濕吻摩擦。即使“同志”,一時興起,即赴廁所造愛發洩。

余景天看到他的愛兒阿joe,一身血污,被幾名警員抬出來。他不斷掙扎,歇斯底里,還磨著牙,流了滿襟口水。今年流行的金色上衣敞開,赤裸的胸前掛了個奶嘴,想是垂涎時用來銜著。牛仔褲拉鍊半褪,褲襠間還有精液穢漬。虛脫腳軟。 慘不忍睹。 由於這些rave party已成為軟性毒品的王國,他們吃丸仔就像吃糖果一樣容易,警方早已密切注意,並且高姿態地展開行動。 同另外兩類大熱的毒品“K仔”和“冰”一樣,“搖頭丸”(亞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命),服用20分鐘至一個小時之內,中樞神經極度興奮,產生幻覺,飄飄然靈魂出竅,徹底“忘我”,達狂喜境界。 余景天根本不知道,阿Joe是什麼時候變成這裡的中間分子。

他的心同愛兒的心跳得一樣快一樣亂。 顧不得面子,脫下價值數万元的上衣,裹在愛兒頭臉。 ——誰知他不領情,以被手鐐銬著的雙手擊倒父親,還狂踢了數腳。失去常性的“公子”?記者們熱愛這些煽情奇景,不斷拍照。 送院時記者們追問醜聞: “余先生,阿Joe是Rave Party的常客,你對他濫用軟性毒品有何感想?” “聽說他在廁格內造愛時被一名同志襲擊,才瘋狂還手?” “此事是否牽涉同性戀的爭風吃醋?” “阿Joe是否有女朋友?他這回事,身為社會上有名譽有地位的你,會不會有點失望?” 律師趕至前,警方問他: “余先生你抵達現場時,目睹餘繼宗的表現如何?知否對警員有所行動? “……”

他都保持緘默,一言不發。 ——最“恐怖”的問題在後頭。 醫生關上門,同他面對面: “我們會為令郎作詳細檢查。——他在派對中打傷的負心郎Chris,是感染愛滋的同志。並已承認,二人曾在廁格倉促發生過性行為……” 醫生凝重地道: “但在結果出來之前,一切只是假設。你或需心理準備。” 又問: “令郎把你打倒在地上,他的血液也許沾上你的傷口?……” 余景天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精明能幹,他富甲一方,氣派十足。進出都是向他低著頭的人在伺候。此刻,他像個渾身血液被抽走的行屍走肉,空洞而萎靡。四十七歲的盛年,如同九十四歲一樣衰老。 “什麼?” 他驚惶跌坐,一臉茫然。 “你說什麼?醫生,你再說一遍——”

他雙目發出三歲孩兒的恐懼、無助和天真: “我可是聽錯了?” ——他大半生的奮鬥、財富和希望,一夜之間,毀在自己心愛的兒子手上?他沒做錯過什麼呀。一定是聽錯了。 繼宗確是他的命根子。精神寄託。 出生時難產,母親因而死去。這被救活的嬰兒徒具一雙大眼睛,只得四磅,氣如游絲。余景天萬分悲痛。把愛妻之心都集中他身上,不但疼愛,甚至溺愛。事事順從,不敢拂逆。 小時體弱,吃藥吃人參長大。 極度任性,用人每兩三個月換一個,也不稱心。 每回發病,渾身出紅斑,都把家中一切貴重物品砸爛,無人可以阻攔。幾個康乾年間的古玩已成碎片。 倦極倒地,慘痛的折磨又楚楚可憐。父親的心也裂作碎片。 看的醫生,盡是城中最貴最出名大國手。

怪病時好時發。以為繼宗不祥。他讓一位半退隱江湖的占卜師給算了一下。 八十三歲的董大師,因白內障,視力不清。他搖了搖頭: “哎,你順著他,以最好的待他,要什麼給什麼,看看可否化了。” “'化了'甚麼?”他問。 老人不答。良久,只道: “還債呀。兒女都是來討債的債主,不是麼?”老生常談。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界,今生作者是”,這種因果命理,聽得耳熟能詳。 但余景天是高科技電腦化時代的傑出人士。有些東西完全沒有科學根據,亦不能精細分析,無從稽考,以訛傳訛。人們竟還迷信了數千年? 他不以為然。 心想:我白手起興家,半生沒作過什麼惡。愛妻也本性善良。怎會生下惡兒?

妻子曲紫妍,是外省人。他第一個女人。 怎麼認識的? 那一回,余景天還是個大學生,半工半讀。匆促去補習途中,過馬路與一個女孩相撞,女孩撲倒,一輛汽車駛來,他不假思索,把她抱起往外滾,避過意外。 曲妍紫嚇得臉色青白,在他懷中好一會兒也不能言語。只望定他,沒眨過眼…… 一雙哀怨的眼睛令他傾倒。 這哀怨的眼睛,我似曾見過。 或者,這便是緣分。逃不掉。 一切進行的很順理成章。曲紫妍是個冷淡不愛說話的女孩,認識他時才十七歲,然後默默成為他的女朋友,跟著他,不生二志。 ——好像“非君不嫁”似的。不知為感他救了一命,抑或懶惰的不想另有煩惱。就這樣吧。 交往多年,余景天結婚了。 夫妻之間不算熱情。曲紫妍總是淡淡的,一切由余景天主動。小鳥依人。

後來懷了繼宗…… 那年余景天愛妻情切,陪她入產房。 本來還是好好的,誰知生產時,胎兒忽有異動,頭部亂搖,出不來。產婦大量出血,大限將至。余景天見到鮮腥的血如迸堤而出,孩子有悶在裡頭,震撼得失禁。幾乎沒昏過去。但兩個只能救活一個。 醫生看著他一秒鐘作決定。他痛苦地…… 曲紫妍像個白紙人搬,咽最後一口氣。她說些奇怪的囈語,是余景天至今也不明白的。 她淡淡一笑: “爹,為了把你生下來,我才來一趟,忍受著……好了,現在我死而無憾……” 他想,她神智不清,把人物調亂了,言語混淆了。她的意思應該是: “Daddy,為了把他生下來,我才來一趟,忍受著……好了,現在我死而無憾……” 曲紫妍,他心愛的女人死了,孩子活下來。 ——是她的一命,換回他的一命。

自此,余景天把繼宗看作心頭一塊肉。 他還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從目睹產房的恐怖畫面後,已成為他的夢魘。他面對女人,喪失雄風。 “不舉”的羞赦,難以啟齒,——這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呀!他失去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障礙。 但除了這個遺憾,他的運氣卻大好,眼光獨到,投資獲利,身價越來越豐厚。 兒子來討債? 才怪。是繼宗腳頭好,奪去了母命,從別一方面還給他才真。帶來數不盡的財富,以作補償。 他對兒子溺愛曾招來佈局綁架。十歲那年,司機聯同賊匪劫走繼宗。余景天急瘋了。 整整三天,沒吃進一粒米。 綁匪那頭的電話,傳來繼宗的哀哭: “爸爸……救我……” 他心痛心傷,無法形容。亦迸出急淚。 沒敢報警,付出了一千萬贖金。 只要愛兒無恙,平安歸來,就放下心頭大石。錢算得了什麼?何況,下一狀生意便賺回來了。 所以,兒子是來還債的吧? ——他唯一的犧牲,是為了不讓兒子難過,也為了內疚,更為了他的“遺憾”,一直沒有再婚。欠缺完整家庭的溫暖。 他只交些為了錢,可以忍受他,討好他的“女朋友”。 想不到十七歲青春期少男,銜著銀匙出生,也長的俊俏柔情,若考得車牌,禮物將是法拉利360,他卻只交“男朋友”。 生活那麼縻爛、頹廢,還染上毒隱。前景黯然。 還——有可能——感染愛滋! 兒子尚在夢中。 隔著玻璃,一切像個噩夢。但噩夢會醒,籲一口氣,回到現實,重新做人。 而他的“現實”,根本就是噩夢。他喪偶、不舉、清盤、破產、眾叛親離、一無所有。心愛的兒子將失去,絕後,自己孓然一身,甚至也有可能…… “究竟我做錯了什麼?” 他在寂靜中向天悶吼了一聲。打開病房的門:“告訴我!告訴我!”十分痛苦。 凝視蜷伏如子宮中一隻斑斕紅蛋的繼宗。他忽悠悠醒來。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 “你——認得我嗎?” “阿Joe.別嚇爸爸……” “不,你看清楚,”繼宗雙目反白,咬牙切齒:“我是邱永安!” “誰?”余景天駭然。 “爾力,我說過:”來生定要做你的兒子! '你忘了嗎? “ 余景天徒然倒退一步,如著電擊。 他定睛牢牢看著病床上,那一身紅斑,一息尚存的“繼宗”——原意是繼承自己功業的意思。 一片迷惘。 電光石火之間,他記得這句話,和說這句話的人了。邱永安——? “來生定要做你的兒子!” 醫院的澄明白壁,忽轉化成一個刑場。眼前舊景,清晰如畫。 同治三年,他是一名劊子手。 爾力當了這一行近三十年,由師傅口授,並多回臨常實習表演。 ——他是清廷“凌遲”極刑的第一好手。人稱為“力爺”。 這個尊稱好。是“憑力出頭”。好似天生吃定這碗乾飯。 “凌遲”,即“陵遲”。 “遲”是緩慢的意思,載重車子登百仞高山的丘陵斜坡,可以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拉到山頂去……。 “凌遲'是零刀碎割,殘酷地把犯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切下來,致”肌肉已盡而氣息未絕,肝心聯絡而視聽猶存“。加深和延長了受刑絕命的時間和痛苦。 黎明,劊子手爾力負責押解死囚邱永安往北京皇稱西側甘石橋下四牌樓就刑。 “力爺”大名,令人毛骨竦然。一來他是工夫精細、準確——從沒有多一刀或是少一刀。 判刑廿四刀就是廿四刀、三百六十刀就是三百六十刀、一千二百刀就是一千二百刀,拿捏恰到好處。 且為人貪婪、狠辣,每於刑前向犯人家屬勒索財物遺產。他形體不算魁梧,但凜若寒霜,言辭有力。 清廷但凡捕獲武裝叛軍,皆判“凌遲”。 邱永安是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軍一員。 咸豐三年正月二十八日,數十萬農民軍攻克了江寧(也就是明朝初期的首都南京)。各人都扎著紅頭巾,身穿短衣,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赤霞漫捲……。 “天京”建立了。 十一年後,一介農民的邱永安,已榮陞為某支軍隊的頭領。但太平天國政治綱領:“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耶穌教義,敵不過人性的自私凶狠。世上所有組織,都有權利鬥爭,自相殘殺。 同治三年六月初六,曾國藩指揮的清軍挖地道轟塌太平門,破天京,嶄殺盡士卒,俘虜了一干頭領。 邱永安難逃慘無人道的酷刑。 他在獄中,面對大限,向小女兒叮囑後事。 爾力伺與門外,向他提報價目: “前已說明:順我五千兩,可於三十刀後便刺心;三千兩,刀快些;一千兩,程序如常,可使利刀。” “呸!”身陷囹的邱永安向他棰了一臉:“清狗!你我漢族,自相殘殺,臨危還來敲詐!你還是人嗎?” 爾力聞言: “啊哈,太平叛軍反清開戰,百姓受苦。下等農民,還不是自相殘殺?點天燈,剝皮、五馬分屍……都是你們內訌,發明來懲罰自己人的——” “今日成為階下俘虜,已拼一死。可惜無法目睹清賊滅亡。”邱永安隊那緊咬下唇至發白,難掩倉惶的十三歲稚女道: “紫兒,不要在狗的面前流淚。” 她哽咽: “爹,娘已上吊——” 邱永安叮嚀: “一切已成定局,你要堅強,遠走高飛,改名換姓,忘記前事,一分錢也不要便宜了清狗!快走!不准相送!” 女兒下跪,拜別。 “快走!”邱永安趕她。大力跺足。 爾力怒恨。微微一笑: “你是難逃一死。可你休想快死,力爺成全你,多受些罪吧。” 紫兒瀕行,眼神哀怨,緊抿嘴唇,不肯遂去。爾力瞅著她,對峙著。 終於,邱永安被押解至東牌樓下,衣服盡剝光,綁在一根十字木樁上。 微觀的群眾人山人海,水洩不通。中國人最愛看熱鬧,“凌遲”是所有死刑中,最血腥、殘忍、慘無人道,但又十分“細膩”的項目。 一如裁剪,一如繡花,一如烹調,講究的是刀章、手法、細緻功夫。大人,甚至黃毛小兒,都在事前三天準備好了乾糧,參與盛會。 劊子手的手下,帶一隻小筐,放著鐵鉤、小刀。 望向頭兒爾力,他把頭一搖。各人會意,哦,這趟沒有油水可撈,力爺也受辱,不高興,所以,他們沒有一個人,如前把小刀在砂石上磨得鋒利。 用的,全是鈍刀。 辰、巳時分,監刑官宣讀: “照律應剮一千二百刀。” 一千二百刀! 群眾心驚膽顫,又引頸翹望。強抑的悶響和期待,令刑場一片死寂。邱永安閉目就刑。 三聲炮響之後,爾力示意開始。 他道: “因剮一千二百刀,每次只能割上很小很小的一塊,我們還是用些輔助工具吧。” 手下搬出一個魚網,覆蓋在邱永安身上,再四下勒緊,令犯人的肉從每個網眼裡鼓出來,縱橫交錯,散佈均勻,——最重要的是大小一樣,非常公平。 邱永安聞到一陣魚網曬過的腥味,也許是上一位受刑者的血的味道。他聽得爾力細語,遍體生寒的他耳畔一陣噁心的暖氣: “愛從哪先剮?嗄?” 他用鈍刀把邱永安的頭臉胸腹四肢,敲敲拍拍,這裡,那裡……,延搪著不下第一刀。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虐待了好一陣,突一聲么喝,先於胸前兩乳動刀。接著胸膛左右,據網眼鼓起處,歌下十片指甲般大小的肉。初有血,三四十刀之後,因犯人疼極,閉氣咬牙強忍,血竟倒流體內。 “咦?怎麼不見出血?”群眾竊竊私語,心有不甘。 爾力太有經驗了,便轉移方向,向小腹進軍,深剮一刀,血從此洞冒湧。 手下和群眾嘩然一叫,才鬆一口氣。 刀既鈍,動作又慢,且不肯刺心。但邱永安一直咬舌至滲血,仍不吭一聲,不喊痛,不慘叫。他的堅強,令爾力感到震怒。 若受了錢財,手勢麻利,割肉的聲音應是“嗤——嗤——”。但此刻鈍刀在肉上拖沉磨蹭,發出“嗚——嗚——”的微響。 好不沉悶。 在三百六十刀之後,他決定每隔十刀,便小休一下,喝碗烏梅汁。 手下端過來。在毒日下,犯人血肉已蒸漚腥臭。冰鎮過的京城名湯正好解渴。 爾力骨碌骨碌灌下幾口,道: “不夠酸。加烏梅!” 甜湯變酸了,但他沒喝,只銜了一口,向邱永安身上狂噴。一陣錐心刺骨的“酸疼”,他暈死過去。 為了不讓犯人快死,便灌他稀粥續命。邱永安象網中一尾動彈不得的,血肉模糊的魚,嘴巴一張一合。全身受勒,只有頭部可以轉動。他不停地搖著頭,左右左右左右左右,艱難地搖晃,企圖令痛苦減輕一點。 這樣每十刀一歇,每十刀一歇的……,一直挨到黃昏,“魚鱗細割”的肉塊,全掛著一絲薄薄的皮,往下掉,又不離體,扭動還更受罪。無法擺脫。人不如獸,生不如死。 胸腹、雙肩、兩手、雙腿、手指、足趾、臉面、眉頭、背臀、手掌、腳底、嘴唇、頭皮、性器……,就是不取心臟要害。 爾力道: “你想一刀了斷嗎?你求我吧,我再考慮。” 邱永安一身腥紅,體無完膚好肉。他雙目睜得老大,連眼眶也睜裂了,怨恨至極: “清狗!” 日落之前,爾力暴喝: “第一千二百刀!” 這最後一到表演,才直刺心臟。 邱永安抽搐一下,雙目反白,咬牙切齒,迸盡最後一點力氣: “來生定要做你的兒子!” 爾力大笑: “你悔了吧?降了吧?來剩再伺候老子!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余景天認得他自己的笑聲。是那麼痛快,得意,勝利。一個劊子手戰勝了頑強的犯人。來剩喊他“爹”! 他駭然: “你是邱永安?” 他徒地憶起,愛妻曲紫妍的眼神。 是的,她是“她”:邱永安的女兒。 女兒來世上一趟,忍辱負重,同仇人上床受孕,只為一個心願,便是“把父親生下來”?之後她死而無憾? 不。不不不——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余景天連忙取過一柄切水果的小刀,緊握在手。 ——他尋仇來了,他索命來了……。先下手為強。 病床上那虛弱的十七歲少年,那令自己身敗名裂,兩手空空,命懸一線的愛兒,喘著微微氣息: “爸爸——我口渴,我痛!救我!” 又淒喊: “給搖頭丸!我要'忘我'!” 余景天的心又矛盾了。 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血脈,我的親生骨肉呀! 父子哪有得選擇? 他迷失在因果的幻覺中。她是誰?你是誰?我是誰?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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