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第12章 潮州巷——吃鹵水鵝的女人

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李碧华 11767 2018-03-20
電視台的美食節目要來訪問,揭開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歲的滷汁之謎。 我家的滷水鵝,十分有名。人人都說我們擁有全港最鮮美但高齡的陳鹵。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過數十萬隻鵝,烏黑泛亮香濃無比的滷汁。面層鋪著一塊薄薄的油布似的,保護那四十七年的歲月。它天天不斷吸收鵝肉精髓,循環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鮮更濃更香,煮了又煮,鹵了又鹵,熬了又熬,從未更換改變。這是一大桶「心血」。 滷汁是祖父傳給我爸,然後現在歸我媽所有。 美食節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攝前先來對講稿,同我媽媽彩排一下。 「陳柳卿女士,謝謝你接受我們的訪問——」 「不。」媽媽說:「還是稱我謝太吧。」 「但你不是說已與先生分開,才獨立當家的?」主持人道:「其實我們也重點介紹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當家呀。 」

「還是稱謝太吧,」她說:「我們還沒有正式離婚。」 「哦沒所謂。」主持人很圓滑:「滷汁之謎同婚姻問題沒有什麼關連,我們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談不上,不過每家店號一定有他們的特色,說破了砸飯碗了。 」她笑:「能說的都說了,客人覺得好吃,我們最開心。」 我們用的全是家鄉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荳蔻、沙薑、老醬油、魚露、冰糖、蒜頭、五花楠肉汁、調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絕。每次鹵鵝,鵝吸收了滷汁之餘,又不斷滲出自身的精華來交換,或許付出更多,成全了陳鹵。 媽媽透露:「鹵水材料一定要重,還要捨得。三天就撈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恆的,只是液體。越陳舊越珍貴。再多的錢也買不到。 媽媽接受采訪時,其實我們已經離開了「潮州巷」。因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發展局正式收回該小巷重建。 從此,美食天堂小巷風情:亂竄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塵。 ——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我們後來在上環找到了理想的地點,開了一間地舖,繼續做鹵水鵝的生意。 這盤生意,由媽媽一手一腳支撐大局,自我七歲那年起……。 七歲那年發生什麼大事呢? ——我爸爸離家,一去不回。 他遺棄了我們母女,也捨一大桶滷汁不顧。整條「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陸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業,雖同行如敵國,但同情我們居多。

他走後,媽媽很沉默,只關門大睡了三天,誰都不見不理,然後爬起床,不再傷心,不流一滴眼淚,咬牙出來主理業務。 ——雖只是大排檔小店子,但千頭萬緒,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從此音訊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 ——如同我媽媽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像中(七歲已經很懂事了),爸爸雖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碩,長得英挺,他胸前還紋了黑鷹。 他不是我同學的爸爸那樣,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資時間不定,即是碩,二十四小時都很忙。 我們的滷水鵝人人吃著都讚不絕口。每逢過年過節,非得預定。平日擠在巷子的客人,坐滿店內外,桌子椅子亂碰,人人一身油煙熱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爐。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揀兩個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鵝,大概四十至五十隻。 ……後來,他間中會上大陸入貨,說是更便宜,鵝也肥實滑嫩些。 ……

他上去次數多了。據說他在汕頭那邊,另外有了女人。 ——別人說他「包二奶」,憑良心說,我爸爸那麼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動投誠。附近好些街坊婦女就特別愛看他操刀斬鵝。還嗲他:「阿養,多給我一袋滷汁。」 「好」,他笑:「長賣長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聽,是典型的泥土氣息。他喚「謝養」,取「天生天養」。但也真是天意,他無病痛,胸膛寬大。斬鵝時又快又準,連黑鷹紋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預飛。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張孩兒笑臉。女人不免發揮母性。對於同姓來向自己男人搭訕,我媽再不高興,也沒多話,反而我很討厭那些醜八怪。想捉一隻蟑螂放進去嚇唬他們。 媽媽其實也長得漂亮。她從前時大丸百貨公司的售貨員,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驕傲、執著、有主見。她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只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當她還是一個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沒到中途忽然抽經,幾乎溺斃。同行的女同事氣力不足,幸得殺出個強壯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還同她按摩小腿,近半個小時。 他手勢熟練,依循肌理,輕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節制,完全時長期處理肉類的心得。 「怎麼也想不到他時賣鹵水鵝的。」媽媽回憶到:「大家都不相識,你畢竟非禮我老半天!」 他笑:「我時你的救命恩人,你不過時我手上一隻鵝。」 她大了他十幾下。也許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沒發應。 她說:「誰都不嫁。只愛謝養。」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樣,看得遠,想得多。她不很贊成。只是沒有辦法,米已成炊。

大概時懷了我以後,便跟了他。 跟他,時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 ——由此可見,我媽媽是個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剋星,泥足深陷,無力自拔,她的故事當不止於此。 只是她吃過他的滷水鵝一次,以後,一生,都得吃她的滷水鵝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義,他結交什麼人,同誰來往,都不跟女人商議。但夫妻恩愛。後來,我知他練功夫,習神打——據說是一種請了神靈附身,便可護體,刀槍不入的武術。 ……還有些什麼呢?我卻不知道了。 我們住在店子附近的舊樓,三樓連天台。這種老房子是木樓梯的,燈很暗,但勝在地方大,樓底高。又方便下樓做生意。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為他的練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間。練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設備。每當他舉重,或做大動作,便出來天台;如果習神打,便關上門拜神念咒。 ——他的層次有多高,有多神,我們女人一點都補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強,每十天半個月,都「請師公上身」練刀。 有一次,我聽見他罵媽媽,語氣從未如此憤怒:「我叫了你不要隨便進去!」 「練功房好髒,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潔洗地吧。」媽反駁。 「我自己會打理。女人不要胡來!」 他暴喝:「你聽著,沒問准我不能亂動,尤其是師公神壇,——萬一你身體不干淨,月經來時,就壞事了。」 又道:「還毒過黑狗血!」聽來煞氣多大,多詭秘。 而且,原來陽剛的爸爸,也有忌諱。

從此媽媽不再過問他的“嗜好”。 我們店子請了兩個人。但媽媽也得親力親為,她也清潔、洗刷、搬桌椅、下廚、招呼……,總之老闆娘是打雜。什麼都來,都摸熟門徑,連巨大的鵝都得斬得頭頭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後,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這也是女人的“心計”吧。不知道誰吃定誰了。 不過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們付出勞力,換取工資,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媽:「我有什麼好處?——我的薪水只是一個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還得伴睡。」 我媽以為她終生便是活在“潮州巷”,當上群鵝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個女嬰,沒有“經驗”,十分新鮮,把我當洋娃娃。或另一個小媽媽。 他用粗壯的手抱我,親我,用鬍子來刺我。洗澡時又愛搔我癢,水濺得一屋都是。 ——到我稍大,三歲時,媽媽不准它幫我洗澡。

他涎著臉:「怕什麼?女兒根本時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媽媽用洗澡水潑他。我加入戰圈。 有時他喝了酒,有酒氣,用一張臭嘴來烘我。長大後,我也能喝一點,不易醉,一定是兒時他的熏陶。想不到三歲稚童的記憶那麼深沉。 媽媽也會扯開他。 他當天發誓來討好:「別小器,吃女兒的醋!——我謝養,不會對陳柳卿變心!」 「萬一變心了呢?」 「——萬一變心,你最好自動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陣亂打。媽媽的手總是在他的“那個部位”。 也許是我最早記得男女間的事,便是在一個晚上,天氣悶熱,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還沒完全醒過來。迷糊中…… 爸爸和媽媽沒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邊。床也發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聳動。像一個屠夫。媽媽極不情願,閉目皺眉,低吟:「好疼!怎麼還要來——」 又求他:「你輕點。……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濁。獰笑:「女人的事我怎麼知道?哪按捺得住?剛才沒有看真,我——就當提早去探——」 還沒說完,媽疼極慘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來出來——」 發生什麼事? 後來,阿哦偶爾聽見媽媽不知同誰講電話,壓低聲線,狀至憔悴。多半是外婆:「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說:「我拿他沒辦法——」 又說:「以後還想生啊……」 又說:「他倒掌摑了自己幾下,但又怎麼樣呢。沒有同他說,不說了——」 有點發愁,很快,抖擻精神到店裡去。 雖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還是想要一個兒子。潮州人家重男輕女。不過他待我,算是“愛屋及烏”吧。 他倆都要做生意,便托鄰居一個念六年級的姐姐周靜儀每天隨便帶我上學放學。回家後我會自動做好功課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唸書好。 如果我一直讀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醬烘爐猛火的巷子機會就大些了。 ——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願做另一個媽媽。尤其是見過外面知識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願,沒有後悔。 因為,爸爸亦非一個好丈夫。 每當媽媽念到他之狂妄、變心,把心思力氣花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時,她惱之入骨,必須飽餐一頓,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頭之恨。 “吃”,才是最好的治療。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託在我身上了。 我唸書的成績中上。 我是在沒有爸爸,而媽媽又豁出去展開本事把孩子帶大的情況下,考上了大學,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學時我住宿舍,畢業後在外頭租住一個房間,方便上下班。漸漸,我已經不能適應舊樓的生涯,——還有那長期丟空發出怪味的無聲無息的天台練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沒上過天台去。 爸爸沒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後來,當然更沒意思。 不過,我仍在每個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飯。有時同媽媽在家吃,有時在新開的店裡。我們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齒頰留香的滷水鵝。 ——吃一生也不會厭! 而客人也讚賞我們的產品。 以前在鄰檔的九叔,曾不得不豎起大拇指:「阿養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還好吃呢。味道一流。阿養竟然揀個大陸妹,是他不識寶!」 媽媽當時正手持一根大膠喉,用水沖洗油膩的桌椅和地面。她淺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來。幸好他丟下一個攤子,否則我們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風。月明也沒錢上大學啦!」 她又冷冷地說:「他的東西我一直都沒動過,看他是否真的永遠不回來!」 九叔他們也是夫妻檔。九嬸更站在女人一邊了:「這種男人不回來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萬不要白白給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這樣想。」媽強調:「他不回來找我,我就不離婚,一天都是謝太。——他若要離,一定要找我的。其實我也不希望他回來,日子一樣的過。」 她的表情很矛盾。 ——她究竟要不要再見謝養?不過,一切看來還是“被動”的。 問題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見婦道人家那麼堅毅,基於一點江湖意氣,也很同情,沒有什麼人來欺負,——間中打點一些茶錢,請人家飽餐一頓,擰幾隻鵝走,也是有的。 媽媽越來越有“男子”氣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來越長,像一條歷盡滄桑百味入侵的鵝頭。 她是會家子,最愛啃鵝頭,因為它最入味,且外柔內剛,雖那麼幼嫩,卻支撐了厚實的肉體。當鵝一隻隻掛在架子上時,也靠它令它們姿態美妙。這片新店,真是畢生心血。 「媽,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門,目光隨著我一直至老遠。我回頭還看得見她。 她會老土地叮嚀:「小心車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尋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轉了新工。 這份新工是當女祕書。 這同我念的科目風馬牛不相及。 ——也是我最不想幹的工作。 近半年來經濟低迷,市道不好,很多應屆的大學也找不到工作。我有兩三年工作經驗,成績也不錯,情況不致糟到“飢不擇食”。 我是在見過老闆,唐卓旋律師之後,才決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 ——唐卓旋“本來”是我老闆。 後來不是了。 當我上班不到一個星期,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辦公室。 我問:「小姐貴姓?」 「楊。」 「楊小姐是哪間公司的?有什麼事找唐先生?可否留電話待他開會喉覆你?」 我禮貌地盡本分,可她卻被惹惱了:「你不知我是誰嗎?」 又不耐煩:「你說是楊小姐他馬上來聽!」 她一定覺得女祕書是世上最可惡的中間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檔期、行踪、有空沒空、見誰不見誰……甚至有眼不識泰山!女祕書還掌握電話能否直駁他房間的大權。一句“開會”,她便得掛線。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內。 唐律師得悉,忙不迭接了電話,賠盡不是。他還吩咐我:「以後毋需對楊小姐公事公辦了。」 楊小姐不但向男人發了一頓脾氣,還用很冷的語氣對我說:「你知道我是誰了,以後不用太羅嗦。」 「是。」 我忍下來。記住了。 我認得她的聲音。知道她的性格。也開始了解她有什麼缺點男人受不了。 唐律師著我代定晚飯餐桌餐單,都是些高貴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當造的白露荀。 楊瑩是吃素的。 她喜歡簡單的食物,受不了油膩。她認為人要保持敏銳、警覺、冷靜,便不能把“毒素”帶到身上去。她的原則性很強。 唐卓旋說:「她認定今時今日的動物都活得不開心,還擔驚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產生毒素,血肉變質。人們吃得香,其實裡頭是“死氣”。」 因為相信吃肉對人沒有益處,反而令身體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時又耗盡能量,重油多醣味濃,不是飲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問唐卓旋:「你愛吃肉嗎?」 「我無所謂,較常吃白肉,不過素菜若新鮮又真的很可口。也許我習慣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師笑:「上庭前保持敏銳清醒時很重要的。」 我說:「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囑咐我用他的名義代送花上楊瑩家。我照做了。他強調要白色的百合。 沒發應。也沒電話來。他打去只是錄音。手機又沒開啟。我“樂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說:「明天不再送了。」 我說:「我知道了。」 又過了幾天,他問我? 「星期日約了一些同學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嗎?」 我預先研究了一下他們的航行路線。 若是往西貢的東北面,大鵬灣一帶,赤洲、弓洲、塔門洲,都面臨太平洋,可以釣魚。我還知道該處有石斑、黃腳饔、赤魚饔……等漁產。建議大家釣魚。 ——而且楊瑩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殺生,沒加這節目。 同行雖如敵國,但出海便放寬了心。 我們準備了釣竿魚絲,還有鮮蝦和青蟲做餌。還加上“誘餌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來,便有機會上鉤。 遊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時半集合,本是天朗氣清,誰知到了下午,忽現陰雲,還風高浪急。 船身拋來拋去,起伏不定,釣魚的鋪排和興致也沒有了。 「本來還好有野心,釣到的魚太小,馬上放生,留個機會給後人。」 在西貢釣魚,通常把較大的魚擰上岸,交給成行成市的酒樓代為烹調上桌。但今天沒有什麼好東西,無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連忙負荊請罪:「各位如不嫌遠,我請客,請來我家小店嚐嚐天下第一美食。」 一聽是“上環”!有人已情願在西貢碼頭赤海鮮算了。我才不在乎他們。 「老闆給我一點面子——」我盯著目標,我的大魚。看,我已出動“誘餌粉”:「你又住港島,橫豎得駕車回家。他們不去是他們沒口福。」 他疑惑:「你家開店嗎?」 又問:「是什麼“天下第一美食”?你並非勢必要說,但你現在的話,將來便是呈堂證供。話太滿對自己不利。」 「保證你連舌頭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動。 ——他今天約我出海便是他的錯著了。以後,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 「你根本沒吃過好東西。」我取笑:「你是我老闆我也得這樣說。」 「別老闆前老闆後。」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闆。」 在西貢至上環的車程中,我告訴他,我和媽媽的奮鬥史。他把手絹遞給我抹掉淚水。 一看,手絹? 當今之世還有男人用手絹嗎? ——“循環再用”,多麼環保。 我們是層次不同實質一樣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絹:「弄髒了,不還你了。」 望著前面的車子。人家見了黃燈也衝。他停下來。 「隨便,不還沒關係,我有很多。」 我說:「以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絹。」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紙巾的毛屑。」 太細緻了,我有點吃力。 但我還是如實告訴他,我們的故事。 ——不能在律師跟前說謊,日後圓謊更吃力,他們記性好。 我——不——說——謊。 我斜睨他一下? 「我們比較“老百姓”,最羨慕人嬌生慣養。真的,從來沒試過……」有點感慨。 我們雖然是女人,但並不依賴,也不會隨便耍小性子,因為獨立謀生是講求人緣的。 但我們也是女人,明白做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很快樂,如果愛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總是對女人不起。 ——我們沒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摟摟我肩膀。 不要緊,我們有鹵水鵝。 果然,鹵水鵝“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媽媽待如上賓。 先斬一碟鵝片。駕輕就熟。 挑一隻最飽滿的鵝,鹵水泡浸得金黃晶瑩,泛著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鵝胸,刀背輕彈,親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後還有滷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鵝,攤冷了些才好揮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飛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齊,舀一勺陳鹵,汁一見肉縫便鑽,轉瞬間,黑甜已侵占鵝肉,更添顏色。遠遠聞得香味。再隨誰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媽,再來一碟帶骨的。加鵝頸。」 淨肉有淨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頭也有骨頭的可口。 接著,廚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鵝腸鵝紅、沙爹牛肉、蠔烙鹵水豆腐(當然用鹵鵝的汁)、凍蟹、胡椒豬腸豬肚湯……,還以檸檬蒸烏頭來作出海釣魚失敗的補償。 ——以上,都不過是地道的家鄉菜,是鹵水鵝的配角。鵝的香、鮮、甜、甘、嫩、滑……,和一種“肉慾”的性感,一種烏黑到了盡頭的光輝燦爛,是的,他投降了。著魔一樣。 唐卓旋在冷氣開發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線,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為這頓晚飯的句號。 我道:「我吃自家的滷水鵝大的,吃過著黑汁,根本瞧不起外頭的次貨。」 媽媽滿意的看著他:「清明前後,鵝最肥美,這滷汁也特別香。」 「是嗎?為什麼是清明前後那?」他問。 「是季節性吧,」我說,「任何動物總有一個特定的日子是狀態最好的。人也一樣啦。」 「對對,也許是這樣。」媽一個勁地說:「其實我賣了十多二十年的鵝,只有經驗,沒有理論。」 「伯母菜厲害呢。白手起家,不簡單。」 有男人讚美她,媽媽流露久違的笑意。她是真正的開心。因為是男人的關係吧。 我把這意思悄悄告訴唐卓旋,他笑,又問:「說她不簡單,其實又很簡單。」 是的。她原本就很簡單。 ——沒有一個女人情願複雜。正如沒有一個女人是真正把“事業”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喚“謝養”,照說他不可能給你改一個“謝月明”的名字。」他問:「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紀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謝謝它?」 「哪會如此詩意?」我故意道:「——不過因為這兩個字筆劃簡單。」 他抬頭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圓!」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沒有詩意!」 唐卓旋後來又介紹了一些寫食經的朋友來,以為是宣傳,誰知人家早在寫“潮州巷”的時候,已大力推薦。我們還上過電視。 ——他真笨!一個精明的律師若沒有足夠的八卦,不知坊間發生過什麼有趣事兒,他也就不過是活在像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們送了二十隻鹵水鵝去。親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為遠近馳名食店東主的女兒,又受過工商管理的教育(雖然在鵝身上完全用不著),是唐律師的得力助手,我是一個十分登樣的準女友。 我知道,是鹵水鵝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過去。 我對他的工作、工餘生活、起居、喜怒哀樂,都瞭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單離婚官司在打,來客是名女人,他為她爭取到極佳的補償,贍養費數字驚人。 過程中,牽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輛手推車盛載,像照顧嬰兒般處理。 ——因為這官司律師費也是個驚人數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闆的表情,男友的語氣:「開公費,開公費。」 我笑:「還得開公費去日本泡溫泉:治神經痛、關節炎,更年期提早降臨!」 也有比較棘手的是:一宗爭產的案件。一個男人死後,不知如何,冒出一個同他熬盡甘苦的“妾侍”,帶同兒子,和一份有兩名律師見證的遺囑,同元配爭奪家產。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兒子是一間車行的股東之一,與唐卓旋相熟,託他急謀對策。 律師在傷腦筋。無法拒絕。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來打倒大老婆呢? ——這是一個難得的“情意結”。 雖然另一個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淚和機會。 我咬牙切齒地說:「唐律師,對不起,我有偏見,——我是對人不對事。」 他沒好氣。權威地木著一張臉:「所以我是律師,你不是。」又囑:「去定七點半的戲票,讓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電影當然由我挑揀。 ——我知道他喜歡什麼片種。 他喜歡那些“蕩氣迴腸”的專門欺哄無知男女的愛情片。例如“鐵達尼號”。奇怪。 散場後,我們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蘭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點醉。 我說:「在那麼緊逼的生死關頭,最想說的話都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還沒自那光影騙局中回過來:「從前的男女,比較嚮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現代最有力的愛情,是成全一方,讓他堅強活下去,活得更好。——著不是犧牲,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嗎?」 「當然。」他道:「如果我真正愛上一個人,我馬上立一張“平安紙”——」 “平安紙”是“遺囑”的輕鬆化包裝,不過交代的都是身後事。今時今日流行立“平安紙”是因為人人身邊相識或補相識的人,毫無預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說自話,你的遺囑誰幫你執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別”後處理啦——」 「這種事常“不告而別”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紙”,自有專人跟進你是否平安。」 「咦?——你擔心什麼?」 我沒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盞路燈。淒然:「不,我只擔心自己。——如果媽媽去了,我沒有資產,沒有牽掛的人,沒有繼承者……,你看,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紙”的。」 生命的悲哀是:連“平安紙”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來:「我們離開香港——」 「什麼?」 我說:「是的——到九龍。駕車上飛鵝山兜兜風吧?看你這表情!」 在飛鵝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籠罩下來,我們在車子上很熱烈地擁吻。 我把他的褲子拉開。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隻仍穿著上衣的獸……。 性愛應該像動物:——沒有道德、禮節、退讓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掛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樣的。甚至毋須把衣服全脫掉,情慾是“下等”的比較快樂。肉,往往帶血的最好吃! ——這是上一代給我的教化?抑或他們把我帶壞了? 我帶壞了一個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過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個電話。 我問:「小姐貴姓?那間公司?又什麼事可以留話——」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禮貌地說:「唐先生在開會。他不聽任何電話。」 「豈有此理,什麼意思?我會叫他把你辭掉。」 「他早把我辭掉了。」我微笑,發出一下輕悄的聲音:「我下個月是唐太。」 ——我仍然幫他接電話。當一個權威的通傳,過濾一切。大勢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誰! 我已經不需要知道了楊——小——姐。 結婚前兩天。 媽媽要送我特別的嫁妝。 我說:「都是新派人,還辦什麼“嫁妝”?」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歲的滷汁。 「這是家傳之寶,祖父傳給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經營了十七年。」 「媽,」我聲音帶著感動:「我不要。想吃自己會回來吃。同他一齊來。」 我不肯帶過去。 雖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會走,我會伴她一生。 「你拿著。做好東西給男人吃。——它給你撐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裡頭。」 我安慰她? 「我明白,這桶滷汁一直沒有變過,沒有換過。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頓:「你爸爸——在——裡——頭!」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從來沒寫在臉上。她那麼堅決,不准我違背,莫非她要告訴我一些什麼? 「月明,記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厲害嗎?」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寫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預備明天默書。我見媽媽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臉上。 我們對他“包二奶”的醜事都知道了,早一陣,媽媽查她的回鄉證,又發覺他常自銀行提款,基於女人的敏感,確實是“開二廠”。 媽媽也曾哭過鬧過,他一時也收斂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來十幾隻鵝作幌子。 媽媽沒同他撕破臉皮,直至偷偷搜出這封“情書”。 說是“情書”,實在是“求情書”。 ——那個女人,喚黃鳳蘭。她在汕頭,原來生了一個男孩,建邦,已有一歲。 後來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寫著:「謝養哥,建邦已有一歲大,在這裡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幫我們搞好單程證,母子有個投靠。不求名分,只給我們一個房間,養大邦邦,養哥你一向要男孩,現已有香燈繼後,一個已夠。兒子不能長久受鄰里取笑。我又聽說香港讀書好些,有英文學……」 爸爸不答。 媽媽氣得雙目通紅,聲音顫抖:「你要把狐狸精帶來香港嗎?住到我們家嗎?分給她半張床嗎?」 她用所有的力氣擰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這個賤人甘心做小的,我會由她做嗎?你心中還有沒有我們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沒資格,這賤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麼?你有資格嗎?你也沒有註冊!」 媽媽大吃一驚。 如一盤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沒有想過,基本上,她也沒有名分,沒有婚書,沒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樣,求得一間房,半張床,如此而已。 ——她沒有心理準備,自己的下場好不過黃鳳蘭。而我,我比一歲的謝建邦還次一級,因為他是“香燈”。 雖然我才七歲,也曉得發抖。我沒見過大人吵得那麼兇。遍體生寒。 媽媽忽然衝進廚房,用火水淋滿一身。她要自焚。正想點火柴——我大哭大叫。爸爸連忙把她抱出來,用水潑向她,衝個乾淨。他說:「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鬧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這悲劇傳揚開去,幾乎整個上環都知道。 我們以為他斷了。他如常打牌、飲酒、開舖、遊冬泳、買鵝、添鹵、練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陸看他的妻兒。 刺鼻的火水味道幾天不散。 ——但後來也散了。 媽媽遭遇到前所未有茫無頭緒的威脅。 她不但瘦了,也乾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過一天。每次她把滷汁中的渣滓和舊材料撈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個女人扔掉一樣。 ——可是,她連那個女人長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見過她,但她卻來搶她的男人。她用一個兒子來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籌碼,自己沒有。 扔掉了黃鳳蘭,難道就再沒有李鳳蘭、陳鳳蘭了嗎? 媽媽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個晚上,左鄰右舍都聽到她爆發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別回來!我們母女沒有你一樣過日子!你走吧!」 說得清楚明確。驚天動地。 最後還有一下大力關門的巨響。 爸爸走了,一直沒有回來過。 「——爸爸沒有走。」媽媽神情有些怪異:「他死了!」 我的臉發青。 「那晚他練神打,請“師公”上身後,拿刀自斬,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頭三刀……,斬完後,刀刀見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嗎?每次練完神打,他裸著上身只有幾道白痕,絲毫無損。 ——但那晚,他不行了……。 媽媽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沒有救他。沒有報警。 因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盡了血。 …… 以後的事我並不清楚。 在我記憶中,我被爸爸奪門而出,媽媽哭鬧不停的喧囂嚇壞了,慌亂中,那一下“呯!”的巨響更令我目瞪口呆,發不出聲音。因為,我們是徹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媽媽叫我跟外婆住幾日。她說:「我不會死。我還要把女兒帶大。」 外婆每天打幾通電話回家,媽媽都要接聽。她需要一些時間來平復心情,收拾殘局。還有,重新掌廚,開舖做生意。 是的,她只關門大睡了三天,誰見都不理,包括我。然後爬起床,不再傷心,不流一滴眼淚,咬牙出來主理業務。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過一場重病……。 但她堅持得好狠。 原來請來的兩個工人,她不滿意,非但不加薪,且藉故辭掉,另外聘請。縱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 ——小店似換過一層皮。而她,不死也得蛻層皮。 此刻,她明確地告訴我:「你爸爸——在——裡——頭÷1」 我猜得出這三天,她如何拼盡力氣,克服恐懼,自困在外界聽不到任何聲息的練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徹夜分批搬進那一大桶滷汁中。 他雄健的鮮血,她陰柔的鮮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個又一個的泡沫與黑汁融為一體。隨著歲月過去,越來越陳,越來越香。 也因為這樣,我家的滷水鵝,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無法抗拒,都一試上癮,擺脫不了。只有它,伸出一隻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 ——也只有這樣,我們永遠擁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裡頭,翻不出五指山。傳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陣興奮,也有一陣噁心。我沒有嘔吐,只是乾嚎了幾下。奇怪,我竟然是這樣長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這小桶陪嫁的滷汁,它特別地重,特別珍貴。 經此一役,媽媽已原諒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贖了罪。 「你竟然不覺得意外?」媽媽陰晴不定:「你不怪責媽媽?」 怎會呢? 我一點也不意外。 一點也不。 媽媽,我此生也不會讓呢知道:在事情發生的前一個晚上…… 我看見了——媽媽,我看見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開練功房的門,取出一塊用過的染了大片腥紅的衛生巾,你把經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細、均勻。刀口刀背都不遺漏。當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麼。現在,我才得悉為什麼連最毒的黑狗血的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斬死。 ——當然是他自斬。以媽媽你一小女人,哪有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記得。 媽媽,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緊,除了它在午夜發出不解的哀鳴,世上沒有人揭的開四十七歲的滷汁之謎。電視台的美食節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們是深謀遠慮旗鼓相當的母女。同病相憐,為勢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們永遠同一陣線。 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 吃著同樣的肉。 「媽媽,」我擁抱她:「你放心,我會過得好好的,我不會讓男人有機會欺負我。」 她點點頭,仍然沒有淚水。 「這樣就好。」 她把那小桶滷汁傳到我手中,叮囑:「小心,不要潑瀉了。不夠還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愛著爸爸的。 她不過用腥甜、陰沉而兇猛的恨來掩飾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