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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天亮就走人 薛舒 3526 2018-03-20
床頭櫃上依然躺著一支粉色的康乃馨,桃子換了蘋果,火紅的水果在燈光下閃耀著新鮮的光澤。余靜書脫下黑色連衣裙,剛想進衛生間洗澡,聽到床上有輕微的“刺刺”聲,這才想起,出去吃晚飯前她給楊益發過短信後,把手機扔在床上沒有帶走。現在,手機臥在白色的被子裡,像一隻受了寒打擺子的小老鼠,每隔二十秒鐘就顫抖一陣。余靜書拿起手機查看,發現有兩條短信,還有五個未接電話。 按照時間順序推算,這兩條短信和四個未接電話的順序是這樣的,九點半,陳彬給余靜書打了一個電話,電話無人接聽,片刻後發了一條短信過來。此後無話。半夜十二點左右,楊益一連打了四個電話給余靜書,電話自始至終沒有人聽,於是他發了一個消息給余靜書,楊益的短消息時間顯示為凌晨一點半。那時刻,女人正睡在許一陽的懷抱裡,身後是黑色而巨大的樹林,頭頂上有清晰的星斗和月牙。

陳彬給余靜書打電話完全是兒子樂樂睡覺前要和媽媽說幾句話,可是余靜書不接電話。陳彬就對樂樂說:“你有什麼話對叔叔說吧,一樣的。”樂樂居然說:“這是我和我媽的秘密,不能告訴你的。” 陳彬心裡因此而稍有一絲不快,但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和孩子計較呢?再說,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會有什麼秘密?他是想媽媽了。這麼分析,陳彬也就沒什麼不開心了,他對樂樂說:“行,不能和我說,那就等你媽回來和她說吧。”樂樂勉強入睡,陳彬才發了一個短信給余靜書:“為什麼不接電話?晚上也開會嗎?你要注意休息,家里挺好的,樂樂想你呢。” 陳彬很識趣地只打了一個電話發了一個消息,就沒有聲音了。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已鼾聲如雷地熟睡,想必他是不會因為沒有余靜書的消息而著急的。這個男人的心理素質很好,或者說,這個男人缺點心眼兒,他很少會把事情往復雜裡想,他始終是樂觀的。比如此刻,陳彬絕不會因為余靜書不接電話而焦躁不安,他會通過他的分析替余靜書找到足夠的不接電話的理由,然後安然入睡。所以,余靜書也不必在看到未接電話後心急慌忙地回電,不需要,陳彬睡得好好的,明天告訴他也不晚。

五個未接電話,除了陳彬的電話以外,另外四個是陌生號碼,不是上海的,看區號,再看短信,余靜書斷定,那是楊益用煙台的酒店電話打來的。很好,他終於接二連三地找我了。余靜書得意地想。那條短信上寫著:“為什麼你的房間沒人接電話?手機也不接,你在幹什麼?請速回電。” 這條信息還是帶著命令的口吻,並且字裡行間顯然透露出一股焦慮情緒。余靜書想像著電話那頭的男人反复撥著號碼,一臉急迫不堪的表情,心里便由不得地萬分舒坦。楊益似乎正向著她設想的路上走來。 半夜三更,余靜書不打算給楊益回電話,她洗了一個美美的熱水澡,然後一身輕鬆地躺在床上,頭腦裡還有略微餘醉,白色的頂燈散發著模糊的光暈,像小時候看的露天電影,還沒開演前,幕布因為光線的照射顯示出綽綽的人影,又因為露天,所以夜風會把懸掛著的幕布吹得晃動起來,屏幕裡的人影也跟著隱沒搖晃,晃得腦袋都犯暈。可是來看電影的人,都是帶著期冀的,所以,這晃動著的屏幕便顯得格外神秘和美好。現在,余靜書看著天花板的感覺就是如此。其實,喝酒的感覺很不錯。余靜書這麼想著,睡意逐漸上升。

夢境與現實的場景有些混淆,似乎還是在這個房間裡,還是這麼舒展著身體躺著,楊益來了,一進屋門,他就撲通一下單膝跪在了余靜書面前,手裡還舉著一支紅玫瑰,鮮豔到竟如滴血。可這個楊益並不是二十多歲的楊益,他留著乾淨的寸頭,穿白色襯衣,眼角有皺紋,顯然是一個超過四十歲的男人。那麼看來這個男人與林衛衛過不下去了,離婚後又來找她了。余靜書因此而得意不已。果然,楊益舉著玫瑰花說:“靜書,和我結婚吧,我已經和林衛衛分手了,讓我回到你身邊來吧。” 余靜書嘴角一扯,微笑著說:“楊益,你來晚了,如果昨天你來的話,我剛和陳彬離婚,你還有機會,但今天顯然不行了,今天許一陽已經先你一步向我求婚了,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對不起了楊益。”

楊益頓時失聲痛哭,他手裡的玫瑰應聲跌落在地,花瓣摔得粉碎,地上漾起了一片殷紅的水跡。余靜書“哼哼”冷笑兩聲:“我也沒辦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楊益痛哭著撲在余靜書腳下,喋喋不休地懺悔著自己以往的過錯,把林衛衛罵得一無是處,然後雙手握著余靜書的一隻左腳請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余靜書終於被男人的真誠和悔悟略微感動,於是輕咳兩聲,用勝利在望、胸有成竹的語氣娓娓而道:“看在樂樂的分上,我可以考慮一下,等我消息吧。” 楊益激動地一躍而起,腮幫子上還掛著眼淚,就破涕而笑:“真的嗎?靜書,你一定要細細考慮,我們和好了,對樂樂是有好處的。明天,這個時候,我等你消息。” 余靜書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說:“我話還沒說完,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當年,你是因為不愛我了,所以才和我離婚的嗎?那麼現在,你還愛我嗎?”

余靜書問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著頭,說完這句話,才抬起頭看楊益,這一看,她就吃驚地發現,楊益不見了。她大叫一聲:“楊益……” 這一聲驚叫,把余靜書叫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可是眼角竟有兩滴淚,簡直荒誕透頂。余靜書感覺左腳有些發麻,剛才在夢裡,楊益握著她的這隻腳痛哭流涕的樣子清晰異常。這一場夢,竟然出現了三個男主角,情節也是錯綜複雜。第一任丈夫楊益浪子回頭、迷途知返的前一天,余靜書與第二任丈夫陳彬完成了她歷史上的第二次離婚,又接受了陌生男人許一陽的求婚,然後,為了兒子樂樂的身心健康,她決定重新考慮第三次婚姻的對象,究竟在許一陽與楊益之間選擇誰?她最後問了一句,“你還愛我嗎?”如果楊益的回答是肯定的,那麼她就可以凜然而快意地拒絕他了,誰叫他當年拋棄她來著?現在也讓他嚐嚐被拋棄的滋味。女人的提問顯然不是為了選擇,而是為了報復。可是事情就是這樣湊巧或者說不盡人意,楊益在她提出問題之後忽然消失了。余靜書驚恐地發現,當她找不到楊益的身影時,她是如此慌張、如此沮喪、如此心生酸楚,她竟在夢中流淚了。

窗外透進隱約的朦朧亮色,余靜書心慌意亂,睡意全無,卻又無所事事。她清楚地記得夢中的心境,看到楊益離開林衛衛回到自己身邊,她心裡著實快樂得要命,當然,這快樂不是因為愛的失而復得,而是一場較量的獲勝。可她依然以許一陽做幌子,考驗著楊益的真誠與否,好似楊益越真誠,她便勝得越徹底,她甚至問出了一句她一輩子也不會真的去問的話:“你還愛我嗎?” 余靜書懊惱地想,難道自己就真的那麼在乎楊益是否還愛她?這問題雖然在某種角度上不缺乏意義,但顯然過於書面化和學生腔,一個中年女人,提這樣的問題,不免矯情。並且她始終對答案缺乏信心,即便在夢中,她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讓楊益作出回答。楊益沒有回答,他在余靜書提出問題後把自己隱匿了。或者說,余靜書把自己的夢設計在楊益還來不及回答的時刻戛然停止。她不敢讓他回答,即便是做夢,她也怕聽到否定的答案,於是,楊益在她面前適時消失。可是,這個男人消失後,她還是心痛得流淚了。

在這個夢裡,陳彬顯然是一個冤大頭,他被余靜書莫名其妙地休了,毫無理由。許一陽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他只是為考驗楊益而作的一個假設。余靜書始終在等待,或者說是在證實,雖然她並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等待和證實的究竟是什麼。自打離婚起,她就從未甘心過,楊益就這麼容易把她拋棄了?儘管是她提出的離婚,但在她的內心,她從未認可過這個牽強的結論。是的,楊益看上林衛衛了,他便拋棄了余靜書。余靜書給自己的答案,就是這麼殘酷。她太為自己感到委屈了,楊益居然舍漂亮文靜的自己而求鉛球運動員似的林衛衛,這是任何人無法理解的,她因此而孤注一擲地希望在心理上給自己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 余靜書甩甩頭,想把剛才十分清晰的夢境甩掉一些,她乾脆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外面的天空正漸漸明亮。她趴在窗口往遠處看,墨綠的山丘在晨霧中隱約可見,空氣濕潤清新,鳥雀的叫聲此起彼伏,伴以遠處傳來的輕微海濤聲,多麼好的景緻,多麼好的清晨,心情卻陷落於無以名狀的沉重。那個荒誕不堪的夢,使余靜書忽然產生一些迫切之極的慾望,或者說,在夢境中,楊益寧願消失自己而迴避不答的問題,促使她越發想去探知答案。

余靜書依然固執地以為,結婚是因為相愛,離婚是因為不愛,即便她結過兩次婚,她還是沒有弄明白。其實,結婚與愛也許確有關係,但是離婚,與不愛,也許沒什麼關係。那麼第二次結婚與第二次離婚呢?這完全成了一個紛亂複雜的問題,這問題顯然無法用簡單的愛與不愛去分析詮釋,簡直混亂得一塌糊塗。余靜書看了看手錶,早晨六點十分。一隻喜鵲“嘎嘎”叫喚著從窗前一掠而過,然後便隱匿無踪了。似是一個聒噪女人在挑唆著另一個受了男人欺負的女人採取某些行動,說完幾句慫恿的話,便拍拍屁股留下茅塞頓開、目瞪口呆的另一個女人走了。 余靜書衝動地拿起手機,按下了楊益的電話號碼。現在叫他起床應該不算過分,她一邊撥號碼,一邊在心里為自己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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