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無出路的咖啡館
無出路的咖啡館

無出路的咖啡館

严歌苓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74485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無出路的咖啡館》 第一章

無出路的咖啡館 严歌苓 10550 2018-03-20
房間很小,一扇窗也沒有。比我寒傖的公寓裡的那間浴室還小。一隻日光燈被四面白牆反射,光線過剩。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長方形口子,室內的人能否得到足夠空氣就看它的了。你別想逃,不信你逃逃看。我像所有嫌疑者一樣,對這間八平方米的審訊室的頭一個條件反射是:逃跑有多大的成功率?就算逃出這個門,還有門外長長的走廊,然後是個四通八達的大辦公室,在那裡你馬上會失去東南西北。即使你走運,找到了出路,你也會在接待室被截住。接待室是一間明亮寬敞的大廳,公正而森嚴,架子擺得很大,掛著星條旗和聯邦調查局的徽記。你最遠能逃到那裡。再遠,大廳門口那個彪形衛士就會馬上翻臉,叫你“站住!舉起手來!”他會拔出手槍,叫你“到牆根那兒去!”然後槍口頂著你的後腦勺,空閒的那隻手便上來搜你的身。那個場面比較沒面子,我就真成了反面人物。

我此刻當然不是正面人物。從天花板上的方形口子裡面的監視器鏡頭里看,我大概有不少疑點。鏡頭中我臉色蒼白,缺乏營養和睡眠,心神不寧且腦筋遲鈍,如同大部分剛著陸到這塊國度的中國人。在鏡頭里我的白色羽絨服,大紅圍脖,冒牌“Levis”牛仔褲使我大致混得過去。一個超齡留學生,像大多數亞洲女學生一樣,留著最省錢的發式——披肩長發。不過,你別想輕易混過去,沒那麼簡單。 我看了看手錶,十點半,那麼就是十點二十分。我的表總比正確時間快,是增加緊迫還是虛設從容,我也搞不清。我在那張坐過殺人縱火、搶劫、強姦、販毒嫌疑者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是一張醜陋的椅子,一坐上去便讓你陷入被動和劣勢。它的扶手上包著假皮革,上面有一道道划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幹的。什麼都乾得出來的手,堅硬骯髒的指甲在椅子上刻劃,同時使謊言、狡辯,不得自圓其說,這上面或許將添上我的指甲的划痕。我的手也什麼都乾得出來:一小時前,在書店裡把一本課堂急用的書塞進了羽絨服的大口袋。我買這件不合身的羽絨服,就圖它有兩個巨大的口袋,使我的書本開銷大大減少。我的落網很可能和我在書店的不良表現有關。

除此之外,我不覺得我有什麼破綻。 門開了,進來個男人,一個標致的小伙子,頭髮火紅,梳成保守、可靠的偏分,臉色新鮮,身上帶著一股得當的科隆香氣。他向我伸出手:“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他的京腔一點兒調也不跑。我把手給他握,我的微笑不太好看,有點魂飛魄散。審訊者的漂亮是個冷不防,他比我認識的所有美國男人都漂亮,聲音純淨,笑起來白牙如光亮那樣一閃。而且他很年輕,最多三十歲。不過,你別忘了你在哪裡。我看不透:是因為他牙齒特別整齊,才使他的笑容格外健康呢,還是由於一副健康的笑容而使他的牙顯得異常整齊?但是,我又提醒自己:你別忘了他是你的審訊者。 我接過他遞上來的名片。名字是“理查·福茨”,職務是“特別偵探”。更準確的稱號應該是“特務”或“便衣”。

便衣福茨替我脫下羽絨服,接過我的紅圍脖。這套動作他做出一些體貼來,像個男主人接待他的女客人。別這樣想,他這是在繳我的械。我目送他抱著我的衣服出了門,兩分鐘後他回來了,告訴我:“替你掛到衣架上了,我辦公室裡。” 我說:“謝謝你。”你就是不剝走我的衣服,我也逃不了。 他解開深藍西裝的鈕扣,鬆了松黃底黑點的領帶。對我說:“這裡熱得不像話。你熱不熱?很無聊——冬天比夏天熱,夏天這裡要穿件毛背心。有什麼必要?夏天這屋裡非常冷,豪華的冷,奢侈的冷!” “是嗎。”你夏天在審誰? “你該看到芝加哥的夏天。為了它一個夏天,我們情願忍受它三個冬天。芝加哥的夏天只有四個月,其餘三個季節都是冬天。”

我笑了笑。他一年四季都這樣,在這屋裡一團和氣地坐在審訊者的位置上。他的審訊都是從東拉西扯開始。從很好的笑容開始。這是個年輕的笑容,很高興自己活著的年輕的笑。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個檔案夾,目光從左往右掃,一趟一趟掃下來。然後他合上檔案夾,兩個小臂壓在上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封面上輕輕彈動。開始是一個節奏,漸漸,成了另一個節奏,氣氛迅速改變了。這段沉默並不長,頂多幾十秒鐘,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我如坐針氈。 我如坐針氈地一動不動,突然我意識到,我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椅子扶手上的假皮革裡。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麼會請你到這裡來。”他略略偏著臉,這讓我感到,他好像非常喜歡自己正在做著的這樁事。他彈著手指說:“要我,我就會很好奇。”他開始從這樁事裡得到娛樂。

“我的確很好奇。”我一共偷竊過十二本書,一瓶阿斯匹林和一個針線盒。半年中,一共就這些。 理查又笑了。這笑從蓓蕾到徹底綻放的整個過程都給我看見了。他說:“安德烈的眼光很好,你明白我說什麼嗎?” “安德烈?”我當然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安德烈·戴維斯,沒錯吧?” “噢,你是說安德烈·戴維斯?”有人出賣了他?還是他出賣了我?這是一場怎樣的麻煩? “他眼光不錯。”理查說。他穩穩地看著我,身體卻不很老實。他坐的原來是把轉椅,他向左邊轉二十度,再向右邊轉二十度。不管他與我呈現一個怎樣的角度,他的目光始終都能把我罩住,他的藍色目光。他在檔案夾上輕彈的手收在空中,很突然地。 “安德烈·戴維斯和你是什麼關係?”

“朋友。”你以為呢?當然不只是“朋友”。 “正兒八經的男女朋友?” “就是朋友。” “戴維斯先生說,你們是正兒八經的男女朋友。有婚姻趨向,在美國被看成正兒八經的戀人關係。” 我看著他,說:“噢。” 這個特務的意思是,美國的男女關係多種多樣,除通姦之外,不傷風化、發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這種,叫正經的。除此之外,都是胡來。 “你們真的相愛?”他一下子停止了轉椅的動作,面色有了些焦慮。在這種地方,說這樣的話題,他也覺著彆扭。 我想了想:說:“嗯。”我能說什麼呢? 我突然發現不對勁了:便衣福茨像個真正操心我進步、關注我操行的團支書。我曾花七年時間和一個團支書作對。我將兩臂往胸前一抱,說:“怎麼了?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我笑了笑,二郎腿輕輕晃了晃。從天花板的鏡頭里看下來,我或許有一點兒放蕩。

“就是說,你承認你和我們的外交官安德烈·戴維斯正式開始了有婚姻趨向的戀人關係?” “嗯。”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想過給它定義。你到底想拿我怎樣?十二本書的偷竊和安德烈有什麼相干? “我不知道你對中文裡'戀愛'這詞的理解,是否和我完全一致。” “我可以再給你一個定義,”他說,“你在和美國外交官安德烈·戴維斯的交往過程中,是否談到過結婚?”他口氣一粗,“談到過,是吧?” “好像是。” “是,還是不是?” 審訊是這樣開始的。特務福茨是這樣笑瞇瞇地開始審訊的。 “是的。” 他的笑一下變得鬆弛了,他體內也是一陣鬆弛:得到了我的第一步供認。 “好,這就明確了。你看,我們指的正式戀人就是指的這個。”

我還是看不出我的禍闖在了哪裡。 “不可以和安德烈·戴維斯談戀愛嗎?” “噢,”他說,“歡迎你和他談戀愛!我給你錯覺了嗎?你怎麼會覺得我反對你們的戀愛呢?”他肩膀聳起,兩手張開。他的肢體充滿表達。 “戴維斯先生是個傑出的外交官,二十三歲剛出學校,苗頭就很好。當然歡迎你和他戀愛。他的中文怎麼樣?比我的怎麼樣?” “他能背古文。你知道,中國古文。”別以為我想拿他鎮住你。你臉上有了輕微的酸意,極輕微的。 理查忍著妒忌笑了笑說:“我聽說他會唱不少墨西哥情歌。”他說著拉開抽屜,眼睛在裡面略一搜索,然後又回來,看著我。抽屜裡一定有安德烈·戴維斯的資料,他剛才顯然來了個緊急補習,“你聽他用德文朗誦過《浮士德》嗎?”

“當然。”從來沒聽過。即便安德烈樂意對牛彈琴,我也無從知道那便是《浮士德》。 “對了,他一定告訴了你,他當過兵。” “沒有。”他當然告訴過我。 “他居然沒告訴你這件事?”理查的肢體語言表示出他的不相信,“他當過兵!在上大學之前,他當了三年步兵。美國軍隊提供上大學的費用……” “軍隊付學費?!” 我此刻的興趣很真切。就是從天花板的鏡頭一眼看下來,也看得出我對“學費”二字的敏感,勁頭很大,我對和錢有關的信息都勁頭很大。 理查說:“你們中國軍隊沒有給你一筆錢嗎?哦,我是說,你退伍的時候?”我的心跳加快了一個節拍。原來他在這兒埋伏著我,他剛才的句句話都不是閒話。我告訴他,中國軍人退伍會得到一筆錢,一個美國人不屑的數目。我還告訴他,我們是窮人的隊伍。

“不過你不同啊,你是軍官。軍官會有一筆不小數目的錢吧?”“記不太清了。”我記得很清楚:一千四百塊,叫做“安家費”。 他看著我,眼睛很快樂。他說:“夠買五輛自行車。”他挖苦成功了,快樂使他變得明目皓齒。 “六輛自行車。” 他說:“那得看什麼官了。” 我說:“那得看什麼自行車了,這算不算你有興趣的情報。” “別叫它情報嘛,純粹是我個人的興趣。可能你猜出來了,我是個中國迷。” “這不用猜。”在人自我吹捧的時候,我一向比較合作。 “中國軍隊是個特殊的部隊,自給自足。” 我說他對極了,他對中國的理解一點兒也用不著我幫忙。他又來個明目皓齒的快樂。即便是特務,他也是個心地明澈的特務。他無非是想讓我明白,矇騙他是件不大容易,甚至是相當艱鉅的事情。假如我矇騙他,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喜歡對陌生人口是心非。尤其對一個上來就是對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他很可能發展成一個對立面的老熟人。 二十分鐘了,這個人到底想拿我怎樣? “你和安德烈·戴維斯是怎樣認識的?” “在地鐵站認識的。” 理查藍汪汪的眼睛裡滿是等待,等待我更正自己。我告訴他我當時在地鐵站等一個朋友,安德烈也在等他的朋友。 “那是你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那是第三次見面。 理查在本子上“刷刷刷”地寫著,要把我的不實之言落實下來。我得挺住,一口咬定的東西就接著咬,你又不缺這方面的見識。我六歲就見識過類似的局勢,我那時多沉著。審訊者比這位態度壞多了,手裡一根真正的軍用皮帶,銅帶鉤碰擊出危險的金屬聲響。它每響一次,父親和母親就一塊兒眨眼。銅頭皮帶一聲“丁零”,父母就出來了謊言,再一“丁零”,立刻又是真話。我的謊言卻貫穿一致,毫無矛盾,並圓潤流暢。那句謊言是什麼,已不必去記憶,只記得它給了我提前三十年的成熟。 “再好好想想,”理查·福茨說,“你能確定那是你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確定。” 我看著他清澈的藍色眼睛。很早很早,我就學會,先去找對方的眼睛,深入無論怎樣聰明、狡黠、陰險的眼睛,深入,深入,像獵物找死那樣,緊緊地看著黑洞洞的槍口。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告訴他,如果他認為我的話缺乏可信度,他不必客氣,儘管推翻。 “你不願再好好想想嗎?”理查問我,他的眼睛變窄了,如同畫家虛起目光以便能更透視地去看眼前的畫面。他等於告訴了我,他已掌握了更確切的情報。誰出賣了我?安德烈?還是阿書?或許他們在我今早出門後已經找了安德烈,套出了他的口供,而安德烈已經聯絡不上我,無法與我同謀。我心一橫:不去管他,我抵抗我的。 “人的記憶花招很多。”我對理查說。改口講英文,講這類似是而非的話拿別人的語言更少些品德上的負擔。 微笑完全沒了,理查·福茨以微微光火的動作打開檔案夾。他目光在一頁上迅猛地劃過幾行字,抬起頭看著我。 他改用英文說:“就是說,根據你的記憶,你和外交官安德烈·戴維斯的認識始於地鐵站?” 你看,他在講他自己的語言時多麼鋒利!理查·福茨的多禮、溫和、單純是別人的語言給他的風貌。回到他自己的語言,他是個才幹卓著、體現美國式效率的優秀特務。我大致相信他下一秒鐘會徹底拉下臉,對我說:“你被指控為有中國軍方間諜嫌疑,你現在的每句話,或實話或謊言,都將有後果。” 我在書店里手腳不干淨,看來沒有什麼不良後果。不然因為那點渺小的貪圖而受到FBI的處理是比較難為情的。 我說是的,是在地鐵站。在美國半年,我起碼知道,殺人放火,只要拼死抵賴,出路總會有的。我說完局面就僵了。理查把紙頁翻出煩躁的聲響,我呢,我去看空白的四壁。昨天下午我在教室裡看見理查·福茨的便條時,並沒想到會有這間密不透風的審訊室。便條上寫“請務必在明天上午十點到傑克遜街×××號××層來一趟。希望我們會有一次愉快的面談。”當時我的反應是:寄出的無數份求職信終於有了回复。理查·福茨是用中文寫的便條,他向系裡的值班秘書臨時要了張打字白紙,就地寫的。寫完便交給了秘書。秘書是五十多歲的女人,是離罪惡最遙遠的良民。她對我說她對不住我,因為她完全無意地瞄了便條一眼,“傑克遜街×××號”這幾個英文字是它們自己進入了她的眼睛。她突然前後左右看看,問我是否知道傑克遜街×××號是什麼地方。我說我怎麼會知道。她坐在椅子上盡量靠近我的耳朵,聲音很輕但每個音節都吐得很賣力。她說傑克遜街×××號可是個有名的地方,不信問問大馬路上的人,他們都會知道傑克遜街×××號。 “假如今天我不來,你會怎樣?”我的語調不好,似乎有惹一惹理查的意思。 “你不來不要緊,”他說,“我們會持續邀請你。”他現在仰靠著椅背,差不多是半躺。他的姿態是海灘上,日光浴裡的。他用這個姿態告訴我,他如此舒服,可以把任何事情持續很久。 “要是我持續不接受你的邀請呢?” “沒關係,你會接受的。因為你不合作會對戴維斯先生不利,也會對你不利。” 他臉上有了種無恥,同時也有種驕傲。這幾乎是認定自己正幹的是項神聖使命才會產生的驕傲。我也有過這樣的自我正義感,我們都有過。它使許多荒謬的事情正義化了。理查一小時至少掙五十美金,花在我身上絕對不值,但自我正義感使他覺得很值。因而他年輕英俊的臉雖然帶些無恥,卻毫不耽誤他執行正義,他認定的正義。這讓他和電影裡的FBI有著天壤之別。電影裡的FBI連他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 “你想好了嗎?”理查·福茨恢復了中文,一點兒也不無恥不油腔的滑調了。 “什麼?” “你和安德烈·戴維斯真實的見面地點和時間。” “我告訴過你了。” “你們不是在北京認識的?” “我說了,我只記得我和他認識,是在地鐵站。能不能問一句:在哪裡跟一個美國外交官相遇,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對我?不重要。”理查·福茨說,“不過對你非常重要。” 他臉上的笑容有了點兒恐嚇的意味,一線白牙齒閃著寒光。他必須給這滑頭的中國女人來點兒恐嚇了。這女人二十九歲,學齡混亂,主修文學寫作,窮得只能在舊貨店買圍脖、手套、皮靴,窮得只得去偷書來滿足學校的書籍需求。他確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來,才說:“我要是你,我從現在起就加倍小心,盡量多說實話。”他的中文雖然沒得可挑,但說法是純粹美國的。美國原則是絕不勸你做什麼或不做什麼,而只告訴你,在你的位置上他會怎麼做。 “我會非常小心,盡量不說謊,因為……你現在講的句句話都至關重要。我要是你,我絕不會因為把重要的話講錯,而傷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我可不能當它好玩,他已經一再示警。事情已經很不好玩了。 “沒錯,我認識安德烈·戴維斯是在地鐵站。” 我雙手交握在胸前,聲音單調。我想我不必偷看手錶,最好大大方方地揚起手腕。眼睛的動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要他明白四十五分鐘已經過去,審訊大致沒有進展,我們可以客氣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鐘。果然,你看,理查·福茨嘆了口氣: “好吧,”他說,“你在地鐵站認識了安德烈·戴維斯?” “是的。”我在郊外公路上見到安德烈時,黃昏正在逼近,黃昏十分嫵媚,因而阿書的笑容比實際上要嫵媚得多。在阿書看,我的姿態、笑容簡直就是在向安德烈撒網。安德烈的車及時剎在阿書的車後。我看見它是輛七成新的福特,淺藍色。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北歐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是件深藍和白色織成的圖案,領子一直拉到耳朵。一個年輕的獵人形象,皮膚讓雪原輻射成了深色。他問我們的車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幫助。阿書請他幫著看看,年輕的獵人弓下腰,在打開的車前蓋里撥弄幾下。我注意他濃黑的眉毛不是在糾結而是在痙攣,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覺都抓成一團。然後他抬起頭告訴我們:“這車太老了。” 阿書大失所望,像美國人那樣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後說:“這還用你來下診斷書?” 他又說:“這麼老的車還能動,非常了不起。” 不久,車在他手下慢吞吞地發動起來。他說:“你看,它沒毛病,就是個老東西,該死了。” 阿書說:“這樣好不好?我們跟你換車,你來開這輛老東西。” 他不置可否,聽覺和視覺都留在爛糟糟的車內臟上,以食指和拇指伸進褲兜,小心地抽出一塊手絹,是一塊折成正方形、在飛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間中顯得極其潔白的手絹。 我對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發生在那個剎那。 他拿潔白的手絹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去。 “怎麼樣?”阿書說,“你來開這老東西?”阿書和美國男人交往起來,總帶點兒欺負的態度。 “那你們呢?”安德烈問。 阿書說:“我可以開你的車啊。”她讓人上當的意思十分明確無誤,十分公然,毫無圈套感,因此人們恰恰忽略了:這是一個圈套。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對我說:“學著點,看我怎麼讓人伺候。”阿書來美國五年了,對待我自然像對待晚輩。她鼻子凍得又紅又亮,用大拇指一指,說:“這小子,他要不看見我們倆是女的,才不會停車。” 他掏出車鑰匙遞給阿書。我突然看見他特別濃密、向上捲曲的睫毛,我頭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種族的睫毛。他向阿書交待淺藍福特的種種怪癖,比如每次啟動它都會向後滑動兩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張著,使他有了一副極其聚精會神的面容。 就在這個時刻,我向他發出了一個笑容。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這笑容是“走火”出來的。一個剛剛踏上異國國土的二十九歲女人,她束縛不了這個曖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歲的女人甚麼也沒有:她赤貧,無助,只有這個笑容為她四面八方地抵擋。只要有一線希望,這笑容就會“走火”地發射出去。 我馬上看見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後便跟上了我。他投給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據。我感到我心裡出現一股感動:他在對阿書說話,知覺卻在我這裡。 他說:“這樣吧,你們倆全坐到我車上,我把你們載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書說:“去加油站幹什麼?” “那裡暖和啊,”他說,“你們等在那裡,讓他們來拖這老東西。” “不行!”阿書大嚷起來。 “拖一次要七十五塊錢!” 他清白無辜地聳了聳肩——這樣黑心賺中國窮學生的錢,他也認為非常糟糕,但這不是他的錯。我發現他的眼睛轉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夥,讓強硬地索取援助的阿書碰些釘子,我對他又來一個微笑。我被事情的進展嚇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夥。 他說:“那你想怎麼辦?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車給陌生人開嗎?” 阿書說:“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塊是絕對沒門的!” “你聽著,”他說,“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坐到我車裡去,二是不坐到我車裡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來,已相當密切。 阿書頭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當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開她那老車的門,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讓我把後備廂裡一雙舊高跟鞋,一把破傘,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帶舊貨店霉味的短大衣,兩聽可樂搬進淺藍福特。她怕人偷她的這些家當。搬遷結束,她突然又想不開了,怨憤地大聲說:“憑什麼讓我花七十五塊錢?”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車頂篷上拍了一把,拍出一聲鋼精鍋的聲響。 “因為你不付七十五塊的話,就得付三百塊讓人把它當垃圾拖走”他說。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給了個第三者看不見的笑容。現在輪到他忙了:他在淺藍福特里鑽進鑽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來本書和四五十本雜誌,一張毛毯還有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樣的錄音機一一清理出來,放進後備廂。他解釋說他對兩個女客人毫無準備,車內的清潔整齊程度是單身漢標準。 阿書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後排。車剛開動,她就伸手去調收音機頻道,同時大聲對我說:“唉,聽見沒有,這傢伙是個單身!” 我笑笑,突然發現他在後視鏡裡看我,也在笑。 “不過他肯定沒什麼錢!”阿書又說,“這車還沒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據說又窮又帥,又浪漫又不負責任。 “我覺得你不必和他暗送秋波,他說不定是個郵差,最多是個中學代數老師,你看他的車嘛!” 我見他又笑起來,這次笑得更妙,僅是眼睫毛的一張一弛。他有一副生動的五官,他們都有著生動的五官,因為每一筆劃都那麼濃重。因而那笑容一點兒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書問他,“你是不是教書的?” 他說他討厭教書。他說他在少年時代就常聽夥伴們說:實在什麼都乾不了,大不了就去教書。他反問:“你們倆是留學生?” “對,職業學生,”阿書說,“業餘保姆,看護,業餘廚子,業餘情婦。”阿書說得自己也大笑起來。她隨便起來比美國人還隨便。瘦小的阿書在貧嘴時就變得粗大狂放,笑出敲鑼般的洪亮笑聲。 “唉,你不是教書的,那你是乾什麼的?” “我?”他說,“我在外交部上班。” 阿書馬上把四分之三的臉對著我:“這小子說他在外交部上班。你信不信?我反正不信。”她轉臉盯著他的側影:“肯定吹牛。說不定撩起袖子,胳膊上還有刺青。他看上去像幹糙活的。” 他突然從後視鏡裡瞅我一眼,說:“業餘情婦,你們怎麼有這麼好的業餘愛好?” 我說:“我剛到美國才幾個月,我這位朋友來了五年了。”我暗中檢查了一下我的英文句法,有三處小錯,一處大錯。這是由於緊張,可我不知自己緊張什麼。很可能我在打這個美國男人的主意,不然我這句答非所問、通體毛病的話算什麼意思呢?只要我想好好給人露一手,就會變得很沒出息,英文漏洞百出。 天完全黑了。我們三人一個接一個地沉默下來。 阿書突然覺得事情有了疑點。 “你把我們往哪兒開?!”她問他。 “你們餓不餓?”他說,“我特別餓。” “過了兩個加油站了!”阿書揭露性地說。 他在黑暗中笑了。他的聲音都是笑的:“過了四個加油站了。” 阿書用中文說:“壞了!”她聲音壓得很低,“我的高跟鞋呢?” 我說我看見她把所有破爛和他的破爛一塊鎖進後備廂了。她讓我把我的皮靴脫下來;那鞋跟不夠尖利,不過比赤手空拳強。我說:“我可不想動手,一鞋跟打下去打冤了算誰的?”她說:“好,那你把靴子遞給我——別從這邊!從右邊偷偷遞給我!” 前面燈光稠密起來。阿書催促我快脫靴子。我說:“我可就這一雙過冬的鞋。”她不耐煩了,頂我一句:“不就是兩塊錢在舊貨店買的嗎?”我說:“那麼大個舊貨店我在裡面開礦開了一下午,開出一雙湊合能穿的鞋是容易的嗎?”她簡直像吵嘴一樣說:“打又打不壞!打完他你再接著穿唄!”聽我不吱聲她又說:“前面好像是個大住宅區,我叫他停車,他要是不停,你就往他後腦勺上拍一下,你那皮靴夠沉。”我說:“不是說好你拍嗎?”她說:“我怕你捨不得你的破皮靴!”我說:“那你湊合著用你的鞋拍吧。”阿書說:“誰讓你坐後面?我要坐後面我就拍……” 他突然說:“以後可別隨便搭陌生男人的車。你們常搭陌生人的車嗎?” 我正要說我們從來不搭陌生人的車,阿書卻搶先開了口。她大聲說:“對呀,我們最喜歡搭陌生人的車,陌生人才禮貌客氣。這個鬼國家,一成了熟人,才沒人來理你!” 他說:“聽說過年輕女孩失踪的事嗎?” “那是年輕女孩!”阿書說,“我們又不是年輕女孩。真比劃起來,吃虧的還不一定是誰呢!一般帶大武器太累贅,隨身揣把微型手槍、催淚瓦斯什麼的,大致可以打遍天下。 他說:“噢!”然後他轉臉問阿書:“你叫什麼名字?” 阿書抬槓一樣反問:“你叫什麼名字?!” 車進入了人煙旺盛的地帶,一群十四五歲的男孩在人行道上溜冰,還順手向過往的汽車上扔雪團。阿書緊急向我佈置:“現在車速才三十邁,跳下去摔不死。他不停車我就喊一二三,你跟著我跳!……”她扯了嗓子便喊:“停車!叫你停車!” “好的。”他心平氣和地說。車平滑地飄過極光潤的馬路,兩岸的公寓滿是溫暖的燈火。 “停啊!”她對他叫道,同時氣急敗壞地對我用中文說:“你怎麼回事?!拍呀!怎麼這麼飯桶?!” 我說:“你不飯桶你來!” “你看你看,他就是不停車!”阿書要嚇哭了,“停車!”她吼得肺腑震動。我知道她一半是在吼我。 “好的,馬上就停。”他答應著,一點兒也沒聽出阿書聲音裡的哭腔。他的腳在油門上加了一把勁,車速平穩地上去了。阿書說:“完了,跳車也沒法跳了。”他倏地笑出聲來,輕打一下方向盤,我們進入了一個小小的鬧市區。車子不動聲色停在了一家餐館門口。 在他笑嘻嘻請我們下車時,阿書仍感到一陣可怕的癱瘓。他的臉在餐館霓虹燈的映射中,顯得神氣十足。他說:“這下明白了吧?上陌生人的車,是很難下車的!” 點菜時,我發現阿書開始報復。她點了三道二十五塊以上的海鮮。表情全無,殺人不眨眼的從容。 我說:“哎,行啦,吃不完的。” 阿書立刻打斷我:“誰說你了?我吃得完。”然後改用中文說:“這小子把我嚇得半瘋,你知道嗎,恐懼特消耗人的體力!” 他笑著看著阿書,又來看我,勸我說:“隨她去,我反正沒帶那麼多錢。” 阿書食指向他一指:“用信用卡。” 他還是笑瞇瞇的:“我在國外工作了很多年,信用卡沒及時付賬,信用公司現在都歧視我,只給我很低的信用限額。我這月已經超額啦。” “就是說吃不起海鮮了?!”阿書惡狠狠地瞪著他。 “我沒估計錯吧?”她看著他對我說,“這是個窮小子,還摳門兒。”她拍拍菜單責問道:“那我們吃得起什麼?!” “吃得起'飽'。”他說。 我草草點了五塊九角九的“天使頭髮”,配番茄澆汁,然後就把菜單合上了。他在認真地讀菜單,面孔都被嚴嚴實實罩住了。 阿書拍拍我胳膊,拇指向菜單後面的他一指:“怎麼樣?我說中了吧?我就知道他沒什麼油水,比道格拉斯還不如。看見沒有,他看菜單是從右邊往左邊看。” 他這時從菜單後面露出面孔:“這是我爸爸教我的。”他一口字正腔圓的中國話。 我看見阿書的臉先是一紅,再一白,她肯定也看見了我臉色的變化。 “啊呀!”阿書用巴掌摀住半張開的嘴。 他無所謂地說:“沒關係,你又沒說錯——我是挺窮的。美國外交官,也就比郵差闊那麼一點兒。” 他看著大敗給他的阿書,哈哈直樂。我慶幸除了和阿書琢磨用皮靴幹掉他,還沒講他太多壞話。我發現自己也跟著他在哈哈地樂。阿書的下場很可樂,但我主要是想讓他明白,我是他惡作劇的好觀眾。 後來安德烈告訴我,那天晚上他很感激阿書,她給了他很大、很關鍵的一個機會,讓他把他逗樂的天分、語言的天分展示給了我。 “你看,我已經重複五遍了。”我向特務福茨偏著臉張開兩個巴掌:“我只記得我和戴維斯是在地鐵站相識的。” 我不願把阿書扯進來。 理查·福茨送我出來時,已近中午。 我走出傑克遜街×××號的時候,天色鉛灰,脹鼓鼓地憋足一場大雪。氣溫很暖,不懷好意的暖,這是芝加哥一年中最灰暗的幾天。人群像是從大衛·帕克畫中走出來的,匆匆的各種皮靴上滲著灰白鹽漬,半個秋天一個冬天,他們的靴子就這樣被化雪的鹽飽飽地浸泡、醃漬,成了城市中最難看的一個畫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