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紅玫瑰與白玫瑰

第4章 第四節

紅玫瑰與白玫瑰 张爱玲 8142 2018-03-20
他在外面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當著人他便呵責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見到了。煙鸝每每覺得,當著女傭丟臉慣了,她怎麼能夠再發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見僕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僕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蹙著眉,嘟著嘴,一臉稚氣的怨憤。她發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於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 只有在新來的僕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願三天兩天換僕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面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慪起氣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夫妻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裡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願,還沒結婚,在寄宿舍裡住著,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裡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裡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癡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塗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麼?"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麼?"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麼?"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你們廠裡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喲!那多好!"篤保當著哥哥說那麼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看出來了,彷彿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的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了。振保沉默了一會,並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麼樣?你好麼?"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麼?"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捲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麼?"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裡,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裡,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裡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巷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裡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著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裡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裡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裡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著了。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僕到幼稚園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彷彿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新里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適的。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裡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他急於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著嬌蕊之後的感想,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他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閒閒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彷彿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台上的一對銀瓶包紮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裡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事皆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紮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極力想補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她瞇細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樑,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著慧英回來,篤保從褲裡摸出口香糖來給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臉,露出裡面的短褲,煙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著跑了出去。 振保遠遠坐著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聽無線電,不過是願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裡往外看,藍天白雲,天井裡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著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裡曬滿了太陽。樓下的無線電裡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著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還是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後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裡去教書,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後他母親心疼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

煙鸝在旁看著,著實氣不過,逢人就叫屈,然而煙鸝很少機會遇見人。振保因為家裡沒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酬起來寧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把朋友往家裡帶。難得有朋友來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煙鸝總是小心招待,把人家當體己人,和人家談起振保:"振保就吃虧在這一點——實心眼兒待人,自己吃虧!唉,張先生你說是不是?現在這世界是行不通的呀!連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這麼忘恩負義,不要說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時候來找你——沒有一個不是這樣!我眼裡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虧還是死心眼兒。現在這時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張先生你說是不是?"朋友覺得自己不久也會被歸入忘恩負義的一群,心裡先冷了起來。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

煙鸝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因為不和人家比著,她還不覺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勵她和一般太太們來往,他是體諒她不會那一套,把她放在較生疏的形勢中,徒然暴露她的短處,徒然引起許多是非。她對人說他如何如何吃虧,他是原宥她的,女人總是心眼兒窄,而且她不過是衛護他,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可是後來她對老媽子也說這樣的話了,他不由得要發脾氣乾涉。又有一次,他聽見她向八歲的慧英訴冤,他沒做聲,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學校裡去住讀。於是家裡更加靜悄悄起來。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裡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裡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裡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廣告買藥給她吃,後來覺得她不甚熱心,彷彿是情願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錶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他雇車兜到家裡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裡。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裡怦的一跳,彷彿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裡走,心裡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裡註定的感覺。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裡,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那一頭。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了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裡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煙鸝問道:"在家吃飯麼?"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擱著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潮濕的跡子,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裡抽出一管尺來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勢道:"雨衣掛在廚房過道裡陰乾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裡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之後,當著人再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極其明顯。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塗,裡面關得嚴嚴的,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裡有這樣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瞭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奸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裡來,裁縫已經不在了。振保向煙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應著,似乎還有點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於要做點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又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候,屋子裡充滿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了,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怎麼有那麼多的鈕子。 客室里大敞著門,聽得見無線電裡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麼好,這麼好——" 屋裡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裡,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眾關上無線電,電台上滔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著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彷彿大為變了,他看了覺得合適。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傭,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裡,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浴室裡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採取過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著褲子,彎著腰,正要站起身,頭髮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的,一半壓在頷下,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麵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作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髮窠裡的感覺,稀濕的,發出翁鬱的人氣。 他開了臥室的燈,煙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濕了沒有?"振保應了一聲道:"馬上得洗腳。"煙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餘媽燒水去。"振保道:"她在燒。"煙鸝洗了手出來,餘媽也把水壺拎了來了。振保打了個噴嚏,餘媽道:"著涼了罷!可要把門關起來?"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裡,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裡放著一盆不知什麼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氣,腳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手巾揩乾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他看著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傷著,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著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啦鋪啦"拖著白爛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白孔雀屏裡漸漸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著。他想起碗櫥裡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煙鸝走到他背後,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白蘭地的熱氣直衝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他討厭那樣的殷勤羅唆,尤其討厭的是:她彷彿在背後窺伺著,看他知道多少。 以後的兩個禮拜內煙鸝一直窺伺著他,大約認為他並沒有改常的地方,覺得他並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地忘了她自己有什麼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彷彿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門,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們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她再也不肯承認這與她有關。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到後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裡帶,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訪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餘媽道:"裁縫好久不來了。不知下鄉去了沒有。"振保心裡想:"哦?就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麼?端午節沒有來收帳麼?"餘媽道:"是小徒弟來的。"這餘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氣來。 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新晴的天氣,街上的水還沒退,黃色的河裡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對街一帶小紅房子,綠樹帶著青暈,煙囪裡冒出濕黃煙,低低飛著。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種拖泥帶水的快樂。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大約是煙鸝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裡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把累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她鬧著要他賠。振保笑了,一隻手摟著她,還是去潑水。 此後,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長大了起來,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滔滔向人哭訴:"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他這樣下去廠裡的事情也要弄丟了……瘋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這些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呀!劉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這日子怎麼過?" 煙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與友誼。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來,她坐在客廳里和篤保說話,當然是說的他,見了他就不開口了。她穿著一身黑,燈光下看出憂傷的臉上略有些皺紋,但仍然抽一種沉著的美。振保並不衝台拍凳,走進去和篤保點頭寒暄,燃上一支香煙,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然後說累了要早點睡,一個人先上樓去了。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彷彿她剛才說了謊,很難加以解釋。 篤保走了之後,振保聽見煙鸝進房來,才踏進房門,他便把小櫃上的檯燈熱水瓶一掃掃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彎腰揀起檯燈的鐵座子,連著電線向她擲過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裡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裡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老媽子拿著笤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振保把門關了,她便不敢近來。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裡,被蚊子咬醒了,起來開燈。地板正中躺著煙鸝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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