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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垃圾》8

地底三萬尺 朱少麟 4154 2018-03-20
鎖上診所大門,南晞順從地跟在我身後。 “把你的外套穿好,夜里風大。”我說。 “帽叔你自己領帶才打得夠拙。”南晞回嘴,動手幫我重新整理領帶,我已經很久沒有穿上這種正式行頭。 “我不會耗太久,你別玩得太遠,早點回來。”最後四個字我不得不放聲喊出,南晞已一溜煙消失在夜色中。 診所本身就位居行政大樓外翼,只要沿著走廊就可以抵達大廳。在走廊上我不禁放慢腳步,今晚是河城的最後一夜,整棟行政大樓顯得很安靜冷清,從廊柱看出去,中央廣場那邊聚了些人影,卻也是靜得像無聲電影,有仙女棒火花像流星一樣在遠方黑幕中乍現,有什麼人在低聲唱歌,有淡淡的吉他弦音奏和,風里送來一陣陣金縷馨香味。 從大廳搭電梯上三樓,迎面燈火輝煌,但除了辛先生的秘書之外沒有別的人影。秘書很正式地引我到達辛先生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他便飄然而去,迅捷得像是穿了滑輪鞋一樣。

我自己推開門。 辛先生的辦公室里大燈未亮,只開了周邊三盞檯燈,室內的一切都很昏黃。 辛先生從他辦公座位上站起來向我致意,他對面的接待座位上,坐著一個女人,只稍微偏了頭,朝我算是做了個秀氣的招呼。我認出那是嘉微小姐。 辛先生擺手示意我先坐一旁。我找了辦公室中央的客座沙發落座,面前矮桌上已佈置了熱茶和點心,我不囉唆,端起茶就喝了,有薄荷味。 大風撩動窗紗,我這才發現君俠也坐在窗台邊,他全不在意辦公室內動靜,只是怏怏不樂地瞧著窗外的夜色。 幾年來藉著收垃圾之便,我曾多次從這辦公室門口經過,也真進來過幾回,每回都感覺到擺設些許不同,連空間也似乎慢慢在變形中。早年記憶裡這是寬敞氣派的地方,辛先生剛到任時,一切安排簡約明亮,但這一次進來,只覺得好擠,每一種辦公設施都顯得唐突多餘,連我坐著的這套客座椅也像個意外,說不出為什麼,四周有股古舊的氣息,讓人想跳起來把什麼東西猛掃進垃圾桶,但仔細再看,所有物事都陳列得清潔妥當。我忽然懂了,是書,這辦公室裡每面牆每個縫隙都整齊疊滿了千本萬本書,簡直像是闖進了圖書館裡,最沒人想接近的冷僻書櫃,有陰風掃過的,那種叫人打從心裡毛到哭八的角落。整個空間惟一沒變的是白色窗紗,現在正隨著大風飄揚。

辛先生人也變了很多,看起來三十些許,和我第一眼見到他時的俊朗比起來,辛先生還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光陰給了他的不是風霜,不是世故,只是添了陰沉。五官依舊,陰沉之色將他改寫成了另一個陌生人。 嘉微小姐在椅子上輕輕移動,肢體語言表示她即將離開。辛先生陪她喝咖啡,雖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先前談了些什麼,但老實說現在的氣氛很不錯。 “這麼說一切都不用再談了?”嘉微小姐問辛先生。 “是的。承蒙您幫忙。” “您的辭職是署裡的損失。” “請別這樣說。” 嘉微小姐邊喝咖啡邊思索,好不容易才又開口:“關於那些蜚短流長,請您別記掛在心裡,時光可以讓事實顯現,您是忠誠而且有貢獻的。” “我不在意那些。”

“如果要說到失職,我也做了一件違規的事情……”嘉微小姐有些見外地回瞄了我一眼。 “無妨,我的事他都明白。”辛先生說。 嘉微小姐秀麗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好輕的微笑,就那一瞬間,感覺有些頑皮,她說:“那些針對您的投訴信函,我都撕掉了,都丟進河裡,全還給了河城。” 不待辛先生反應,嘉微小姐馬上站起身,遞手與辛先生一握。 “再見了辛先生,請代我問候您的妹妹。” 辛先生這時才顯出意外之色:“您認識舍妹?” “我是她的高中同學,也是好朋友。”嘉微小姐一直淺笑著:“也許您忘了,那幾年我到府上去玩過好幾次哩,請代我向紀蘭說,我很珍惜和她一起求學的時光。” “好的。” “以前有句話一直沒說出口,當紀蘭笑起來的時候,跟您,很相像。”

“是嗎……是麼……” 嘉微小姐沒回答他,徑自拉開了門,辛先生站在辦公桌前欲言又止,但嘉微小姐也沒走,她就背對著辦公室站著,連我也看出來了,辛先生有話要開口。 辛先生完全不避諱我和君俠在場,字字清楚地問嘉微小姐:“您並不覺得我有罪嗎?” 嘉微小姐回頭,檯燈在她的眼珠裡折射出虹彩一樣的光亮:“我覺得……您是一個……”她也字字斟酌,認真得眉頭輕皺,終於接著說:“……這個世界對您來說太糟了。” 嘉微小姐走了。 我耐心數了六十秒,才高聲說:“辛先生有事麻煩快點交代,我很忙。” 辛先生像斷了電一樣站著,被我驚醒,說:“不忙。” 他拿起一個瓶子來到客座沙發,在我對面坐下,從這距離一看,辛先生蒼白得嚇人,應該病得正厲害,他輕咳幾聲後問:“茶還喝得習慣嗎?”

“還可以。” “這種水薄荷煎的茶,適合加點麥酒,您說好嗎?” “您說加就加吧。”我看著辛先生在我杯子裡註入酒液,這款琥珀色的威士忌麥酒是高檔貨,我喝過,很清洌強勁,也很醒腦。但辛先生加得多了一些。 他果然滿腹心事,差點倒出杯緣才猛然停手,道歉說:“不好意思我找個東西。” 辛先生就起身到一邊書櫃來回逡巡,其實三面牆全被書櫃佔滿,每幢櫃子又分里外層,不管是什麼東西,這下有得找了,我再喝口茶,辣氣直衝腦門,很痛快,我整杯乾了。 辛先生捧著一本看起來是精裝版的書走回來,重新坐在我面前,為我斟了新茶添了酒漿,然後他用手慢慢擦拭書本的封面,就我看起來,那書保養得乾淨極了。 辛先生像是漫不經心一樣翻動書頁,邊說:“我知道這些年來您一直在觀察我,也知道您的心裡,對我大約是什麼評價。”

“辛先生我跟您保證,您絕對不是普通的大垃圾。” “帽人先生,舍妹您應該認識?” “這樣文謅謅說話我受不了,紀蘭小姐我熟得很,她對我的影響很大。” “是的。”辛先生手上的書頁紛落,終於停在一頁上頭,那裡夾有一張照片,辛先生抽出了它。 說不出有多少年歲的照片了,其中是三個人。好年輕的辛先生,好稚氣的紀蘭小姐,和一個好俊美的陌生男人。三個人錯落地坐在一個水泥階梯上,鏡頭是仰角往上拍,藍天為襯,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只看得出陽光很烈,風很狂猛,沒有一個人看著鏡頭,而是以所謂的鑽石折光角度,分別望向三個遠方,只有紀蘭小姐是笑的。 “這一個是我,這是我妹妹,另一位您不認識,我們就叫他陌生人吧。”

“紀蘭小姐不管什麼時候都漂亮!” “我的妹妹,記性不太好。”辛先生也和我一樣看著照片,他取出手帕,很節制地咳了一陣,“她忘了這是在珍珠泉拍的,那是很美的一天。但是真像我嗎?” 我想回答他,不管是哭或笑,辛先生和紀蘭小姐絕對不相像,但我忍住了。辛先生似乎不勝感慨,不停地盯著照片,繼續說:“這位陌生人是我的少年好友,和紀蘭也是熟識的,因為一些家族的因素,紀蘭那幾年非常依賴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們三個,幾乎總是在一起,紀蘭像是得到了兩個哥哥。” “照片我看夠了,我想問辛先生,您覺得操縱一個無知少女算不算罪惡?” “算。但請您知道,少女本身,也具有不可操縱的力量。我常常在追想,是否受操縱的人是我才算正確?”

“這什麼鬼話啊?你哪裡受到操縱了?” “因為脆弱吧,兩個自私的男人,和一個有勇氣的少女,我說不出主控者是誰。” “隨你怎麼說,我希望你跟君俠馬上停止。”我說。君俠懍然往我們看過來。 “已成的錯事無法逆轉,我說的是捨妹。” “我在說的是南晞。” “我只願意給她最好的生活。” “放屁,你利用她年少無知。” “是的我利用了她的年少無知。” 我沒辦法接受這種錯亂的對談,尤其是跟這位看起來病極了的辛先生,我怔了幾秒,忽然想通了,辛先生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只伸手往懷裡一掏,我震驚得跳起來,帶翻了整張桌子。 “你們……你們這兩個……”我一時找不到措辭,口袋中的診所鑰匙已經不翼而飛。 “南晞扒走了我的鑰匙!”

君俠從窗邊霍然站起,向我欺身過來,這個不知道犯了什麼罪的、該無期徒刑的歹徒,這時候看起來特別孔武有力、特別殺氣騰騰,我緊繃全身筋肉迎向他。 君俠卻越過我和辛先生,拉開門跑了出去。 我也在奔跑,就著步梯躥下樓,轉入走廊,急忙趕至診所,在診所大門前遇到南晞。 南晞背倚診所外牆蹲著,懷裡緊緊摟著一隻野貓,抬起頭只瞧了我一眼。 只瞧了我一眼,完全無言。診所的門扇在風中半啟擺盪,哐當作響。 我喘著氣,拉過門扇固定了它,再往內看進去,診療室通往病房的門扇完全開啟。 說不出來這時候還有什麼好怕的,但我就是怕了,很艱難地移動腳步,直到遠遠看得見小麥病床的地方。 我看見的是君俠兩掌交疊,用力摜在小麥心臟部位,每快速壓迫十幾下,就猛地彎下(禁止)口對口人工呼吸。

君俠手上的心臟按摩不停息,還朝著我的方向猛喊:“什麼藥?你給他打了什麼藥?” 我回頭,南晞拋開野貓,雙手掩住耳朵,她的表情卻很平淡,沉靜,堅決,緊緊地抿出了甜甜的酒窩。 小麥已經沒有氣息,像塊豬排一樣,攤在那裡任由君俠又捶又打,現在君俠正在敲擊他的胸膛,俯身朝他嘴裡灌空氣,灌幾口,吼一聲:“呼吸!給我呼吸!”我看得都呆了,終於想到上前幫忙時,才發現整床墊褥正在慢慢擴張出一攤血印,強力的推擠壓裂了小麥背後的瘡口,這种血腥讓我頓時腿軟,只見到君俠的動作緩歇了,小麥的胸膛起伏不停,竟然自己喘了起來。 君俠更喘,他的雙手劇抖,拉過床單一角摳挖小麥口腔裡的穢物。連我這個門外漢也看得懂,小麥是救活了,我趕緊取臉盆打水找毛巾。 雖然血的氣味強烈,我忍住了,換第二盆清水幫小麥擦拭時,辛先生悄悄出現在病房門口。這次我再也忍不住,扔下毛巾,我跳上前痛罵:“南晞差點被你們害慘了,這樣利用一個小女孩你算不算人啊?” 我舉起拳頭正要海扁辛先生,有人有力地握住我的手腕,是君俠。有人搶身向前護住了辛先生,是南晞。辛先生從頭至尾沒有表情,好像我是透明人一樣,他只是看著君俠。 君俠放開我的手,他與辛先生昂然面對而站,兩個人都注視著對方。 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站得這樣近,第一次發現他們長得幾乎一樣高。兩個人注視對方的神情裡都好像藏了千言萬語,最後君俠說話了:“辛先生,我們不能這樣做。” 辛先生微微地頷了首,像是明白了什麼,他走向診療室,拿起電話筒,一連串急令發了出去,我字字聽得明白,辛先生召喚幫手,要將小麥直接送往城外的醫院。 這時候換我快虛脫了,因為血的關係,我在小麥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片刻,感到有人在輕輕撥弄我的衣擺,低頭一看,小麥掙扎著似乎想說些什麼,我附耳過去,只聽見急促的喘息音,完全無法明了,我一抬頭他又單手扯住了我的前領,好大的力道,把我直拖到他的唇邊,然後他說:“你——你們都——直接點好——嗎?我真是——真是受夠了——” 耳語一樣,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從他說出第一個字開始,我就臉紅直透到了耳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見他真正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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