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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七-1

國家幹部 张平 10536 2018-03-20
夏中民整整在東王村沙石場呆了一天一夜也沒有回家。事故的善後處理還比較到位,傷者死者家屬情緒也還算穩定,工地上其他民工的安排也還可以。經市政府緊急研究後,為了避免造成重大損失和工程延誤,決定在絕對安全的情況下,一邊積極配合事故調查,一邊讓沙石場部分工段開始復工。 沙石場實在不能再停工了,因為嶝江目前至少已經有50%以上的工程在停工待料了。將近四十個小時夏中民幾乎沒合一眼,就是想睡也睡不著。 夏中民仔細地查看了幾遍事故發生地,還是鬧不清楚這起事故發生的原因。 是由於沙層上方岩石層的崩塌而引起的事故。事故發生的時間在上午九點左右,正是民工投入量最多,也是最繁忙的時刻。 最好的沙層在岩層下方,沙層挖到一深度時,沙層上方的岩層就會裸露出來。一般情況下,沙層進深到岩層五六米時,就應該把岩層爆破下來,並把岩層加工成石料,然後把石渣和無用的廢料墊底,重新開掘新的沙層工作面。為了防止爆破後的岩層面有石塊坍塌下來,在挖掘新的沙層工作面時,必須用網狀的鐵絲罩在岩層面上,然後用幾道長達數十米的鋼筋固定住鐵絲網。雖然是土辦法,但既保險,又實用。十幾年來,很少發生因岩層坍塌,或石塊鬆動而傷人的事故,即使有,也從未有過傷亡事故。

夏中民對此管得極嚴,上班的工作必須佩戴安全帽,安全帽必須是真正的安全帽。岩層上方的固定和保護,必須嚴格檢查,而且責任到人,任何疏漏都會被嚴肅處理。第一次到工地上來時,夏中民看得最多的查得最多的都是這些屬於安全的問題。 然而這一次,據在場受傷的幾個工人講,當時沙層的進深還不到一米,給沙層上方的岩層根本帶不來任何壓力。岩層上方的碎石層當時圍扎得也非常牢固,五道鋼筋有三道是剛剛換過的新鋼筋,另外兩道也相當結實,鋼筋兩邊的鐵樁也都非常堅固,一般來說,即使是有問題,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問題。然而偏偏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在民工們最密集的工作區域和工作時段裡,碎石層突然崩塌,造成了東王村沙石場有史以來最大傷亡事故,當場被砸死的就有十一個,而後又有六個在搶救中死亡。受傷的幾十個人,還有八個傷勢嚴重,生命垂危。

夏中民、李兆瑜以及沙石場的工程人員都有點百思不得其解,碎石層下面的岩層並沒有絲毫坍塌的痕跡,甚至連裂縫也沒有,而岩層上面的碎石層又怎麼會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突然大面積崩塌? 五道鋼筋,除了有一道被崩斷外,其餘的鋼筋都相當完好。鐵樁除了有兩處破位外,其餘的都依然非常牢固。從表面上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鋼筋被強力拖拉而突然脫位,從而造成了這起重大事故。 但鋼筋怎麼可能會脫位呢?鋼筋的兩頭都牢牢的繞在鐵樁上,即使有那麼大的外力,也只可能把鋼筋崩斷,又怎麼可能讓鋼筋拉直脫位? 鎮常委鎮政府和區委區政府的初步論斷是:管理過於混亂,安全檢查鬆懈,民工勞動強度太大,工程進度指標太高。以前是集體和政府雙重管理,監督管理,責任管理。不久前由於強制推行所謂的市場化管理,其實是大包乾管理,再加上不負責任地亂指揮,瞎指揮,特別是在兩級法院查封沙石場的情況下,竟蓄意挑動民工搶工搶料,加班加點,從而給沙石場的安全生產埋下了重大隱患,這也正是這場事故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客觀原因是,由於這一工段的碎石層過厚過深過於鬆散,再加上近期雨水較多,致使碎石層底層滑脫,在壓力突然增大的情況下,遂使碎石層大面積崩塌。

夏中民問李兆瑜,這麼多天了,你覺得這場事故的最主要原因是什麼? 李兆瑜悶了好半天都不說話,直到夏中民問了好幾次,才忍不住地說道,中民,我告訴你,明天就要開黨代會了,這兒發生的一切事情,跟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我已經給市委市政府寫了事故情況匯報,我已經說清楚了,你也都看到了,我現在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你又不是調查組,又不是紀檢委,跟你說什麼也是白說。說實話,我的辭職書都已經寫好了,所有的責任都是我的責任,跟你沒關係,你懂不懂? 夏中則說,兆瑜,別以為你辭了職,人家就不追究了?你清楚我清楚,嶝江的人都清楚,人家現在是沖我來的,人家寫了那麼長的事故分析,哪一句跟你有關係?辭職?你傻吧!你要是辭了職,你還有什麼說話的權力?又還怎麼給我承擔責任?說不定人家暗地裡能笑破肚皮!好了,我再次提醒你,如果你真想為事故負責,為這些民工負責,為嶝江這麼多工程負責,從現在開始,這樣的話就再也不要說了,一定不要說了!我告訴你,現在的形勢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糟糕,昨天晚上我到醫院見到覃康了,覃康給我說了很多情況,嶝江隱藏的問題確實很多很大,只要能揭開這個蓋子,讓老百姓看到真相,局勢就會急轉直下……李兆瑜打斷了夏中民的話說道,中民,這是後話,現在還有什麼意義?明天黨代會就正式召開了,明天一早你就得坐在主席台上去,那些代表看到的只是一個對事故負有重大責任,對工人毫無人性,對乾部任意辱罵,尤其是對嶝江的基層幹部根本沒放在眼裡的一個吃裡扒外的外地干部!他們有一句話我聽了都感到後怕,他們在那些散佈的材料裡寫道,你竟然對上面的領導匯報說,嶝江的干部沒有幾個是好人!這次選上來的兩會代表,90%以上的都是腐敗分子!中民,你想想這都是什麼話!在代表們眼裡,你能是個什麼形象?三天的黨代會,後天就開始選舉,這樣的局勢你怎麼挽回?怎麼讓它急轉直下?前天你那當市長的貴同學,你知道他在這裡是怎麼說的?華中崇已經給你預言了,他說你夏中民在這里胡幹蠻幹,用不了幾天,就會明白將要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中民,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得罪你的貴同學了,到了這種時候了,還要落井下石,推波助瀾?還是在上百人的現場會上!好幾家電視台都播放了他的講話!義正辭嚴,慷慨激昂,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他這麼幹究竟為了什麼?聽說他要競選副省長,是不是擔心你會影響他的仕途?就算這樣,在什麼也沒有調查清楚的情況下,他依據什麼敢這樣講話?夏中民皺了皺眉頭說,好了,這些都不用說它了。今天晚上黨代會要召開預備會,而後我們還要一塊兒給魏瑜書記做匯報,我希望我們的看法和意見到時候能夠一致。

李兆瑜說,我說我的,你說你的,你不要管我說什麼,但你一定要記住一點,凡是涉及到關鍵問題,那都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你就說還沒有了解清楚,其實你也確實不在現場,不在嶝江,所以你什麼過激的話都不要說!特別是那個侮辱工人的事情,你一句話也別說,我已經叫來了幾個人,他們可以把事情說清楚,凡是說到你的事情時,我請你一定不要插話,更不要主動承擔什麼責任!這是我在黨代會人代會召開之前最後一次提醒你……就在這時,夏中民的手機響了。夏中民對著手機沒說了幾句話,臉色就有些變了。 看了今天的省報,上千名嶝江的市政工程工人集體鬧事,把黨代會代表住宿的賓館給包圍了! 夏中民給李兆瑜囑咐了兩句,立刻匆匆坐進了車裡。

……市政工程工人包圍代表駐地,不是反對夏中民,而是對省報的文章表示強烈的不滿,表示堅決支持夏中民!同時還有數百名工人包圍了省報駐嶝江記者站,要求省報立即澄清事實,給嶝江工人群眾一個公正的說法! 夏中民接到市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第二次打來的電話時,小車已經上了高速路。 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告訴夏中民,說包圍代表駐地的群眾越來越多,現在至少也有數千人,而且人數還在不斷擴大!在這些工人當中,為主的是城建工程中的民工,其中以河南、四川、山西民工為最多。剛才又有數百環衛工人也加入了請願的行列。另外,這篇文章所指的單位粼江小區建築公司,由經理王來生帶隊,也有近千工人即將趕來,他們還帶著當時打了吳青輝的工頭趙黑狗,並要他親自給代表們現身說法,要給代表們講清楚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辦公人員告訴夏中民說,到這裡來的工人,都知道昊州市委書記魏瑜也在嶝江,所以已經有一部分工人開始湧向魏瑜書記所住的賓館。其中有一些工人情緒很不穩定,他們甚至要把黨代會代表吳青輝從賓館里拉出來示眾。工人們要求市委領導出面給他們解釋清楚,像吳青輝這樣的人,怎麼可以做黨代會的代表?省報無中生有的這篇文章,究竟是怎麼出來的?對這件事最清楚的應該是吳青輝,他為什麼到現在還裝聾作啞?如果他繼續保持沉默,我們希望市委領導立即追究他的法律責任!

夏中民問,正祥書記是不是在現場?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領導是否有人過問這件事? 工作人員說,市委領導沒有什麼人出來,倒是有黨代會會務組和保衛處的幾個人跟工人代表談了談,然後說要給領導匯報,但一直到現在再沒有露面。據說汪書記非常生氣,說這是有人在幕後故意製造事端,干擾黨代會的召開。夏市長,不管怎樣,你都得趕緊回來,工人們鬧事,我們可以理解,但這種鬧法,說不定只會給我們幫倒忙。 夏中民掛了電話,想了想,撥通了陳正祥的手機。 陳正祥顯得倒是很平靜。中民,就讓工人們鬧鬧吧,我覺得未必是壞事。 夏中民趕忙說,陳書記,這怎麼行,在黨代會上鬧事,人家還不把帳算在咱們頭上? 陳正祥說,沒關係,要算就讓他們算去吧。一會兒見了魏瑜書記,咱們可以解釋清楚。工人們又不是你鼓動的,我都不怕呢,你怕什麼?其實他們倒是鼓動了不少人,但沒想到有這麼多工人自發地來這兒跟他們唱反調,沒怎麼露面就全溜了。剛才就有人說這是有人幕後鼓動鬧事,我說,你們誰有本事也給我鼓動幾千工人來!這麼多工人誰鼓動能鼓動得起來?

夏中民此時真著急了,陳書記,不行不行,堅決不能這樣坐視不管,你先給工人們談談,就說我馬上就到,讓他們千萬不要在黨代會代表駐地鬧事,影響太不好了。我大概還得一個小時才能回去,你一定先給工人們做做工作。 陳正祥一副無動於衷的口氣,現在不行,工人們也不會聽我的。讓我說,你總得讓工人們表示表示自己的看法麼。再說,他們那些人在幕後已經給你造成了那麼大的影響,現在這點影響有什麼關係?我告訴你,這會兒現場有幾十個記者都在採訪呢,你就給工人們留點時間接受采訪吧!聽我的,沒錯。到時候記者也會採訪你,你就實話實說,等到明天一見報,代表們看到了,了解了真相,對你肯定沒有壞處!對這次黨代會也肯定沒有壞處! ……汪思繼怒不可遏地對眼前的一溜人大發雷霆,他連著在茶几上猛拍了好幾巴掌,最後竟一腳把茶几蹬出了兩米多遠!這在汪思繼的領導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事情。站在他眼前的是嶝江市公安局副局長,電視台台長,報社社長,黨代會會務處負責人,秘書處負責人,宣傳處負責人,以及市委辦公室的幾個工作人員。坐在汪思繼一旁的還有市委組織部部長和主管信訪的市委副書記楊紀寧。

此時此刻所有地場的人都被汪思繼的舉動驚呆了。 副書記楊紀寧愣了片刻,輕輕拍了拍汪思繼的發顫的胳膊,很謹慎地勸說道,“汪書記,你千萬不要衝動呀,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就冷靜對待……”“現在還冷靜得下來!”汪思繼一點兒也沒給楊紀寧面子,“你看看都亂成什麼了!夏中民一天一夜在沙石場都沒有回來,人家是在堅持工作,形像多好呀!是我在這兒主持黨代會的所有日常工作,出了這麼大亂子你讓我怎麼跟上面交代!又怎麼給與會代表交代!我能把這件事推給陳正祥嗎?推給夏中民嗎?魏瑜現在就在嶝江!你們清楚不清楚!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僅僅就是丟人敗興嗎?”大會秘書處的負責人這時說道,“汪書記,你不用生氣,我看今天這件事極不正常,肯定有人在幕後操縱,這是嚴重的政治事件……”“純粹屁話!”汪思繼幾乎是在罵娘了,“好幾千工人上街請願,這操縱得了嗎?你能操縱得了,還是我能操縱得了!政治事件?說得輕巧,你們也來給我操縱一個試試!你們不是說會有大批工人上街要求嚴肅處理夏中民嗎?大批工人都去了哪兒啦!啊?說呀!怎麼都成啞巴啦!”公安局副局長這時說道,“汪書記,事情確實來得太突然了,我們根本就沒想到。今天又是大會的報到日,警力大都到各個市區維持秩序去了,另有一部分警力仍在查找齊曉昶和劉衛革,再加上又是下班高峰,臨時抽調警力,實在來不及了。還有,會議駐地的警力雖然不少,但由於目前的情況特殊,那麼多記者在場,北京,省裡,還有昊州方面的調查組也肯定都在關注,我們根本不好行動……”“看來你什麼都清楚呀!”汪思繼痛心地說道,“你們也知道嶝江現在有大批記者,也知道有好幾個調查組在嶝江,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什麼就偏偏發生這樣的事情?太突然?幾千工人哪,又不是一個單位,事先居然會一點兒不知情?齊曉昶和劉衛革,一個黨代會代表,一個人代會代表,失踪這麼多天了,怎麼還沒有一點兒音信?這都是多重大的案件!養你們這麼多公安究竟有什麼用……好啦,現在說什麼也晚啦,我現在給你們最後再說一次,這次黨代會是個非常關鍵、非常關鍵的會議,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重要,太重要了!你們懂不懂我這話什麼意思?因為是自己人我才這麼給你們發脾氣,要是這次會議開砸了,我現在就把醜話說到前面,到時候咱們就一起完蛋!好啦,拜託啦,就算我求你們啦!你們搞公安搞保衛的,不管用什麼辦法,抓也好,哄也好,騙也好,給人家磕頭許願也好,一定要讓那些工人盡快撤走!一分鐘也不能再在這裡多呆!你們搞新聞搞宣傳的,一定要阻止那些別有用意的人跟那些記者瞎叨叨!對那些已經進行過採訪的記者一定要想盡辦法做工作,要做大量的,細緻的,艱苦的工作!第一不能讓他們隨便發搞,即使發搞,也絕不能在這兩天發稿!哪怕推遲一天也行……”……

數以千計的工人把黨代會駐會賓館門口堵得水洩不通,上百名公安和保安人員死守著大門。一個工人報的記者高高地舉著錄音機正在採訪著,看上去這是一個年齡不太大,但卻非常老道的記者。此時此刻,他幾乎是在連珠炮似的進行密集採訪: 記者,“你是哪兒的工人?”工人,“俺是河南的民工,俺要給你們反映問題。”記者,“你就直接說吧,夏中民是個什麼樣的市長?”工人,“俺在嶝江乾了三年了,在全國干了好多地方,還從來沒見過夏中民這樣的好市長!”記者,“怎麼好法,說說看。”工人,“待俺們民工就像親人一樣,去年俺們十三個民工患了重流感,他聽說後,親自送俺們去醫院,讓最好的大夫給俺們看病。打點滴的時候,親自守在那裡,讓醫院一定要用最好的藥。後來他又讓俺們的媳婦來看我們,等俺們病好了,他讓市政府派了一輛大麵包,讓俺們的媳婦都坐上車,在嶝江整整轉了一天。這樣的市長,怎麼會侮辱俺們工人,那報紙上寫的文章,俺們死也不會相信。”……

記者,“你呢?哪兒的?”工人,“俺也是河南的,俺在嶝江剛剛乾了三個月。說實話,俺出來打工十幾年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夏中民這樣的市長。什麼架子也沒有,餓了就跟俺們一起吃,拿起什麼吃什麼,要是覺得味道不對了,就跟事務長干仗,非要讓事務長給俺們認錯不可。每天上午五點多就起來了,第一個到的地方准是俺們工地,夜裡常常是深夜十二點多了,還要過來看看俺們。跟俺們聊天,跟俺們逗樂。三月份剛來的那幾天,天氣突然下起了連陰雨,把俺們凍得直哆嗦。他到我們住的工棚裡看了看,又潮又冷,被子都能擰出水來,於是他就給附近的一家市委招待所打電話,非要讓我們民工都住進去不可。那家招待所的經理不情願,他當著俺們的面就發了脾氣,說你那招待所反正也沒人住,讓民工們住進去暖和兩天,沒病沒災的多給咱們嶝江蓋幾棟大樓,不等於給嶝江的老百姓積了陰德了?後來俺們工地上二百多民工都住進了招待所,都洗了熱水澡。這些年,誰拿俺們這些民工當人看過?這樣的房間,俺一輩子進都沒進來過。你想想,俺們這些民工,渾身上下哪有乾淨的時候?平時住在街旁還有人嫌俺們又髒又臭,路過俺們的工棚時,還要捂著鼻子跑,夏市長讓俺們這樣的人住人家的高級賓館那行嗎?當時大家死活都不肯,直至夏書記發了脾氣,我們才只好答應了,那一晚,俺們二百多人都一邊洗一邊哭。這麼好的夏市長,俺真的不明白,嶝江為什麼還有人要害他……”…… 記者,“你年齡不小了呀,哪兒的?”工人,“我就是嶝江的,城建公司的。”記者,“說吧。”工人,“我當然要說,就是你們不來,我要找你們去說。那是什麼狗屁文章!那個叫吳青輝的,他是工人嗎?他什麼時候當過工人?我實話告訴你,這個吳青輝是叫夏市長免了職的規劃院的頭頭,好吃懶做,什麼本事也沒有,就會給自己撈好處。規劃院養了那麼多人,全是他的親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你可以問問他,他在嶝江都給嶝江的老百姓幹過什麼?那年他搞徵地拆遷,故意壓低價格,住戶們不答應,他就讓人半夜裡強行拆除,當時有幾個老人都還睡在房子裡,差點沒讓鏟土機鏟死!後來他卻說,他們拆錯了,不是有意的。夏市長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你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干部!這樣草菅人命,糟蹋老百姓,還算是個人嗎?身上還有人味嗎?”記者,“後來呢?”工人,“夏市長那時候只是個副書記,吳青輝要沒有後台,他敢這麼幹嗎?後來不降反升,提拔成什麼院長啦!讓我說,我們嶝江的事情,其實你都用不著在這裡採訪,隨便在街上拉個人,誰好誰壞,都能給你說清楚!這個吳青輝在規劃院當頭頭,什麼時候把我們工人當人看過?現在卻自己說他自己是工人!那是誣衊我們工人!糟蹋我們工人!他這麼說,才真正是侮辱了我們工人!我們工人裡面怎麼會有他這樣的東西!我的名字叫張繼發,你就把我的名字登出來,就是面對面我也敢罵他,誰要跟夏市長作對,我們一輩子都饒不了他……”…… 記者,“讓這位女同志先說,你是哪兒的?”女工,“我是下崗工人。”記者,“下崗工人?下崗工人也要為夏中民說話嗎?”女工,“是!我們幾個都是下崗工人,但我們都要為夏書記說話。夏書記是個好書記,我們覺得他靠得住,現在能靠得住的領導越來越少啦!”記者,“你們下崗多久了?”女工,“兩年多了,但我們能等,也願意等,只要夏書記在,我們就有盼頭,就有希望。”記者,“你們在夏書記身上看到了什麼希望?”女人,“他對我們工人真心實意,他真的在為我們著想,在為我們想辦法。”記者,“說具體的。”女工,“具體還要多說嗎,是好是壞,誰肚子裡沒有一本帳!你就說她吧,她叫吳愛花,那天在市場上擺攤賣雞蛋,幾個市容辦的人過來了,嫌她擺的地方不對,沒說了幾句,就把她的雞蛋籃子踢翻了。後來就有人把這件事反映到電視台市長對話節目裡去了,夏市長那天晚上專門把吳愛花請到了電視台,當著全市人民的面,讓那幾個市容辦的人給吳愛花賠禮道歉。夏市長眼睛紅紅地對那幾個市容辦的人說,她是下崗工人,兩年都沒工作,但她沒有上街,沒有請願,沒有搞打砸搶,她不就是賣雞蛋嗎?賣雞蛋一天能掙幾個錢,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好好想想,她賣的是雞蛋,那雞蛋是能踢的東西嗎?雞蛋能踢嗎……”記者,“別哭,別哭,慢慢說,說清楚。”女工,“……那天晚上看電視,夏市長哭了,我們全家人也都哭了,我們看得出來,夏市長真的是對我們工人好,真的替我們著急。有夏市長這樣的領導,我們心裡踏實……”…… 工人,“我們是四川的民工,我們也要說話!”工人,“我們是河北的……”記者,“不用擠,不用擠,你們這幾個女同志是哪兒的?”工人,“我們幾個是環衛工人,就是嶝江的。”記者,“是為夏中民的事才這麼擠過來的?”工人,“人太多了,我們怕再不過來就挨不上我們說了。”記者,“沒關係,說吧。”工人,“我們都不會說話,可我們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呀!我們都在嶝江大街掃了幾十年了,還沒見過夏書記這麼好的書記。”記者,“那就說說夏書記怎麼好,實話實說。”工人,“我們不會說話,可我們不會說假話。說起夏書記的好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記者,“揀要緊的說。”工人,“夏書記過年給我們拜年,八月十五給我們送月餅,下雨天給我們送雨衣,冬天給我們送棉襖。頭年夏書記來看我們,跟我們握手時,見我們的手都裂了口子,登時就讓人買來了護膚霜。過去天熱了我們是一身臭,天冷了衣服褲子全都成了硬邦邦的,喝的是灑水車拉的水,住的是撿來的磚蓋的房,上面批評下面罵,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現在你看看,我們像是掃大街的嗎?夏書記來了,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們蓋澡堂,我們現在天天能洗熱水澡,一年四季換四次衣服,夏書記還和我們一塊兒在電視上唱環衛工人最光榮,還讓我們這些老工人去北京,上天安門,看升國旗……”另一個工人,“去年還給我們上夜班的環衛工人買了人身保險,還讓我們這些掃大街的集體去洗桑拿。我在嶝江掃了一輩子大街,我掃的那條街上就有一個洗桑拿的地方,我們天天在那裡,年年在那裡,可一次也沒進去,裡面是個什麼樣子,想也想不出來。後來夏書記就在會上說,清掃隊好幾百人一輩子沒有一個人洗過桑拿,這真是天理不公。沒多少天,真的就讓我們進了桑拿房。現在想起來還像做夢一樣,讓我們躺在池子裡直掉淚……”另一個工人,“我們不會說話,可我們心裡有數。我們環衛工人有今天,一輩子都感激夏書記,感謝共產黨。有這麼好的書記,還不好好工作,那還是人嗎?去年市裡搞無償獻血,我們清掃隊的全都報了名。夏書記聽說了,說他心裡難受,不讓我們抽血。我們說,夏書記對我們環衛工人好,就是共產黨對我們好,就是國家對我們好,現在國家缺血,我們不獻誰獻?晚上我們掃了一晚上大街,誰也沒有休息,第二天早上獻血車來了,圍了一大片都是我們環衛工人,一上午就抽二百多人。我年齡大了,人家說我的血抽不出來了;我回家就把我兒子拉來了,我抽不出來了,就抽我兒子的。夏書記對我們這麼好,這點事也做不來,良心上說得過去嗎……”記者,“大家別激動,別激動,這個人是誰? ”工人,“這是我們環衛局清運隊的副隊長,你讓他給你說,他能說出來夏書記對我們工人怎麼好……”副隊長,“你是工人報的記者嗎? ”記者,“我是。 ”副隊長,“你能為我們工人說話?能把我們說的話都能登出來? ”記者,“工人報不為工人說話,還能為誰說話? ”副隊長,“老實說,我現在都不能相信你們了!我一直在找省報的記者,找了好半天也沒找著。現在的報紙都只為當官的說話,老百姓說好的事,從來都沒見你們登過……”記者,“我接受你的批評,談談你對夏中民的看法。 ”副隊長,“我給你帶來了兩個人,都是我們清運隊的。 ”記者,“就是這兩個嗎? ”副隊長,“年齡大的是父親,年齡小的是兒子,還有一個母親是掃大街的,人太多了,她沒能擠過來。 ”記者,“你是說,他們一家都是環衛工人? ”副隊長,“對,他家三代都是環衛工人,爺爺也是清運隊的,幾年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去世了。當時夏書記調來嶝江不久。夏書記看望他家時,才發現他家一家三代拼死拼活地干,還是供不起一個大學生。他家還有一個二兒子,在夏書記的幫助下,去年研究生已經畢業,現在正在讀博士。 ”記者,“他們家出了一個博士生? ”副隊長,“對。要不是夏書記,別說博士生了。他這樣的家,連大學生也不會有。 ”記者,“往下說。 ”副隊長中,“說了你也不相信,夏書記來他家時,當時就動了感情,他說他沒想到這個家供一個大學生會這麼難。當時他爺爺已經六十八歲了,還在加班加點給人家看車棚,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他父親幹兩份工作,晚上搞清運,白天拉三輪。他母親也是兩份工作,晚上掃大街,白天當保姆。當哥的晚上運垃圾,白天擺菜攤。一個月下來,所有的收入加起來,多時一千掛零,少時只有六七百。那年他家的二兒子考上了師範學院,一開學各種各樣的開銷就好幾千,然後一個月精打細算,也得五六百。爺爺去世了,一下子又花了幾千塊錢,這下子,孩子的上學就成了問題。親戚朋友借遍了,有錢也不敢再藉他。過年時,夏中民去了他家。十幾年了,他們家冬天從來沒生過火,大年初一,連一頓肉餃子也沒捨得吃。房子走風漏氣,外面刮大風,裡面刮小風,牆上連張年畫也沒有。院子沒有院門,屋子的門用鐵絲拴住,平時家裡沒人,門從來都沒上鎖。天氣實在冷得不行了,一家人就擠在炕上喝開水。初一夏書記去了,什麼話也沒說,把自己身上的三百多塊錢全都放下然後就走了。初二夏書記又去了,帶著民政局長,環衛局長,拿了兩袋子白面,五斤豬肉,一桶菜籽油。夏書記對兩個局長說,你們都看看,能說這樣的一家人不勤快嗎?不干活嗎?掙錢的不干活,幹活的不掙錢,這就是我們搞改革的成果?如果連這樣的一家人都過不下去,連一個大學生都供不起,我們還怎麼給黨和老百姓交待……”記者,“後來呢? ”副隊長,“你讓他們倆說吧。 ”父親,“都解決了,都解決了,肯定是上輩子積德了,才讓我們家碰見了夏書記。自那以後,我們的工資提高了,民政局也給了救濟,環衛局還捐了款,我那兒子終於能上大學了。後天夏書記還帶來了電視台的來,帶了報社的記者來,接下來就搞了一個大討論,還讓我們上了電視。 ”記者,“什麼大討論? ”父親,“我記不大清了,讓我兒了給你說吧。 ”兒子,“每天工作十多小時,每月工資一百多塊,這樣對待工人公平嗎? ”記者,“說清楚,再說一遍! ”副隊長,“每天工作十多小時,每月工資一百多塊,這樣對待工人公平嗎? ”…… 夏中民趕到會議駐地時,天氣已經暗了下來。也許是人太多了,場面太混亂了,聲音太嘈雜了,一直等到夏中民擠到人群最前面時,才有人發現了他。 夏中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工人聚集在這裡,賓館前面的一條大街幾乎完全給堵實了。 有人突然喊了起來,“夏市長來了!夏市長來了!”喧嚷嘈雜的人群很快靜了下來,就像受到什麼感染一樣,整個一條街頓時悄無聲息。工人們紛紛給夏中民示意,有幾個女工見了夏中民,只喊了一聲夏書記,就哭了起來。有幾個老工人嗓音不大,但像在憤怒地訴說著什麼。 夏中民竭力地安慰著大家,一邊走,一邊示意,一邊向人群的最前面走去。 人們這時已經自動地閃開了一條路,大家都默默地註視著夏中民往前走。 幾個攝影記者不失時機地拍攝著夏中民和群眾揮手示意的情景,閃光燈把現場氣氛襯托得更加沉重。 夏中民走到賓館門口,大步跨上了門口的台階。 他向大家揮揮手,然後大聲說道: “大家好!我是夏中民!首先感謝大家對這件事的關注!同時也謝謝大家對我的關心,對市委市政府的關心!但我現在必須要給大家說清楚,今天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大家知道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十四屆一次黨代會的駐地!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代表們將要在這裡研究和決定我們嶝江的一些重大事情,還要選舉出新一屆的市委領導班子!這關係到我們嶝江今後的發展,關係到我們嶝江前程和大局,也關係到我們嶝江每一個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如果大家因為報紙上的一篇文章,就圍堵在這裡,使會議受到影響……”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起來:“夏市長,這是他們的陰謀!這篇文章就是衝著黨代會來的,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對!夏市長,你千萬不要上了他們的當!”“夏市長,我們工人到這裡來,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強烈要求市委對此事立即表態,給代表們講清楚,消除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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