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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97

悲觀主義的花朵 廖一梅 3437 2018-03-20
97 秋天,白土珊在法國結了婚。 她回來看兒子,我和愛眉去她家看她,進了門我就說:“恭喜恭喜。” 她向我連連擺手,我雖不明所以還是馬上住了口。土珊的小兒子站在門廳裡看著我們,土珊一臉的笑招呼他叫阿姨,他叫了,但神情淡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土珊的媽媽從廚房出來,便輪到我們齊聲喊“阿姨”。 土珊把我們讓進她屋裡,關了門,我才問:“怎麼了? “我媽不知道我結婚,我跟她說我只是和錢拉同居,她不願意我再跟外國人結婚。” “那同居呢?同居可以?” “對。” “你媽也夠神的。” 說說白土珊的婚姻。 土珊在法國的簽證即將到期,她留在法國的唯一辦法就是結婚,這對她並非難事,難的是選擇誰。在這個問題上她猶豫了好一陣子,甚至打長途讓愛眉幫忙參謀,對於一個亞裔,要結婚,外加身無分文的女子當然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人選,最終她嫁給了這個叫做錢拉·菲力普的六十歲的老帥哥。

錢拉·菲力普的確是個老帥哥,有照片為證,花白頭髮,身材勻稱,舉止優雅,老是老,老的可不難看。老帥哥是個大提琴手,沒什麼名,但也拉了一輩子,你可能以為土珊嫁給他是因為他有幾個錢,不是,他有的不是幾個錢,而是很多的債。土珊嫁給他是因為愛上了他,當然也是為了留在法國。這老哥憑他那點大提琴手藝原本可以混個中產階級噹噹,卻偏不老實,當了一輩子的花花公子,愛好開飛機,收藏古董提琴,狐朋狗友一大堆,沒錢的時候就借高利貸,到和白土珊結婚的時候,除了債什麼也沒剩下。 “你不會是在公園裡認識他的吧。”我想起土珊丟錢包的往事。 “不是。” 我點點頭,有長進了。 “是在地鐵裡。” 也差不多。 “你跟我說說他們都怎麼跟你搭訕的?”

土珊拉了拉她烏黑的長發,真是黑,一點也沒染過,在法國這該是吸引人的異國情調吧。 “小姐,您真美!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好嗎?”她說。 我大笑起來,愛眉也笑。 “就這個?” “對,他們都是這麼開頭的——'您真美'。” “'您真美'?不比北京的小痞子強啊,在這兒,這種話只能招來一頓白眼兒。” “法國人愛說甜言蜜語,不過聽多了也都差不多,我回來這一個星期,錢拉每次打電話,最後一句都是:全身心地擁抱你!全身心地擁抱你的兒子和你的母親!” “他們倒真是平等博愛。”愛眉說,我已經笑得喘不上氣來。 門“吱”地開了道縫,土珊的兒子站在門口,一臉嚴肅,毫無笑意,神情間居然帶著一點不屑,絕不是你能在一個六歲孩子臉上看到的表情。我們一下子都止了笑,在那目光下竟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吵到你了,對不起,我們小點聲。”土珊說,態度不像對兒子,倒像是對父親。 兒子沒出聲,也沒反應,轉身走了,土珊連忙過去把門關緊。 “你兒子真酷。”我不由壓低了聲音。 “何止是酷!”愛眉像有一肚子不滿,“你看見他那眼神了嗎?他根本看不上他媽,連咱們也是一樣。” 土珊只是笑。 “你兒子,絕對不是個凡人,咱們等著瞧!你見過那麼世故的眼神嗎?才六歲,把你們這些人都看透了!一錢不值。” “咱們是一錢不值。”我說。 “不對!看站在誰的立場上,可他那麼小怎麼就站到對面的立場上去了?不是好的立場,是市儈立場!” “哪有這麼說人家兒子的。” “你不知道,前兩年她回來我們同學聚會,也帶他去了,他才幾歲,四歲!吃完飯大家提議每人說幾句話,祝生活好,工作好啊什麼的,他也說了,你知道他說什麼,他說'祝你們大便好!'當時大家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不笑,笑起來也尷尬,他懂得解構!你能相信嗎?”

土珊說:“他是跟我不一樣。” 愛眉不依不饒:“這說明問題。這就是咱們下一輩的孩子,什麼都不相信,多可怕!” “你帶他去法國嗎?” “對,可能要半年以後。” “跟你一點不像。”愛眉再次強調。 “有這麼種說法,母親懷孕的時候下意識會決定孩子的個性,白土珊可能內心裡覺得自己的人生應該修正,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跟自己一樣。” “起碼他從小就能自己照顧自己。” “當然,何止是照顧自己,他必能成大事。”愛眉的同意裡還帶著不滿。 我可以把土珊後來的故事先告訴你們。 半年以後她把兒子帶到了法國和老錢拉一起生活,據說老的和小的相處得不錯,常常一起踢球。但後來土珊自己和老的處不來了,說從沒見過這麼軟弱的男人,每天在浴盆裡泡兩個小時,臉上長個包都要唉聲嘆氣好幾天,那沉重的債務更是泰山壓頂無法負擔,土珊曾想出去寫書法掙錢,老錢拉覺得丟人。遇到問題的時候,浪漫和優雅都幫不上忙,按土珊後來的說法,老錢拉其實是個自私自利的混蛋。

在法國呆了四年之後,土珊轉而對法國男人深厭痛絕,說他們平庸而且軟弱,沒有男子氣概,缺乏激情。她甚至認為任何一個在法國的外國人都比法國男人強,她不顧一切地和老錢拉離了婚。 法國這個夢想的浪漫之地令她失望之後,土珊問大家哪裡還可能有好男人。她認為一個赤道國家的部落酋長可能更適合她,愛眉建議她去南美試試。 土珊暫時還沒有去南美,但我知道她不會停下她的腳步。她生下來就對舒適的生活和成功的人生不感興趣,也毫不羨慕。土珊其實是我的一個理想,我渴望聽到她的傳奇,希望她的傳奇有個奇蹟一般的結局,就算這奇蹟只是世界隨機變化中的偶然。 但那天,土珊還沉醉在和老錢拉的愛情中,給我們看他們在花園里相親相愛的照片,以及老錢拉寫給她的畫滿紅心和丘比特的情書。

我忍了忍,還是決定問她:“他,多大年紀?” “五十九,馬上就六十了。” “這麼大年紀,在床上還行嗎?” 土珊肯定地點了點頭。 “白種人嘛。”愛眉說。 “比好多中國小伙子還強呢!” 我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本人不喜歡外國人,不過白土珊的確是這麼說的。 在我們討論這麼嚴肅問題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讓我更不耐煩的是電話裡嘈雜一片,那人只是“餵,餵”兩聲,卻不說他是誰。 “請問哪一位?” “是我。” “誰?” “真聽不出了?” “哪一位?”我最煩打電話的人不報姓名,我憑什麼該記住你?你哪來的這種自信?反正我沒這自信,無論給誰打電話都先報名姓,只除了一個人——我媽。

“我姓陳。” “姓陳的多了。” 我都不敢相信,但我真的是這麼說的!在我說這話的一瞬間我知道了他是誰——陳天。 “噢,你好!” 我向愛眉和土珊打了個手勢,出了他們家的房門,站在樓道裡。 他在電話裡笑:“忘的真快。” “我在朋友家聊天,信號不太好……”算了,何必解釋呢,“有事嗎?” “沒事兒,只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就這麼簡單?在半年遙無音信以後。 “噢。” “你好嗎? “挺好。”每次他問我好嗎,我都是這麼回答的,我還能怎麼回答,說我不好,我要發瘋了,我沒有他活不下去? 我沉默著,他打來的電話,我不替他解除這種冷場。 樓道裡有人走過,握著電話,握得手心出了汗,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樓,走出樓門,外面是條熱鬧的小街,人聲喧鬧,不知該走向哪裡。

“就是想給你打,就打了,我想我該跟你說,你肯定會想,什麼人啊,好成那個樣子,突然就沒影了。你方便說話嗎?” “我出來了。” “我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我只能讓和我有相同承受能力的人來承擔,不能讓比較弱的一方遭受打擊。” 別恭維我,我沒有這個能力,這不是讓我受苦的理由。 “對她我更多的是關愛,那麼一個家庭,從小父母就離了婚……” 他選擇了不用再解釋的時候來解釋。 “我想你。”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你不信也沒關係。” 我不是不信,只是你說得太輕易!這句“想你”在我嘴邊打了千萬次的轉轉,最後還只能咽回肚子裡,它現在還在那兒疼著,腐蝕著我的腸子,腐蝕著我的胃,它是一塊永遠也消化不了的磚,見塄見角地硌在那兒,動不動都疼。 “想你”,是如此簡單就能吐出來的字嗎?什麼算“想你”,一次偶然的夜不能寐,還是無休無止沒日沒夜的無望;一瞬間的懷念和永遠的不能自拔,只是“想你”和“很想你”的差別,不說也罷。

“我總是想起那天,你站在早晨的陽光裡,那麼小,還有後來的你,那麼安靜的一張臉,內心怎麼會那麼動盪不安,你穿過的每一件衣服,調皮樣子,所有的,從頭到尾地想……” 為什麼這麼說,他不能不顧別人的感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他不能要求別人和他同步地收放自如,他如何能知道我不會再受一次打擊? “其實不見你,只是想你,也很好。” “好,那就這樣,我怎麼好破壞你的樂趣呢。”我盡量說得像句玩笑。 掛了電話才發現,我已經不知道走到了哪兒,同樣的街道,同樣的樓房,同樣的人,我甚至找不到回白土珊家的路。感謝老天,我沒在電話裡露出一絲淒苦和眷戀,如果我這麼乾了,我會瞧不起自己。替自己保留一點驕傲吧,癡情的人們!就算我馬上就後悔,就算我想你的時候無數次地後悔,就算有一天我悔到恨死自己,我還是只能這麼說,我就是這種人!

他們說魔羯座有著彆扭的個性,即使對心愛的人也很難袒露自己。 “彆扭”,用的是這個詞。 我真討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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