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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悲觀主義的花朵 廖一梅 2847 2018-03-20
16 星期六我打電話請郭郭吃飯,郭郭說她下午要去看一個展覽,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說好啊,看完展覽再吃飯。我們約了在官園見面一起坐車去。 郭郭是個巨能說的女孩,精力旺盛,對一切事充滿興趣,我們見面不到半個小時,我便對她這幾年的生活以及感情經歷瞭如指掌。她問我是否經常看美術展覽?我就跟她說我從小就對美術深懷興趣,小學畫的水墨熊貓得獎就別提了,上中學的時候跟一個美院的學生學素描,鉛筆擦在粗糙白紙上的感覺讓人愉快,一筆接一筆,連聲音都十分悅耳。我不是個耐心的人,但畫畫的時候卻心靜如水,不厭其煩。那個美院的學生認為我畫得不錯,可也看不出什麼不能埋沒的才能,畫了兩年也就算了。後來唯一一次重拾這個樂趣,是和一個畫畫的男孩戀愛以後。我們曾經一起背了畫箱去野外寫生,我在他旁邊支了個畫框,有模有樣地畫著,引來不少過路的農民圍觀。從和那個男孩分手,我對美術的興趣就只剩下看展覽了。

我的談話能力完全因對手而定,有了郭郭自然是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很是熱鬧,郭郭說到陳天,總的意思是覺得他不錯,很有趣。 我們拿著請柬,邊走邊聊,頗費了些周折才找到位於東單附近的XX胡同23號,可那兒怎麼看都是個大雜院,不知道展覽在何處,門口也沒有任何指示。我們在門口猶豫的時候,只見幾個長頭髮大鬍子的人朝這邊走來,我知道對了,只要跟著他們就行,果然,他們熟門熟路地進了院子,三拐兩拐地來到一個門前,不用說了,門口還站著好幾個跟他們類似的人,原來是個私人畫展。 進了門才發現這裡別有洞天,房子倒是般般,但收拾得很有味道,花草門廊,錯落有致,院子中間掛著七八個鳥籠,這些鳥籠可非同一般,上面長滿了白色的膠皮奶嘴,密密麻麻,又是怪異又是好看。滿院子的藝術青年和藝術中年就在這些奶嘴下面走來走去,交談寒喧。

在這種場合,沒有比干站著更慘的了,展覽十分鐘就看完了,剩下的時間大家就拼命和別人交談,顯出和所有人都很熟的樣子。我和郭郭也加入了奶嘴下曬太陽的行列,跟著大家點頭寒喧。 “阿波羅·趙。”我從名片上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大腦袋的阿波羅,他除了臉盤子大,頭髮向外發射般地豎著這兩點之外,看不出他和太陽神的關係。 “那邊那位是我夫人。”他指著遠處一個披著黑色披肩的女子。 “您夫人不會叫維納斯吧。” “你們認識?” “還沒這個榮幸。” 阿波羅·趙又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維納斯·孫”——居然言中。 “你們一家把美、藝術、愛情全佔了,別人還混什麼呢?”我逗他。 阿波羅趙靦腆地笑了:“沒什麼,沒什麼。”

他這麼坦然倒顯得我小氣了,愛眉這時進了院子。 “愛眉,愛眉!”我招呼她,把她介紹給郭郭,兩人馬上聊了起來。愛眉的父母都是畫畫的,都畫國畫。愛眉出於對家裡堆得到處都是的筆墨紙硯的反抗,除國畫之外的所有美術門類都感興趣。 每次到這種場合我都會讚歎愛眉的社交才能,她跟誰都有的說,跟誰都說得來,而且全都輕鬆自如,我就僵硬多了,不是滔滔不絕,就是一言不發。 “當然了,我是雙子座。”愛眉說。 “我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去鄉下種菜了。” “嗯,我需要活人。” “活人,說得真恐怖,你不會吃他們吧。” 愛眉好脾氣地笑:“我對人有無限的興趣。” 郭郭是愛說話,愛眉是愛交談,這兩者之間有些差別。

我們都認識的一個畫家鄭良神氣地帶著個外國女人向我們走了過來,他面色黝黑,腦後有辮,說話大舌頭,頗有活動能力。 “這是卡色琳,美國使館文化處的。” 我們都向那個瘦小的黃毛女人點頭。 “這是陶然,這是愛眉,她們是搞文學的,批評家。” “我可不是。”我一點虧都不肯吃。 “今天有你的東西嗎?”愛眉問。 “有啊,你們還沒看呢?靠牆那七八副都是我的作品。” 我側過頭,牆邊的確樹著七八副大畫,它們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以致被我忽略了。 “你畫的是什麼?它們看起來像是——葫蘆。”我指著畫布上的一個個連環的圓圈問。 “你挺有藝術感覺的嘛。” “不敢當。” “——就是葫蘆。”

“果然。你為什麼畫這麼多葫蘆?”我用手畫著圓圈。 “這是我的新畫風,葫蘆代表中國哲學思想,體現了中國那種形而上的,飄的東西,是一種八卦,八卦風格。葫蘆蘊涵了很深的哲學意義,它的弧形兩個像徵連在一起,這種連法代表的哲學,我們應該學習這種連法兒……” 我很難告訴你鄭良到底說了什麼,因為憑我的複述,這些話好像有了點邏輯關係,但是我敢保證,他說的時候絕對沒有。 鄭良的闡述被一場行為藝術打斷了。大家把一滿臉粗糙、年齡不清的男人圍在中間,他下身赤裸,軟塌塌的生殖器上拴了一跟繩,繩子的另一端綁著一隻小鳥,那可憐的小鳥肯定是受了驚嚇,扑騰著翅膀上下左右飛竄,帶著那裹著包皮的黑東西來回亂抖。 “題目是:'我的小鳥一去無影踪'。”愛眉在念一份介紹,“小鳥不是在那兒呢嗎?”

“沒看見有人在邊上拿了把剪子準備嘛?”郭郭提醒她。 “噢,看見了。你說他是要剪線,還是剪雞巴?剪線就無聊了,剪那玩意還有點意思。” “走吧,會讓我對男人喪失興趣的。”我拉愛眉。 我和郭郭愛眉出門以後,鄭良還在後面喊:“再呆會兒吧,一會兒藝術家們要出去吃飯。” 我們決定放棄和藝術家們一起吃飯的機會。 “你說,你倒說說,你認識的畫畫的人多,是不是我有偏見?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落——'我們應該學習這種連法兒'!老天爺,這是什麼話?!他有一次給我寫過一張便簽,說他晚上要去看話劇,知道是哪兩個字嗎?'化劇','化學'的'化','劇'字倒是寫對了。有一些字是可以寫錯的,比如說'興高采烈'的'採',但是有一些字是不可能寫錯的,除非他是個白痴!你說他是不是個白痴?或者我有偏見,我有文化歧視。畫畫的人都這樣嗎?他們因為不會用語言和文字表達,所以才畫畫的?”

我在吃飯的桌子對面朝愛眉揮舞著筷子。 “是嘛?是嘛?他真的這麼寫的?”郭郭大叫。 “肯定不能這麼說,畫家中有學識善表達的人大有人在,多了,比如惠斯勒,你愛的王爾德還抄襲他呢。” “我現在不像以前那麼愛他了,他的俏皮話太多,真正談得上觀點的東西太少。不說他。” “當然像鄭良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一種說法——最無學識,最沒文化的人是最有天賦的藝術家……” “比如盧梭。”郭郭說。 “比如盧梭。” “可是你說他是盧梭嗎?他是真的有才能只是表達不出來,還是根本就是個白痴?”我說。 “這個有待時間的考驗。” “我看他多半是個白痴。”郭郭肯定地說。 “我小時候天天見的都是畫畫的人,後來我父母叫我學畫,我死活不肯,因為很多人都像鄭良這樣,我看不上,我喜歡用語言表達。不過後來我的確遇到過幾個很有才華的人,但是他們什麼也說不清。”

“好吧,那我們再看看吧。”我表示同意,但仍堅持說,“幸好我沒學畫畫,每天和說蠢話的人在一起我會發瘋的。” “跟美術相比,你肯定更有語言才能。” 我打出租送愛眉回家的時候,她說。 “何以見得?” “你自己不知道?” “我不知道到什麼地步能算'才能'。我的金星怎麼樣?” “這得繪製星宮圖,把你的九顆星星都放上去看它們的相位。” “這麼複雜?什麼時候你有空,等你頭不疼的時候,我想知道!” “行。” ——有愛眉這樣的朋友能解決多少人生的難題啊! “要相信你的直覺,你有直覺能力。”愛眉下車的時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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