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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連環套 张爱玲 7478 2018-03-20
“她說的一口頂好聽的英文。”湯姆生笑道:“可是她這雙眼睛說的是頂好聽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訕著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了幾針。頭上的擱板,邊沿釘著銅鉤,掛著白鐵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紗裡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了。 湯姆生延挨了一會,端著酒杯出去了。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 “好鮮和的活計。竇太太打得真好。”阿媽忍笑道:“這是我的,我做了這些時了。”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他把一隻手托著頭,胳膊肘子撐著擱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阿媽笑道:

“喲,您跟我這麼客氣!”'她頓了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家手巧,要不了兩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唇,扭了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竇太太,多多費神了,我就要這麼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阿媽你把絨線拿來。”阿媽到後陽台上去轉了一轉,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線收了進來。霓喜道: “也得有個盡寸。”湯姆生道:“阿媽你把我的背心拿件來做樣子。”阿媽拍手道:“也得我忙得過來呀!晚飯也得預備起來了,還得燒洗澡水。我看這樣罷,二妹你打上一圈絨線,讓他套上身去試一試大小。”她忙著燒水,霓喜低頭只顧結絨線,一任湯姆生將言語來打動,她並不甚答理。結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幫他從頭上套下去,匆忙間,不知怎的,霓喜摔開手笑道:“湯姆生先生,我只當你是個好人!”湯姆生把手扶著腰間圍繞的四根針,笑道:“怎麼?我不懂這些話。”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麼?”她捏住毛竹針的一頭,扎了他一下。他還要往下說,霓喜有意帶著三分矜持,收拾了絨線,約好三天后交貨,便告辭起身。 雖然約的是三天之後,她也自性急,當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趕好了。正把那件絨線衫繃在膝上看視,一隻腳晃著搖籃,誰知湯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裡去。他和樓下的房東房客言語不通,問不出一個究竟來,只因他是個洋人,大家見了他有三分懼怕,竟讓他闖上樓來。東廂房隔成兩間,外間住個走梳頭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門,掛著花布門簾,他一掀簾子,把霓喜嚇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張高柱木床,並沒掛帳子,舖一領草蓆,床欄杆上晾著尿布手帕。桌上一隻破熱水瓶,瓶口罩著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著藍竹布襖,敞著領子,一面扣鈕扣一面道歉道:“湯姆生先生,虧你怎麼找了來了?這地方也不是你來得的。真,我也沒想到會落到這麼個地方!”說著,眼圈兒便紅起來。湯姆生也是相當的窘,兩手抄在褲袋裡,立在屋子正中央,連連安慰道:“竇太太,竇太太……你再跟我這麼見外,更叫我於心不安了。”霓喜頂大的女孩瑟梨塔牽著弟弟的手,攀著門簾向裡張望。板桌底下有個小風爐,上面燉著一瓦缽子麥芽糖,糖裡豎著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隻筷子來,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裡去,讓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與她弟弟,說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們走了,霓喜低著頭,把手伸到那件絨線衫裡面去,拉住一隻袖管,將它翻過來筒過去。

湯姆生笑道:“哎呀,已經打好了,真快!讓我試試。”她送了過來,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頭悶在絨線衫裡面,來不及褪出來,便伸手來抱她,隔著絨線衫,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她頸子上。霓喜使勁甩開他,急道:“你真是個壞人,壞人!”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凜然立著,頗像個受欺侮的年青的母親。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搖擺著身子,曲著一條腿,把膝蓋在搖籃上蹭來蹭去。 湯姆生道:“你知道麼?有種中國點心,一咬一口湯的,你就是那樣。”霓喜啐道:“胡說!”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許多絨線的毛衣子,便道:“你從哪兒來的這絨線,淨掉毛!” 湯姆生笑道:“是阿媽的,順手給撈了來。”霓喜指著他道:

“你哪裡要打什麼背心?誠心地……”說著,又一笑,垂著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一點一點揀乾淨了,撲了撲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過來替他揀。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裡既不干淨,又是耳目眾多,他二人來往,總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館裡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個小地方,英國人統共只有這幾個,就等於一個大俱樂部,撞來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竇家出來的時候便帶著一個月的身孕,漸漸害起喜來,臥床不起。湯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來看她。這回事,他思想起來也覺羞慚,如果她是個女戲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馳名的蕩婦,那就不丟臉,公開也無妨,然而霓喜只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拖著四個孩子,肚裡又懷著胎。她咬準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家。把他們的關係固定化,是危險的拖累,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天天來看她。有一天他來,她蒙頭睡著,他探手摸她的額角,問道:“發燒麼?”她不做聲,輕輕咬他的手指頭。湯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臉偎著棉被,聽她在被窩裡趕趕咐咐哭了起來。問她,問了又問,方道:“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給我看了房子,搬進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豐富了起來,跌跌絆絆滿是東西,紅木柚木的西式圓台,桌腿上生著爪子,爪子踏在圓球上;大餐檯,整套的十二隻椅子,雕有洋式雲頭,玫瑰花和爬藤的捲須,椅背的紅皮心子上嵌著小銅釘;絲絨沙發,暗色絲絨上現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雲頭;沙發扶手上搭著白累絲的小托子;織花窗簾裡再掛一層白累絲紗幕;梳妝台上滿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還繫著一條縐褶粉紅裙,連檯燈與電話也穿著荷葉邊的紅紗裙子。五斗櫥上有銀盤,盤裡是純粹擺樣的大號銀漱盂,銀粉缸,銀把鏡,大小三隻銀水罐。地下是為外國人織造的北京地毯。家裡甚至連古董也有——專賣給外國人的小古董。屋犄角豎著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後院子裡空酒瓶堆積如出,由著傭人成打地賣給收舊貨的。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詫異,連湯姆生也覺詫異。他當真為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這許多物件。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漸漸發胖了,在黑紗衫裡閃爍著老粗的金鍊條,嘴唇紅得悍然,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氣。湯姆生十分驚訝地發現了,他自己的愛好竟與普通的水手沒有什麼兩樣。

霓喜的新屋裡什麼都齊全,甚至還有書,皮面燙金的旅行雜誌彙刊,西洋食譜,五彩精印的兒童課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屬女學校,白制服,披散著一頭長發,烏黑捲曲的頭髮,垂到股際,淡黑的臉與手,那小小的,結實的人,像白蘆葦裡吹出的一陣黑旋風。這半印度種的女孩子跟著她媽很吃過一些苦,便在順心的時候也是被霓喜責打慣了的。瑟梨塔很少說話,微生起來嘴抿得緊緊的。她冷眼看著她母親和男人在一起。因為鄙薄那一套,她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禱文,出入不離一本小聖經,裝在黑布套子裡,套上繡了小白十字。有時她還向她母親傳教。她說話清晰而肯定,漸漸能說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結識湯姆生時,肚裡原有個孩子,跟了湯姆生不久便小產了。湯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處過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島歇暑,卻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長崎,霓喜是神秘的賽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險小說中的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夜禮服上滿釘水鑽,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裝了一瓶的螢火蟲。

有時霓喜也穿中裝,因為沒裹過腳,穿的是滿洲式的高底緞鞋。平金的,織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樣,下襯淺色緞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轎,把一雙腳擱得高高的,招搖過市。清朝換了民國,霓喜著了慌,只怕旗裝闖禍,把十幾雙鞋子亂紛紛四下里送人,送了個乾淨。民國成立是哪年,霓喜記得極其清楚,便因為有過這番驚恐。 民國也還是她的世界。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餳化在一起像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湯姆生問她可要把她那乾姐姐調到新屋裡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媽在她跟前居功,因而唆使湯姆生將那人辭歇了。老屋裡,雖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輕易不露面的,她也還替那邊另換了一批僕人,買通了做她的心腹,專門刺探湯姆生的隱私,宴客的時候可有未結婚的英國女賓在座。她鬧著入了英國籍,護照上的名字是賽姆生太太,可是她與湯姆生的關係並不十分瞞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來。她也曾冷言冷語損了梅臘妮師太幾句。然而要報復,要在她們跟前擺闊,就得與她們繼續往來。霓喜把往事從頭記起,樁樁件件,都要個恩怨分明。她乘馬車到雅赫雅的綢緞店去挑選最新到的衣料,藉故和伙計爭吵起來,一定要請老闆出來說話。湯姆生是政府裡供職的工程師,沾著點官氣,雅赫雅再強些也是個有色人種的商人,當下躲過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鬧了一場,並無結果。

雅赫雅那表親發利斯,此時也成了個頗有地位的珠寶商人。這一天,他經過一家花店,從玻璃窗裡望進去,隔著重重疊疊的花山,看見霓喜在裡面買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藍薄紗圍巾,她那十二歲的女兒瑟梨塔偎在她身後,將那圍巾牽過來兜在自己的頭上,是炎夏,花店把門大開著,瑟梨塔正立在過堂風裡,熱風裡的紗飄飄蒙住她的臉。她生著印度人的臉,雖是年輕,雖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與濃澤的大眼睛裡有一種過分刻劃的殘忍。也許因為她頭上的紗,也許因為花店裡吹出來的芳香的大風,發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們,在印度,日光的庭院裡,滿開著花。他在牆外走過,牆頭樹頭跳出一隻球來。他撿了球,爬上樹,拋它進去,踢球的表姊妹們紛紛往裡飛跑,紅的藍的淡色披紗趕不上她們的人。跑到裡面,方才敖聲笑起來,笑著,然而去告訴他舅父,使他舅父轉告他父親,使他挨打了。因為發利斯永遠記得這回事,他對於女人的愛總帶有甘心為她挨打的感覺。

發利斯今年三十一了,還未曾娶親。家鄉的表姊妹早嫁得一個都不剩,這裡的女人他不喜歡,臉面盡多白的白,紅的紅,頭髮粘成一團像黑膏藥,而且隨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為他自從十八歲背鄉離井到這裡來,於穢惡欺壓之中打出一條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現在他過得很好,其實在中國也住慣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然而他常常記起小時的印度。他本來就胖,錢一多,更胖了,滿臉黑油,銳利的眼睛與鼻子埋在臃腫的油肉裡,單露出一點尖,露出一點憂鬱的芽。 他沒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見了他,含笑點頭,從花店裡迎了出來,大聲問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對於發利斯本來有點恨,因為當初他沒讓她牢籠住。現在又遇見了他,她倒願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過得多麼舒服,好讓他傳話與雅赫雅知聞。他到她家去了幾次。發利斯是個老實人,始終不過陪她聊天而已。湯姆生知他是個殷實商人,也頗看得起他。發利斯從來沒有空手上過門,總給孩子們帶來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時候在綢緞店裡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認得了,見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邊歪著點。

霓喜過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體重增加,人漸漸地呆了,時常眼睛裡毫無表情像玻璃窗上塗上一層白漆。惟有和發利斯談起她過去的磨難辛苦的時候,她的眼睛又活了過來。每每當著湯姆生的面她就興高采烈說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樣虐待她,她怎樣忍耐著,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後來怎樣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個中國人;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國人的兩個孩子,她又跟了湯姆生。湯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邊,左腳蹺在右腳上,又換過來,右腳蹺在左腳上;左肘撐在藤椅扶手上,又換了個右肘。藤椅吱吱響了,分外使他發煩。然而只有這時候,霓喜的眼睛裡有著舊日的光輝,還有吵架的時候,霓喜自己也知道這個,因此越發的喜歡吵架。 她新添了個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頭髮,膚色白淨,像純粹的英國人,湯姆生以此百般疼愛。霓喜自覺地位鞏固,對他防範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個例假,英國人可以回國去看看。湯姆生上次因故未去,這一次,霓喜阻擋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兩個月,霓喜要賣弄他們的轎式自備汽車,邀請眾尼姑過海到九龍去兜風,元朗鎮有個廟會,特去趕熱鬧。小火輪把汽車載到九龍,不料天氣說變就變,下起牛毛雨來。霓喜抱著屏妮,帶領孩子們和眾尼僧冒雨看廟會,泥漿濺到白絲襪白緞高跟鞋上,口裡連聲顧惜,心裡卻有一種奢侈的快感。大樹上高高開著野火花,猩紅的點子密密點在魚肚白的天上。地下擺滿了攤子,油紙傘底下,賣的是扁魚,直徑一尺的滾圓的大魚,切成段,白裡泛紅;涼帽,蔑籃,小罐的油漆,麵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蝦醬,山上戳著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個圈子,在市場外面一棵樹下揀了塊乾燥的地方坐下歇腳,取出食物來野餐。四周立即圍上了一圈鄉下人,眼睜睜看著。霓喜用小錐子在一聽鳳尾魚的罐頭上錐眼兒,盡著他們在旁觀看,她喜歡這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鐵烈絲師太,怕淋雨,又怕動彈,沒有跟到市場裡來,獨自坐在汽車裡讀報紙。 《南華日報》的社會新聞欄是鐵烈絲與人間唯一的接觸,裡面記載著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個淺灰色的世界,於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種利落的愉悅。她今天弄錯了,讀的是昨天的報,然而也還一路讀到九龍,時時興奮地說:“你看見了沒有,梅臘妮師太,瑪利·愛石克勞甫德倒已經訂婚了。你記得,她母親從前跟我學琴的,我不許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腦充血,我說她過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氣大。古柏先生倒真是個數一數二的好人。每年的時花展覽會裡他們家的玫瑰總得獎,逢時遇節請我們去玩,把我們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臘妮師太在樹蔭下向兩個小尼姑道:“你們做兩塊三明治給鐵烈絲師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從舊報紙裡抽出一張來包上,突然詫異道:“咦?這不是今天的報麼?”另一個小尼忙道:“該死了,鐵烈絲師太還沒看過呢,報就是她的命。”這小尼把新報換了下來,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個便道:“快給她送去罷,她頂恨人家看報看在她之前。”這一個已是將新聞逐條念了出來,念到“桃樂賽,伯明罕的約翰·寶德先生與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湯姆生先生,”住了嘴,抬頭掠了霓喜一眼,兩個小尼彼此對看著,於惶恐之外,另帶著發現了什麼的歡喜。梅臘妮師太丁丁敲著罐頭水果,並沒有聽見,霓喜耳朵裡先是嗡的一聲,發了昏,隨即心裡一靜,聽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鐵罐上鑿小洞,有本事齊齊整整一路鑿過去,鑿出半圓形的一列。 然而這時候鐵烈絲師太從汽車裡走過來了,大約發覺她讀著的報是昨天的,老遠的發起急來,一手揮著洋傘,一手揮著報紙,細雨霏霏,她輪流的把報紙與洋傘擋在頭上。在她的社會新聞欄前面,霓喜自己覺得是欄杆外的鄉下人,扎煞著兩隻手,眼看著湯姆生和他的英國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她把她自己歸到四周看他們吃東西的鄉下人堆裡去。整個的雨天的鄉下蹦跳著撲上身來如同一群拖泥帶水的野狗,大,重,腥氣,鼻息咻咻,親熱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陣顫麻,抱著屏妮立將起來,在屏妮褲子上摸了一摸,假意要換尿布,自言自語道:“尿布還在車上。”一徑向汽車走去,喚齊了幾個大些的孩子,帶他們上車,吩咐車夫速速開車,竟把幾個尼姑丟在元朗鎮,不管了。 回到香港,買了一份《南華日報》,央人替她看明白了,果然湯姆生業於本月六日在英國結了婚。 又過了些時,湯姆生方才帶著太太到中國來,中間隔的兩個多月,霓喜也不知是怎麼過的。家裡還是充滿了東西,但是一切都成了過去。就像站得遠遠的望見一座高樓,樓窗裡有間房間堆滿了老式的家具,代表某一個時代,繁麗,嚕囌,擁擠;窗戶緊對著後頭另一個窗戶,筆直地看穿過去,隔著床帳櫥櫃,看見屋子背後紅通通的天,太陽落下去了。 湯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了電報給發利斯,叫他轉告霓喜,千萬不可以到碼頭上去迎接他,否則他就永遠不見她的面。霓喜聽了此話,哭了一場,無計可施。等他到了香港,她到他辦公處去找他,隔著寫字台,她探身到他跟前,柔聲痛哭道: “比爾!”湯姆生兩手按著桌子站立著,茫然看著她,就像是不記得她是誰。霓喜忽然覺得她自己的大腿肥唧唧地抵著寫字台,覺得她自己一身肥肉,覺得她自己衣服穿得過於花哨,再打扮些也是個下等女人;湯姆生的世界是淺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圖案上她是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塊,浮雕變了石像,高高突出雙乳與下身。她嫌她自己整個地太大,太觸目。湯姆生即刻意會到她這種感覺,她在他面前驀地萎縮下去,失去了從前吸引過他的那種悍然的美。 他感到安全,簽了一張五千元的支票,說道:“這是你的,只要你答應你從今以後不再看見我。”霓喜對於這數目感到不滿,待要哭泣糾纏,湯姆生高聲叫道:“費德司東小姐!”湯姆生在這一點上染有中國人的習氣,叫女書記的時候從不撳鈴,單只哇啦一喊。女書記進來了,霓喜不願當著人和他破臉爭吵,要留個餘地,只得就此走了。錢花光了,又去找他。 幾次三番有這麼一個戴著梅花楞黑面網的女人在傳達處,在大門口守著他,也哭過,也恐嚇,也廝打過,也撒過賴,抱著屏妮給他看,當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湯姆生心疼。湯姆生給了幾回的錢,不給了。霓喜又磨著發利斯去傳話,發利斯於心不忍,時常自己掏腰包周濟她,也不加以說明。霓喜只當湯姆生給的,還道他舊情未斷,又去和他苦苦糾纏,湯姆生急得沒法,託病請假,帶了太太到青島休養去了。 發利斯三天兩天到她家去,忽然絕跡了一星期。霓喜向來認識的有個印度老婦人,上門來看她,婉轉地說起發利斯,說他托她來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帶,一歪身坐下了,撲倒在沙發椅上,笑了起來道:“發利斯這孩子真孩子氣!”她伸直了兩條胳膊,無限制地伸下去,兩條肉黃色的滿溢的河,湯湯流進未來的年月裡。她還是美麗的,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窗子大開著,聽見海上輪船放氣。湯姆生離開香港了。走就走罷,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清冷的汽笛聲沿著她的胳膊筆直流下去。 她笑道:“發利斯比我小呢!年紀上頭也不對。”那印度婦人頓了一頓,微笑道:“年紀上是差得太遠一點。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經三十一了,可是他情願等著,等她長大。你要是肯呢,就讓他們訂了婚,一來好叫他放心,二來他可以出錢送她進學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當然弟弟妹妹們也都得進學堂。你們結了這頭親,遇到什麼事要他幫忙的,也有個名目,賽姆生太太你說是不是?”霓喜舉起頭來,正看見隔壁房裡,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涼,想是打了個哈欠,伸懶腰,房門半掩著,只看見白漆門邊憑空現出一雙蒼黑的小手,骨節是較深的黑色——彷彿是蒼白的未來里伸出一隻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僵硬的膝蓋骨克啦一響,她裡面彷彿有點什麼東西,就這樣破碎了。 (一九四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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