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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章你以為你是誰-2

中國製造 周梅森 11329 2018-03-20
劉意如不敢作聲了。 姜超林陰沉著臉對高長河說:“長河同志,剛才我們在談平陽未來發展的大思路,如何向國際大都市方向努力,像平軋廠這種比較具體的問題,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談,關於平軋廠不是誰硬要做文章,是我們個別同志背著平陽市委把它捅出去了!了不得呀,送禮就送了六十七萬呀,多大的案子!” 高長河先揮揮手,讓劉意如出去,其後才對姜超林說:“老書記,您別生氣,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份內參稿是孫亞東同志捅出去的,我已經嚴肅地批評了他,告訴他:這是違反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的。” 姜超林“哼”了一聲:“恐怕不僅僅是違反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吧?”想了想,又說,“長河同志,這樣吧,晚上我個人為你接風,就讓這個田立業副秘書長安排,我請他當面向你匯報對平軋廠的採訪情況。”

高長河點點頭說:“好,就這麼定,酒你就不要管了,我岳父讓我帶了兩瓶'五糧液'給你,我就高消費一次,沾光喝你的'五糧液'了!” 正說到這裡,辦公室的電話又來了,說文春明市長已到了市委門口,工人們都轟他,一定要見高長河,問高長河見不見? 高長河考慮了一下,同意去見。 市委門口的群訪工人真不少,加上看熱鬧的,五、六百都不止。不但大門堵了,門前的道路也堵了。公安局來了不少同志,在街面上和市委院內分別組織了警戒線。市長文春明正在政府辦公室幾個同志陪同下,大聲向工人們說著什麼。 工人們根本不聽,有節奏地喊著:“欠債還錢,欠債還錢……” 就在這時,高長河來到工人們面前。

文春明看見了,先和高長河說了句:“我已經叫何卓孝他們來領人了。”遂又高聲對工人們說,“同志們,大家不要吵了,高長河書記來見你們了!” 靜坐的工人們一下子安靜了,都把充滿希望的目光投向高長河。 高長河揮揮手:“同志們,大家都知道,我剛剛到平陽工作,今天是頭一天上班,對平軋廠的情況還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有一點我可以先表個態,欠債當然是要還錢的,國家不會賴大家一分錢的債!絕不會賴!” 這話一落音,先是一片沉寂,繼而,便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在熱烈的掌聲中,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工人衝破警戒線,跑到高長河面前跪下了,仰著滿是皺紋的黑臉,口中連連呼叫著“高青天”:“高書記,高青天呀,您和新市委可一定要為我們做主!高青天呀……”

高長河這邊正要拉起中年工人,警戒線外,一片工人全跪下了,“高青天”的呼聲頓時響成一片…… 這場面實可謂驚心動魄。 高長河渾身的血一下子湧上了腦門,眼睛也濕潤起來,大聲說:“同志們,起來,你們都起來!你們這是乾什麼?你們是工人階級,你們的膝頭怎麼能這麼軟!同志們,全站起來,都給我站起來!” 工人們這才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高長河穩定了一下情緒,又說:“不要喊我'高青天'嘛,青天時代已經過去了,早就過去了!今天的平陽不是人治的平陽,今天的中國也不是人治的中國,我們是法制的社會。法制的社會靠什麼?不是靠哪一個人的英明,而是靠一整套完善的法律制度,靠一個適應今天形勢發展的健全的體制!同志們呀,你們只看到自己的集資款扔進了水里,就沒想到國家十二億的投資也是血本無歸嗎?據我初步了解,這和哪個領導的無能關係並不太大,倒是和我們過去的舊體制關係很大,很大!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要堅定不移地走深化改革之路,才要把那些不適應現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不合理的舊體制一點點改革掉,使平軋廠這種傷國傷民的情況再也不要發生了!”

又一片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 有個工人在人群中喊:“高書記,請你說說,這改革該怎麼搞?怎麼深化?” 高長河說:“同志們,這要說心裡話,對平軋廠,現在我也沒有底。你們要給我一點時間,給我們這屆班子一點時間,同時,也和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有建設性的意見,可以向廠裡反映,也可以向文市長和我本人反映,好不好?同志們,大家先回去吧,我再強調一遍,國家一定不會賴你們的債的!” 工人們卻不願離開,一雙雙充滿希望的眼睛仍緊緊盯著高長河看。 人群中又有人大聲問:“高書記,那你們究竟啥時還我們的集資錢呢?” 這問題太具體,高長河一時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文春明馬上插上來:“高書記只是定個大原則,管不了這麼具體!”

這時,平軋廠廠長何卓孝一頭汗水趕來了,先是連聲向高長河和文春明檢討,繼而,便衝著工人們吼:“你們集資款沖我要,市委、市政府什麼時候收過你們的錢?你們又跑到這兒來幹什麼?高書記、文市長不辦公了?回去,回去,大家都跟我回去!” 工人們的情緒又上來了,七嘴八舌和何卓孝吵了起來。 看著門前亂成一團的人群,高長河心裡真不是滋味,悶悶地對文春明說:“文市長,我看平軋廠的問題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要有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文春明面無表情地說:“好,好,高書記,我等著你拿主意就是!” 高長河心裡真火,可當著這麼多工人同志的面,又不好多說什麼,不滿地看了文春明一眼,又大聲對工人們呼喊起來:“同志們,大家先不要鬧了好不好?我再說一遍,請同志們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點時間……”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七時平陽市人大 和高長河辦完交接,從市委辦公室回到人大辦公室時,姜超林意外地發現,辦公室的正面牆上出現了許多大小不一的鮮豔錦旗。錦旗上都赫然繡著他的名字,書有:“人民公僕”、“風雨同舟”、“無私奉獻”等等讚揚的詞句。送錦旗的,有單位也有個人,甚至還有一批“原下崗職工”。 市人大辦公室主任說:“姜主任,今天送來的錦旗真不少,還有許多沒掛。” 姜超林心裡熱呼呼的,嘴上卻說:“都不要掛了,這不好,過去十年的工作並不是我一人做的,是大家一起做的,不能把成績算在我一人頭上……” 話未落音,文春明進來了:“——有什麼不好啊?老書記,人家願意送錦旗給你,說明人家心裡有你,天地之間一桿秤嘛!掛起來,都掛起來,讓大家都看看,我們老書記這十年是不是在搞人治,偌大的平陽是不是只有個平軋廠!”

姜超林馬上聽出文春明話裡有話,便問:“又怎麼了?春明?” 文春明“哼”了一聲:“沒人給你匯報呀?人家對平軋廠的群訪工人說了,青天時代過去了,平陽不是人治的社會了,平軋廠的問題人家要來解決了,一再強調要工人給他一點時間。” 姜超林笑了:“春明,高長河這話說得不是很好嘛,哪裡錯了?過去咱平陽是人治社會呀?你我是封建時代的官老爺呀?不是嘛,我們都是共產黨員,國家幹部。你這傢伙呀,有時候就是太敏感!” 文春明抱怨說:“可我們平陽也並不是只有一個平軋廠……” 姜超林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國際開發區、民營工業園、跨海大橋、國際展覽中心,還有一片片的高樓大廈,多的是,誰看不到呀?一時看不到也不要緊嘛,一時看不到,並不是說永遠看不到,更不是說就不存在。”

文春明說:“不是我敏感,我總覺得這裡面有文章。” 姜超林擺擺手說:“心胸要開闊點,先不要下這種結論,這不利於合作共事。哎,對了,春明,晚上我以個人的名義為長河同志接風,你來陪一下好不好?” 文春明搖搖頭:“算了吧,老書記,我不陪了,長河同志一小時前剛向我發表了英明指示'抗洪防汛是頭等大事',要我嚴陣以待,我可不敢玩忽職守!晚上準備上江堤,檢查防汛。”苦苦一笑,自嘲道,“老書記,你老市委坐船頭,人家新市委還是坐船頭,可憐我老文還在岸上走!” 姜超林笑道:“春明,你這傢伙別不憑良心哦,我光是坐船頭呀?沒和你一起在岸上走呀?沒幫你拉過纖呀?啊?一碰到矛盾,你傢伙馬上找我,都不過夜!得罪下面各路諸侯的話都是誰替你說的?你想想?”

文春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願高長河也能有你老書記這樣的拉縴精神!” 姜超林說:“你怎麼就知道人家沒這種拉縴精神?沒準比我拉得還好。哦,這個防汛確是頭等大事,不能馬虎,長河同志剛來,對防汛情況不太了解,你一定要和我多通通氣,我們幫他拿點主意。” 文春明點點頭:“那你們好好喝吧,但願能喝出個酒逢知己千杯少。” 文春明走後,姜超林馬上交待市人大辦公室主任,要他把已經掛到牆上的錦旗取下來,和那些還沒掛的錦旗一起,全收到倉庫裡去。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八時平陽劉意如家 得知女兒金華已從烈山回來,在家裡等候多時了,劉意如破例在高長河離開辦公室前先下了班。臨走,和高長河打了聲招呼,高長河也沒在意,看了看表說,六點了,也該下班了,以後到點你就走,不必再和我說。還交待:正常情況下不要把工作安排在下班以後,晚上能不開會盡量不要開。

這一來,劉意如便發現了新老書記的不同點:老書記姜超林沒有什麼上下班的概念,說開會就開會,哪怕深更半夜,有時候,一個市委常委會或者一個重大工程的決策會議能從深夜開到凌晨。常委們和底下的干部都說姜超林喜歡“熬鷹”,姜超林卻說,這叫革命加拼命。說句良心話,也正因為有了姜超林和平陽幹部這種革命加拼命的勁,平陽才能在這十年裡飛起來。新書記高長河可就瀟灑多了,下午空閒了不過幾分鐘,就向她打聽,平陽有沒有大型音樂會?平陽足球俱樂部的那支“宏大”足球隊有沒有進軍甲A的可能?劉意如回答這些問題時就想,這個新書記可真是個“玩主”,比老書記真差遠了!老書記滿腦子都是工作,新書記滿腦子的音樂會、足球,加班延點還不太願幹,便懷疑他嘴上說的“再創輝煌”之類的話是美好的官場許諾。 然而,劉意如卻絲毫不敢把這種懷疑表現出來。老書記姜超林無論如何能幹,現在也不是市委書記了;高長河不論是不是“玩主”,都是大權在握的市委書記;作為辦公室主任,她除了適應高長河,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回到家後,家裡的那位迂腐的中學校長還沒下班,女兒金華已等急了,見面就抱怨說:“媽,你看你,火急火燎地讓我回來,我回來了,你又老不和我照面,你再不來,我可要回烈山了!” 劉意如說:“你不要回烈山了,明天就到市委去,向高長河做個匯報,我想,高長河可能正需要你的匯報,你們烈山縣委書記耿子敬算是做到頭了!” 金華得意了:“媽,這也是我的判斷!高長河新官上任總要燒幾把火的!” 劉意如不接金華的話茬,只根據自己的思路說:“明天一早,你去匯報,匯報重點擺在耿子敬身上,趙成全的問題,我看先不要談。” 金華不解地問:“為什麼?入股分紅也有趙成全的一份嘛。” 劉意如說:“你看沒看過這幾天的報紙?省報上給趙成全評功擺好的那篇大文章你就沒注意到?” 金華不以為然地說:“我注意到了,耿子敬還在昨天的常委會上專門說過。可我知道,耿子敬這是欲蓋彌彰嘛,我一眼就看透了!” 劉意如搖搖頭,深思熟慮道:“你沒看透。趙成全是老先進,過去就宣傳過,現在又宣傳了,耿子敬有什麼目的你先不要管它,你只記住一點:我們重點宣傳過的人物,上面一般是不會輕易否定的。這個趙成全肯定是有問題,可最後會怎麼處理,完全看市委的態度。所以,你先別給市委和高長河出難題,讓市委和高長河自己去發現趙成全的問題。你呢,就抓住那個經濟開發公司做突破口,促使有關部門立即收審林萍,以防她毀賬。” 金華急切地說:“要不,我今天晚上就去向高長河匯報……” 劉意如搖搖頭:“不要這麼急,這個高長河和姜超林不一樣,不喜歡人家在下班以後找他,你晚上去匯報,效果就不好。今晚你好好準備一份書面材料,和高長河當面講不清楚的話,可以讓書面材料來說明。還有那個縣鄉鎮企業局局長的不正常提升也要談清楚,我估計這是賣官,還不知以前賣過多少哩……” 金華想了起來,說:“哦,對了,媽,還有件事我忘記說了,林萍發給我的那八千塊分紅錢又被要了回去,這事好像還是缺點過硬的證據……” 劉意如說:“這你別擔心,只要迅速拘捕林萍,什麼證據都少不了!” 這時,身為二十三中副校長的丈夫金大洪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個穿校服的學生。劉意如知道,這位模範校長今晚又要讓她和女兒不得安生了,忙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和金華一起在電腦面前坐下,準備幫金華打舉報材料。 不料,舉報材料剛打了幾行,金大洪便推門進來了,說:“意如,蓋新教學樓的事你幫我們辦了沒有?今天我們基建辦的王老師又來找我了。” 劉意如沒好氣地說:“你煩不煩?我不是和你說了麼,這種事我不好插手,你們自己找教委去嘛!蓋教學樓是公事,教委該辦的嘛!” 金大洪嘆著氣說:“意如,如今辦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要看來頭的,我們教書匠哪有你們市委這麼大的面子!報告早送上去了,至今音訊杳茫。你要能讓姜書記在報告上批一下,我們就一路綠燈了。” 金華從電腦桌前轉過身,插上來說:“爸,你看你這個人,不讀書不看報吧?姜書記下了,咱平陽市委書記現在是高長河了,知道不知道?” 金大洪說:“那就請高長河在我們的報告上批一下嘛!” 劉意如斷然回絕道:“高書記剛上任,我就替你去開後門,什麼影響?啊!” 金大洪怔了一下,搓起了手:“也是,這……這倒也是!” 這時,客廳裡響起了一個男學生的聲音:“金老師,你給我看看這道題!” 金大洪應著:“來了,來了。”出了門。 金大洪走後,金華悄悄笑著,問母親:“媽,你當初咋看上我爸的?” 劉意如心裡酸酸的,嘴上卻說:“你爸哪裡不好?老實厚道!” 金華眼皮一翻,毫不客氣地評論道:“老實厚道就是窩囊無能!” 劉意如真生氣了:“不許這麼議論你爸——快工作吧,你口述我記錄!”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九時平陽國際展覽中心 老書記姜超林要請客,田立業不敢不精心,地點選了幾個,最後定在位於海濱的國際展覽中心宴會廳。國際展覽中心的老總聽說新老書記同時光臨,高度緊張起來,陪著田立業一起忙活,還堅持要由自己請客,說是老書記為國際會議中心奠過基,剪過彩,就是沒在這裡吃過飯,中心說什麼也得請一次。田立業樂得替老書記省錢,便說,那好,到時候你就悄悄簽單,別讓老書記知道就行。 六點半鐘,先是姜超林到了,緊接著,高長河也到了。 高長河一下車就說:“嘿,我們這個國際展覽中心好氣派呀!” 姜超林很得意,馬上樂呵呵地介紹說:“這個中心乾了三年多,政府投資一億三,招商引資五個億,總盤子六億三,這還不算填海的費用。長河呀,你知道麼?咱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當初就在海邊,我們向大海填了一千五百米,這才有了海濱大道和這個佔地比天安門廣場還大零點一平方公里的超大型廣場。去年,我們在這個廣場上搞過一次國際啤酒節,一次國際服裝節,盛況空前呀!世界各地的著名啤酒廠商和法國時裝界的大師、名模都來了,中央電視台還做了專題。” 高長河眺望著落日餘輝下的壯闊廣場,不由地讚道:“老書記,我算服你了,怪不得華波書記夸你是黨的英雄、民族英雄!” 姜超林擺擺手:“人民是真正的英雄,這番事業是平陽人民幹出來的!” 上了觀光電梯,到了十二樓宴會廳,陪同的老總和其他隨從人員都退下了,田立業也要退下。姜超林卻一把把田立業拉住了:“哎,田秀才,你不要走嘛,陪高書記好好喝一點,客我請,酒可是梁老的,五糧液呢!” 田立業看看姜超林,又看看高長河:“你們首長談話,我在面前,這好麼?” 姜超林笑道:“有什麼不好呀?高書記正要聽你的匯報呢!你和那個新華社女記者去了趟平軋廠不要緊,人家工人同志今天可就找到門上了!”遂又對高長河介紹說,“哦,長河,這就是我們平陽市大名鼎鼎的田立業田大秀才,大甩子一個,當著市委副秘書長,就是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寫挖苦人的文章,據說叫什麼雜文,是'匕首與投槍'。對此人,我改造了六年仍然沒改造好,長河,你任重道遠呀,繼續改造下去吧,要是怕被他的'匕首與投槍'傷著,就送到我們市人大來,讓我這老同志繼續敲打他!哎,哎,我說田秀才呀,今天帶書了麼?不送一本給高書記'雅正'一下呀?” 田立業有些窘:“老書記,你和我開什麼玩笑?人家高書記的文章寫得多了,都上過《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我那些臭豆腐乾小集錦哪敢迭給高書記看?那不是關老爺面前耍大刀嘛!” 高長河挺高興,笑了:“哦,田秘書長,你還真看過我的文章呀?” 田立業忙說:“看過,看過,我最欣賞你那篇論'三邊'問題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好像是《講點科學,講點法制——關於三邊現象的思索》,發了半個版。你在文章裡談到,我們經濟建設中的邊設計、邊施工、邊審批,實際上是一種無序和人治的現象,是過去極左年代不講科學的大干快上的派生事物,危害極大。而從法制的角度看,則是一種嚴重的違法行為。我原來還以為你是經濟專家呢,後來才知道你是省城市委副書記,後來又做了省委副秘書長……” 高長河益發高興了:“省城市委副書記和省委副秘書長就不該懂點經濟了?不過,關於三邊問題的思索寫得併不算好,還給我惹了不少麻煩,省城有些搞經濟的同志不太高興哩。其實我最得意的文章因為種種原因還沒發表出來,是分析平陽民營工業園的,咱們老書記可是給我提供了不少素材和想法哩,發出來又要嚇他們一大跳!” 姜超林可沒想到田立業會認真看過高長河的文章,見他們一見面就談得那麼投機,便說:“好,好,你們大秀才碰上了大秀才,看來真要酒逢知己千杯少了!來,來,長河,田秀才,都坐下,邊吃邊談,你們就來它個'青梅煮酒論英雄'吧,我也跟著長長學問。” 高長河笑道:“老書記,你是我們平陽市委班子的老班長,是我們要跟你長學問呀!你看國際展覽中心這篇大文章做得多好,多大氣!這一篇大文章就夠我學一陣子的!我在昨天的黨政幹部大會上說了,現在先做學生,好好學習。” 田立業不知輕重地插了一句:“好,好,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 姜超林白了田立業一眼:“又甩了吧?你這是和誰說話呀?” 高長河又笑:“老班長,這不是你個人請客麼?又不是市委的工作晚宴,既無外賓,又無內賓。酒桌上嘛,咱就放鬆點,不談職務大小,也不講官話。來,來,田秘書長,我們先敬老班長一杯,就為老班長寫在平陽大地上的一篇篇好文章!” 田立業老老實實響應了高長河的號召,把滿滿一杯五糧液一口乾了。 姜超林又和田立業開起了玩笑:“田秀才,你這一口可是喝掉了下崗工人一兩天的生活費喲,是不是也寫篇文章譏諷一下你自己?” 田立業夾了口菜吃著,陰陽怪氣地說:“老書記,你以為我不知道下崗工人的苦惱啊?我是沒法和你說,天天'苦惱人的笑'。我妹妹就下崗了,昨天夜裡被我在夜班電車上撞見,弄得我一肚子氣。我正說呢,這幾天就寫篇文章,談談如何尊重下崗工人的問題。” 高長河當即表示說:“很好!這篇文章要寫,可以從兩個方面談:一、社會要尊重下崗工人,幫助下崗工人;二、我們的下崗工人也要自信、自強。另外,還有一個基本道理也要講清楚,不能把下崗問題算到改革的賬上,一些國企工人的下崗不是改革造成的,而是過去的舊體製造成的,我們今天是在替歷史還債。” 姜超林說:“是啊,說起來傷心,在過去那種計劃經濟情況下,我們有些國營企業從投產就沒賺過錢。先是靠撥款,後是靠貸款,現在怎麼辦?貸了款還不起,越生產越虧損,不痛下決心進行產業結構調整怎麼行?這就勢必要造成一部分工人的暫時犧牲。” 田立業悶悶不樂地道:“工人們在做犧牲,幹部呢?怎麼不犧牲?” 高長河笑道:“你別急,快了,中央機關動作幅度很大,馬上就輪到我們了,你這個市委副秘書長要是還不務正業,也許會被我犧牲掉。” 田立業心裡“格登”一下,不作聲了。 姜超林也跟著上勁:“不精簡人員倒罷了,真精簡人員,是得刷下來一批不干正事的同志,像這位田秀才。哎,我說田秀才呀,陪記者去平軋廠前,我是不是和你說過,要你向高書記匯報,你倒是匯報了沒有?怎麼聽文市長說,你把記者帶到鏡湖市去打秋風了?” 田立業壓著一肚子火說:“不是我讓李記者去的,是鏡湖常務副市長胡早秋把她拐走的,老書記,你又不是不知道,胡早秋這傢伙鬼精鬼精的,想組織北京各大報記者看鏡湖,進行大規模採訪活動……” 姜超林笑了,又對高長河介紹說:“鏡湖那位胡早秋也是個甩子,算個二號甩子吧,根本沒個縣處級幹部的樣子,和我們田秀才好得那是割頭不換哩。不過,這位同誌有一點比咱田秀才強,那就是乾實事,他們市長身體不好,這幾年一直住院,鏡湖政府的工作都是他在幹。看看,這次又逮住個宣傳鏡湖的機會!” 高長河想了想,對田立業說:“田秘書長,這我可要批評你了!胡早秋鬼精鬼精的,你怎麼不鬼精鬼精呀?你是平陽市委副秘書長嘛,咋不讓記者們順便也看看我們平陽呀?看看老書記領導九百萬人民幹出來的這番大事業呀?平陽可不只有一個鏡湖嘛,可看的地方很多嘛!像濱海市呀,烈山縣呀,搞得都不錯嘛!哦,對了,烈山有個叫趙成全的縣長,那是昏倒在省城談項目的會場上的,得了絕症還堅持工作,事蹟很感人哩,最近省報上還登了他的事蹟!” 田立業馬上說:“好,好,高書記,既然你有這個指示,我就執行,叫胡早秋他們停下來,就搞個'首都記者看平陽'的活動!” 高長河說:“也不能讓人家停下來,咱別搞官大一級壓死人那一套,還要尊重人家的發明權,咱們就搭個順風車,明天我先和市委宣傳部打個招呼。來,還是喝酒,田秘書長,這杯酒我是敬你的,為你看了我那麼多文章!順便說一下,你的文章我也要看,還要看看新華社那位女記者的文章,這話我已經和文市長說過了。” 田立業敏感地問:“高書記,這就是說,記者的文章你要審?” 高長河點點頭,看了看姜超林:“和老班長一起審。” 姜超林手一擺:“長河,我就不審了,事實擺在那裡,記者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嘛,你們寫文章的秀才們不是有一句話嗎?'文責自負',我看很好嘛!” 高長河搖搖頭:“老班長,不瞞你說,我不太同意發表這篇文章。上午我就說過,孫亞東同志在對待平軋廠的問題上不太冷靜,有些感情用事,而您老班長則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您說得很對,平軋廠問題太複雜,涉及面太廣,根據幾次調查的情況看,困難局面也並不是哪個人的個人腐敗行為造成的,而是因為投資主體不明,責任不清,由於計劃經濟的舊體製造成的。這個觀點,我今天也對來群訪的工人同志們說了。現在我還想說的就是:老班長,你們老同志在二十年改革實踐中摸索出的豐富經驗,是我們新同志的寶貴財富。” 姜超林笑道:“長河,你別捧我了,我們這二十年有了些經驗,可教訓也不少呀!平軋廠就是個很大的教訓嘛!你們這些跨世紀幹部在繼承財富的同時,也應該正視這種教訓!所以,我意見就是:支持那位新華社記者把文章發出來。” 高長河笑了:“老班長,您能不能和我說點實話?” 姜超林也笑:“長河啊,你懷疑我剛才說的是假話呀?” 高長河喝了口酒,搖搖頭:“老班長,您是不是覺得自己退下來了,就不管我們的死活了?看著我們在省裡、在北京四處出洋相?為孫亞東同志的不冷靜,您就賭這麼大的氣?” 姜超林笑得坦蕩:“長河,說真的,開始呀,我是有些氣,還不但是氣孫亞東同志,也氣馬萬里同志,覺得他們連我們的忍辱負重都不允許,實在是有點欺負人了。可冷靜下來一想,又覺得怪不得他們,他們也是好心,也是負責任嘛!換一個角度,如果我是他們也要問:這十二個億怎麼就扔到水里去了?六十七萬三千元怎麼就送出去了——田立業,有關這方面的情況,你一定要好好向高書記匯報!” 田立業點了點頭:“好,我聽高書記安排。” 高長河根本不安排,看都不著田立業,只看著姜超林:“老班長,我們還是先喝酒吧!我岳父可是和我說過,說您酒量不小哩,你們過去常在一起喝兩盅吧?好像就在我現在住的小紅樓上,是不是呀?” 姜超林抿了口酒:“這倒不假,有時候談工作談晚了,就著花生米就喝兩口,那時可沒有五糧液喲,就是八角五分錢一斤的散酒。有一次喝多了,就在梁老的客廳裡打地舖睡著了。現在老了,不行了,今天不是因為給你接風,我是一杯白酒不喝。來,長河,我用梁老的酒敬梁老一杯,你替他乾了,好不好?” 高長河點點頭,把酒干了,提議說:“田秘書長,我們給老班長獻首歌吧?” 姜超林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說:“長河,你還這麼多才多藝呀?” 田立業不知是譏諷姜超林,還是譏諷高長河,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姜超林一眼,說:“老書記,您以為大家都像你,只會工作,不會生活?” 說罷,和高長河一起起身拿起話筒,唱了起來: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就叫中國…… 田立業和高長河唱歌時,姜超林呆呆地在酒桌前坐著,失神的眼睛既不看兩位業餘歌手,也不看電視機屏幕,顯得挺無聊的。待得一曲唱罷,姜超林眼睛裡才又恢復了慣有的神采,且禮貌地鼓起了掌,應付說:“唱得不錯,不錯!” 高長河指指田立業:“是田秘書長唱得好,我看夠專業水平!” 田立業得意了:“那我再為二位領導獻上一首歌吧!《北國之春》——” 田立業盡情高歌時,高長河又不屈不撓地談起了平軋廠,懇切地對姜超林說:“老班長,對平軋廠的問題,您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一下麼?” 姜超林嘆了口氣說:“長河呀,我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考慮過的。你不想想,平軋廠問題不揭開,馬萬里、孫亞東那邊你怎麼應付?和我一樣忍著受著頂著?讓文春明也再忍著受著?再說,我也替你們想過了,現在情況和過去不太一樣了,黨的十五大以後,隨著中央的大動作,國家部委已經沒有過去那麼大的權了,誰想卡我們平陽一把也不是那麼容易了。至於說涉及到省里個別領導,我的意見是:第一,盡量避免涉及;第二,真涉及了也不必怕,我們就是要總結一下教訓嘛,並不是針對誰的。就是那個車禍死去的王副司長,我看也不要多指責。有過去那種不合理的體制,就必然有一大批不負責任的'王副司長'。長河,你說是不是?” 高長河想了想,也不知是真想通了,還是故作姿態,終於點了點頭,說:“老班長,你算是把啥都看清了!你說得不錯,馬萬里副書記和孫亞東同志也都希望查清楚,今天我批評了孫亞東同志,孫亞東同志意見就很大,情緒也很大,沒準還會找馬萬里副書記匯報,他這個人倔得很!” 姜超林意味深長地說:“所以,長河呀,平軋廠你是繞不過去的嘛!” 高長河平靜地說:“那我就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也請老班長您幫我再想想。” 姜超林擺擺手:“算了,為了便於你的工作,我想找個地方躲一陣子,也休息一下。長河,咱們現在訂個君子協議好不好?華波同志當市委書記時,我帶十幾萬民工修過海堤、江堤,不敢說是水利專家,在民工中還有點威信。今年汛情來得早,又比較嚴重,所以,防汛這事我照管,除了抗洪防汛這種事,你最好別來找我。” 高長河直搖頭:“老班長,你還真不管我們的死活了?” 姜超林說:“下了就是下了嘛,還垂簾聽政呀!” 這時,田立業已把《北國之春》唱完了,走到桌旁坐下後,又不知輕重地插了句話:“老書記,人家高書記一口一個老班長叫著,你老班長就不經常查查舖,給高書記掖掖被角?就不怕高書記受涼感冒嗎?” 姜超林狠狠瞪了田立業一眼:“田秀才,你這嘴怎麼就管不住了?你看你這話說的,也太沒規矩了吧?還有一點副秘書長的樣子嗎?當真想當待崗幹部了!” 高長河表面上不像有氣的樣子,還笑了起來,說:“田秀才,請你放心——看,我也喊你田秀才了,我不會因為你在酒桌上說這種帶刺的話讓你下崗的,那也太小家子氣了。是不是?可你也得給我記住了:咱們工作就是工作,你要真像老班長說的那樣,上班不干正事,光寫譏諷人的文章,那我這個市委書記可要公事公辦。別說你是秀才,就是舉人老爺我也不客氣!” 這話雖是笑瞇瞇說的,田立業卻聽出了暗藏殺機的弦外之音。 田立業這才後悔起來,心想,這場酒恐怕是喝傷了,只怕酒宴一散,高長河就得給他加緊趕製三寸小鞋了。於是,接下來益發裝瘋賣傻,一會兒給老書記獻首歌,一會兒給新書記獻首歌,把個接風宴會變成了個獨唱音樂會,吵得姜超林頭都大了。姜超林讓田立業過來喝酒。田立業便又把邪勁使到了酒桌上。一會兒敬老書記一杯,一會兒敬新書記一杯,一個人竟把大半瓶五糧液灌了下去,讓高長河帶著一臉的嘲弄直誇他海量,問他是不是想學學詩聖李白,來個“斗酒詩百篇”?田立業便氣壯如牛說,“百篇”太少,要“斗酒詩千篇”。 回家後,田立業越想越覺得平陽市委是“換了人間”,自己和老書記姜超林的關係又人所共知,認定高長河無論如何是容不得自己的,於是,便在酒意矇矓之中連夜寫了份請調報告,自願要求調到市人大去,“為我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和平陽地方立法工作做出新貢獻”。 把筆一扔,田立業仍然氣壯如牛,酒氣熏天地對夫人焦嬌大嚷大叫:“老婆,我告訴你,對這屆平陽市委,我老田是不打算伺候了!當年李白醉草嚇蠻書,今天我老田是醉打請調報告……” 夫人焦嬌怕他的聲音傳到外面影響不好,上去揪他耳朵,叫他輕點聲。 田立業又把焦嬌假設成了高長河,叫得更起勁:“高長河同志,你不要過高的估計了自己的才能!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寫過幾篇空對空的文章麼?當真來指導我們平陽幹部群眾了?試看今日之平陽竟是誰家之天下?要我老田說,它不一定就是你高長河的天下,不一定……” 就這麼胡鬧了一通,田立業連臉和腳都沒洗,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氣得有潔癖的焦嬌連連罵著“臟豬”,對他又捶又擰,卻硬是沒把他拖起來洗臉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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