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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部春6-10

歡喜 冯唐 21468 2018-03-20
6 又是幾夜沒睡好。 人們談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人們最不了解的。所以沒有幾個女孩子躺在一起不談男孩子。同理,也沒有幾個男孩子躺在一起不談論女孩子的。何況現在是春天。 上完晚自習,息了燈,他們就開始現場演唱,現演,現眼。 沒有一句歌詞不帶女字旁。 “……你在我心裡,我不知道,多麼愛你,妹妹呀你大膽……輕輕地捧起你的臉,為你把鼻涕擦乾……朋友,你是否愛過,愛的滋味難以琢磨……” 電足與不足的手電舞動起來,白光、黃光,很好的舞台效果。想著隔牆有耳,頂上就是女生,歌興更盛。 我要睡覺。 堵上耳朵,作獅子吼:“別唱了!” 稍稍靜了點。 “把我兜里的錢都給你們,別唱了!” 他們停了停,互遞一下眼色。

“秋水?” “幹嘛?”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祖宗們! 早上,又起床得很晚,貓吵的,鬧春的貓,叫得像小孩哭。 大概是夜裡,不敢和這幫祖宗比誰更慘,就改時到早晨了。 春天了。 來到班上,他們就為我做宣傳,說我最近非禮不聽,一定懷了孟子之類的東西。一個女生沖我嘻笑,我也沖她笑。指著他們當中最歡的一個,對她說:“瞧,咱們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讓他們笑他們的吧,我有我的孟尋。 孟尋遞給我一塊抹布。 “把桌子擦擦,一夜了,好多土。” “免了罷,我胳膊比他黑,” 她替我擦了。像是無意地頓了頓,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當然不是指我的胳膊。

“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必須承認,我騙過別人,可我還有個好名聲。我對他們說,我從不說謊,不同意?舉個反例,我何時何地幾分幾秒騙過你?他們什麼也說不出。 “那個人很醜,很古怪,不會可愛的。” “人是因為可愛才美麗,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說來說去,這樣吧^” 我拽過紙,攤在她面前,邊寫邊讓她看。 “晚上,家裡讓你出來嗎?” 有些話想得出寫不出,有些話寫得出說不出,或者說,說出沒有寫出的味道好。 她點頭。 “七點,操場,第三棵楊樹,等你,來嗎?” 她點頭,表情很嚴肅。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我的心還是跳得很厲害,厲害得和第一次一樣。 心在胸膛裡上下狂跳,這也是我用筆不用口的原因——生怕一開口,那顆狂跳的心從張開的嘴裡蹦出來。

為這,我感謝上帝,上天給我們每個人很多好東西,問題是不是每個人都很愛惜地保護他們。如果一個人一直持著那顆好奇的童心,那無疑是牛頓、愛因斯坦。 如果,一個人一直保著青春年少時的愛心,初戀時的羞赧,它無疑是卜伽丘、屠格涅夫。 人們常說的文人的才氣,說白了也就是對異性的敏感程度。 才盡了,是因為他對她再也沒有興趣了,隨之,對世界的興趣,也就淡淡如水了。他也就只能去做學問了。人們就說他老了。 大家彷彿是順流而下的貨船,每行一段,貨被風吹走一些,被雨淋爛一些,為某種目的賣掉一些,一直到完結。 月夜。 一規圓圓的月飽嵌在一線黑魆魆的樹梢上。 快七點了,學生們都去教室上晚自習了。這裡很靜,沒有蟲,沒有鳥,屏息凝視,能聽見月光瀉在地上,很精細的響聲。

就是這樣的月夜,莫泊桑的小說裡說,一對男女談情說愛,一個教士撞見了,覺得神聖,輕輕地去了,不敢驚破情禪。 記不清多少次了,我把我的熱情說給月亮聽。不需要別的,只需要它這種冷靜,脈脈地看著你,不贊同,不反駁,由著你順性說,不厭、不倦、只是脈脈地看著你。 於是,時時渴望,能有一個月亮一樣的朋友,當我的夜把你裹住的時候,能安安靜靜地伴著我。不助不忘,因為對我的信心,相信我能干成想幹的一切,現在需要的不過是默許。 儘管陽光燦爛時,我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因為她不習慣於錦上添花。 寫過一首《然後》,很短,念給你聽: 然後 是新月,是你佳邸? 然後 是滿月,是你的面顏。 然後 是殘月,是你冷冷的唇臉。

聽經過滄浪的人講 他見過一個水潭 渴了還有,渴了還有 不渴,水就總是滿滿的不干 我到的時候,孟尋已經在了。 “來了?” “恩。” 咬著牙唇,頭略偏過一邊,浴在月光裡的她,眉眼間有一股絕塵的動人的情致。 討女孩子喜歡,最便宜的辦法就是誇她漂亮,我沒討別人歡喜的習慣,可我更不習慣隱瞞心意。 “我忽然發現你長得很有趣,很動人。” “你又來了。我很醜,很醜,用不著你提醒。我很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家裡來了客人他們總想抱哥哥,抱姐姐,我知道他們很漂亮,很好看,而我很醜,很醜。每到這時候,爸爸就來抱我,用鬍子扎我的臉。可我笑不來,我知道,他們是可憐我。他們不是喜歡我,他們是我的父母,有義務愛我,儘管我很醜很醜。”

“我必須聲明,我堅持我的觀點,在我,至少在我,您很美,很美,比她們都漂亮。在她們的眼睛裡,我只能讀出一二三四五,有的連一二三四五也讀不出來,但在您這裡,幸運得很,我讀到了許多我很想讀,卻從來沒讀到的東西。跟他們很多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發愁該談些什麼,怎樣把難堪的沉默捱過去,我總認為這沉默全是我的錯,可我想來想去,覺得就是沒什麼可說的。我跟您在一塊,恰恰相反,我很自在,我直發愁,怎樣把自己想說的話分個輕重緩急,排個先後,怎樣把心裡的東西好好地表達出來。可是,你瞧,我還是沒做到,還是語無倫次。人就像一幅畫,外形的好賴是畫布,是顏料,是鏡框,是無關主旨的東西,重要的是人表現出的元氣,在畫,也就是流溢在線條色塊間的激盪人心的東西。有些女孩子,是天生的和氏璧,在他人眼裡只是普普通通的石頭,卞和卻認定她是無瑕的美玉,折了胳膊,打斷腿,還這樣認為,死不改悔。”

“你很會討人喜歡,至少,總能讓我高興。” “我只說真話。” “那你上課時,茹亞說的,也是真的。 “當然。“ “能講講我聽嗎?“ “很俗氣,很俗氣的故事,你不會愛聽的,” “關於你的事我卻想听。” “那是很久以前了……” “很久?” “很久!” 從前,有個黑瘦的小男孩,他很快樂。 每天放學,他總是走通向小丘的那條黃土路。低著頭,細數他的腳印給大地的戳記。夕陽,把他狹長的影子拋給大地,彷彿拋給他一個墨凝的嘆號,敲得它噹噹響。 每當他數到三千八百六十一時,他會舒舒服服地躺在青春的蔓草身上,閉上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黑螞蟻和紅螞蟻如何為了爭奪一隻死甲蟲,在狗尾巴草下會戰。

看茅草們受了風的慫恿,如何如何氣憤地用一桿桿錨栓刺向雲彩,雲彩被刺疼了,呱呱大哭,留下了一大堆淚,人們把它們叫做雨。 看小酸棗樹如何如何想掀開天空,看看天外的世界,結果只戳了幾個小洞,人們把它們叫做星星。 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夜極少是黑的更多的時候是發暗的玫瑰色,星星並不是一閃一閃地眨眼,而是天外的人們拉他們的窗簾,它們也不是藍的,而是向他們那世界一樣五顏六色。 當他的肚子“咕咕”叫時,他沿著原路回家,把霜似的月光踩得吱吱咯咯地響,把肚子餵得不再叫喊。 於是鑽進他兩平米的小屋,反鎖上門,拉上窗簾,睜開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莊周如何如何變成蝴蝶,鯤如何如何化作大鵬,看曹子建如何如何嘆“人之出殊道”洛神如何如何回風擺雪。

看李太白從水中撈起月亮,柳永的筆尖如何如何敲響雨霖鈴。 那天,他遇見了她,一切就都變了。 那天,他十三歲,她二十三歲。 她第一次走上講台,教他和他的同學們語文,她第一次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覺得從前媽媽的眼睛嵌在了她的臉上。他忽然覺得比他大六歲的姐姐的笑隱在了她的眼底。他忽覺得透過星星看到了天外的人兒,蘊著和她一樣的心。 窗外的太陽不再如往日那般耀眼了,屋頂飛到雲彩上去了,地板沉到地球那端去了,他的目光殺死了所有的同伴,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從這天起,他不再去土丘了。 每天放學,他乖乖地趴在位子上做功課,看她伏在講台桌上批改考卷,看她,就像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在燈下看童話,媽媽藉著余光,縫著他爬樹剮破的紅肚兜。

她莫名其妙的覺得他滿桌子廢紙很難受,她把它們一張張地展平,折成小船,讓他放鉛筆屑,疊套小衣服小碗,讓他留著好玩。 她莫名其妙覺得他老半天不抬頭看她,只是寫呀寫呀,很是難受,叫他過來,和他比誰能把一分硬幣立在桌之上,怕輸了挨彈,她見他立了起來,就偷偷把它吹倒,耍賴皮,他說和她玩個遊戲——看誰能把太陽想成藍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她的太陽藍得像他的夢。 她莫名其妙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同他講,於是他們就一起爭論小熊的媽媽是老虎還是青蛙。 當窗外的白楊,把那鉤彎月挑上樹梢,他就收拾好書包,順路陪她回家,分手時塞給她一朵路上隨手摘的小黃花。 然後,蹲在她門前的老槐樹下,看她把窗子如何溢出燈光,就像從前看第一顆星星如何升起,繼而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蹦跳著回去。 她送他的紙玩意兒塞滿了一書桌,他送她的小野花,乾了也藏滿了一錦盒,他覺得她有資格去嘗他做的石子當葡萄乾的狗尾巴草餡餅。 他就閉著眼問她,讓她閉著眼回答,是否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去看那顆特別像她的小花樹和它媽媽——如同過去蒙上姐姐的眼睛,給她把竹劍,領她去殺魔鬼青蛙。 她卻說不行,這些日子她彷彿在做莫名其妙的夢,她好怕“十三。二十三”不是“二十三,十三”。 他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倔勁上來,說他要等她,等她,等她,她不去也等她,為她準備一份餡餅,冰激凌和小蝦。 她死命搖頭說不行不行,她忽然想起了忘了老多老多年的哭,大書??上常嘆的生命。 一次,兩次,她沒有來。 他把她那份埋在特別像她的小花樹下,問它味道如何,和它談天,不覺睡著了,好像吃飽了媽媽的奶,閉上眼睛,開心地笑了。 第三次,她來了,咬著嘴唇,告訴他來的不是她,不是她,絕不是她,是她正夢遊的靈魂。 他覺得真好笑,就告訴她等她,是他是他絕對是他,然後請她吃小蝦。 他拉她手坐下,她抬眼瞟他,低下頭輕輕咬嘴唇。他笑著問她,嘴唇好吃嗎?她閉上眼睛,微微抬起頭,讓他自己嘗。 第二天,人們告訴他,她死了,死得很安詳,她好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說什麼也不相信,說她只是睡熟了。 人們給他一封信,說是她給他的: “你十三,我二十三,其實你不是十三,我也不是二十三,衡量生命應該以心靈不應該以時間,神同意的,人大多不同意,我去了,不是死,你相信輪迴嗎?我投胎於一個女嬰,再過二十年,你三十三,我二十,那時,神同意的,人也會同意的,這二十年你就當我睡去了,要是想我,就去看看特別像我的它,忍一忍,二十年後,我就能叫你哥哥了。 他想是明白點什麼了,看了眼窗上自己的影子,彷彿不認識他是誰了,從前平靜的世界不再是對他有一絲吸引,他渴望明白有關那一點的一切。 漸漸的,他不再相信,山那邊的還有多深了,他覺得一個人看星星是愉快的,但若沒有雙她那樣的眼睛同時看著你,卻要令味百倍??。 不久,人們發現河邊的一棵樹下多了一座小墳塋,每天墳上都會插一朵小黃花。 人們又發現,一個黑瘦的男孩子大白天提著燈籠在街上走,問他,他說在找人,人們說,他瘋了,太陽說。他長大了。 從前,有個黑瘦瘦的男孩,他很快樂。 講完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她看著天,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而是天上最黑最暗的地方。眼睛亮亮的。 月亮更靜了。 接著,便是鈴聲,便是下自習的學生衝出來,便是大呼大叫,“妹妹哥哥“。 月夜破了。 “再見。”她說。 “再見。”我說。 “回去躺在床上,我要是哭了,你不會在意吧?” 7 心情真好。 孟尋的心情也很好,和徐盼用泡泡糖一人吹起一個大泡泡,相互一撞,破在面前,倆人很高興地笑。 所以眼裡的大家心情都很好。 和二百五十六趴在窗台上,撅著不大的屁股鑑賞樓下的女孩子。 “瞧,那個穿背帶褲的,鼻子長得多有特點,巨好玩。” “什麼呀,簡直是天安門,大鼻子,大嘴,儼然不敢輕犯。” “快看,那邊那個,多古怪的一個腦袋,一個大辮子,古色古香的。”“哪邊?哪個呀?” …… 就像兩個餓了一天的窮小子,釘在“肯德“雞店的玻璃窗前,聞著濃濃的奶油味,看剛出爐的炸雞。 許多外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 起外號,是門學問。要把一個外號起的形象合理,誇張適度,聲律和諧,易記易傳,難! 書記——諧音書籍——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梯子。 支部書記茹亞就這樣又得了一個雅號。 其實還活在人們嘴上的那些著名的詩句,都很簡單。我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有過詩句裡描寫的那種感受,(否則,他還會喜歡它了),但人家就是天才,你就什麼也不是。所謂詩人,只是能說出人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罷了。 很難說清楚這時候的男孩子,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昨天二百五十六還多??我說他的不痛快,他的小朋友如何被別人霸過去。我說你不是不喜歡她嗎,他說那是另一個問題。今天,又像往日一樣無所掛慮,自由自在了。 可能到底還是沒長大,他們現在看待女孩子,就像小時候看待玩具,玩具在男孩子眼裡沒好賴,沒有高級不高級,只有新鮮不新鮮。每件都覺得可愛,每件都有別的沒有的好處,所以每件都想要。拿到手裡,舞弄一陣,又覺得也不過如此。玩過一陣,或是放在一邊,或是索性丟了。 可有一天,忽然發現別人玩得津津有味,才覺得是去得可惜,後悔起來。 羞羞摸摸想再要,就如同自己從來沒有過一樣,想得厲害。不過,這樣很短。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真正的男孩子也不會為一個女孩子食不甘味,臥不安席。到了不得不弔死的時候(這是很少人的福分,自殺也需要一種勇氣)也得找個結實漂亮的。這和老人挑自己的壽材沒大的區別。 又聽見不遠處的一個女生問前面的學伴:“又過了一節課,你高興嗎?” 看來,唯一痛苦的就是講台前面挨數學老師批評的幾位。 挨批評的原由很有意思:星期五吃包子,看鄰桌沒人,三位不夠吃的大肚漢一人偷了一個,可巧被飯主任瞜見,便扭送至班主任處。 所以數學老師著急上火,還是找不出該用什麼說他們,於是:“你們,你們……”地不住。 那三個,高的,蝦米似地彎著腰,和藹可親地望著比他矮半頭的先生,先生說個“你們”。他們就說個“是”。點一個頭(你們是“什麼呢,我奇怪了)。老踢球的,雙手交插在體前,小心地護住襠部,就彷佛身後就是球門,他是一部分”人牆”要防住對手將要開過的任意球。還是第三個老實,臉一耷拉,像是前天就死了爹。 可氣的不是??,看到這幅情景,撈起本書當手鼓,背著老師,當著他們的面擠眉弄眼,跳起新疆舞。 三個人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古怪,彷彿憋了一泡尿。 我要是老師的話…… 我曾一度很想當老師,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有幾十個規規矩矩地聽你神侃。他們要是膽敢不聽,我就教育他們。 ……我就對他們三個說:“你瞧瞧你們這麼大了,偷點什麼不好?不好,這體面?壯觀點,偷偷銀行。雅點偷偷書。最不成事,也可以偷偷人,偷偷香,總比偷包子還讓人抓住強。……” 或許也因為春天,李老先生身上淨出新鮮事,老伴給他新做了件中山裝,李老先生平生第一次把想隨身帶的零七碎八都帶上,四個兜象填滿了吃食的嘴巴,鼓鼓的。李老先生高興得不行,於是忘帶了假牙,說話漏風,音發不清楚,我們就有了節自習。 我樂得在縮進我的角落,讓世界緩緩地順著眼波引的路,緩緩流過身體,衝過心床,緩緩地踏響翁合的心瓣。 窗外的花還沒有開,一簇飽透的花蕾擠在一起,小臉憋脹得圓圓的。 還是看屋子裡不比花遜色的臉吧。 東方人和西方人的美,我總覺著分屬兩個類型,像一個英國人坦白的:“我覺得任何一個有血色的英國姑娘都比維納斯美。”——欣賞西方人的美,需要的是本能,是下意識的動。而東方人的美,很少讓目瞪口呆,身飛天外,這種美感是一種適感,然人覺得舒服,覺得愉快,彷彿一小杯恰到好處的碧螺春,沒有淡到無味,沒有釅到苦口,只是清清純純,輕柔美好。彷彿一薄片上好的金華火腿,瘦處火紅欲然??,肥處溫潤透明,含在嘴裡,熏制它的桂花香,曲酒香,一味一味在喉舌間繚繞開去,彷彿深山古鐘,餘味無窮。欣賞這種美需要的是所謂的修養,玄妙點說是種欲之上的東西,是靜。所以書上有時候說:腹有詩書氣自華。 看著一張張起伏不大的臉,我忽然靈機一動,把它們想像成朱文的印面: 鼻直口方,眼圓耳彎,是方圓的變化,面頰是“寬處疏可以走馬”。眼鼻是“密處不可透風……” 不談漂亮與否,這些都是名實相符的天工。看八字劃的粗細、寬窄、疏密、筆勢的歪斜、方圓、曲直,形體的長短、肥瘦品品呼應起來,散聚離合,找找吳昌碩的渾穆古拙,黃士陵的剛健勁挺…… 至於常言的“氣質”,在這,便是文??表現出的氣韻,咂摸它是如何在不同的臉上怎生地流動,如何顯出秦權,詔版,鏡銘古陶的意態來。 挺好。 我的牙生得很有特點:一是傲然不群,沒一顆在應該的地方呆著。二是空靈,盡得中國古典詩歌的衣缽,“行氣如空,行神如虹”。 自然,有人搖頭晃腦,“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 我也就索性每天多叫他幾聲,讓他在狗洞子裡多進出幾個來回! (所以身上公認的優點少得可憐,但各科先生,各位學友一致認為,我至少還是很有禮貌的,見面總不忘打招呼)。 可心裡清楚,這是賭氣,不是科學,上帝保佑,今兒在“印面”這個比喻裡找到了合理解釋,這叫殘缺,這叫破邊,這叫古樸。懂麼,老外? 挺有經驗的人講,中國之所以人口多,是因為有八億農民,很多地方相當落後,沒有電,也沒有什麼別的娛樂活動,電影隊一年難得來一,二次,於是日頭一下山,大家就上床干那件最簡單方便的娛樂.與此相似,學生坐在學校裡,沒有電視,沒撲克,只有書,書,書,也只好學,學,學。 我的骨子里大概天生有種不安分的東西,總想改變點什麼,我們這樣的年齡不應該為又熬過一天而歡心。 於是星期五,拉上幾個同志(好在不是人人都像黃根)趁著月黑風高,溜出門去,電影、錄像、浪蕩他一晚。十一、二點再翻牆進來,人鬼不知。有一段幾乎成了慣例,直到有一次葉胡豁出去睡個晚覺兒,突擊檢查,天公不做美,抓到了兩個沒聊完的小朋友和正翻牆的我們。星期六的回家就成了唯一的精神寄託。 騎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唱回去,天好藍,樹好綠,有幾枝迎春也開了,疏疏的幾枝,黃得可愛。盧浮宮關門了,蒙娜麗莎就不美了,今天,這天,這地,才屬於自已。 街上的行人趕路像是逃難,全然不理會周圍有什麼變化。他們當中,一百個里也未必有一個,約略知道柳樹哪一天返翠,哪一天漂了第一場春雨。比起他們我應該知足了,一周裡還能有一兩鐘點,什麼也不干,細細聽聽自己的魂靈說些什麼,隨它天南地北,心遊萬仞。 平常不坐公共汽車,是怕耽誤時間,以現在的觀點,週末偶爾坐回也挺好。學校雖然還是老樣子,白汗衫,藍褲子,日曆牌樣幾張面孔,可學校外的世界變化真快,一周不見,人又漂亮許多。一個車廂裡,總有一兩個稍稍耐看的,旅程就不會無事可做。首先,得挑出她長的缺陷。尤其對化過妝的,更要撥亂反正。這一點至關重要。人對至美的東西有股恐懼,挑出了錯才能安心。然後可以慢慢看了,看看她到底哪點耐看。 她跑不了,車擠又躲不開,也不好說什麼(太對不起人家了)。記得有一次,遇見一個人,長得很高,難得的是,不顯得不均勻,不顯得傻。咂摸一路她的高,以至下車的時候自己的腦袋撞到了車門的上樑。好疼。 遇上對自己路數的人,彼此笑笑,望幾眼,心情好的時候,閒扯幾句,很淺的一種歡喜,下車後大家各奔東西,無再見的道理,很淺的一種失落,一種惆悵,心板上便又鈴了幅淺淺的影子。 兩個人彷彿兩條直線,不平行,變在一點,又注定永遠分開,只有這一點的緣分。古印度人認為兩條河交彙的地方一定是聖地。我想,兩顆心交彙的地方,一定是彼此的聖地了。 彷彿抬頭望見朵極美的雲紋,一眨眼,便被風吹散了。 不覺到家,見了比往日天天見顯得更親更慈愛的媽媽,歐,久違了,我的醜醜的小屋,我的書! 下午,補一覺。床已經小了,我頭頂上沿。腳踹下沿,彷彿在充電器裡充電的電池。小屋沒變小,是我長大了。 覺醒,襯著腦子清醒,塗黑幾頁稿紙,調製一篇兩千來字的文章。 晚上有晚上的事。幾乎每天夜裡,我臨街的小窗戶卻能撈進很好的星星,任你去讀。 還有兩牆的書,一本本死盯著你,看你怎樣分出誰是妻,誰是妾,今晚要誰陪。 緩緩地陷進從舊市上撿回來的老式轉椅(包著銅釘,雕著花,很賤),覺得自己是一個富有四海的君主。 8 花開了,春光濃濃的,熏得人睜不開眼睛,楊花柳絮漫天,漫地的飛起來,笑著追人跑,少年人的心溶在眼睛裡,眼神也就學那楊花柳絮,近著親著心裡夢裡不知不知念過多少遍的那個粉紅的名姓的主人,柔柔的風透進衫子,輕輕擁托著你,走起路來飄飄的。 我們的球踢得多起來,鄰近的玻璃店主任對採購員說:“多進點3毫米的,旺季來了。” 我這幫小兄弟踢起球來,不顧一切。球就是一切。我說不清楚踢球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是跑出得一身臭汗?是撞破在胸口上,英勇勳章一樣的傷疤?是大呼小叫引來的似無意的眼神?但我清楚,在一個沖頂,下邊啃著地,看著球從右角斜飛入球網的時候,在涮過倆人,輕撥入網,和跑過來的同伴輕輕一拍手的時候,……有一種醉人的力感,有一種被承認的幸福——“我,不可戰勝。”我永忘不了那次得了冠軍,抬著空氣水箱,往回走,隊裡最弱最小的根2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小到做出一道半天沒摳出來的難題,讀出兩三句。大到橫刀立馬幾十萬軍隊飛灰煙滅,輕輕的點起一枝香煙。力感,力感,被世界承認自己強有力的感覺。這是男孩子一輩子追求,享受的東西,女孩子只是其中不大的一部分。 其實,他們幹什麽都這樣,不顧其它,學是學,玩是玩,想她是想她。 這才是真正的灑脫,所以,難怪成天玩的男孩子往往比天天啃書的女生學習成績好。鬼知道是她看書,還是書看她,鬼知道是她想看書,還是她想人家看她看書。所以,踢球上對草坪里偶開雛菊道“早安”,沒人夸你風雅。 最美的是星期五,第四節體育課,踢出一身泥,衝個冷水澡。 “蘆柴棒。” “板。” 當然是說我。 “你大爺。畫報上說夏奈爾時裝店聘的獨家模特,一米八一,五十五公斤,和我一樣。” “可惜,投錯了胎。” “當了你娘。”根2和我同是天生麗質,當然幫我。 對面小舖買牌啤酒,“奧雷”將就,“五星”更好。就是不能要11度的“清爽”型。五香的花生米,鍋巴,油炸土豆片,蝦條,錢松怎麼都好說。 酒後一覺,黑甜。醒不了,下午第一節課就免了,只是上第二節課的時候,小心別把拖鞋穿上去。 美則美矣,了則未了。真實行起來,還有不少麻煩。摒去揣酒入校要騙過葉胡(倒不是小氣怕他們喝,是怕一請他們大家誰也喝不成)等等瑣事不談,還有兩種。 第一,懶。都累得賊死,勝了的有功,輸了的有氣,誰也不敢指使誰。 “秋水,你好嗎?” 我知道,一說“好”,他准說:“好就跑一趟吧?”所以: “不好,一點也不好,遠沒你好,還是你去吧!胖人多活動活動有好處,減肥。” 有人提出經濟政策,出錢的不出力,跑腿的白喝。難辦的是大家都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度,反正錢不是自己掙的,錢是媽媽的,錢是王八蛋。 有人提出按姓氏筆劃排列順序,有人反對,因為他姓“丁”。他又提出按姓氏的拼音順序,姓晁的又不干。 感謝上蒼,在矛盾激化的不可調解的時候,給出了兩個解決方案:1、戰爭。這狗都會,君子不恥。 2、抓鬮。 第二,錢。大家都習慣寅吃卯糧。陪小朋友出去幾趟,買幾本書,多少大富翁就這樣變成了窮光蛋。 借?對門是男生,肯定沒有。樓上的同志們有,可我又沒司馬相如的臉皮,樂得用文君取酒錢。他們更沒有。 爬在地上找吧!錢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擠,還是有的。小時候,老聽姥姥講,過去有個賢惠的媳婦,豐年的光景,每天從缸裡抓把米,荒年就救了一家。我們揮金如土的時候扔著玩的鋼蹦兒撿聚來就夠一包花生米。兜里剩的零毛票只夠一瓶酒,四個人也就湊合,終勝於無。 不患貧,患不均。為了公平,我們找來了50克裝雀巢咖啡的空瓶子當量具,一人一滿瓶,外加一瓶底,還剩下一瓶底。 為爭奪那一平底,刀子、剪子、布,分組淘汰。有一次“二百五十六” 趁別人爭奪的時候把它偷喝了,大傢伙氣得不行。一致決定讓他寫檢查,一式四份,自留底稿。 前幾天聽到一個好消息,說某個單位保證學校的肉類供給,條件是學校收下他們的幾個子弟。以肉易肉,兩不吃虧。 按理說,佔便宜的應該是我們,可幾天過去了,一切如故。飯主任仍是那句老話:“你們有選擇的權利,你們有權利吃,也有權利不吃。” 的確,豬有權利飛,兔子有權利下蛋,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權利。 走讀的學生晚上還可以補一頓,最慘的是我們住宿的。 我們不能對不起別人,也不能對不起自己。媽媽告訴我:“別在乎錢,沒了只管要。”離學校半站路有家熟食店,肘子醬得很好,平時,每週都免不了犒勞一下自己,給肚子加回油。 這個月卻不行——一套《閱徽草堂筆記》讓舊書賈敲掉了半月的伙食費。 上課不敢盯著語文老師看。前排的學生報告,老師的肚子已經由上衣的第二個釦子長到了第一個。我怕看長了,難免把他的一些部位想像成“白雲豬手”之類不敬的東西。 剩下可做的,只是給難兄難弟講講自己吃過的好東西,他們一個個大張著嘴,彷彿要把我的話吞進肚裡,一位沒留心,饞涎墜到地,長長的液絲在半空斷了,很有彈性的一縮,再縮回嘴裡。 “真那麼饞肉?”徐盼忽然轉過身來,問我。 “嗯。” “好,我請你一回。來不來?” “地點?” “我家。” “時間?” “今天中午。” “人物?” “你,我。父母都出差了,他們平時很少在家。來不來?” “當然。”我有點奇怪,她今天怎麼有這種雅興,以前她沒這種毛病呀? 樓不高,四層,看上去活很細,磚是磚,縫是縫,。一樓的住戶就是窗戶前兜出兩米見方的一塊地皮,種上些牽牛花,常春藤,大葉絲瓜,或是大耳朵豆角之類能爬高的植物,藍汪汪的牽牛花伴著一串串淡紫的豆角花,開得挺熱鬧,只是小孩踮起腳伸手夠得著的地方,就剩綠綠的葉子了,藤蔓的觸角高高低低像潮一樣漲去,有的侵上了三樓的陽台。遠看去層層疊疊,象王維用披麻問斧法皴出的春天很深很靜的感覺。 她家在二樓,三室一廳,很乾淨,乾淨得讓你放不下腳去。看來佼佼者易污也不是總有道理。 “踩了?”我抬一下大拖鞋。 “踩吧。” 踩在晃得出人影的地板上,怪刺眼的大鞋印。 徐盼理也不理,說:“我換一下衣服,你先到大屋坐坐。” 她家的沙發樣子很好,可沒我的老轉椅坐著舒服,現在沙發講究不用彈簧,裡面塞著海綿,棕墊和其它莫名其妙的東西,象古代中國人心中的女人的肚子。 我問反鎖進另一間屋子裡的她:“你家就你一個孩子?” “嗯,沒福氣。爸爸說太麻煩,媽媽說太拖人,就只要了我一個。” “你父母的觀念倒現代得很。聽說現在法國人口逐漸減少,只是因為法國女人怕生了孩子壞了身型,腰粗的男人兩隻大手合不攏了。不過,這很有福氣。” “怎麼有福氣?” 想起我上鋪那位學理的“瘋女人”同志給我講的故事:在小朋友的懇請下,他老先生唱著“易水寒”,星期六下午去了她家,還沒進門,鄰居老太太就給了她一大眼,彷彿它是違反了樓的“小商小販禁止入內”的禁令,來賣菜刀豆包布的。家裡除了她,還多了個倒霉弟弟,死纏著她講“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剛打發掉他,門鈴響起,一看門鏡,她說她好兇好兇的哥哥來了,溫柔的愛亦無處躲藏,他只好進了廁所。通風不好,光線不好,他聽見那位大哥對妹妹說,剛灌了兩瓶啤酒,爽快,接著就听見腳步聲向自己走來…… 徐盼出來見我笑著,就問:“我知道你的心思又飛跑了,又想誰呢?那個她?” “沒有,我想起個挺有意思的故事,兇殺色情,兒童不宜。”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男是泥做的骨,他就不知道再往後說下去——女孩子若是糾纏上什麼爹爹,哥哥,弟弟,外甥,就彷佛水對上泥,就成了泥湯子。 這才看見她換上的衣服,背帶褲,白底大團大團淡黃色的梧桐花簇在長圓的葉片間。頭髮用同樣的布條束了,束得很低,寬鬆鬆的,頭髮瀉了半肩。色彩的節奏感掌握得很好,有點森英惠的風格,彷彿一個泥土,青草味的春天的早晨渡進我的眼裡。 她站在門口,手玩著手,像個等高考成績的不安的考生。 “自己做的?” “嗯。” “本事呀!漂亮呀!怎麼在學校沒見你穿過?” “上星期六才做的哦。” “週末不出去玩玩?” “玩什麼?怪沒意思的。看電影?看見人家三三兩兩的,覺又睡不踏實。 還不如買塊布,自己隨便弄點什麼玩。 ”這倒像我姐姐。媽媽說我倆誰也留不住錢,我有錢就去買書,她有錢就去扯布。 再仔細看看,領子上還粘著幾絲布絲,輕輕幫她彈了。 “你是不是總這樣看人?““對自己感興趣的。” “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麼?” “難怪那麼多人喜歡你。你也喜歡很多人是不是?” 我只有傻笑。傻,鼻涕泡。 “還記得去年夏天嗎?黃根破天荒穿了裙子,你和根2討論裙子上印的是羽毛還是鳳凰。他說是羽毛,你咬定是鳳凰,聲音大了讓黃根聽見了,翻你一眼,罵你'討厭'。還記著嗎?““那天是太奇怪了,你說是不是那條裙子簡直是至今為止我發現的,唯一能證明黃根性別的東西。不管怎麼說,那天她可愛多了。”女孩子可能難看點,但不能沒脾氣。瓊瑤里的人物在雲彩上談塵緣,受騙的小人兒就學著“純呀純呀。”可我還是愛喝調料做的湯,不愛蒸餾水。所以說,沒鼻子,也不能沒脾氣。 ”歐,孟尋。 “光說了,我得快去做飯了。……你別在這看著我。我做東西就怕別人看,去,我手佔著,把那邊的圍裙拿過來,幫我係上。好了,沒你事了。 我屋裡有點書,可能有你感興趣的,你隨便翻去吧,壺裡有茶,自己倒,我不管你了。 ……去吧,去吧,飯好了叫你。 ” 書架裡很乾淨,沒有小貓,小狗,布熊之類小玩意兒,也沒有膠水,唇膏,牙籤等等雜七雜八的小東西。讀書人的書架就應該是這樣,不是擺給誰看的,書架就是書架。 書架裡一水的法國小說和《小山》、《樂章》、、《飲水》之類慢詞。 大多是服裝。 “都看過了?”我問她。 “沒有,買來怕漲價的。” “看了嗎?” “翻過。” “裡面有什麼好樹名” “我沒怎麼細看,只是想見識見識什麼叫名著,才翻這些名著的。” “你的態度很對,我的也沒錯。”我忽然發現架子上還有本《金剛經》,版本不錯,看來是金陵刻經處刻的。 “佛經也是你的?” “噢,那是拿來找覺兒的。” “用政治書,語文課本不是一樣嗎?” “看那些太麻煩,老想喝水。” 又找出一本講芭蕾的書。 “你練過舞蹈?” “嗯。” 這就難怪了,為什麼他行走坐立讓人看了舒服。 “飯好了。” 一切都好:兩副碗筷,紙包雞、青炒蟹粉、榨菜湯。二菜一湯,填得滿滿的,大碗看來是我的了。 “多吃點。” “再多吃馬也長不成大象。” 她端起那隻牛眼大的碗。 “節食?”削足適履的新例。 “不,習慣了。” 不管那麼多了,道聲感謝,我就開始大吃起來。菜做得不錯,相當不錯,再是餓了,我吃得很香,很仔細。她很快吃完了,看著我,看著我很香地吃她做的菜。她很高興。媽媽是這樣,姐姐是這樣。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看別人吃飯。 “你吃飯太慢了,一粒一粒地,女孩子似的。”她笑了。 “這是認真。現在很少有人有餓這種感覺了,大家一日三餐,與其說是需要,還不如說是規矩,是習慣。什麼東西變成定例就沒意思了,就會喪失很多東西。有些事,不大,總忘不了。小學四年級,我們種了兩棵桃樹,天天澆水,花開了輪流去守,有了杏大的小桃子就每個課間都去護著。終於,果子熟了風吹雨打,這時候只剩下兩個,拳頭大小,青青的,沒太多血色。老師用折刀把它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相信嗎?我們三十幾個人,每人分到了四塊。大家都嚼得很仔細,彷彿嚼出了以前的二百多天的歲月、陽光、雨水、空氣、我們在桃樹邊的嬉戲……還有很多很多再不會重有的東西。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她點頭。 “快吃,菜要涼了。” 吃完,她說這家裡她說了算,命令我到她床上躺一會兒,上課好有精神,她收拾桌子。我說我腳不臭。她說也不會香,反正香臭她也不在乎。 這覺好酣。奇怪,什麼也沒想。如果這是孟尋的床,我知道,我的胡思亂想會讓我一分鐘也睡不著的。 9 班主任老師笑了進來,臉上花團錦簇,春光明媚。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班被評為社會實踐優秀班集體了……” 頓了頓,發現聽眾反映木然,索性不去發現,接著講下去。 “這是我們全體同學,全體五十四個,包括男生,女生,共同努力的結果……” 黃根兩掌夾頭,苦讀如故。斜後面的兩人,感情發展到了一個新階段,生怕一不說話對方就會以為他(她)是啞巴,至少是在裝啞巴(這樣更糟)。 所以不擇鉅細,呼氣一樣說出所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明天買褲子去,水洗褲,不要太貴的,料子看上去也別太暗。” “這說明,只要努力,我們班還是不錯的,還是有潛力可挖的。集體的榮譽,是最最重要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破壞。每個人都要努力去為集體增添……” “那天去你家,你媽真棒,真熱情,真……唉!告訴她,我喜歡她。” “一些小事情,往往能反映大問題,品質問題,一個人的素養,家教。 就不能早起幾分鐘?不就可以不遲到了嗎?就不能問聲'老師好'?別的老師就會說咱們班的學生多有禮貌。記住,你出去不是你,你在學校就代表咱們班,在外邊就代表咱們學校,咱們北京市,咱們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家不知道你是誰誰誰。地上有紙,隨手就撿起來,有什麼難的,恩?老師和你說話,一定要站起來,……” “你給我的那本岑凱倫的書,太不錯了,那情,那深,不讀真是遺憾,對了,叫什麼名來著?” …… …… 過去,一個學問很深的人告訴我,多讀點閒書,多走走,多聽聽別人的海聊,自己覺著沒什麼,了無所得,骨子裡就有長。這種無用之用最是難得。 略文一點的語彙裡,不說“腦子”而用“腦海”。人腦袋裡的確有潭水,破過的書越多,經過的路越長,潭就越廣越深。一事,一言,一人,一個似無意的眼神,收進眼來,落進潭里,就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潭越大,漣漪就越多,漾的範圍就越廣。初行路,讀書,做人,潭很小,很靜,太陽老是一掬笑容,山是山,水是水,我是我。後來見多了,潭大了,山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比如山可能是尖衝上放的窩頭,也可能是她皺起的眉峰。 如今我又明白了曾百思不得其解的兩個問題:一是一男一女,呆在一起,一月,一年,一輩子,究竟有什麼可說的。二是很有一批語言修養高深的人,能聲音鏗鏘,用詞不重地講上三兩個鐘頭,而最終起到和一句話沒說一樣的效果,究竟發軔何處。 ?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我想是肯定的。就主體而言,是源於禪宗。千變萬化的機鋒,究其路數,也不過三四。其一,是玩語言的魔術,詭辯。如《古尊宿語錄》卷十四記的: 問:如何是一句? 師云:道是什麼? 問:如何是一句? 師云:兩句。 大師夫在第二句裝傻充聾,徒弟就接著傻問。頗有點像希臘的智者派。 如高爾吉亞論無物存在,那麼在存在這一點上,不存在的和存在的就是一個東西,但兩者不是同一個東西,因此反證成立,因此兩者都不存在。 其二便是用肯否來否定,說了這跟沒說一樣,如同卷的: 問:如何是祖師兩來意? 師云:庭前柏樹子。 不同的,可能是這樣做的動機。按政治老師的話說,新生的要對舊有的進行揚棄。 “你笑什麼?”孟尋仍在算著題,沒抬頭:聲音不大,大概不想讓前面徐盼聽見。 “沒笑什麼。” “你笑了。” “有些人,特別包括我,有些時候,做事就是因為想做這件事。沒什麼內容,沒什麼目的。比如沒頭沒腦地大喊一聲,再比如對街上一個陌不相識的人說聲'你好'。” “我知道你為什麼笑了。” “噢?我真想听聽。我發現好些關於我自己的事,別人比我自己清楚得多。” “當然。中午菜不錯,是不是?現在還在回想。” 我搖頭。 “你剛才說沒什麼理由,現在又為什麼說我的理由不對呢?我知道了,菜好不好無所謂,這只是個不能缺少的藉口,關鍵是人好,對不對?” 她臉沉下來,顯然沒在等我的回答。我偷眼看她算出了些什麼,只見紙上亂一團筆道,彷彿電腦圖。 “噓,聽,張老師要點睛了。” “……這次我們班獲得這個榮譽,其中,團支書茹亞(茹亞?茹亞?)同學作了很多工作……” 這才是正解。元明以來的文人,本無齋館,就寄興牙石。誠實的文彭供認,他的書屋,大多在印上起造。我們班的社會實踐活動,也大多是在茹亞的嘴上活起來的。 說到底,我不能不佩服茹亞。和什麼人都談得來,成績很好,政治突出,還會作現代詩,也能和我這樣的聊上幾句李卓吾和斯威夫特。在中國料理的食單裡,最貴重的原料有個共同的性質:無色,無味,無臭。例如,魚翅,銀耳,熊掌,燕窩都是。味全在於伴它的湯,彷彿茹亞。 比起她來,我就如同北京的豆汁,西北的羊肉泡饃之類的小吃。對少數人,是離一日想一日,離兩日難受兩日。對另外一部分少數人是提起來就反胃,上街繞道,怕過豆汁店,焦圈,鹹菜絲,真端上來的時候,又不敢領教了,只此而矣。 佩服歸佩服,我仍保留一點疑惑:人又不是金洋錢,怎麼能招每個人喜歡呢? 下課鈴響了。 “秋水,請教你一個問題。”茹亞挨了表揚,態度更加謙和,表明自己一點也沒怎麼折騰,衣領該不會這麼歪的,手也沒去整。 “那天你在詩社里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敏感的地方,你不小心碰一下,能記你一輩子。 “沒什麼特別的惡意。我只是談談我的教訓。其實,誰都有這麼一段。 我開始也學過一段這種詩,因為它最容易學,也最容易學象。寫到第十遍'幽幽的天空在枝頭顫出童話',自己都覺著膩了。把自己扔到床上,招過本《聖經》,隨手一翻,就听見耶穌說:'饒恕他們,他們說的他們不知道。 '既然人家饒了我,我也就到此為止吧。看來,不少時候,所謂捷徑就是去魔鬼那裡最短的路。除非特別獨特的人,因為好像有些人有在魔鬼眼裡看見天堂的本領。一般的聰明人最大的聰明就是不走捷徑。像你們這麼有才性的人,更要注意。我看入手還是從平實一路為較好,有個底子,筆耕硯田就能任你們糟蹋。不然,就怕飄上去,下不來了。 ” 茹亞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我也可以把直累了的腰軟一軟:“難得聽見你誇別人,真擔待不起。……那你說,什麼是底子呢?” “簡單地說,就是李逵、焦大也能有,曹植、李賀也不能說有馬上就能有的一種東西。具體點,比如能背五百首唐詩,五百首宋詞,看過一百部外國小說。詩詞一定要背,只讀不行。讀詩就像嚼泡泡糖,嚼得時候,只覺滿口清涼,音律鏗鏘,吐了之後,人家的詩還是人家的,怎麼進去還怎麼出來,你什麼也沒得著。至多牙口好一點,和別人砍時多點談資,可以誇誇自己讀過什麼什麼一系列。” “這樣讀書不是太痛苦了嗎?命令今天自己必須讀下《哈姆雷特》,明天必須讀下《巨人蓋茨比》。讀書應該是種享受才對,硬讓自己讀下什麼是會消化不良的。記得過去硬著頭皮讀,只覺著有幾個人在不停地說呀說、不停的說教、不停的長長的景物描寫,可前幾天再一天,才品出味來,確實不錯,很難得。我看還是別強求什麼才好。” 沒想到茹亞還有這麼開明的觀點:“咱們倆的論點並不矛盾。讀書好比吃飯。觸龔說了,'稍進嗜食,有益於身'。你可以吃西紅柿,也可以吃茄子。 你有吃什麼的自由,但你沒有不吃的自由。同理,你有讀什麼的自由,但你沒有不讀的自由。是這樣的,俗話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孔丘說,五十讀易。不同的書得不同的時候讀,對一個人來說,早也不好,晚也不好。你翻得有興趣,覺得想讀下去,就是不早不晚,正可好。不僅如此,同一本書不同時候看,也各有所悟。比如,我第一遍看,看寶黛吵架,一場一場,好不有趣,覺得吃醋和撒嬌一樣是可愛的缺點,喜歡林妹妹。第二遍看,看初試雲雨,賈璉薛蟠,女色孌童,好不熱鬧,喜歡晴雯。 第三遍看,就只愛活生生的王熙鳳了。 ……” 上課鈴響了。茹亞塞給我本手抄的詩集。 “有功夫看看。” “誰的?” “別管了,告訴我哪些你喜歡。”說完,趕快走了。 “怪捨不得的,是不是?”孟尋放下筆,揉揉眼睛,已經解出了道挺難的題。 “腦電圖”不見了,桌角上添了堆撕得很碎很碎的紙屑,彷彿是在準備做靜電試驗——用塑料尺子在頭髮或小獸毛皮上蹭蹭,就能吸引輕小物體。 10 下雨了。淋淋瀝瀝,不大不停,春天常見的那種雨。雨滴從樹葉,樓角,屋簷,所有淤水的地方滴下來,滴到土地上,水泥路上,花崗岩的牆圍上,不同的響聲,細分去,很好聽。著了。雨的樹,象眼皮里包淚的小姑娘,退得遠遠地,盼著人軟語親近。 黃根白了窗外一大眼,把眼鏡向上推了推,書端得和臉更貼近了些。彷彿在嗔怪雨水影響了採光,會降低她的視力。 茹亞眼神注在一線一串,時斷時續的雨上,把魂嵌在一滴上,魂兒就在花蕊頭上凝住,晶亮著。也不能排除一種可能,靈魂裡的詩意太濃了,花兒草兒經受不住,從上面滴下來,落進下邊的陰溝裡。 進境迅速的兩個里的他,穿了件奶色的西裝,她見了喜歡,嗅個不住,從袖口的三個顏色不一的釦子到寬得誇張的墊肩,一路小嗅上去。愛情之火需要木柴,懂事的情人總保持距離或不斷給對方以驚奇。他興奮,激動,害羞。面色黑裡泛紅(難怪後管他叫黑妹),一時年輕的心不清楚應該用什麼表情盛馬上就要投過來的各種目光,神色古怪。半晌,不見有什麼反應,反倒鎮靜了許多,告訴女孩子,上面噴的不是花露水而是香水。香水很貴,要幾十塊外匯一小瓶。 我得承認,這是一種幸福。孟尋就坐在旁邊,應了菲茨杰拉德那首小小的柔巴依:一卷詩抄、……一個麵包,你也在我身旁。這是一種幸福。頭轉過去,總有一注目光候著。手伸過去,總有一隻手溫熱地搭在椅沿上。找到什麼柳暗花明,總有另一顆心在仔細地聽,同你的心會意一笑……這還不是幸福的本源。輕些,更輕些,別人聽不到了,除了你我,只有頭上很高很高的天。輕些,再輕些,甚至連你也聽不到了,你是世界,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不知道愛她的人。我愛著!我被愛著!這是種什麼樣的概念!什麼樣的感覺!彷彿在很遙遠又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寶藏,多得花不完,搬不完,看不完,甚至想不完。對眼前的浮華,我就能笑得很淡然。 大家誇我越來越平和。的確。可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不在乎。我有一個你們從沒有見過、聽說過甚至想像過的世界,只屬於我的世界。那裡有很高高的樹,瀑布的水落下來,濺起很清亮的水花。當眼前令我厭倦的時候,我就可以飛到那裡。去那裡很容易,少年人的愛戀只需很少的養料。一個笑容,一串音符,一陣腳步,從門邊掠過繃金線的一牙裙邊。只需彼此見到,彼此想到,彼此感到。這太容易了,連不這樣都很難做到。我是天空,有無數的眼睛看著你。我是土地,隨時隨處,奉著你的腳,你的鞋底。我的世界,到處可以是你。諍棕的溪水里有你的聲音,溢香的花朵裡有你的笑意,樹林裡有你的身體,你水綠的花裙。心裡有了這樣一個世界,就像身後有座很高很大的山,我敢對前面的歲月喊:來吧!風!雨!看我怕你們嗎?你們可以把我敲裂成碎末,可你們打不敗我!我有她的髮絲,能衝去我的血污。我有她的雙唇,能熨合我的傷口。我有她的懷抱,能攏起我的好夢。 …… 我得承認,我有一種恐懼。對於婚姻,從來就覺得它不合理:讓兩個從截然不同的環境生長起來的,不同愛好的,不同脾氣禀性的人結合在一起: 讓一個人把生命交給另外一個陌生的人。可怕。多少好小伙,結婚了,有了孩子。再一苦笑,就有了白鬍子。愛倫坡,巴爾扎克死了,在剛剛結婚之後。 嗚呼,多少好愷撒,竟都變成拉里東!記不清到底是什麼時候,反正很早以前了,忽有一天,開始怕看見姐姐梳頭。卸了髮夾,驀地一搖,沉顛顛的頭髮瀑下,直瀉到腰後。陽光直照的地方,是金色。陽光側照的地方,是綠色。 一幅大師的巨畫在學子的眼前豁然抖落。我嚇壞了。這是一種恐懼。現在,是另一種恐懼。她的眼睛,眼簾的形狀剪裁得併不很好。可那養在清汪汪的水里的兩丸瞳仁,在我的感覺裡越來越黑,越來越亮,越來越大。彷彿廣袤的宇宙深處,未知的黑洞,我的眼光射過去,陷在裡面,出不來,自己也不想出來。還有她頰上的血紅,微微上翹的睫毛,一低頭,牙齒點住下嘴唇,自尊自卑在一起的表情……“哦,我是怎麼了?”彷彿有無數無形的繩索,交織成一網,牢牢地把我的身,我的心捆住,牽到大網的端頭——她的身旁。 我掙扎,一直在掙扎。可唯一的結果,就是把繩子拽得更緊,陷進內裡更深。 我感覺到有一種東西在我的身體裡一點點地流走,我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樣平靜,那樣旁觀,那樣悠然地坐在窗前欣賞風景,那樣和別人大談特談女孩子了……彷彿一個巨大的漩渦,身不由己,我難道真的不能不投入了嗎? “我戒酒了。”宿舍的紗窗很舊了,綠漆謝了大半,靠近床的地方被床角頂了個豁口,被後用麝香虎骨膏補上了。透過紗窗,可以看見樓間綠地的一角。圓拱門的兩端各有一個胖胖的小男孩騎著,底下的孩子正爭著往上爬。 騎在牆頭的男孩,飽飽的書包推在背後,鉛筆抓得很低,一筆一劃、墊著拱門尺寬的石灰頂,寫先生佈置的作業。 “今天幾號?年?月?日?”後招出歷史書,翻到大事紀年表,問我。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後在大事紀年表最後一行“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的下面,用黑鋼筆工工整整地添了行小字: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中國當代史開端。 “好了,現在你可以交代了,為什麼?” “我可能有點上癮了。現在吃飯沒有酒,總覺得缺點什麼,彆扭。好像到河溝裡游泳沒被葉胡禁止,踢球沒女孩子看,滿不對勁兒。酒能化腐朽為神奇,能把飯主任變成林妹妹,把葉胡變成格格巫。” “英雄所見,戒它幹嘛?” “上癮,也就是說對它有了某種依賴。我不想對什麼有所依賴。缺了誰,地球也照樣轉。缺了什麼,我也不想自己有什麼大的不同。……我說不大清楚,你可能也不太明白。反正,戒了。戒了就是戒了。” “我懂。我懂。我很想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像你一樣。哪怕再小些,再破一些,我也願意。可我現在只有一個抽屜。我自己改裝的鎖。昨天看篇英文,一個小男孩五歲生日的時候對他媽媽說:'媽媽,我能保護你了。'明天,我就十八了。”後笑一下,看了看袖口里長出的手腕,很細。 “生日快樂。”我把準備好的禮物給他,“本想明天給你的。這有點少見。 我知道。不過,管他呢,禮數豈為我輩設焉! ” 他點點頭,又笑了笑。氣氛有點不對頭了。我知道,這應該是個女孩子乾的事。 “我發現了!我發現了!”上帝保佑!二百五十六滾了進來。 我給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噴了我半身。不停地咳喘,後給他後背一大巴掌,好了。 “後,這手哪兒學的?” “別廢話了,你發現了什麼?” “天大的秘密,DNA分子,希特勒只有一個睾丸,戈爾巴喬夫頭上有塊胎記,穆罕默德天生受割禮,包皮特短。……” “再不說,我們可對你施行非禮了!” “別。別。……我發現黃根兒不吃晚飯的秘密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水,一個大圓球從脖子上滾過去,節奏清楚,“咱們吃晚飯的時候,她去校門口那家小舖。” “買什麼吃?” “智力糖。不懂了吧,一個小方片,有挺亮的塑料紙,裡面有0,1,2,3,4,5,6,7,8,9。+,-,×,÷。=。白白胖胖的,和黃根兒一樣。黃根先吃個1……。” “再吃個+,再吃的6,再吃個=,再吃個7。” “對對。” “只有一點不對,你到那兒乾嘛去了?”後跟著我,就是有進步,聯想豐富。 “說,不是那個小姑娘把你勾搭上了?” 二百五十六摔到床上,作出個幸福的痛苦表情,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哎呀……被張士信窘辱的元鎮,絕口不言,說:一說便俗。 “哎喲!”二百五十六彈起來,“罪過罪過”。從懷裡供出支暴紅的桃花來, 挑個較乾淨的空酒瓶,到隔壁廁所充了半瓶自來水,插了進去。 “信物?” “不是。”說著,又從懷裡摸得個物件。鐵絲凹的半個小花瓶,剛好能掛到牆上。裡面曼著幾枝纏著絲綿的小杈,點著一卷小小的不知怎麼鼓弄出來的紅蠟燭油,猛一看,彷彿那句韋茫的詞:一枝春雪凍梅花。我這才發現,二百五十六的床位最近變漂亮了,牆上釘了鐵釘,鐵釘上搭木板,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一共三層,彷彿闊人家擺古玩玉器的珍擱。 “小子,大茶小禮的,這是要初配還是改嫁呀?” “不是,桃花,香。” “你聞聞你那雙球鞋,都爆米花味了。還桃花,還香?!” “不是,秋水不是在老嚷沒睡好嗎,今天怎麼不臥談了,早睡,做個好夢。 桃花,香。哦,對了,差點忘了,今天還見幾件怪事,黃根打乒乓球來著。 ” “你放心吧。今天睡覺別脫褲子,門別插。” “幹嘛?” “今天晚上里氏八點五級地震,震中就在咱們學校。秋水戒酒了,黃根打球。 小學學常識的時候你沒記著?大地震之前都有異兆,比如雞上樹,魚出水,老鼠和貓排著隊上大街。秋水,你笑什麼?不信? ” “沒有,我在等。 ” “等什麼?” “等他再從懷裡掏出點什麼來,沒準是個頭髮長長的小姑娘。” 雨歇了些,一點一滴,敲在地面上積水的窪處。一圈一環,水紋步驟清晰地撐開。茹亞合上手裡的書,走了出去。外面,正是出詩的好天氣。 翻開它給的那本集子——《木葉》剪風的封面,取六朝人墓門上的圖案,群鬼亂飛。 “有閒心思嗎?”翻著,隨口問孟尋,沒有抬眼。 “什麼時候?” “今天晚上。” “可能吧。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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