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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章隴東高原(一)

保衛延安 杜鹏程 15047 2018-03-20
一清早,旅司令部舉行幹部會議。會上,旅首長講了:要進行新戰役。王成德、周大勇開罷會,回到連隊的時候,太陽掛在西邊山線上。 他倆把在旅部開會時光記的筆記,翻來翻去捉摸了好一陣,便讓文書用四張大麻紙,把陝北敵人兵力分佈的情況畫了張簡單的圖,準備本連隊開戰鬥動員會議時候使用。 參加會議的支部委員、黨小組組長和班排幹部都來了。他們都變得更英俊了:服裝整齊,臉膛兒光彩;腰里的皮帶和腿上的綁帶都扎得很正規。 王成德說:"同志們,要打仗了!"他聲音很低,說得很平常。 可是,這句話像吸鐵石一樣,一下子把戰士們的情緒、眼光和注意力都緊緊地吸住了。戰士們的臉膛更加豁亮生動了,一雙雙黑嘟轆轆的眼睛,閃著嚴肅、熱情的光。眨眼間,每一個人心裡也閃動著各種情緒和想法。王老虎脊背靠牆站著。他瞅著自己嘴邊的小煙鍋,像是"要打仗了!"這句話他根本沒聽到。其實,他不光是聽到了,而且心裡的想法比別人並不少。蟠龍鎮戰鬥,他第一個登上積玉峁,成了陝甘寧邊區出名的英雄。真武洞五萬多人的祝捷大會上,他跟周恩來同志、彭副總司令肩靠肩坐在主席台上;還被選入主席團。當一名大英雄那是鬧著玩的嗎?要功上加功呀。可是在這回部隊行動中立什麼功呢?他想到鞏固部隊,想到要求最艱苦的任務,還想到自己班裡有人打仗膽儿小、行軍時腳上常常起泡……嗨嗨,該有多少事情啊!馬全有呢,一聽"要打仗了"就*#踥/oo地冲起一站,心裡轟地冒起一股火。他覺著,要打仗馬上就走,走到就打。打的時候最好拚刺刀;再遲一分鐘心都會炸!再說,下次戰役中他要捉十個俘虜--這計劃是自己向黨支部提出並保證要完成的,說話要算數。李江國呢,他是急著想表決心;想挑戰,還偏偏要和馬長勝這老牛筋挑戰。馬長勝扭著脖子噘起嘴,臉色黑煞煞的;誰也不看,眼珠子固執地盯著自己的臉膛。他窩了滿肚子的氣,想跟人吵架。他生誰的氣?生自己的氣。瞧瞧,要打仗了,可是自己班裡有個鬧病的,而那個戰士鬧病是因為自己關心不夠。只有老炊事班長孫全厚的樣子出奇,打指導員一開口說話的時光,他就咧開嘴,喜眉笑眼的像有滿心眼的高興。因為蟠龍鎮戰鬥中,他搞到敵人的兩口行軍鍋,又輕又大。從今向後,到哪裡再不必向人央告著借鍋啦!管它什麼戰役,就是走到天邊上,炊事班先不發愁--有口鍋,不論是稠的稀的,總能讓同志們吃上口熱的。

王成德說:"同志們,看,敵人整個架勢就是這樣:胡宗南的主力隊伍從綏德城竄回來以後,就在這延安附近擺著!"他的手指移到地圖上延安老西邊的地方,說:"這是陝甘寧邊區的隴東分區。青海馬步芳的一百旅……還有寧夏馬家匪徒的八十一師……佔著我們隴東分區。"他念了很多地名和番號。接著他又指著陝西西北角靠長城邊的地方說:"這是陝甘寧邊區的三邊分區。寧夏馬鴻逵匪徒有五六個團的兵力佔著我們這塊地方。"他的手指在隴東分區和三邊分區畫了個大圈子,又說:"三月間,胡宗南進攻延安的時候,寧夏和青海的馬家匪徒,趁我們跟胡宗南打得抽不出手來,就出兵佔了我們這兩個分區。這多時,他們在這一帶清剿哩,殺人放火,老百姓苦得撐不住!同志們,敵人陣勢就是這樣。咱們大家先合計一番,看下次戰役怎麼打。"馬全有說:"先不管他什麼馬家匪徒,那是籃子裡的菜,遲早會收拾他的。我們先集中力量打胡宗南匪徒。"

六班班長說:"就是嘛,擒賊先擒王,搞掉胡宗南再說。"李江國把人豁開朝前走了一步,說:"算啦,同志們!打仗是憑自己的意願?仗怎麼打是要根據敵情來決定。我們對敵人的活動跟打算兩眼墨黑,這樣討論到牛年馬年也是白搭!" 王成德說:"還是舊話,蔣介石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他要胡宗南趕快結束陝北戰爭,然後把兵力抽出來,送到別的戰場上去。" 馬長勝悶聲悶氣,像坐在甕裡說話:"他來得容易,想走,可不能那麼簡單!讓胡宗南試試看!" 周大勇插上說:"是呀,敵人知道不消滅我們的軍隊,我們就要砸碎他的鍋。這麼,敵人就有個消滅我們的陰謀。"李江國說:"什麼陰謀不陰謀,他們那一套,我們見過。

胡宗南肚子裡沒貨,是個草包! " 王成德把那幅四張麻紙的大地圖,往牆上一掛,說:"延安以南是咱們陝甘寧邊區的關中分區。胡宗南要他關中分區的隊伍向北進攻,要隴東分區的馬家匪徒向東攻,配合延安地區胡匪主力把我們圍在這安塞地區消滅。瞧,敵人這盤算打得多帶勁呀!" 一排排長說:"胡宗南的部隊死擠成一團,我們目下還啃不動。現在先收拾馬家這些狗雜種,教敵人合圍不成。" 周大勇說:"對呀。敵人想讓他們的幾股子部隊分頭猛進,在這裡圍殲我們。可是我們不等他動,就先打他個頭昏眼花。 這樣:第一,打碎了敵人的合圍計劃;第二;不等敵人擰到一塊,我們就把他零敲碎打了。 "一個班長說:"打這兒向西到隴東地區,要走三四百里,還要穿過大森林;要是再去三邊分區,還得過沙漠呀!這也得估劃估劃。 "

馬全有說:"不要說翻大山鑽梢林過沙漠,黨中央讓我們到天邊上去幫助勞動人民翻身,我們也不怕;要怕,還叫什麼共產黨員!" 李江國說:"鑽梢林過沙漠那唬不住人,可我也不同意到什麼隴東分區和三邊分區去。咱們先把胡宗南收拾光讓黨中央和毛主席回到延安再說。黨中央和毛主席回不到延安,我們心裡難受!" 周大勇說:"我們在延安周圍打運動戰就行,運動到遠處就不行!同志們,這算什麼軍事思想?" 王成德說:"如果上級決定去隴東分區作戰呢?" 馬長勝說:"那就堅決執行唄!" 窯洞里挺悶氣,沒人說話沒人吱聲。王成德用拳頭撐住下巴,忽眨著眼。

周大勇雙手撐在腰里,望望這個瞅瞅那個。他躁氣了,說: "同志們,你們怎麼連一點道理都鬧不通!我們不能光看到陝北和延安,我們還要朝全國看,要有戰略頭腦呀!" 周大勇講罷,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嘟嘟噥噥地在議論。這工夫,王老虎悄悄地蹲在牆角,思量什麼。像是,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人家不注意他。 李江國喊:"老虎,說話呀!三個人裡頭有諸葛亮,大夥一討論,就把這理弄明白了。說話呀,老虎!" 王老虎磨磨蹭蹭站起來,低著頭,用腳輕輕踢地下的石頭子,說:"要是上級決定進行隴東戰役,我們就捨命地去執行;要是上級還沒決定,讓大夥出主意、討論,那……延安多會才能收復?……同志們,我也拿不定主意啊!"他不自在地微微一笑,又眯縫著眼睛,想算著什麼。

王成德說:"同志們!上級決定要進行隴東戰役。我們向隴東分區進軍去打馬家匪徒。眼下看,我們是把西北戰場最主要的敵人胡宗南放下了,實在呢,我們是把他箝制得更緊了。因為,敵人怕我們從隴東地區插出去,戳到他們後方去。所以,我們一動,胡宗南一定跟上我們轉……再說,我們用零敲碎打的辦法,把胡宗南的幫兇一個一個地敲掉,那胡宗南就孤立了,就好打了。說到敵人還佔著我們延安,這不要緊,反正敵人要的是地方,我們要的是勝利。……"散了會,王成德坐在門坎上,雙手捧住頭,心里火熱毛辣的。周大勇朝牆站著,用拳頭咚咚地捶打牆壁。突然,他轉過身,說:"今天的戰鬥動員會,就沒開出個名堂!真他媽的窩囊,什麼工作都不能幹得稱心如意,老是疙裡疙瘩的!老王!咱們再召集支委會,從頭重來!我就不信世界上還有作不好的事情!"

第一連開罷第一次戰鬥動員會的第三天--五月二十一日夜裡,風不吹草不動,一輪明月掛在天空,照得山溝如同白晝。 安塞縣真武洞前後左右的山溝、河槽裡,擠滿了馬上要出動的西北野戰軍的部隊。戰士們集合在川道裡,除了輕微的咳嗽聲以外,什麼聲響也聽不見。河槽裡馱山炮的騾子,一排一排站著,都不叫喚。它們也像是懂得,現在需要特別肅靜。 部隊臨出發的時光,王成德接到上級的命令:跟團政治處的幾位幹部一塊到黃河邊去帶訓練好的新兵,補充部隊。周大勇說:"老王,我說指導員跟連長的工作沒有好大分別,你還強辯。瞧!現在不是連長跟指導員的工作都擱在我肩上了嗎?" 王成德說:"喊什麼冤!我不用幾天工夫就回來了。"

部隊出發了,像往常一樣,開頭走動的時候好擁擠喲!戰士、擔架隊的老鄉們,戰馬,馱炮騾子……南來的北往的,插過來穿過去,像是亂踏踏的沒有次序。直到部隊走出十來里路,那就利索了:這一路在這一條溝,那一路在那一條溝,一道道的人流,從不同的道路上向一個共同的目的地流去。天亮了,部隊行列里紅火了,荒山冷溝也變得熱鬧而有生氣了。沿部隊行列,每隔五六百公尺就有一個師政治部或團政治處的宣傳員,拉開嗓子給戰士們講新戰役的意義跟行軍中應該注意的事項。山坡上,路旁邊,每隔三五十步就貼著一張鼓動戰士們行軍的標語或圖畫。戰士們上大山的時候,就能聽到宣傳員在山頂敲鑼打鼓,用喊話筒呼喊:"上一山又一山,我們是鐵腿英雄漢……"各連隊的行列裡更熱鬧:有的戰士說書、講笑話,有的說快板,有的唱民歌小調。

晌午,部隊進入到一條大川道裡。 周大勇走在第一連行列前頭。他朝前看,前邊是伸到遠方的部隊行列。朝後看,後邊是望不見尾的隊伍。路隨山轉,部隊行列也彎彎曲曲地向前流去。他覺著,他是這人流中的一滴水,是這偉大組織的一個細胞。他要離開這個整體,他的生命就完結了。這許許多多的人,大半他都認不得,可是他們的歡樂、難過,就是他的歡樂、難過;他們是他的同志、親人。他又覺得,部隊行列像個大鍊子,自己的連隊,只不過是這鍊子當中的一個小環子,可也是不能少的一個環子。這許多環子中的一個環子是不是結實,那就看自己的工作了。他覺得責任的擔子沉重,而工作又做得不夠強,心裡著急、慚愧。可是他返轉尋思,往上數有營長教導員,團、旅首長……往下數有排長、班長和戰士,只要自己在這嚴密的組織中,努力向前,那麼,自己就有學不完的東西,說不盡的快樂。他猛地抬頭一看,前邊部隊已經伸入黑山森林裡去了。二

戰士們經過了一夜又兩天的行軍。一天,太陽快壓山的時候,部隊在沒有人煙的森林裡宿營了。 戰士們依著一棵棵的大樹,用樹枝搭起了準備睡覺的小棚子。炊事班燒火做飯了,一股一股的煙,冒出森林伸展到天空。西邊天上的紅彩霞,把樹梢抹成了紅的。樹上有各種鳥雀叫喚,像是比賽唱歌。黃刺玫花,散放著香味。遍地都是叫不起名字的小花,有的紅艷艷,有的黃登登,有的藍燦燦,有的紅彤彤,實在是美。 溝渠裡,砲兵們在飲牲口。有的砲兵戰士脫光衣服,在溝裡的小水流裡洗澡、唱歌;有些個戰士繞樹幹追趕著鬧著玩。一個騎兵通訊員背著手順山坡朝上走,馬跟在他後邊。他蹲下,馬就站住,他跑,馬就跟上跑。他吹起口哨,那馬的頭就一擺一擺,有節奏地踏著蹄子,像是對它的主人表演什麼。他猛地往地下一撲,說:"臥倒!"那馬也就臥倒;他的頭靠著馬頭,手還比畫著,像是對那匹精靈的馬,說什麼蠻有味道的事情。 森林中,到處是戰士們歡樂的笑聲;到處是雄壯的歌聲: "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警衛員們,給團首長用樹枝在一棵大樹下搭起一個棚子。這棚子比戰士們的棚子闊氣多啦:三面還用被單遮著。團參謀長衛毅,盤著腿坐在團首長住的棚子裡,跟他弟弟衛剛談話。 衛毅摸摸自己的左腿,那左腿膝蓋下邊的傷口還沒痊癒。他說:"羊馬河戰鬥中我負傷以後,在醫院裡整整躺了一個月。現在總算趕上了部隊!往後,我負了傷,願意坐上擔架在前方轉,可千萬再不去醫院壓床鋪了。躺在床上老是惦記部隊,心像油煎!這一回來,碰巧趕上打仗,我可真有這份福氣!衛剛,怎麼著,你連隊工作搞得很起勁嗎?你還是冒冒騰騰地憑一股子熱情辦事?" 衛剛把手裡的一根小樹枝折來折去,賭氣地說:"我只有一股蠻勁,再沒別的能耐。工作也只能做成現在這個樣子!" 衛毅親熱地望著他的弟弟,他打心眼裡喜歡他。他覺得他太年青,得到的表揚已經太多;經不起表揚的人,並不是沒有的。他說:"只有一股蠻勁還行?聽說,你不想作政治工作而想作什麼單純的軍事工作。奇怪啊!" 衛剛覺得他哥誤會了他的意思,蠻抱屈地說:"我是說,不想作指導員,想作個指揮員,比方,當個排長也行。" 衛毅說:"這想法並不壞呀,可是為什麼不想當指導員? 太麻煩,是不是? " 衛剛用樹枝在腿上輕輕地敲打著,不吱聲,像是有滿肚子牢騷似的。 衛毅從馬褡子裡抽出幾本書,說:"這幾本書,是我在山西給你買的。你再忙,學習總是不能放鬆。" 衛剛把書往胳肢窩下一夾,站起來就準備走。 衛毅問:"就走嗎?" "我還有工作。" "你還需要什?" 衛剛一腳踏出了棚子,說:"什麼也不需要!" 衛毅走出棚子,趕上了衛剛,跟他並肩走著。他問:"你怎麼啦?" 衛剛憋了兩三分鐘才說:"你對我的看法不全面!" 衛毅笑了,望著數不清的參天大樹,說:"衛剛,讓我怎麼說哪?戰鬥中,我看見你把戰士們帶上去了,平素看到你在工作中做出成績,我就比別人更高興。可是你為什麼做出芝麻大點的事情,就要讓人看見呢?這不好啊!看看我們的戰士,他們都是些樸實穩厚的人,完成驚天動地的業績,也不作聲。衛剛,你我不論作出多大的功績,也不需要向人顯示,因為那是我們本分以內的。"他雙臂幫在胸前,凝視著樹上歸窠的鳥雀,思量了一陣,又說:"我常想,就算我單槍匹馬消滅了上萬的敵人,立了大功。但是這比起黨教養我的苦辛來,比起共產主義事業來,又算得什麼?衛剛,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這說法還有錯?"衛剛的聲音平和了。 衛剛邁大步走開以後,衛毅還雙手撐在腰里,在原地站立了好一陣。他回想著他的弟弟,微微聳動肩膀,自言自語地說:"還太年青啊!" 團政治委員李誠,從下面山坡上走上來。他一走近棚子,就看見衛毅找來幾個剛從連隊上回來的參謀,匯報今天行軍中的各種情況。他想:"衛毅的腿真快!半點鐘以前我還看見他在二營,轉眼他又回到團部來了。" 李誠看見棚子很小,裡邊擠得人太多,就蹲在一棵大樹下。 衛毅看見政治委員,他輕輕聳了一下肩膀,微微一笑。李政委也隨便地揚起手向他打招呼。 團政治委員李誠,高個兒,臉有點瘦。不論誰一見他,就覺得他那肌肉並不豐滿的身體裡,像是儲藏著使用不盡的精力。 李誠翻開放在膝蓋上的小日記本,邊看邊思量。 部隊今年三月臨過黃河的時光,他就跟旅政治委員到晉綏軍區分"建軍會議"去了。他離開部隊三個來月,覺得自己對部隊情況有點生疏。因此,他回來的這五天工夫,成天在各營、連跟幹部、戰士談話。他要具體掌握部隊情況,特別是思想情況。 他反複分析了他了解到的各種情況,看到,隨著戰爭的發展,政治工作者面前擺下了繁重的任務。不錯,那種勇往直前、信心百倍的戰鬥精神,非常旺盛。但是,現在斗爭特別艱苦: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大兵團作戰,沒有房子住;糧食少,戰士們常是飢一頓飽一頓;長途行軍,整天翻山過嶺;特別是,戰鬥殘酷、複雜而又頻繁。因此,那些軟弱的東西也就暴露出來了!李誠想起團黨委會討論過的幾個人。這些人的錯誤思想,雖然表現為各種式樣,但是歸結起來就是:向困難低頭,畏縮不前。他站起來望著身旁什麼地方,望了好一陣,然後,把右拳提到胸前向下擊著,獨自說:"要朝這些壞思想開火!哪怕這壞思想是一星星一點點,也要肅清它,徹底肅清它!" 李誠的舉動顯出:緊張的戰鬥生活,不光把人平時舉止態度上的細節磨掉了,就連人那些遲緩柔弱、猶豫不定的脾性也磨掉了。它讓人作風雷厲風行,性情果敢爽直。 李誠穿過灌木林,走到團政治處的宿營地旁邊。 政治處的電話機就安在一棵大樹下。組織股的一個乾事,正在電話上和二營教導員談工作。另一個乾事,在文件箱裡翻尋什麼材料。一個戴近視眼鏡的保衛幹事,坐在草地上,把手槍放在兩腿中間,正審問一個混入部隊的特務。有一個年青人,趴在地下,畫著明天鼓動戰士們行軍的圖畫。一棵大樹旁邊的文件箱子上,趴著一個刻小報的油印員。他刻的文章多半是快板、詩歌和"順口溜"。油印員刻著刻著就把頭擱在手背上睡著了。李誠輕手輕腳地走到油印員對面,蹲下去,把鋼板、蠟紙和鐵筆挪過來,幫油印員刻了一小段,又搖著頭獨自說:"我當宣傳員的時候也刻過鋼板,可是我刻寫的技術比這小鬼差遠啦!"他親切地望著油印員那孩子式的臉頰,那臉頰被太陽曬得起了一些白色而透明的簿皮。 李誠朝一棵大樹跟前走去。那裡團政治處楊主任,召集了十來個乾部正在開會。 團政治處的那些幹部,都是每天行軍時候,楊主任派到各個連隊上去的。他們和戰士們一道行軍,幫助連隊工作,了解戰士們的思想情緒等。每天,部隊宿營後,他們就回到團政治處,給團政治委員和政治主任匯報了解到的各種情況。李誠對這種"匯報會議"很關心,每隊都去參加。 宣教股長匯報。他講,第六連創造了一種行軍中鼓勵戰士情緒的新方法。 楊主任把本本上記的話看了看,說:"高股長,像你這樣深入連隊了解問題,可就豐富了咱們政治處的工作。同志們,加油幹哪!有了你們這些人深入連隊,就有了很多看不見的線把團黨委和戰士們連接起來了!"他抬起頭,看見李誠站在自己身邊。又說:"政委!你來遲了一步,沒聽上高股長的匯報!" "妙哇!把團黨委和戰士們連接起來了!"李誠邊想邊對高股長說:"你再講一遍!" 李誠垂著兩手,頭微微低著,望著旁邊什麼地方。聽了好一陣,他說:"楊主任!讓高股長和二營教導員一道到六連,把這種新方法再從頭到尾了解一番。經過仔細研究以後,真正證明它是有效的方法,那就請二營教導員到一、三營去作一次報告,讓大家都學習這種方法。" 楊主任說:"著啊,這樣做穩當些。"接著又有一個宣傳幹事匯報。他的臉膛看來又俊秀又聰明。他拿出個小本子看著,說:"楊主任,我了解第五連的情形是這樣的:戰士們非常疲勞,他們情緒都不太高,有一兩個班排幹部也愁眉苦臉……"李誠瞅了那個宣傳幹事一眼,問:"什麼原因?" "不知道。……他們的指導員看起來辦法也不多!" 楊主任問:"你這個代表政治機關去的人,又給他們出了些什麼主意呢?" "我,我也累得喘不過氣。我……""不說你,還談五連的情況吧!" "恐怕再沒有什麼了!" 李誠一字一板地說:"不要說什麼恐怕,恐怕,確實一點說!" 宣傳幹事慌了,瞧瞧左右坐的幾個乾事、工作員,像是求援。他說:"我想,大概再沒有什麼了。……"李誠臉色凝然不動,那千百斤重似的眼光,壓在宣傳幹事身上。他說:"算啦!誰知道你說了一大篇什麼!不要你匯報五連情況,先請你弄清,你為什麼這樣愁眉苦臉呢?"他直盯著那個宣傳幹事,盯了好一陣,說:"奇怪,熱騰騰的連隊生活反映在你腦子裡,就是這樣!照你的說法,戰士們日夜行軍,艱苦奮戰的英雄氣概怎麼解釋呢?你看不見那些病了硬說沒病,自己腳磨得出了血,還一樣鼓舞別人幫助別人的人嗎?我們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堅強的,有個把子讓困難嚇倒了的人。對這些人應該做的工作,營團黨委已經具體佈置了。你最好到五連再住幾天,呼吸呼吸戰士們的正氣。這對你現在有好處,對你將來也有好處。"他向前走了幾步,停住腳步,回頭望著那個宣傳幹事,說:"有一次咱們旅政治委員給我談:嚴格地說,如果你在一天的生活中,沒有任何新的感覺,那麼你這一天便算過得很糊塗;如果你根本感覺不到那不斷湧現的推動自己向上的思想,或者說失掉了對新鮮事物敏銳的感覺,那你的腦筋就快要乾枯啦!我看,這幾句話,對你也很有用處。" 斷黑,樹枝梢上掛滿晶亮的星星。森林的空地上,炊事員們燒起一堆堆的火。黑暗中,不時發出哨兵威嚴的喊聲。李誠時而在樹林邊向站哨的戰士詢問什麼,時而在火堆跟前和炊事員聊天,時而又向教導員或指導員指示什麼。 李誠靠一棵樹幹站著。樹上的鳥兒撲嚕撲嚕搧著翅膀,像是對這森林裡突然出現的熱鬧生活很不習慣。李誠的警衛員站在一棵樹下,他很想揀起塊石頭朝鳥窩扔去,可又怕打擾了李誠的思索。咦!政治委員在想什麼哩?興許他正在諦聽這森林晚間是怎樣呼吸?其實政治委員正在聽著戰士們講話。 "事事立功嘛!大夥沒意見就給寧金山記一功。"這是班長王老虎的聲音。 "梁世德也應該記功。他行軍中幫助別人扛槍,宿了營又幫炊事班挑水。……""不行,梁世德今天行軍的工夫,踏了老鄉的莊稼苗。這呀,是個了不起的錯誤。說說,咱們為什麼打仗?為了人民利益哪。可踏了老鄉莊稼,不就破壞了人民利益?一個革命戰士嘛,自個兒做了對不起人民的事,他心裡就像錐子扎。可梁世德就沒有在大夥面前坦白這件事,這就是階級覺悟不高呀!" "不要胡拉被子亂扯氈。有功記功,有過記過,這是兩回事呀!" "說得出奇!怎麼是兩回事?……"李誠一動也不動地聽著、思量著。像他在戰鬥生活中千百次體驗過的一樣:戰士們說的話中,有很多寶貴的思想。這些思想是閃閃發光的,具體的,彷彿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他調查研究,到處看到處聽,並思量分析這一切,已經成了習慣。他跟戰士們一塊生活、呼吸,好像也一分鐘不能間斷。 他調查研究,便能從日常的生活現像中,領悟到一些重大問題。他到處看到處聽,便能從戰士們的面容、眼色、笑聲、不關緊要的說話當中,銳敏地感覺思想的動靜。常有這樣的事情:他從一個連部駐的院子門口走過,看見一個戰士站在那裡發楞。他就到連部對指導員說:第幾班某某人,大概有什麼樣的心思。指導員一研究,果真不錯。有時候,他突然在電話上對某營教導員說,哪一連哪一班有個叫什麼名字的戰士,家裡來了封信。信裡頭說,他母親病亡,你們要很好地安慰那個戰士。接電話的干部聽到這些話很奇怪:今天就沒見政治委員到營裡來呀,他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只要有機會,李誠總願意把鋪蓋搬到連隊上去住。因為他跟戰士生活在一塊,就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智慧、想法、要求、願望,向他腦子裡流來。這各種向他腦子湧流來的東西是複雜紊亂的,可是這一切很快就在他腦子裡起了變化,有了條理。有時候,李誠裝了滿腦子問題一時抓不住要領,可是乾部或戰士的某一句話給他提起了頭,一切立刻都明確了;事物的內涵或單純的本質,也都立刻清楚地顯示出來了。這當兒,他得到別人意想不到的愉快。這種心情,讓他工作精力更加充沛。 周大勇從一棵大樹邊閃過來。李誠問他幹什麼去?周大勇說,他剛開完支部會,現在去找個戰士談點問題。 李誠問了第一連戰鬥動員的情形以後,說:"周大勇同志!你光給戰士們講,我們是為自己打仗,一定要完成任務,這還不夠。我們的戰士,不是普通的士兵,他們都是革命家、軍事家。因此,不僅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事業一定會勝利,而且要讓他們知道用什麼方法取得勝利。這樣,他們才有不能摧毀的必勝信心。過去我們在這方面只零零碎碎進行了點教育工作,非常不夠。周大勇,行軍當中,你要利用每一分鐘,拿我們實戰的例子,簡單生動地給戰士們講解我們的作戰原則。當然,這件事要做好,還必須全團很好地組織一番學習,但是我們不能等待一切都準備齊全了才做工作。不能等待,說乾就乾,不能大干就小幹,能幹多少先乾多少。" 周大勇想起部隊出發前,在本連隊的戰鬥動員會上,自己就因為沒有想到這些問題使工作走了彎路。李政委剛回到部隊,可是他劈頭就提出這個問題! 這時光,山坡上爬上來兩個戰士。他倆,走累了,坐在一棵倒下的樹幹上,抽著煙,笑哈哈地閒聊。 "我把你父親來信的事,向連長一報告,連長再向政治委員一報告,那你小子就有好受的了!" "你成心跟我作對!我又沒有捏死你的兒子。政治委員的眼睛多尖!你不多嘴,保不定他啥時候也會知道。真個的,咱們倆感情挺好,包庇點!"他咕咕咕地笑了。 "別怕!我不給你公開宣傳就對了。不過,說公道話,你這愣小子,可也就太叫人惱火!" "如今這翻身農民,說話可就氣粗!我父親那封信末尾還寫著:兒呀,白日盼,夜裡盼,半年盼不來你一個字。你不給家裡寫信,我就要寫信批評你們的政治委員。他是乾什麼的?他怎樣指引我的兒子……我心裡直扑騰,他老人家要真的……"黑暗中有人插話:"牛子才,你父親說得很對。他應當批評我,他有權利批評我。" 嗬!政治委員的聲音。天曉得,悄悄話讓他給聽見了!兩個戰士像讓火燒了腳後跟一樣,一蹦跳起來,立正站著,又吃驚又好笑。 李誠問:"你好久沒有給家裡寫信了?" 牛子才嘴裡像憋滿東西,乞乞吭吭地說:"從過黃河…… 過黃河……到如今,一個字也……"李誠說:"來,來,坐下! " 兩個戰士坐在政治委員旁邊。周大勇,站在他們對面。 李誠說:"周大勇,你也坐下聽聽。湊巧,這不近情理的事情發生在你們連隊。"他側過臉問牛子才:"為什麼不給家裡寫信?理由大致是戰鬥頻繁,行軍緊張,忙!你說說?" 牛子才摸摸槍,肩膀動動,像是蚊子鑽到襯衣裡,渾身癢癢又不好去搔。 李誠說:"你家裡是翻身戶,想來過去你父親不是長工便是貧農。" 牛子才說:"我父親攬過多半輩子長工,土地改革當中,我家分到十九畝三分地。" 李誠望著樹梢的星星,手輕輕地拍著膝蓋,說:"勞動人民屎一把尿一把,從貧困生活裡把自己的子女拉扯成人。戰爭來了,他們又把子女送到自己軍隊裡。為了他們養育了那些英雄的子女,中國人民世世代代都會感激他們的。這樣的人--用自己的肩胛扛著人民解放事業的人,誰會有一時一刻忘記他們?更不要說他們的親生骨肉啦!你父親在信裡對我們做政治工作的人,表示不滿。我聽了,心裡不是股滋味……嗬嗬,我還是一個政治委員,鬼才曉得!"他望樹邊站的周大勇,問:"你說哩?" 周大勇含含糊糊地說:"我們也要負責!"他心裡直嘀咕,提防著。他覺得政治委員總在轉彎抹角把批評重點向他身上移。 李誠說:"我們把事情辦糟了,就拍胸膛喊:我負責。負什麼責?碰鬼,一句空話!"他轉過身又問牛子才:"你不寫信,你家里人埋怨誰?埋怨共產黨。注意,同志!就連這些私人的小事情,也關聯到我們黨的威望和事業!這些重大問題你都沒有好好想過。是這樣嗎?有不同的看法也可以講哇。" 停了好一陣,他站起來又說:"作事不近情理的人,就不是很好的革命戰士。牛子才,明天一宿營,你就給你家裡寫封信。 記住! " 兩個戰士走開以後,李誠跟周大勇在樹林裡散步似地轉遊。李誠抽的煙卷,一閃一閃發亮。風刮樹葉嘶啦啦價響。空氣中,飄著山間野花的香味。一群一群的雁鳴叫著飛過天空。李誠說:"這裡實在好啊!將來仗打完了,說不定我們還會來這裡搞建設。那時候,也許還能看到我們現在搭的這些小棚子。" 周大勇有口無心地說:"是嘛!"其實鳥叫也好花香也好,將來到這裡搞建設也好,他都無心去注意。牛子才那封信的事,又把他單純的心境攪亂了。什麼鬼把心竅迷啦?自己成天跟戰士們一塊滾,有些問題硬是看不見。李政委一來,那些自己看不見的問題又偏偏跳出來露醜!周大勇那顆年青而要強的心,讓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攫住在審問。 李誠感覺到周大勇的心情了。他說:"你還在想牛子才的家信?很惱火嗎?嗬,同志!指揮員、政治工作人員,要像父母親一樣愛護、關心戰士。這樣,萬千勞動人民的父母,把子女交給我們帶領,才會放心。看來,牛子才家裡來信的事,你根本不知道。" 周大勇秉著他爽直的性情承認:"不知道!" 李誠說:"好乾部連他的每個戰士睡下說什麼夢話,怎樣磨牙統知道。好的干部是戰士思想情緒的體溫表。你注意到了沒有?咱們在老鄉家裡駐紮,老鄉的女人抱著個吃奶的孩子。那孩子咿咿呀呀說話,咱們什麼名堂也聽不出,可是那位母親全聽清了,而且很有味道地和她的孩子談話。有時候,老鄉的女人在院子裡篩麥子,突然,她跑回去給她剛出月子的孩子加件衣服。我問過老鄉的女人:為什麼突然要給孩子加件衣服?她說,她覺著她的孩子需要加件衣服。瞧!原來母親和孩子的感覺是相通的。一個乾部應該是最好的母親!多想一想,周大勇。生活中到處可以學習,去,該睡覺啦!" 李誠和周大勇談罷話以後,穿過樹林,踏著地下厚厚的落葉,朝團首長睡的棚子裡走去。遠處的森林裡有一種什麼鳥兒,用柔和而清晰的聲音,在不停地歌唱。近處,有流水聲,有唧唧的蟲叫聲;有螢火蟲在飛竄。貓一樣大的小獸,從身邊竄過去,嗖地爬上大樹。樹上的鳥兒撲嚕嚕地飛起,衝撞著樹的枝葉。李誠停住腳步很有趣地望著樹梢,靜聽著。三 西北野戰軍,不分日夜地鑽森林、上山翻溝向西挺進。 團政治委員李誠,在行軍中不是按照一般習慣:首長騎著馬走在部隊前頭,有時候往後傳兩句什麼命令。他總是這樣:部隊開始走開了,他和團長趙勁騎著馬在部隊前邊走,走上五六里路,他跳下馬閃出隊列站著。過來一個教導員,他叮嚀幾句話。再過來一個指導員,他又喊:"為什麼你行軍中一定要跟在連隊尾巴上走呢?反正是走路嘛,一面走,一面就找個戰士談話。這樣,一天你不就可以和五六個人談過話嗎?要你們做工作,你們總說沒時間,行軍的時間就是指導員做工作的全部時間。"有時候,他也加入到某一個連隊行列中和戰士們談話,聽他們的心思,看他們對上級作戰意圖了解的程度。走上一陣,他又閃出部隊行列,站到那裡,一個一個告訴那些做政治工作的干部:今天行軍中應該做些什麼工作。一直到他這個團走完,他又騎上馬趕到本團隊伍的最前頭。然後跳下馬,又站在那裡,又給一個個乾部吩咐事情,佈置、檢查工作。 有時候,李誠的警衛員和飼養員,跟著他上來下去地奔跑。他們好不滿意啊! 飼養員對警衛員說:"四二號來回跑個啥子喲!" "跑啥子,他的事多嘛!" 警衛員趁空對李誠說:"四二號,你這樣來回跑,會把身體跑垮的。再說,我們來回跟上你跑……"李誠說:"誰叫你們跟上我跑呢:你們只會叫苦!叫苦!" 警衛員再沒敢往下說,可是心裡嘀咕:"我哪裡是為我叫苦啊!" 飼養員看說話的機會不可錯過,他趕緊插了一句,說: "四二號,我拉上馬跟直屬隊走,你騎啥子喲?" 李誠把手一擺,邊走邊說:"好呀!騎馬,騎馬!上級為什麼給我一匹馬騎?因為我是政治委員應該騎馬嗎?不是,同志!上級給我發一匹馬,那是叫我騎上它少消耗一些體力,多用一些腦筋;上級要我這個騎馬的干部頂兩個三個乾部工作。因此,行起軍來,我不能老是壓馬。同志,懂了嗎?" 一天,部隊行軍五十里以後,停下來作半小時的休息。李誠,像往常一樣:抓緊時間,立刻召集來七八位幹部。他簡單明了地問:"你們的單位半月前補充的新解放戰士,今天行軍中有什麼思想反映?" 有的干部很具體地說出了一些重要問題。有的干部說: "情緒很高,沒有問題。" 李誠對那些能具體地了解戰士思想情緒的干部,巧妙地稱讚幾句。對那些說"情緒很高,沒有問題"的干部,就非常嚴厲地批評:"簡直不能容忍!你整天跟戰士們一起生活,而不知道他們的思想情況,這算什麼政治工作者呢?沒問題?那你可以睡大覺啊!同志,只要有工作就有問題。好啦,這裡有一位老師。"他扭頭對一個指導員說:"請你把剛才給我談的話,再對大家講講。" 那位指導員說:"以前我的工作情形是這樣:喜歡使用那老一套的簡單辦法:部隊臨出發的時候,我站在隊前問:完成今天的行軍任務有信心沒有?戰士們喊:有信心!我便滿意了,認為自己要做的工作做完了。可是工作中常出毛病。我們教導員幫我總結領導方法的時候說:你要讓戰士們對上級的作戰意圖或行軍任務真正心裡有底,那就不是隊前簡單地講幾句話便能解決問題,而要仔細切實地做工作。這幾天我改變了工作方法。比方,剛才我和我連一排長談話。他說: 他們排裡的戰士們情緒都很高,沒有問題。但是我深入一步研究,就發現第一排有不少戰士在說:馬家的隊伍落後得很,連迫擊砲也沒有。我們在延安周圍作戰,繳了胡宗南很多大砲,這次我們打仗不用費勁,炮把敵人一轟垮,便衝上去了!這就是說,還有些戰士有輕視敵人和過分依賴炮火的思想。 " 一個瘦高個子的指導員說:"這種思想有是有,不過只是個別的人……""個別的?"李誠接過來話頭問。 "多奇怪的想法啊!同志,要是百萬大軍中有一個人的想法和我們的奮鬥目標有抵觸,那麼,我們就要耐心艱苦地做工作,使大家齊心。不做艱苦的工作,光說不可戰勝,那是一句騙人的空話。"他深沉銳敏的眼光,慢慢地從這個乾部臉上移到那個乾部的臉上,察看他們的思想活動。 "同志們,團黨委指示:一個政治工作者他應當了解全連每個戰士,像了解他的五個手指頭一樣!…… 這指示中列舉了很多具體辦法。這些辦法是集中了全團人的智慧訂出來的。可是我們有些同志,願意把它掛在口頭上,而不願意真正地掌握它。 " "前進!前進!"戰士們轉述著指揮員的命令,部隊又繼續向前移動了。 李誠站在部隊旁邊,戰士們從他身邊流過去。他扭頭看後面那長長的人流。他在那麼多的指戰員中,遠遠地就認出了周大勇。 李誠在天氣黑洞洞的夜行軍中,本團部隊從他身旁過去,他從那行軍速度的急緩上,能識別出每一個連隊。部隊宿營的時候,他住在房子裡,窗外走過一個人,他從腳步聲就能聽出那是誰。 李誠第一次看到一個新戰士,他就問清他的名字、成分,並且觀察他身材、臉膛上的特點,還在心裡默寫著這問到和看到的一切。他要牢牢地記住他。因此,全團有一個月軍齡的戰士,李誠就可以叫起他的名字;有兩個月軍齡的戰士,他就能說出他的出身、年齡、籍貫、一般的思想表現;說到老戰士,那他連他們的脾氣、長處、習慣、立過什麼功,都能一清二楚地說上來。有時候,在夜戰中,一個戰士負了重傷,筋疲力竭,突然,李誠在黑暗中喊那個戰士的名字,鼓勵他幾句。那個戰士便獲得了生命和氣力,從血和絕望中勇敢地站起來了。 現在,李誠遠遠地就認出了周大勇,並不是他看清了周大勇的模樣。他是從那結實高大的形樣和走起路跨大步的姿態上,感覺到那是周大勇。 周大勇氣昂昂地上來了,李誠跟他肩靠肩朝前走去。 李誠對周大勇這渾身每個汗毛孔裡都滲透著忠誠和勇敢的干部,是打心眼裡喜歡的。他覺得,在整一年的人民解放戰爭中,周大勇變得老練了。 周大勇的米袋搭在肩上。現在他是連長又是指導員,所以除駁殼槍以外,他還背了一個掛包,為的是裝黨內文件和各種材料用。他看來總是精幹、利索的。 李誠問:"後天我們就可能進入戰鬥。戰士們情緒怎麼樣?" "很高!" "好高?談談,你做了些什麼具體工作?" 周大勇講:黨支部怎樣研究上級打好第一仗的意圖,戰士們怎樣討論,他又和誰作了個別談話。 李誠想:"嗯,他的確做了不少工作。"又問:"你覺得你們連隊,在進行戰鬥動員的工作上還存在什麼問題?" "沒有。" 李政委看了他一眼,停了好一陣,聲音低沉地說:"沒有這兩個字,你是經過仔細思考的嗎?你對自己的任何話,一說出口就準備負責到底嗎?" 這一問,倒把周大勇問愣了。 "嗬!我們要求萬眾一心,可是一個連隊就該有多麼複雜! 你們連隊,共有九十七個人。這九十七人來自天南海北。他們當中,有工人、農民、有新戰士、老戰士;新戰士裡頭有解放戰士有翻身農民……思想水平不同,出身不同,性情不同,戰鬥經歷不同……而你要把他們的思想統統集中到戰斗上來。戰鬥,對一個戰士提出了最高的要求。想想,你對每一個人該要作多少工作呀! " 李誠的話,給周大勇的心裡放了一把火。在先,周大勇覺得本連隊戰鬥動員工作做得還湊合,目下,又覺得工作中問題又挺多,心裡有點著慌。 戰士們嘩嘩地前進,前邊不斷地傳來命令:"跟上!""邁大步跟上!" 李誠和周大勇肩並肩向前走。他走得很快很穩,低著頭。 他腦子像重機關槍連發那樣緊張地思考事情。一個騎兵通訊員,順著部隊行列上來,遞給他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信,李誠拆開看了一下,裝在衣袋裡。他問:"有些戰士對背米袋子的事很惱火!是嗎?" 周大勇想了一下,說:"嗯,新戰士特別惱火!" 李誠說:"我剛才聽見李江國用山西小調唱: 我的米袋四尺長, 這就是我的大後方, 不要說是背上累, 有糧就能打勝仗。 " 周大勇笑了,說:"我早就听見了。編編唱唱這一套是李江國的拿手好戲!" 李誠說:"你聽見了?那你為什麼不讓全連戰士跟他學著唱這個歌呢?拿戰士們的話教育戰士們,這不是很妙的教育方法嘛?"他指著周大勇肩上搭的米袋,問:"它搭在你肩上和搭在戰士們肩上有什麼不同?""政委,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一樣沉!" "不。周大勇同志!我們常常是希望上級給我一套工作辦法,卻不在自己身邊的生活中去找尋工作辦法!" 這一說,讓周大勇腦子裡又兜起了很多問題。他望瞭望政治委員那銳敏而深思的眼睛,思量政治委員的話。 "你讓你肩膀上的這個水袋子,發揮更大的作用吧。"李誠從口袋裡掏出剛才接到的信,說:"李乾事給團政治處寫來的這封信,應該立刻傳給全團的干部看。信裡頭說,各連隊的新戰士對背米袋的事都有意見,可是九連的新戰士不但沒有意見而且樂意背。因為九連指導員給戰士們講話的時候,指著自己肩上的米袋說:同志們背米袋累,我也很累。但是我為什麼還要背呢?他就向新戰士解釋:自古以來打仗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我們呢,新兵補上了,想給新兵發的武器還在敵人的倉庫裡;部隊行動了,要吃的麵粉還在西安胡宗南的麵粉公司。我們必須背三天糧食,不背就要餓肚子。他還把他在戰爭中體驗到的事實--米袋、乾糧袋如何救了我們命的事實,講了那麼幾段,然後發動老戰士們也來向大夥兒講。周大勇!我想,這些辦法可能比我們乾巴巴地講一通道理強得多。" 周大勇心裡豁然亮了,臉上喜盈盈的。他真恨不得一把握住政治委員的手,說幾句親熱的感激的話。 李誠說:"這些辦法,你可以試試看。不過實地做起來,就不像說話這樣不費力氣。"他邊走邊籌思什麼。猛然,他偏過頭,瞅著周大勇說;"費力氣?費力氣又有什麼?黨把你選拔到領導工作崗位上來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你有超過平常人的精力。一般人身上發出的力量只能帶動一部機器,你身上發出的力量就要帶動十部機器。同志,想想,你要沒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怎樣能發動戰士們高度的戰鬥意志,使他產生壓倒一切的威力呢?" 李誠跨上馬,把馬的韁繩一扯,回頭說:"周大勇,腦筋是個偉大的東西,但是不去思想,它就會像那路邊的石頭一樣--沒有多大用處。" 李誠催馬順著隊伍行列向前面跑去了。馬蹄揚起的灰塵,遮住了他的背影。 周大勇不眨眼地望著那馬蹄揚起的灰塵。他想:啊,自己和這樣的人並肩踏著征戰的道路前進,不是一種很大的幸福嘛?有一種感情在他胸中迴盪。它不像人們打了勝仗以後的那種歡樂,也不像當了英雄出席慶功會那樣高興,這是一種把人推向思想高處的更嚴肅更深刻的感情。 部隊從遮蓋天日的森林中,日夜行進。彎彎曲曲的山路又窄又陡。黑壓壓的山頭,一個剛移過去,一個又橫擋在戰士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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