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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七

人啊,人! 戴厚英 5051 2018-03-20
王胖子把一封信往我的寫字台上輕輕一放,別有深意而又鬼鬼祟祟地用手指點著寄信人的地址,好像交給我的是一份絕密文件,囑我保密。 信封上印著C城大學的字樣。即使沒有這字樣,我也能一下子就知道,是孫悅寫來的信。她的字正如她的人,秀麗而又挺拔。 王胖子轉身到另一個同志跟前,打著哈哈。是等我拆信吧?我不拆。他等不下去,便走了,臨走的時候還和那位同志做了個鬼臉:一隻肉眼泡用力一(目夾)。我太熟悉他的這個動作了。那意思是:“看,好戲開場了!” 也真是好戲開場了。昨天,馮蘭香正式向我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理由是我和孫悅實際上恢復了夫妻關係,我到C城大學就住在她家裡。 我沒有作任何解釋,只是回答她:“同意離婚,但環環必須給我。”她聽了這樣的回答,又是哭又是鬧,甚至鬧到報社里來,說什麼:“不打自招了吧?不打自招了吧?真是跟孫悅商量好了,還當我不知道呢!告訴你吧,你和孫悅在C城幹的鬼事我都一清二楚。”

我幹的鬼事?見你的鬼去吧!自我出差回來以後,不只一位朋友對我說過:“回家去住吧!前一陣王胖子與馮蘭香過往甚密。不要鬧出什麼誤會來。”我心裡有數。如果這兩個人過往甚密的話,鬧出來的將不是“誤會”。他們過去就有染,這在報社本來就是公開的秘密,長期以來,我為了內心的寧靜才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要不是王胖子在鄉下有個老婆和一堆孩子,馮蘭香也許不會選中我的。我簡直不明白,這個醜陋庸俗的胖子用什麼討得了馮蘭香的歡心。她簡直有點崇拜他。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他們商量好的,反正這次派我出差D地實實在在又是一次圈套,目的就是為了製造謠言。我並沒有把去C城的路費找王胖於批准報銷,因為我不願意假公濟私。可是王胖子卻硬要:“咱們是老朋友了,這一點忙還不該幫你嗎?怎麼樣,到C城大學都碰到哪些老同學?孫悅還好嗎?”我沒有回答,也沒把車票給他。然而,在報社內外,早已沸沸揚揚地傳言:“趙振環要和孫悅复婚了。此次答應去D地出差,實在是為了去C城與孫悅商量复婚事宜。”“看吧,趙振環就要和馮蘭香離婚了!”“趙振環找老婆真是跟上了時代的步伐。什麼時代唱什麼歌,哈哈!”

魯迅說過,一個人處在需要辯誣的地位是可憐的。我可不想去辯誣。而且,我到C城,還是有收穫的。我更加認識到自己給孫悅和憾憾帶來的不幸,懂得要贖回自己的靈魂還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我不願意把自己在C城的活動公佈出來讓人品評、鑑賞。 離婚就離婚吧!這一場戲我也實在演不下去了。我所提出的“約法三章”是根本無法實行的。我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獨,她受不了生活上的冷落。我覺得,自己也確實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既然我沒有、也不可能給予她真正的愛情,那麼,我就沒有權力要求她對我忠實。只是我為她可惜。在我看來,她是比王胖子要好一些的。她應該找一個比王胖子好一些的人。 手有些發抖,不敢一下子把信打開。這封信會給我帶來怎樣的消息呢?

離開C城的時候,我緊緊握住何荊夫的手,一再對他說:“我祝愿你們幸福。事情一旦決定下來,就立即給我一個信。我要祝賀你們。”也許,這封信報告的是這個消息?是嗎,孫悅? 憾憾為什麼不事先給我透點風呢?她給我來了許多信,都沒有談孫悅和何荊夫的事。頭幾封信,不斷地提媽媽,告訴我她媽媽曾經吃過怎樣的苦,最近的幾封信卻絕口不提媽媽了。難道,這是暗示? 手抖得更厲害了。臉上滲出汗來。不敢拆啊,這封信!那位看過王胖子鬼臉的同志走過來,關切地對我說:“老趙,你的臉色不好,回宿舍休息去吧,反正沒有多少事了。”我感激地握握他的手,離開了辦公室。 我把宿舍的門關得緊緊的,拿出一把剪刀,慢慢地剪開信封,小心謹慎地抽出信紙,攤開,放在面前。

“爸爸:我一直保留著那一張撕碎的照片。你說,撕碎了的照片可以復原嗎?” 啊,憾憾!你也這樣對媽媽說過吧?肯定的!那麼,這封信會不會報告另一種消息呢? 我微笑了,心情愉悅起來。 “振環,我的老同學”這樣的稱呼,既親切又陌生的稱呼。什麼意思呢?我飛快地讀下去,第一遍很快就讀完了。可是奇怪,竟然沒有看懂。好像信裡沒有告訴我任何消息。既沒有我所希望的,也沒有我所害怕的。 我竭力使自己鎮定,索性在床上躺下來,仔細地把信重讀一遍。讀懂了。 振環,我的老同學: 早就該給你寫信了。但由於荊夫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出版發生了波折,總定不下心來,一直拖到今天。 荊夫已經多次對我提出了批評。

你來C城尋找理解和諒解,我讓你失望了。我的心地太狹窄。在這一點上,我不如你,也不如荊夫。 與你的關係,構成了我的一段重要的歷史。對於這一段歷史,我不知翻閱過多少遍,思索過多少回了。然而,除了無限的委屈和無謂的犧牲,我什麼也看不到。所以,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原諒你。我更沒有想到過,我還應該請求你的原諒。我完全陷入了個人恩怨,並且只把自己放在被遺棄的、可憐的位置上。 事實上,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遠不是用遺棄和被遺棄就能說明的。這一切所留給我們的,也決不是個人恩怨。 我想,首先應該對我們的悲劇負責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你。因為當我答應與你結合的時候,我對你只有友誼和感激,並無愛情。你從來不曾像荊夫那樣吸引過我,激盪過我。你只是使我感到習慣和親切。我十分明白,我渴望、也應該與荊夫結合,但我卻嫁給了你。這是因為,我不願意承擔忘恩負義、朝秦暮楚的罪名。而當荊夫成了“右派”以後,我更不願意給自己的歷史增添“政治的污點”了。

記得你曾說過,我們結婚以後的生活和結婚前沒有什麼兩樣。我在你的心目中,依然是一個朋友,一個戀人,而不是名副其實的妻子。當時,我對你說,這是因為我們分居兩地的緣故。然而私下里我問過自己:“如果生活在一起呢?你會成為他的名副其實的妻子嗎?”我的回答是猶疑的。我想,我很可能會不習慣、不滿足的。 為什麼我從未向你流露過不滿足的情緒呢?這是因為分居兩地給我創造了這樣的機會:用想像來代替現實,以彌補感情上的不滿足。我是那樣按時而勤奮地給你寫信。在信裡,我又是那麼熱烈而真摯地傾吐著感情。你常說,這些信把你帶入一個藝術的境界裡,在那個境界裡,你看到的不是妻子,而是仙女。是啊,振環!我就是自覺和不自覺地為自己創造了另一個“你”和另一個世界,來慰藉自己的。我沉醉在自己所創造的世界裡,而不去關心你的現實的、合理的要求。你曾經多次對我呼喚,要我從虛緲的天上降落到真實的人間,降落在你的身邊。可是我卻在天際流連忘返,好言好語地勸你等待組織的安排。

在行為上,我始終是你的忠實的妻子。但是在精神上,我卻只忠實於自己。你看,難道不是我最早播下了分離的種子?怎麼能一味地責怪你呢?歷史早已翻過了一頁。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一頁是否還可以重新翻過來。因為我們有一個憾憾。但是,每一次考慮的結論都是這樣:過去的已經永遠過去了。不要說你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即使你仍然是一個人,我的結論怕也只能是這樣。 你會說,這是由於有個荊夫。是的。我覺得,與荊夫結合,我和他都不用互相遷就就可以融為一體。而與你結合,雙方都必須有所遷就和犧牲。愛情固然應該包含著犧牲,但是犧牲不應是愛情的基礎。所以,在你和荊夫之間,我只能選擇荊夫。 但是,為了憾憾,我曾經想掩埋自己的愛情。憾憾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熱愛何荊夫,但又不忍心割捨她的生父。這種心情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嗎?我既然不能以後者來滿足孩子,也就不願意再與荊夫結合來傷害她的感情了。荊夫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他也停止了追求…… 由於《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出版問題,我與荊夫自然而然地經常接觸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風浪中搏鬥啊!我們的心堤逐漸潰決。我常常以負疚的心情去觀察憾憾,希望能夠得到她的諒解。

就在昨天啊,振環,憾憾交給我一個紙條:“媽媽,和你說一句不該說的話:你和何叔叔要好吧!你不願意我為你犧牲自己的感情,我也不願意你為我犧牲自己的感情。” 我流著淚把憾憾的紙條交給了荊夫…… 振環,對於你現在的生活,我和荊夫都深為關切和同情。 我完全理解你現在的痛苦。但是,列寧說過,生活本身會為它自己開闢道路的。矛盾既然已經被認識,那就有可能被解決。 我和荊夫都期待著你的矛盾早日解決。 我把我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的認識全部告訴了憾憾。她感慨地說:“你們當初選擇錯了。不過,要是沒有這個錯誤的選擇,也就沒有我了。所以,我不應該責備你們的錯誤。”我半真半假地對她說:“你應該接受媽媽的教訓,在對生活、對自己還沒有明確而切實的認識之前,千萬不要戀愛。友誼和由異性引起的感情衝動都與愛情有關,但卻不是愛情。真正的愛情是和人的心靈一起成熟的。”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誰知道她將來會走上什麼路?但是做父母的卻不能不盡一切可能做孩子的嚮導和參謀。再也不能讓孩子重複我們的老路了。

我為沒有讓你和憾憾見面而深感負疚。你和憾憾都不曾責備我,可是我自己要責備我自己。不錯,我養育了憾憾,但是這是責任而並非恩惠。即使是恩惠吧,也不應要求用犧牲來償還。我請求你原諒。今年寒假,我讓憾憾去探望你,一定的。 憾憾十分想念你。我和荊夫都叫她再給你寫封信。她說,信是要寫的。可是這一封信不比尋常,一定要經過深思熟慮:“這一封信在爸爸、媽媽和我的生活中都相當於一個句號。 它將宣布舊的結束,新的開始。 ”你不用奇怪,我們的憾憾自從和荊夫、奚望交上朋友,幾乎變成哲學家了。你將會看到她,你的可愛的大女兒,可親的小朋友。 荊夫要我問候你。過一段時間,他也要給你寫信。目前,他還在忙著解決《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出版問題。

已經有了一點頭緒,上級黨委派人來了解情況了。我們是樂觀的。荊夫常說,一個人的生活無非是得與失。人人都喜得而患失。可是“失”並不都是壞事。有時候,沒有失也就沒有得。我十分同意這個看法。當然,要真正做到得之不驕,失之不憂,並不那麼容易。我們不過是盡可能地不讓患得患失的情緒左右自己罷了。 振環,我們的舊關係徹底結束了。從今以後,我們又是同學和朋友了。我們本來就應該是這種關係。經過了一段曲折,我們終於比較正確地認識了自己和對方,從而確定了正確的關係,這也是值得慶賀的吧?隨時歡迎你來玩!問蘭香同志和環環好。 祝工作順利,精神愉快! 孫悅一支金簪劃出了一條銀河,隔開了過去和現在,也隔開了她和我。銀河上架起了一道鵲橋,上面寫著:只渡友誼,不渡愛情。 孫悅的信給我傳遞的就是這樣的消息。現在,我完全懂了。 弄不清心裡是悲還是喜。 我拿出珍藏著的那張照片,孫悅和憾憾都親切地看著我。孫悅溫和地對我說:“你已經永遠失去了我。”憾憾撒嬌地伸出雙臂:“爸爸,我永遠屬於你!” 眼前又浮現出很久以前的夢境,我在波浪裡追逐一個小姑娘。今天我才算明白過來,那個小姑娘是憾憾,不是孫悅。孫悅本來就不應該屬於我。我不過失去了我應該失去的。 可是,我想哭。想一個人放聲地大哭一場。 笑著和昨天告別,這只能在戲台上發生。我要哭著和昨天告別。 哭吧,趙振環!為了你所失去的。哭吧,趙振環!為了你所得到的。哭吧!哭吧!大聲地哭吧! “老趙!老趙!” 王胖子在門外叫。他是不會讓我清閒一會的。我不願意讓他聽見我的哭聲,看到我的眼淚。我擦了把臉,收起照片和信件,對著鏡子整了整頭髮,開了門。 “哈哈!一個人躲到這兒來了?倒會享清福。”像往常一樣,一見面就勾肩搭背打哈哈。 我從他的手臂中掙脫出來,問他有什麼事。他馬上又擺出一副神秘的臉相:“怎麼樣啊,好像有什麼喜事?” 我笑笑:“是啊!我失去了我應該失去的,找回了我應該找回的。” “這是什麼意思?像參禪!”他一邊說一邊用一雙肉眼在我的臉上上下掃射,想看透我的心思。 “這有什麼難懂的呢?我的主任!”我平靜地說,“找我有什麼事,說吧!不然,我要下逐客令了!” “乖乖,真兇啊!”他仍然嘻嘻笑著,“沒有什麼公事。剛才法院來了一張傳票,他們要審理你們的離婚案件呢!”說著,他將法院民事審判庭的一張“談話”通知交給我。 我說聲:“謝謝!” “可要仔細想想啊!何必呢,老趙!為環環想想吧!” 他裝得多麼慈善啊!我忍不住又要“隨地吐痰”了。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拉開門對他說:“請你出去吧,我要給孫悅寫一封回信!” 他識相地走了。我緊緊地關上門。 是的,應該給孫悅寫一封回信。我要對她和何荊夫說:“祝賀你們,我的朋友!衷心地祝賀你們!” 還應該給憾憾寫一封信。我要對她說:“憾憾,我親愛的女兒!我找回了我的靈魂,那就是你!” 淚水順著面頰往下流。我不想去擦它。為什麼要擦呢?失去了應該失去的,找回了應該找回的,難道不應該流淚?舊的已經結束,新的已經開始,難道不應該流淚? 淚水流到攤開的信紙上。就在這張信紙上,我寫下了幾個字: “孫悅,我的朋友!” 一九八0年五月初稿 七月二稿 八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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