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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十九

人啊,人! 戴厚英 8231 2018-03-20
“爸爸”這個普通名詞一下子變成了專有名詞:“我的爸爸”。自從媽媽給我看了那封信,我就在心裡培養對他的恨。他丟掉了媽媽也丟掉了我,我恨他。他和那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在一起,我恨他。他使我一想起爸爸就臉紅,不敢在同學面前提起“我的爸爸”,我恨他。 他說他的頭髮白了,活該!可是他白了頭髮是個什麼樣子呢?是個老頭了吧?我就用“老頭子”三個字代替他。他成了“老頭子”還好看嗎? 他說他那裡有個小女孩叫環環。我原來的名字也叫環環。他為什麼不給小女孩起個另外的名字呢?他說他天天想念我,我才不相信這樣的甜言蜜語,想念我為什麼不來看看我? 今天在批准我入團的支部會上,老師說:“孫憾最近進步很快,這和家長的教育是分不開的。”是這樣,媽媽教育了我。我的家長只有媽媽。 “老頭子”是沒有份的。要是他知道我入團了,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會和媽媽一樣高興嗎? “在C城,我還有一個女兒,她已經入團了!”他會這樣對別人說。 “多虧憾憾的媽媽!我沒有盡到作爸爸的責任。慚愧,慚愧!”他會對朋友這樣說。不,這是我自己瞎想,他不會知道的。媽媽不會告訴他,我也不會告訴他。我們永遠不理他,就當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他要生氣,就叫他去生氣吧!他反正又有一個環環了。

那個環環是不是長得和我一樣呢?我真想知道!千萬不要像那個壞女人!都怪那個壞女人! 可是今天,他突然來了,“我的爸爸”! 見不見呢?這個爸爸?這樣的爸爸?當然不應該見啦!可是,我多麼想看看他的頭髮是不是真的白了?我還想去問問他:你來幹什麼?你權當沒有我這個女兒好啦! 要我自己決定,媽媽說。為什麼要我自己決定呢?媽媽不能作主嗎? “對於他,我是不能原諒的。”媽媽把她的意思說清楚了。我該不該原諒他呢?媽媽不強迫我。但媽媽的希望是什麼呢?我要看媽媽的眼睛,可是媽媽避開了。我難道可以和媽媽採取不同的態度嗎?當然不能。是媽媽把我養大的,我只能站在媽媽一邊。他那一邊有個壞女人。 “不見,媽媽!”我終於這麼回答了媽媽。媽媽的眼睛一閃,好像是高興。媽媽是不希望我去見他的。我沒有猜錯。要不,媽媽該傷心了。

吃了飯,媽又讓我坐在她身邊,把我摟在懷裡。我知道,媽想安慰我。 我在媽媽懷裡伏了很久很久。媽媽的心跳得好快!她不說話,只是用手撫我的頭,輕輕地,輕輕地,還時不時地嘆口氣。再這樣下去,我說不定要哭呢!不行,我得堅強一點。我離開媽媽的懷抱,打開書包。今天的功課太多啦!外語、幾何、物理,老師像比賽一樣,誰也不肯少出一道題目。我很久沒有看過電視、讀過小說了。近視眼從三百度升到四百度。老師誇我進步了。我花了功夫,還付出了一百度的視力。也算合算吧! “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過得好。 “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過得好。 “I have lived today.”今天我過得好嗎?今天我入團了。今天我爸爸來了。

“憾憾!為什麼老是念這一句呀?”媽媽問我。 “我頭有點昏,累啦!開會開的。”我說,“I have lived today.”我爸爸在何叔叔家裡等我,我不去,他會難過嗎? “I have……” “憾憾,累了就別讀了。出去玩玩吧!”媽媽對我說。 “可是今天的功課很多……”我回答。 “不要緊,今天情況特殊,功課完不成,媽媽不怪你。” 媽媽的聲音很低,媽媽心裡一定很難過。我心裡也很難過呀,媽媽!今天情況特殊呀!太特殊了。 “憾憾,你不怪媽媽吧?”媽媽突然這樣問我。她好像一直在觀察我,傾聽我的動靜。你真是,媽媽!我要做功課呀! “怪你什麼呀,媽媽?”我裝作聽不懂。我合起英語書。

“你心裡還是想見他的吧?你是為了不讓我難過才不見他的吧?你怪媽媽自私,是嗎,憾憾?” 媽媽好像一下子老了,變成了羅嗦的老太太。我多想對她說:“別問了,媽媽!你叫人煩死了!”可是一見媽媽的眼神我就不說了。我作幾何題。又要畫三角形。練習簿上畫滿了三角形。一個點最簡單。兩個點就成一條線,就像我和媽媽。可是多了一個點,只多了一個點,就平白無故地多出了兩條線,構成了三個角,還有一個面!複雜了許許多多!要是抹去這一個點呢?可是,爸爸是抹不掉的。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複雜。已知……求證……煩死人了。已知,已知!我已知爸爸在何叔叔家裡,求證該不該見他?誰能作出這個答案?不,不想作。想出去走走。隨便到哪裡去走。我站起來,拉開門……

“憾憾,到哪裡去?” “到同學家裡去玩玩。” “告訴我在幾弄幾號,等會兒我好去找你。” “不用啦,媽媽。我去一會兒就自己回來了。” 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細細的、膩人的氵蒙氵蒙雨。媽媽常說這種雨壞:“雨不大,濕衣裳;話不大,傷心腸。”濕衣裳就濕衣裳吧,我才不高興回去拿傘。 到哪裡去呢? 爸爸就在何叔叔家。是何叔叔請他去的。何叔叔為什麼請他去呢?他喜歡我爸爸嗎?不,不會。奚望偷偷地對我說:何叔叔愛著我媽媽。還問我贊成不贊成。 “你不說我也知道了。”我對奚望說。 “嗬,不簡單。你怎麼知道的?”他笑嘻嘻地問。 “看出來的唄!哼,就你懂嗎?”我回答。 “喲,小憾憾也懂得什麼是愛情了!”他擠著眼對我笑,像是看不起我。我惱火地回答他:“就是懂,就是懂!”

“好,好。算你懂。你贊成不贊成呢?” 奚望的這個問題,我沒有回答。我怎麼能對大人的事隨便表態呢?就是表態也不在奚望面前表呀!他算老幾?要是媽媽或者何叔叔問我,我就會說:“贊成!完全贊成!”我太喜歡何叔叔了!真正喜歡呀! 可是我的爸爸來了,我還贊成何叔叔和媽媽好嗎?這可就叫人為難了。要看我爸爸到底是個什麼人吧?要是他是個壞人,還是要何叔叔好。可是,何叔叔會留一個壞人和自己住在一起嗎?不會的。不過,他難道不恨爸爸嗎?像奧賽羅那樣,嫉妒?那個奧賽羅會殺死苔絲苔蒙娜,多可怕呀,愛情!將來我還是去作尼姑的好。 我這不是正往何叔叔家裡走嗎?那就到何叔叔那裡去問問,他為什麼要留下我爸爸。要是碰上他……那就碰上吧,反正不是我有意去找他的,我不會欺騙媽媽。

“砰砰砰!砰砰砰!” “是誰呀?用這麼大的力氣乾什麼?” 我一聽,是奚望的聲音,就大聲說:“是我,憾憾!何叔叔不在嗎?” 門開了。我用眼睛四處打量,屋裡只有兩個人:何叔叔和奚望。床上的棉被攤開著,可是癟癟的,不像有人睡在裡面。他走啦?鼻子酸溜溜的,千萬別掉眼淚,讓奚望看笑話。 何叔叔伸手把我拉到身邊,又愛撫地拉拉我的辮子。我看見何叔叔的眼睛周圍有黑圈,人也好像很累,也是為了這件事嗎?何叔叔今天怎麼啦?這麼仔仔細細地打量我!像剛才媽媽看我的時候那樣,好像我額頭上、腮幫上寫滿了字。我被他看得好難受。不行,忍不住,眼淚到底淌出來了。何叔叔看見了,不問我為什麼,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頭,又用手指給我抹眼淚。奚望也不問我為什麼。他把何叔叔的毛巾遞過來,我擦了一把臉,眼淚流得更歡了。

“嗬,小憾憾!今天你有喜事呀!”奚望突然笑嘻嘻地拉拉我的辮子,又是那一副老三老四的腔調!只不過說話比往日輕柔得多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還會有什麼喜事嗎? “戴上團徽了!祝賀你呀!”奚望往我胸前一指說。真的,我倒忘了這件事,應該告訴何叔叔的。可是奚望也把入團當作喜事嗎?他可不是團員。 “我鬍子一大把了!不入小青年的組織了。”他對我說。 “那你要求入黨嗎?”我問他。 “嗯?那得看一看再說。”他說。 “看什麼呢?看看自己夠不夠條件嗎?”我問。 “夠不夠條件?什麼條件?我跟我爸爸比,誰更具備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你說。”“當然是你呷。”“就為這個。小憾憾,這一點,你得承認你還不大懂,比我還差那麼一丁點兒?嗯?”老三老四,老三老四!可是他今天卻祝賀我,看樣子不是假的。

“真的,憾憾!我還沒看見呢!”何叔叔也朝我的團徽看。 “我也祝賀你。蘇聯有一本小說叫《古麗婭的道路》的,讀過吧?”我點點頭。 “按古麗婭的說法,你今天算是攀登上生活道路上的第一個高度了。可不要把紅旗一插就往下滑啊!來,跟叔叔說說,你今天想了些什麼?” 何叔叔讓我在他的寫字台前坐下,抓了一把糖放在我面前。自己坐到床上去了。 我今天想了些什麼?想了些和“高度”毫無關係的事情。古麗婭的道路在我看來真是太順利了。戴上紅領巾,參加共青團,入黨,當英雄。一步一個台階,步步高升。我攀登的路跟她的路一樣嗎?我覺得不一樣。我面前好像比她多了一座山,又高又陡又無台階的山。爬上這座山,可不一定能當英雄,但是費的力氣卻是最大、最大!

這樣對何叔叔說嗎?不行,不行,何叔叔要追問:“那你說說看,這是一座什麼山?為什麼你必須爬這座山?你轉過去好了!” “為什麼不回答何叔叔的話?”奚望問我。 我搖搖頭:“什麼也沒有想。何叔叔,今天天氣多問呀!悶得心裡只難過呢!”說到難過兩個字,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起來了。奚望在這裡怕什麼?難道他沒有心裡悶的時候?難道他沒有哭過嗎? “爸爸的事,媽媽對你說啦?”何叔叔小聲地問我,我點點頭。 “你是怎麼想的呢?”何叔叔又問我,我搖搖頭。 奚望好像忍不住要說話了。他把眼鏡往上一推,像個老人那樣地看著我:“小憾憾,在我們面前也不說心裡話?老實告訴你吧,要是我的爸爸,我就見他。應該見他!” 我吃驚地看著他。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對自己的爸爸一點也不親,為什麼會替我的爸爸說話呢?他說的是真話嗎?我看看何叔叔,何叔叔對我點點頭說:“應該見他,憾憾。你媽媽的態度不夠冷靜。” 我像吃了一根冰棍兒,心裡涼陰陰、甜津津。何叔叔也為爸爸說話,這說明爸爸不是壞人。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不會嫉妒。不,也許奚望講的不對,我也猜錯了。可是媽媽為什麼喜歡何叔叔的旱煙袋呢?我真想對何叔叔說真話:“我知道爸爸在你這裡,我就是來看他的。”可是爸爸呢?爸爸在哪裡?我又用眼睛四處搜尋,想找到爸爸的踪跡。可是…… “你爸爸怕你媽媽太傷心,決定不見你了。他給你留了這一封信。” 何叔叔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面對我說,一面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封信來交給我。信封上寫著:“煩何荊夫同志轉交:趙環收”。陌生的字體,陌生的姓名,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鉤子,從我的心底勾起早已淡忘了的記憶。他喜歡用一雙手把我舉到半空中,嚇唬我:“摔下來了!摔下來了!”我一點也不怕:“你敢!你敢!”他不敢。我又嚇唬他:“我跳下去啦!我跳下去啦!”我的兩腳真的在空中蹬了幾下,他的手攥不住我的腰,連忙把我放下來,緊緊抱在懷裡:“小東西,像你媽媽一樣頑皮!”他到底把我放下來了。日子過去了這麼久。現在,我還是他的女兒,他還是我的爸爸。我長到十五歲,第一次收到專門寫給我的信,是爸爸寫來的。 我把臉轉過去,對著牆壁,看信。 爸爸的信 環環: 失去了和你見面的機會,心裡怎麼也不能平靜。你媽媽 不願意讓你見我,這我知道。你願意不願意見我呢?我曾經 給你和你的媽媽帶來不幸,這是我永遠不能饒恕自己的。過 去,我對你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對不起你。今後,我一定 補償自己的過失,做一個稱職的爸爸。 環環,不要忘記我。爸爸有過錯,你可以怨他、恨他,但不 要忘記他。爸爸正在同過去的過錯決裂,爸爸需要力量,我親 愛的女兒!難道你不願意幫幫爸爸? 環環,我的好孩子! 我的頭髮已經全白了,而你才剛剛懂得生活。我對你寄 托著無限的希望。我天天為你祝福呵,祝福你和你的同伴們 能過另一種生活,不要再像我們這一代那樣顛顛倒倒。你們 的前途是光明的。努力吧,孩子! 告訴媽媽:任何人都可能走錯路。路不能重走,心可以回 頭。生活已經在人與人之間播下了過多的怨恨,劃下了過多 的裂痕,現在需要用諒解和友愛來彌補、融合。我相信,總有 一天,她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我走啦。 你的爸爸 “爸爸!”我叫了一聲。多少年了,我只在心裡這樣叫過他。可是今天,我想當面這樣叫他,當眾這樣叫他。他走了,他聽不見我這樣叫他了。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正在向我走來,朝我伸出顫顫巍巍的雙手:“憾憾,憾憾!扶我一把,我老了!可是我還得和過去告別,爬上那座高山。”可憐的爸爸,憾憾來了,來扶你一把,扶著你一直爬到山頂上。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向我走來,朝我伸出顫顫巍巍的一雙手:“憾憾,憾憾!快把我撐住,前面那座山好像要倒下來,把我壓倒啦!”親愛的媽媽,我來了!憾憾一定撐著你走得遠遠的,再不會看見那座山啦! 他們講的是一座山啊! 兩雙手抓住我的兩隻臂膀,我被扯成了兩半,我的心碎啦!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麼不能向著一個方向、走在一條路上呢?你們為什麼要分開呢?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們要是不結婚,不生下一個可憐的環環——憾憾,該多好啊!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往下掉。何叔叔總是用手指給我抹去眼淚。我拉住何叔叔的手,叫:“何叔叔!”哭得更歡了。 何叔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身子往床欄杆上用力一靠,同時把手伸在枕頭下面,握住了一件什麼東西。我歪歪頭,看見是他的旱煙袋。 媽媽把旱煙袋還給何叔叔了?為什麼呢?難道是為了爸爸?媽媽心裡還有爸爸?不,不會!媽媽說了,永遠不會原諒他。那麼,是何叔叔自己要回來的?又為什麼呢?難道是為了要媽媽原諒爸爸,重新和爸爸和好?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是我碰見的最好最好的人! “這個孫老師,我真不明白她!很簡單的一件事情,她給處理成這個樣子!她自己痛苦,孩子痛苦,趙振環痛苦,你也痛苦!” “奚望,不許亂說!”何叔叔嚴厲地對奚望說。 “是這樣嘛!我看說到底,她在感情上還有不少自私的成分,為自己想得太多啦!”奚望不服氣地爭辯說。 說媽媽自私?不對!我要保護親愛的媽媽:“她為我犧牲了一切!你才自私!要你管這些事了嗎?”我對奚望發火地說。 奚望裝出大人不見小人怪的樣子對我搖頭嘆氣說:“你呀,小憾憾,還是不懂。父母對兒女付出一切,這是他們對社會應盡的責任。我們將來有了兒女,也會這樣做的。這是義務,不是犧牲。把義務看成犧牲,就會產生自私的感情。” 新鮮!什麼義務和責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媽媽愛我。是從心眼裡愛,並不是什麼人強迫她盡義務。要是義務,為什麼有的父母就不盡這義務呢?我才不信他那一套!他是故意編出一套理論來批判我媽媽的。媽媽已經受了那麼多的批判,還要你奚望再來批一頓嗎?我不容許!我說不出大道理,但是一定要刺這個奚望一下子,刺得他痛得嗷嗷叫,不敢再說廢話。我對他說: “哼!你只會說大話!我問你,兒女對父母有沒有責任呢?你為什麼不盡責任?想想你是怎樣對待你的爸爸的吧!還說人家!” 奚望眼睛裡的火花暗淡了。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他把眼鏡慢慢地往上推了推,十分溫和地對我說:“小憾憾,你真厲害呀!我傷了你的心,你也要傷我的心,是不是?” 他什麼都能猜出來,他才比我大幾歲?稀奇! “要是我的爸爸能夠這樣對我說:'望兒,爸爸有過錯,但是爸爸現在要改正啦!你來幫助爸爸吧!'我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我不但會向他伸出雙手,還會心甘情願地趴下:'爸爸,這裡有個水窪,踩在我的背上過去吧!'可是爸爸並不認為他有什麼過錯。要知道,他對不起的不是他的妻子兒女,而是黨,人民,歷史!可是他不認為自己有錯。洶湧澎湃的時代潮流快要把他衝到沙灘上了,他還在幻想中把自己塑造成為英雄,又是擺手,又是頓腳地命令那不可阻擋的潮流:'快退下!錯了道啦!快退下!'唉,叫人看了又可恨又可憐啊!要是我能夠,我就狠狠地推他一把,要么把他推到時代的浪潮裡去,讓他喝幾口水,跟著游向前方;要么把他推到一塊樹蔭下,讓他好好休息。可是,我沒有這樣的力量……” 我覺得奚望的這段話像詩歌一樣,有一種不可抵禦的力量,直往人心裡鑽!我沒有見過他爸爸,但是我相信他爸爸就是那個樣兒!一個乾巴巴的老頭兒,鼓起了腮幫子站在大海邊,搖手頓腳地命令正在往岸上飛卷的潮水:“快退下,錯了道啦!快退下!”嘩嘩的海潮嗆了他一嘴鹹水、泡沫,呼呼的海風把他的腮幫子吹得凹了下去。他喊不出來了……嘻嘻!思想僵化!奚望的爸爸不如我的爸爸!奚望今天總算承認了。這個奚望很不錯,我剛剛對他太兇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也笑了。 可是媽媽為什麼不能像奚望這樣看待我爸爸呢? “你說,我媽媽自私嗎?”我問何叔叔。 何叔叔已經把煙袋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了。他手裡握著煙袋桿,把煙荷包翻來覆去地看。聽了我的話,又把我看了又看,然後才說了一句話:“你應該體諒媽媽。她有她的苦處。” 我感到高興。何叔叔沒有批評我媽媽。我希望他們:爸爸、媽媽、何叔叔,誰也不要批評誰。 奚望好像不同意何叔叔的意見。他看了何叔叔一眼,想說什麼。可是何叔叔對他看了看,他就不說了。但還是直搖頭。何叔叔見他那個樣子,就笑笑對他說:“你呀,太急了。對於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問題,只能用歷史的眼光去對待它。” “可是,究竟應該由誰來承擔歷史的重負呢?下一代嗎?”奚望問。他像一隻好鬥的公雞,一到爭論的時候,精神就來了。 “下一代肩上的責任已經夠重了。歷史的車輪主要靠你們推動呢!”何叔叔回答。 “可是,現在的事實卻是,我們這一代,還有憾憾這一代,都在分擔父母的苦難。我們不斷聽到教訓:你們要體諒上一代,你們要體諒自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體諒下一代嗎?父母體諒自己的子女嗎?”奚望說。 他幹麼那麼激動?他把我當做和他不是同一代的人。稀奇!可是我認為他說得對。我們做兒女的有做兒女的苦處。 “你還小!”媽媽總是這樣對我說。可是想想你們自己十五歲的時候,是不是也遇到過像我所遇到的這麼複雜的問題?書上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種了什麼啦?我什麼也沒有種。我還跟著大人學走路呢!可是我的籃子裡已經裝滿了苦瓜,沉甸甸的,扛也扛不動。都是大人種的。那張撕碎了的照片,還有今天這封信!說這是歷史。歷史是什麼?我沒有看見過它,也沒有跟它打過交道。可是它卻直往我肩膀上壓包袱,好像我得罪了它!這公平嗎? “奚望,你總是這麼急於把一切都分辨清楚。”何叔叔又說話了。我倒要聽聽,他怎麼把奚望駁倒。 “你應該懂得認識和實踐,理論和現實,永遠處在對立的統一體中。而且首先是對立,然後才是統一。”何叔叔說。他已經放下了旱煙袋,又放在枕頭底下了,還用手在枕頭上按了兩下。 “可是你卻不願意看到對立。” “我看到了。但是我認為應該採取行動去推動矛盾的統一。而你卻只要我等待。”奚望爭辯著,“等待和因循守舊永遠是盟友。”說完這句話,奚望的眼睛對何叔叔用力地看了兩眼,好像十分得意。 何叔叔只是笑笑,他說:“要是不用等待,那多好!誰不想馬上吃到桃子。要是桃子已經熟透了掛在樹上,還等待什麼?等它自己掉到嘴裡來嗎?”我笑了,奚望也笑了起來。何叔叔講話比奚望有趣。 “可是不能不等待呀!”何叔叔接著說,“歷史這兩個字是十分抽象的。可是組成歷史、推動歷史前進的各種因素,特別是人,卻是具體的、複雜的,多種多樣、幹奇百怪的。對於和我們一起擔負著時代重任的人,我們為什麼不應該等待呢?一個民族的歷史,一個時代的歷史,是由千千萬萬個人的歷史匯集而成的。在這個匯集的過程中,每個人都要走完自己的歷史道路,你不允許他們走嗎?你一個人把歷史的車子扛在肩上嗎?” “歷史可不是腳踏車呀,奚望!”我覺得有趣,就插了一句。奚望的眼鏡片問了兩下,不說話了。還是何叔叔厲害。 “可是——唉!”奚望的臉色和語氣都緩和下來了,想說什麼呢?為什麼不說下去呢? “可是,我不是給你潑冷水,奚望。我羨慕你們這一代年輕人,一開始就比我們大膽、清醒,勇於創造,熱望改革。你們不像我們這一代經過曲曲折折的道路,才有一點點覺醒。覺醒之後還背著沉重的包袱。可是也正因為你們和歷史的聯繫不多的緣故吧,你們不大懂得歷史的真實的分量,你們有點看輕它了!我贊成你們高瞻遠矚地看待世界,看待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只不過希望你們在把認識付諸實踐的時候,盡可能地蹲下身子,看得更仔細一些,想得更周到一些。不要忘記自己也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這樣,你們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也許,我等不到實踐的那一天了!”奚望嘆氣說。 “我相信我能等到。請問,你多大年紀了?”何叔叔說。 我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奚望。奚望要拉我的辮子。 “好吧,憾憾!我們等待。我們等待未來的將是什麼呢?一條又寬又平的柏油大馬路嗎?” 聽了奚望的話,何叔叔笑著搖搖頭:“好了,不談這些了。憾憾對這些不感興趣。對吧,憾憾?” “不,我有興趣。我同意你的意見,何叔叔。我應該等待媽媽走完自己的歷史道路,對不?”我說。 “對!”何叔叔拍拍我的頭,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可是他又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拿出那個旱煙袋。看看煙袋能過煙癮嗎?我不信。何叔叔心裡不安寧啊! “可是,何叔叔……”我想問問何叔叔,要是媽媽走完了自己的歷史道路,會怎樣呢?可是一看見奚望豎起兩隻耳朵,我不說了。 我看了奚望一眼,他還不該走嗎?他比我先來的。呆的時間不短了。我想單獨和何叔叔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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