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人啊,人!

第5章 四

人啊,人! 戴厚英 5295 2018-03-20
括:顛來倒去。過去我顛倒別人, 昨天帶兒子去逛公園。看見人家的孩子都換上了漂亮的春裝,再看看小鯤,還穿著骯髒的棉衣褲,心裡真不是滋味。回來的路上,到幾家兒童服裝商店去看看,價錢都很嚇人。想起家裡還有一部縫紉機。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何不試試?買了兩塊布。借了一本裁剪書。拿出一根尺,一把剪刀,一支彩色粉筆。勞動的對象和工具都已齊全,該發揮主體的作用了。 先裁褲子。要用彩色粉筆在布上畫線。 “你老兄總是不甘寂寞啊!何苦?”一位同志把奚流對我的看法透露給我,勸我不要再寫文章。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不能寫文章。沒有人通知我:“依法剝奪你的出版言論自由。”但我知道,這位同志是好心,我點頭答應了。從人治走向法治,得慢慢來,不能急。

“不簡單啊,老許!大名又在刊物上出現了。化名也不用!”這個人滿臉都是嘲諷的神情。 我不懂我為什麼必須用化名。因為我犯過錯誤?可是奚流以往所犯的錯誤不比我還大?我沒有把任何人打成走資派、反革命,他呢?錯劃了多少右派啊!我沒有表面上正人君子相,暗地裡亂搞女人,他呢?當然,新拉下的尿總比干屎皮子臭。可是遊若水呢?他拉下來的屎也是新鮮的,“批鄧”的時候他比我積極得多。為什麼他們就不用化名來當黨委書記和黨委辦公室主任?對,他們的錯誤應該由歷史來承擔。可是我為什麼就必須承擔歷史?就因為我微如芥末?而且,化個名我就不是許恆忠了嗎?但是我知道,用化名發表文章是妥當的。中國人一向喜歡在名實問題上作文章,翻花樣,而且重名輕實。 “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蘇秦言之有理。

好吧,我自甘寂寞。學莊生,無所求,無所待,無所為。遊若水升遷到黨委辦公室的時候,特地請我到他家裡去吃飯,怕我“反戈一擊”,對我大談老莊:“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說得好,超脫透了。可是“無己”,誰管我的兒子? “無功”,誰發給我工資? “無名”,谁愿意聽我一句話?我不想作大名人了,能像遊若水那樣就不錯了。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還是蘇秦言之有理。 然而莊周只是莊子哲學的創始人,卻未必是這種哲學的虔誠信奉者。創造和信仰不一定統一,正如知和行、表和里不一定統一一樣,我何妨作一個老莊哲學的不虔誠的信奉者? 這一條線是曲的,還真難畫。其實,宇宙萬物的運動多是曲線的。曲線比直線更真實自然。可是畫在書上的,卻往往直線居多。何以然?曲線難畫。

然而這一條曲線一定要畫好,這是褲襠。畫得不好,孩子的屁股就要受罪。孩子的屁股也是真實而自然的。自從他媽媽死後,我一次也沒打過他的屁股。 “恆忠,我死了,你一定要給小鯤找一個好後母,要不我不放心呀!孫悅……還沒有對象吧?” 人之將死,其言也謬。妻子在臨死時給了我這樣的遺囑。過去,一個是造反派,一個是“老保頭子”。現在,一個是奚流的紅人,系總支書記;一個是奚流的眼中釘,普通教師。這兩個人會結合?荒唐! 不過,世界萬物都是對立的統一。 孫悅在給小鯤做鞋。她從來不記恨我、歧視我。是個心地善良的總支書記。 該用剪刀了。手有點抖。人為什麼不能像原始人那樣不穿衣服呢?或者學非洲人,把一塊布披在身上?據說這是進化,是文明。其實是自找麻煩。把一朵朵棉花採下來,彈成一大卷。再分解成一根一根的線。再合成一塊一塊的布。再把布剪成一片片。再把一片片縫在一起,製成一件衣服。天呀!一件衣服經過了多少次分解與合成?社會呢?也是這樣進化的?

要學會用辯證的觀點看待一切。一分為二,合二而一。分分合合,無窮盡也。這一次“分”到我頭上來了。 有人敲門。要不要把桌子上這些東西收拾起來?讓人家看見不丟臉嗎?大男人作這種事,多沒出息!算了,算了,還是沒出息好。這樣奚流會慢慢忘記我。 是何荊夫。聽說他回到學校裡來,我心裡好緊張。要是他想報復我,那太容易了,我還沒有真正解脫。我想去找他,告訴他大字報是奚流叫我寫的。又怕更得罪了奚流。我躲他躲了很長一段時間,想不到他自己上門找我來了。我已經夠受了,他還要在我背上再加一塊石頭? 我忐忑不安,讓他坐下,給他泡上茶。為了掩飾驚慌,我又拿起了剪刀。 他吃驚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在幹什麼。一袋旱煙抽完,他才問我:“你是在裁衣服?孩子的?”

“是呀!怎麼樣,還像個樣子吧?”我解嘲地說,我想他會從我的困境中得到一點快意,這好,他的怨氣可以小一點。 “我又當爹又當娘,不知道將來能得個什麼獎。”我加添說。 他的雙眉緊鎖了:“你何至於如此呢?不要做了吧!” “怎麼,男人不該干女人的活?”我故意打哈哈。 他好像生氣了,臉漲得通紅:“不是什麼男人女人的問題。現在有多少問題值得我們去思考、研究,你卻把精力花費在這些瑣事上。你以往的積極性哪裡去了?一個筋斗摔掉了?” 好,開始揭我的老底了。我不搭這個碴! “到底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你看小鯤身上穿的!我是他父親呀!”本來想把哈哈打下去,可是說到這裡,我一點也哈哈不出來了。我又看到穿得鼓鼓囊囊的小鯤,心裡難過起來。

“我知道。我去給小鯤買衣服。我是單身漢,流浪的時候也為自己積了幾個養老錢。可是你從今以後再也別做這些事了。我求你!”他的聲音那麼低沉,眼神那麼誠懇,毫無記仇的樣子。我放下剪刀。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東西捲成一卷,往床上一扔,嚴肅地看著我問:“僅僅是因為缺錢才幹這個的嗎?” “當然不光是為了錢。你沒聽到風聲?奚流同誌已經下了命令,以後不許我寫文章了。”我說。 “我就是要來問問,你是怎麼想的。”他說。 是為這個來的!幸災樂禍。有什麼辦法?誰叫你頭上有辮子?我仍然裝著什麼也不懂:“奚流同志是對的。我犯了錯誤,發表文章影響不好。這是奚流同志對我的愛護。” 他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一口接一口地抽那劣質旱煙,嗆得我直咳嗽。他按按煙袋窩,又在煙火上吹了兩口,其實根本不會滅,是習慣。

“你並沒有接受教訓。只不過學得虛偽了。”他一邊磕掉煙灰,一邊對我說。 我是變得虛偽了,不說真心話。老實人吃虧,這個真理連三歲的孩子都懂。虛偽和成熟相似,不細心的人分辨不出來。他分辨出來了,好。但我不必承認,也不必否認。不開口,讓他說吧! “你大概最關心的是奚流會不會放過你吧?”他問。 對了,還有你何荊夫會不會放過我。但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自己呢?你自己放過你自己了嗎?我看不要去管別人放過不放過你。你自己應該抓住自己好好整一整。”他說。 “你是說奚流整我整得還不夠,是吧?”我忍不住問,流露了一點不滿。 “奚流整你是過分了。但你對自己又太客氣。所以你今天才這個樣子。你沒有想到過自己應該對人民、對歷史負責嗎?以前過去了,今後呢?”

真有意思。話倒是充滿了辯證法。我是應該好好整整自己,可是奚流呢?遊若水呢?他們沒有錯誤,就是因為他們沒檢討。傻於才整自己!再說,我有什麼資格對歷史負責?奚流總是在我頭上。再說,什麼叫歷史?我看全部歷史只寫著四個字:顛來倒去。過去我顛倒別人,如今我被別人顛倒。我算看透了。已經“倒懸”了,還要整自己?我的神經還正常。 但我沒有說話。讓他去說。 “你怎麼不說話?我說的不對?”他又裝煙了。 “對是對。可惜,我對歷史負責,歷史不對我負責。歷史對奚流、遊若水更有情。”我說。 “歷史像一個性格內向的人,並不輕易流露自己的真情實感。總有一天,你會看到,它是公正的。”他說。 “很有詩意。”我笑笑說。

“詩是真實。” “理想中的真實。” “理想和現實只有一步之隔。” “可是我們中國人習慣於進一步、退兩步。” “你” 他對我揚起煙袋,好像要敲我的腦袋,終於沒敲。他只是嘆了一口氣,順下眼睛,傷心地說:“我不理解,為什麼你只受到一點衝擊就變得這樣?哀莫大於心死呀!” 我的心動了,低聲地回答:“人怕傷心,樹怕剝皮。所以,我也不理解,你怎麼會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現實對你的教訓還不夠嗎?我從別的同志那裡聽到不少你流浪的故事。我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怎麼能在那種環境里活下來。我對你充滿敬意。但不能理解。” 他不再說話了。兩眼閃光,嘴唇緊閉,直挺挺地坐著。煙袋的火已快滅了,他也不去吸一口。

我突然發現,何荊夫是個美男子!看他那一雙眼睛,簡直是個謎。眼睛並不大。但黑白分明,晶瑩閃亮。當他把眼珠轉向你的時候,你會感到他是那樣坦率而又多情。你忍不住要向他打開心扉。他的棱角分明的方臉,因為長期流浪鍍上一層古銅色,還有那高直而略微嫌大的鼻子,都給人脫俗而曠達的感覺。同事們都誇我眉清目秀,可是與他相比,我會顯得多麼纖弱和卑微啊!孫悅會發現何荊夫的美嗎? 何荊夫嗓子裡咳了兩聲,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激動。他想到一些什麼了呢?我正想問,又有人敲門。何荊夫走過去開門,孫悅提著一個書包走進來,一進門就從包裡掏出一雙鞋,是小鯤的。我看看孫悅,又看看何荊夫,臉竟紅了。見鬼,臉紅什麼呢? 我了解何荊夫對孫悅的感情。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何,我不了解。照我看,他們之間的距離比我與孫悅的距離還要遠。孫悅已經不那麼浪漫了。她和我一樣,學起女紅來了。鞋子做得蠻像樣。 孫悅放下鞋子就要走,我不想挽留。何荊夫卻叫住了她:“總支書記同志,坐下吧!聽聽我這個剛剛恢復黨籍的黨員談談自己的思想。我們應該互相了解,對嗎?” 真有意思,語氣裡是嘲諷,眼神卻是懇求。孫悅坐下了,我奉上一杯茶。 何荊夫開始說話,看著孫悅。孫悅把頭低了下來。 “剛才老許說我一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話可不確。不錯,我剛滿十八歲就入了黨,有了信仰和理想。不過事後想想,那時的理想和信仰都帶有盲目性。因為無論是對社會還是對理論都沒有認真研究過。像近視眼有假性的一樣,理想和信仰也有假性的,會發生變化的。” “我不是一個自信心很強的人。五七年受了處分以後,我也懷疑自己錯了。而且,我所熱愛的人也認為我錯了,我不能不考慮考慮。我想好好地認識錯誤,改正錯誤,所以開始認真讀馬列主義著作。讀書和在下層人民中的生活實踐,使我懂得,我沒有錯。這樣,我才有了一點把握和信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黨會來糾正這個錯誤,奚流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是這個信念和生存的慾望一起支持著我,使我度過了漫長和艱難的歲月。但是有一天,我的這個信念動搖了。我想到死……” 孫悅把頭抬起來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又咳了兩聲。他一激動就咳嗽。他鎮靜了自己,向我們講了他在流浪中的一個故事。 “孫悅,你怎麼啦?” 何荊夫突然停頓下來,這樣問孫悅。 我看孫悅,她把頭伏在桌子上了,肩膀在抽搐。 “不舒服嗎?”我問。 孫悅搖搖頭,並不把臉抬起來,她催何荊夫:“你講吧,到了淮河邊…-” 何荊夫卻不想講下去了。他草草地結束了自己的故事:“總之,我的結論是活下去。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想到過死。生活對我們可能不公正。可是我們對自己必須公正。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和那個包工頭比呢?難道我與他的價值是由我與他的關係決定的嗎?我不信。我想,即使死了變成枯骨,我骨頭里含的磷質也比他的多些,發出的鬼火也比他的亮。” 孫悅抬起身,抹了一下臉,一句話不說,走了。何荊夫注視著她的背影。 “你還愛她嗎?”我忍不住問他。 “應該說,我還沒有愛上別的人。流浪與戀愛並不像文藝作品裡所表現的那麼緊緊相隨。” “我真希望你和孫悅能結合。可是你們都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你們了。生活發生了太大的變化,人的感情也會變的。”我說。 “是這樣。但是我們的感情究竟變到了什麼程度,這要經過心靈的撞擊才知道。可是她似乎迴避著撞擊。”他說。 “也許她心裡有了別的人?你知道,孫悅已經不是當年熱情的少女,而是歷盡滄桑的婦人了。你看,這是她給小鯤做的鞋。要是過去,她會做這個?” 我為什麼說這些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一邊說,一邊罵自己卑劣。但我還是讓自己把那些話說完了。 他站起身。哈哈一笑說:“我走了。今天本來還想和你討論討論人性的問題,卻扯到別的地方去了。以後再談吧。你想想看,人的動物本能是不是包含在人性裡?這種本能對人類社會生活有沒有影響?” 又是他正在寫的那本書裡的問題。我不用考慮就可以回答:人就是動物,人類的生存競爭比一切動物都殘酷,因為他可以定計劃,有意識、有目的地去競爭,還可以把自己的低級慾望用漂亮的外衣掩蓋起來。但是,我才不願意研究這類問題,危險呀! “我覺得,光用'社會關係的總和'去解釋人的本質是不夠的。承認人的自然屬性(生理的、動物的)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並且對人類生活有影響,這並不是為了降低人,而恰恰是要提高人,要我們自覺地去克服自己身上的動物性。這不比虛偽強多了嗎?”他站在門口回頭對我說。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門外一推,笑嘻嘻地說:“好了,好了,人性專家。我可不想討論這類問題。你的古典文學根基很好,搞點古典文學研究不成嗎?” “怎麼,因為人性和人道主義問題是禁區?”他又退到門裡來了。 “不是禁區。但是願意到那裡散步的人不多。那裡面花少刺多。你何必要作少數人當中的一分子?不要忘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還是不要突出吧!”我說。 “嗬,你的個人主義尾巴真的割乾淨了。可是要知道,正是由於你這樣的人往後縮,少數人才突出的。”他重重地捶了我一拳,一腳跨出了門外。剛走兩步,又回頭對我說:“明天我去給小鯤買衣服:收起你的那一套吧!” 我一邊點頭答應,一邊關上門,重新在桌子上攤開了衣料。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