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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3節

北京人在紐約 曹桂林 4930 2018-03-20
王起明走上樓,來到自己的臥室。他從衣櫃下邊,拿出了一個公文箱。 他把公文箱拿到了樓下客廳,把一疊一疊剪開的報紙平鋪在公文箱裡,鋪完,又在最上層,鋪了一層紙幣。那是他僅有的幾百塊錢了。 他合上箱蓋,鎖好。 Jerry臥在沙發上,望著他。 他又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自己那支意大利造的左輪手槍。他檢查了一下彈倉:七發子彈,閃著冰冷冰冷的陰森森的光。他推上彈倉,合上保險,把槍揣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裡。 都準備好了。 看看表,還有半個小時。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摸摸槍,提著公文箱走出了家門。 深夜。黑洞洞的。 高速公路上看不到任何車輛。 他駕著車,面無表情,駛向指定的地點。這時候,他什麼也沒有想,臉上毫無表情。

他要救出寧寧,哪怕自己死。 對面偶然駛過車輛的車燈,從他的車頂上、從他的木呆呆的臉上劃過。 車子停在了橋洞旁邊。長長的橋洞漆黑一團。橋洞另一側是墳場,寂寞得連鬼火都沒有,只有一輪殘月,遠遠地掛在天角。 王起明走下了車,提著公文箱,徘徊在橋洞旁,估算著,時間到了,可不見一個人影出現。 他覺得自己在發抖,又像是冷,又像是緊張。 他蹲了下來,兩眼死死盯著橋洞洞口,耳朵豎起來仔細地聽著,像是一保在洞口準備撲食的貓。洞裡伸出來了聲音。 "把錢放下。" 是那個打電話的人的聲凌晨。這聲音在橋洞里間盪著迴聲。 "我要先見我女兒!" 王起明堅決地說。

"把錢放下,後退十步!" 橋洞里傳出的是一道勒令。 王起明能夠聽見橋洞裡有腳步聲。 他不理會那勒令,反而朝前走了兩步。 "聽見沒有!把錢放下!" 王起明還是沒有放下公文箱。 "把錢放下,倒退十步,不然我開槍啦!" "不見人,我不能放錢!" 橋洞裡的聲音:"我數十下,你不放錢,我就先打死你的女兒!" "我怎麼知道,我的女兒在這兒!"王起明憤怒地喊。 "寧寧——!寧寧——!" "一、二、三、四……" 王起明猶豫不決。當數到"六"時,他不由自主地把公文箱扔在了地上。

橋洞裡有人向外走。 "這還差不多!" 歹徒向外走來。王起明心裡更加不安,公文箱裡的錢不能讓他們識破。 打死來取錢的傢伙。查,不知道有幾個歹徒,寧寧還在他們手裡…… 他把手伸進大衣。 突然,橋洞裡有人摔倒了,接著是寧寧的呼喊: "爸爸——爸爸——!不要管我!別給他們!別——" 緊接著,就是兩聲槍響! 又是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夾雜著罵人的粗話。 王起明不顧一切地拔出搶,朝橋洞裡衝去。 "寧寧——寧寧——" 他衝進橋洞,恍惚看到幾個影一親,在橋洞的另一頭消失了。 他要殺掉這幫王八蛋! 他緊跑幾步追去,可是腳下被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絆住了。

漆黑中,他聽見了女兒的呻吟。 他彎下了腰,摸索著。他呼喚:"寧寧!寧寧!你在哪兒?" 突然,他的手觸到了寧寧的胸,寧寧的臉。 他趕忙蹲下。他的手沾到了寧寧的熱乎乎的鮮血。 他趴在寧寧的耳邊,輕輕地叫: "寧寧!寧寧!我是爸爸,爸爸來啦,爸爸來接你來啦。" 黑暗當中,他聽到寧寧那極為微弱的聲音: "爸。" "哎,寧寧。" "爸……我……" "你要什麼?" "……我要回……回家。" "哎,爸爸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不。回……回老家。" 王起明的熱淚一下子湧出來。他抱起了滿身鮮血的女兒,蹣跚地走出橋洞。他感覺到了寧寧胸口上的兩個槍洞裡正在大股大股地往外湧著鮮血。 那血流了他一身,沾了他一褲子。 "爸!" "寧寧!爸聽著呢!" "送我……回老家吧……" "這就去,這……" 王起明覺得懷中的女兒身體一抖,變得僵硬了。藉著高速公路的燈光,他看見女兒淡灰色的臉。 她已經閉上了眼睛。她再也不會…… 王起明驚呆了,片刻後迴轉過身來,衝著那個黑洞洞的橋洞,絕望地大叫: "我操你祖宗!"

他的咒罵在橋洞裡迴盪了很長時間。 他抱著女兒的屍體,上了車。 高速公路上,偶有燈光劃過他的臉,也劃過死去的寧寧的臉。他把寧寧的頭抱在懷裡,邊哭邊說:"寧寧!寧寧!你先睡,你先睡一會兒,我們這就回家了,回老家,回老家……" …… 雖然時間只是下午兩點,天空卻已完全黑了下來,同平時的傍晚差不多。公路上的汽車迫不得已打開了車燈。 開始起風了。 陰沉沉的烏雲壓在紐約摩天大樓的樓頂,不一會兒,大樓的頂層已經完全籠罩在烏雲裡難於辨認了。 風越刮越大。它捲起地上的舊報紙,把它橫掃過沒有行人的馬路,有的報撲上了街燈,嘩嘩啦啦地作響:有的報紙沿著牆角,像老人踏著碎步那樣前行。

開車的人們,都知道一場暴雨即將來臨,加大了油門,趕在大雨傾盆之前到家。 轟隆隆的驚雷,就在頭頂上炸開了。 王起明駕駛著他的新車,剛剛通過海底隧道,大雨就如同尼加拉瀑布一樣直瀉而下。 雨水重重地打在他的車頂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雨刷以第三檔的速度忙碌著,快速地抹掉雨水。可是,前面的一切,仍然罩在雨簾之事,什麼也看不清。 汽車濺起了兩排水浪,就像一艘在水里疾駛的快艇。 車子不斷受到積水的阻礙,所以,他很難把握住方向盤,車子左搖右擺。可他根本不減速,右腳始終沒有離開油門。 汽車在暴風雨中衝殺著,搏鬥著,疾駛著。 放在駕駛台前的一束白花,被車身劇烈的擺動甩在了地上。

他左手扶著方向盤,騰出右手,彎下腰去拾那白花。他兩眼仍然注視著前方,右手在地上摸索。 終於,他摸到那束小白花了。他用手指夾住它,正想把它放在胸前時,猛然發現前方一對紅色的剎車燈閃亮。爭剎車已經晚了。 他飛快地朝左一打方向盤。可左邊的高速公路牆,頂著他的車鼻子衝了過來。 他又向右一打方向盤,車子擦著水泥牆,擊濺起一串火花,衝了過去。 這輛新車的車體上,留下了一條從頭到尾、永遠不可能修復的深深划痕。 王起明處泰然,還在加速行駛,讓受了傷的車象箭一般地衝過雨障。 墓地裡,平時就人跡罕至,今天這樣惡劣的氣候下,就更沒有人了。 他打開車門,頭剛一伸出去,大雨撲面而來,打得他抬不起頭。

他彎下腰,緊護著那束白花,在大雨中尋打著女兒的墓碑。 大雨之中,他在尋找。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那些墓碑也變得字跡模糊,一時間難於辨認。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 彷彿是藉助這閃電的提示和指引,他一眼就發現了寧寧的墓碑。 她每次出現都是這樣的突然,使他猝不及防。 他站立在女兒墓碑前面。 墓碑上鐫刻著 CATHYWANGEEB1969-DEC1988 (凱絲·王,生於1969,歿於1988) 他辨認著墓碑,如同端詳著女兒的臉。 他又手顫顫地捧出那束小白花,放置在墓碑前。 那嬌嫩的小花,哪能經得起狂風暴雨的吹打,眨眼之間全部被打癱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轟隆。 又是一長串的巨雷,像是一百門大砲,向這裡轟來。

他覺得是自己的皮,被人剝下來,蒙成鼓面,有十幾磅重的鼓槌,在敲打他的背。 震撼他的心。 他用胳膊、用手背,一抹臉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想再看一眼那白色的小花。可是,白花已在暴雨中消失了。 "寧寧。" 他說,那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他卻堅信,寧寧也聽到了。 "爸爸來看你啦。" 他停了半晌……"是爸爸錯了,寧寧!是爸爸對不起你!" 說到這裡,他身不由已地跑在墓碑前,頭抵在墓碑上,雙肩止不住地抽動。 他哭得傷心,一句話早已不連貫了,可他還在對女兒說著,說著,他堅信,寧寧在九泉之下會聽得見他的懺悔。突然,他發現了一片白花的花瓣。他像發現了什麼寶貝一樣地把那花瓣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吻著,吻著…… "寧寧,我錯啦,真是我錯啦!" 是什麼錯了呢? 是打了女兒? 是不允許她獨立,還是過早地允許她獨立呢? 是不該去那個地獄似的橋洞,還是應該去那兒? 是不應該讓她來到紐約?還是乾脆連自己都不該來? 究竟是什麼錯呢? 王起明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有讓淚水把他心裡頭的一切——明白的、不明白的,對的、錯的——都傾訴給女兒。 女兒肯定會聽懂。 王起明回到家後,換了一套衣服。他想起CAAC中國民航的航班再有兩小時不要到達紐約了。 他得去接人。 可就在他正要出門時,電話鈴聲響了。他決定不去接電話。 在他鎖上大門時,那電話鈴聲還在響。他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打開門,去接那電話。 電話是安東尼打來的。他告訴王起明,他的經濟狀況有所好轉,以前那些貨的欠款,他會在近期內付清。 "我再一次表示歉意,"安東尼在電話中這樣說,"希望我們日後會有更成功的合作。" "謝謝你。"王起明態度冷靜。 "什麼時間和你談談你的下一步?"安東尼熱情地問。 "現在不成,我要去機場接從中國來的朋友,很抱歉!" "那不能耽擱,你去吧,我們再談。順便問問,Chineseboy?"(中國男孩?) "是的。" "希望他和你一樣走運。" "我想會的。" 他掛斷了電話,重新走出房門,駕車去肯經迪國際機場。 雨停了,他的車行駛在被雨水沖洗過的高速公路上。 遠處,曼哈頓高大的建築物已經亮起了燈光。 那燈光格外的耀眼。 特別是那兩座最著名的建築,帝國大廈和紐約大教堂,兩座建築的頂端,像兩把鋒利的尖力,插進了天空。 佈滿了雨水的高速公路上,出現了那兩把尖刀的倒影。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疼痛,好像是有尖刀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他及時趕到了肯尼迪國際機場。 那架CAAC的航班剛剛進港,大批大批從中國大陸來的旅客,正從大廳裡湧出來。 他們每一大眼睛都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好奇和驚嘆。 "起明——哥兒們!" 王起碼聽見有人喊他,抬眼望去,是鄧衛。鄧衛扛著大箱子,拎著大行李,向他這里疾步走來。 王起明迎上去。 鄧衛放下大箱子和行李,和他熱烈擁抱。鄧衛熱淚盈眶,激動至極: "我太感激你了,哥兒們!沒你,我死活也出不來啊!" "我們上路吧,鄧衛。"王起明想笑又笑不出,又得強作笑臉。 肯定的,這笑比哭還難看。 "起明!嫂子呢?" "她太忙!" "再忙也不能不接哥兒們呀!她要是跟哥兒們擺架子,趕明兒,我臭罵她你可別攔著!" "走吧!" "寧寧呢?其實我最想的還是她。你不知道,自你走後,她對我有多親。你猜怎麼著,她都叫過我爸爸啦。這丫頭見到我肯定比見你還高興——我還給帶來薩其馬呢——她愛吃這個!" 王起明忙用皮箱擋住自己的臉。 鄧衛邊走邊興奮地嘮叨不休: "真想不到,咱們哥兒們又在紐約聚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你臨走的那一晚嗎?咱們四個,吃生拌白菜心喝茅台?你小子肯定早就忘了吧!" 王起明用皮箱擋住臉,眼淚可以盡情地往下流,流。 鄧衛還在說: 你猜怎麼著?關於你們倆在美國的業績,團裡可傳海子去了。大暴發戶、大老闆、發大洋財!誰不羨慕呀! " 他們出了機場,進了汽車,上了高速公路。 "哥兒們!"鄧衛問,"你這車得多少錢啊?這車,這車要是在北京一開,非震倒一大片不可呀!" 王起明記得女兒剛到紐約的時候也這麼說,不由得心頭一緊。 "嘿!瞧瞧人家這車。"鄧衛望著窗外,"怎麼這麼多啊! 這路又寬又平,喲,那是立交橋吧,這才叫現代化哪! " 王起明不說話,兩眼只望著前方。說?說什麼呀? 鄧衛也發現了他的沉默,問:"哥兒們!你怎麼不說話呀? 見我來了不高興?怕給你添麻煩?哥兒們!你放心,我絕不給你添麻煩。你能兩手空空當上百萬富翁,我也能,咱位跟您學,照方拿藥了,您哪! " "我不是怕麻煩,"王起明說,"我不太舒服,頭疼。" "你怎麼不早說啊。" 鄧衛這才閉上了嘴。 車子開進了曼哈頓,他又忍不住了。 "蓋啦,這地方真漂亮啊!天堂啊……"他搖下車窗,貪婪地看著這裡的一切。 王起明駕車駛過曼哈頓,來到了哈萊姆區。 "哥兒們!你這是把我往哪兒拉呀?"鄧衛又忍不住了,"這是他媽的什麼地方啊,怎麼紐約也有這麼操蛋的地方呀! 別逗了嘿,別逗了,你怎麼停下了。 " 車子停在了王起明當初初到紐約的時候住的那房子前。 王起明走下車,為鄧衛拿行李。 鄧衛疑惑地問:"哥兒們,怎麼回事?" "考慮到你初來的經濟問題,這兒的房租比較便宜。"他幫助鄧衛把行李搬進又髒又黑的小樓裡。 "怎麼著,你給哥兒們撂這兒啦?" "不。這一層太貴了,我給你預定的是地下室。" "我說……哥兒們,你拿我開涮哪,是怎麼的?" 王起明轉過身來,拿出一個信封說:"這裡是五百美金,加上房租和押金一共九百塊。你先拿去用,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 鄧衛目瞪口呆。 王起明看看表,說:"我有急事,得走了。"說完,王起明找開門,出去了。 地下室的小窗口裡,傳出了鄧衛罵聲: "這可真邪門兒!人到了美國,怎麼就變這操性了!這……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我操他媽的!" 王起明安排好鄧衛以後,駕車駛在公路上。他要去看望郭燕。 漆黑的夜,漆黑的路。他憑著感覺在向前開。 他找開了錄音機,傳送出的還是那首歌: 如果你愛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為那裡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為那裡是地獄…… 1990年12月25日.聖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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