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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蘋果樹:6-9

香草山 余杰 12855 2018-03-20
萱: 你的最高指示,我一定會不折不扣地執行。不說別的,僅僅衝著那套《丁丁歷險記》,我也要努力奮鬥一番。我心甘情願當一頭苯驢子,追逐你掛在前面的胡蘿蔔。 不過,你也要注意身體,下次見面,我希望看見你能夠長胖一點。那樣的話,我也獎勵你一個禮物--一套《史努比漫畫集》。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中姑蘇慕容家的武功。 這些天來,我的創作狀況非常好,一邊寫論文,一邊寫些小文章。論文我準備寫到十萬字左右才收尾。寫一篇大論文,就好像搭建一座"七寶樓台"。一般來說,用在前期的醞釀上面的時間,要多於實際寫作的時間。心中有了一張詳盡的圖紙,施工就易如反掌了。我每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不浪費一分鐘時間。每天讀書和寫作的時間可以達到十二個小時以上。我幾乎沒有一點疲倦的感覺--從早到晚都精神抖擻的。

這幾年來,我的讀書量和寫作量都是驚人的,我的新作一篇接一篇地問世。有時,我也為自己旺盛的創造力而感到驚訝。 在認識了你之後,我的創造力更是直線上升。你是我的"催化劑"。一想到你,我就氣定神閒。天下人全都不理解我也沒有關係,只要你一個人理解我,我就滿足了。 我常常不掩飾自己的驕傲,這自然導致某些同齡人的嫉恨。他們說,他才二十多歲,就出版了七八本書,一定泥沙俱下、水分很多云云。他們自己懶惰如豬--大學裡有"九三學社"的說法,意思是某些人早上九點起床,午覺則是下午三點起床。他們卻看不慣珍惜光陰的人。 大學裡整天昏昏噩噩的懶蟲太多了。懶蟲自然是一無所獲。可是,一無所獲的懶蟲,又什麼資格嫉妒勤奮的人的勞動果實呢? 《聖經》中又說:

我經過懶惰人的田地、無知人的葡萄園, 荊棘長滿了地皮,刺草遮蓋了田面,石牆也坍塌了。 我看見了就留心思想,我看著就領了訓悔。 再睡片時,打盹片時,抱著手躺臥片時, 你的貧窮,就必如強盜速來; 你的缺乏,彷彿拿兵器的人來到。 (《聖經·箴言24:30-34》) 每個人都必須為他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負責。我選擇勤勞,我獲得收成,這是理所當然的。懶漢們的嫉妒我不會放在心上。 寧萱,你那在水邊度過的童年,真是令人神往。你與外婆的那次遠行,使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社戲》。其實,我也有跟你相似的童年生活。我生活的那個小鎮,旁邊也有兩條小河。那時候還沒有什麼工業污染,河中隨手便可以撈到魚蝦。小時候我身體虛弱,外公是當地有名的中醫,給我開出的藥方是每天吃一條清燉的小鯽魚。那時,吃魚不用到市場上去買,而是直接到河邊去釣。

經常是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出來,天色灰濛蒙的,我就跟外公扛著魚桿出發了。我們也不釣多的魚,每次就釣一條。然後踩著河邊沾著露水的小草回家。回家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天色卻開始亮了。 通常都是外婆親手做給我吃,外婆的烹調手藝一大家人都趕不上。雖然外婆是虔誠的佛教徒,長年吃素,但為了我這個最疼愛的小外孫,她不得不"殺生"。剖魚之前,外婆要念上好半天的佛經。 現在,我身在北京,心中時常想念外公外婆,想念那水邊的童年。寧萱,我猜想,你的外婆跟我的外婆一樣慈祥而善良。她會把我也當作外孫的,正如我的外婆也會把你也當作外孫女。這樣,我們兩個都多了一個外婆,不是嗎? 你的信中提到了鬱達夫,他也是我喜歡的一個作家。與其說他是一個作家,不如說他是一個詩人。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些他的遭際,也正是純真的詩人與黑暗的時代的必然衝突。鬱達夫的命運,這跟我在上次信中寫到的嵇康的命運一樣悲慘。

鬱達夫是可敬的,他以文人的羸弱之身,在南洋那異國的土地上與日本侵略者周旋,最終以身殉國;鬱達夫又是可愛的,他的可愛體現在他對愛情全身心投入的態度上。他的一生,幾次婚姻均不幸福,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對愛的追尋。尤其感人的是他與王映霞的戀愛和婚姻,這段戀愛與婚姻點亮了他的生命,也耗盡了他的生命。 前段時間,我正在讀《此恨綿綿無絕期--鬱達夫愛情書簡》。書中,鬱達夫給王映霞的那些通信無不寫得纏綿悱惻,熾烈似火。 我抄幾段給你看看。並且,在鬱達夫的每一段文字後面,我都加了一段小小的"註釋"--其實是我自己的感想。我不是想與鬱達夫比試一番,而是想向你表明:我的愛不比其他任何人的愛遜色。

鬱達夫這樣寫道-- "別人讚你的美,我聽了心裡很是喜歡,就譬如是人家在讚我一樣,映霞,我與你已經是合成一體了。我真的這樣想,假如你身上有一點病痛,我也一定同時一樣可以感到。所以前幾天,你有了精神上的愁悶,我也同時感到了你這愁悶,弄得夜不安眠,食不知味。這幾天,你的愁悶除掉了,我也就覺得舒服,所以事情也辦得很多,飯也比平時多吃了。映霞,以我自己的經驗推想起來,大約你總也是和我一樣的,所以我此後希望你能夠時常和我見面,時常和我在一塊,那麼我們兩人的感情,必定會一天深似一天。"(這一段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我們之間不也是有一種心電感應嗎?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那天,你剛剛拔牙,那天,又恰好是我的生日。這種巧合,任何人也無法安排。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和感應,無法用科學來分析和解釋。誰能夠說得清楚,我會認識千萬里之外的你呢?)

"現在我所最重視的,是熱烈的愛,是盲目的愛,是可以犧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愛。此外的一切,在愛的面前,都只有和塵沙一樣的價值。真正的愛,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頭存在於其間的。所以我覺得這一次我對你感到的,的確是很純正、很熱烈的愛情。這一種愛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見面,日日談心,才可以使它長成,使它潔化,使它長存於天地之間。"(愛情能夠讓等待變得無比漫長。寧萱,我再一次問你: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再見面呢?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永遠不分開呢?我被愛情折磨,簡直想要放棄論文、放棄學位,到揚州來找你。但我又害怕你說我沒有志氣,"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是,你不在我的身邊,我真的是度日如年啊。你為什麼要這樣"殘酷"地"考驗"我呢?這場"考驗"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我覺得很滿足,因為你能夠愛我,了解我,我以後的生活,一定要受你的感化,因而大變了。今天在家裡,也做了一天的事情,光陰一點兒也沒有虛度過去,我想此後,總要一天比一天進步。映霞,我的主意已經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傷心,再疑我,還是好好兒的幫我工作吧。"(一邊想著你,一邊寫文章,真是人生中最快樂的的事情。在寫作的時候,我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刺激,如菸酒之類的東西,我只要內心深處裝著你。你就是我靈感的源泉。我想著你漆黑的眼睛,想著你刺猬一樣的短髮,想著你玉石般綻放光芒的手腕。) "我希望你能夠信賴我,能夠把我當作一個世界上的偉大人物看。更希望你能夠安於孤獨,把中國的舊習慣打破,所謂舊習慣者,依我看來,就是無謂的虛榮。我們只教有堅強的愛,就是舉世都在非笑,也可以不去顧忌。我們應該生活在愛的中間,死在愛的心裡,此外什麼都可以不去顧到。……我對於你所抱的真誠之心,是超越一切的,我可以為你而死,而世俗的禮教、榮譽、金錢等,卻不能為你而死。"(鬱達夫確實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可以驕傲地向所有人宣布這一點。旁人看來,似乎有點狂妄了--這畢竟有違中國人慣有的"謙虛謹慎"之道。但是如果仔細掂量掂量一下他在現代文學史上貢獻,我們就很容易理解他的驕傲了。我不是一個"偉大人物",也沒有充當偉大人物的願望。我只想做一個有良知的人、一個不受邪惡的力量控制的人、一個懂得愛也擁有愛的人。這個願望難不難實現呢?說易也易,說難也難。寧萱,你來幫我實現這個小小的願望吧。你來畫上這條龍最後的"點睛"之筆吧。)

"我昨天發出一封平信給你,說以後當不天天寫信了,因為太費時間,但是我無論上什麼地方去,心裡總丟不下你,所以仍是寫信。雖然寫來寫去仍是這幾句話,可是一樣的話,我只教是對你說的,我總覺得說一萬遍也不嫌,同樣你對我說的話,縱使是一樣的,只教從你的口中說出,從你的手裡寫出,我也讀一百回聽一百回都不厭的。"(連鬱達夫也有"詞窮"和"才盡"的時候。他大約每天給愛人寫一封信,頻率可比我們高多了。如此這般,再多美好的形容詞,也有用完的時候。但我轉而一想,愛到了深處,也許就不再需要修飾和誇張了。雖然只是那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有千鈞之力,正所謂"只有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最真"。)

人類的愛情都是一樣的,從時代一直到今天,人類都在愛情之中徜徉和掙扎,也在愛情之中歡歌並微笑。寧萱,讓我們自己也成為幸福的人吧,在思念中發酵愛情。 一天又過去了,該休息了。此刻,你已經進入夢鄉了吧?有沒有夢見我們在一起呢?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三月九日 廷生: 我沒有告訴過你,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史努比?你如果送我史努比,我會毫不猶豫地“笑納”的。 我一看到漫畫上的史努比,或者做成各種各樣小飾物的史努比,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你來——史努比是一個可愛的小狗,最大的心願是寫小說,經常爬到屋頂上發呆。它是不是跟你一樣傻(或者一樣聰明)呢? 我剛剛完成一次艱難的商業談判,然後與幾個老闆一起吃完飯。我不喜歡金碧輝煌的酒店,而喜歡你們學校那個簡單樸素的“家園”餐廳。那是一個很樸實、卻又很溫馨的名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家園”餐廳一起吃飯,這又是一個巧合——它已然預示著我們之間關係的發展,我們將擁有我們自己的“家園”。因為有你跟我在一起,那裡的飯菜顯得那樣可口。

我盼望著再一次走進“家園”餐廳。我更盼望著能夠吃到你親手做的四川回鍋肉,而我也能夠親手做揚州獅子頭。我的手藝是外婆親自傳授的,有著悠久的“家學”淵源。 清代學者徐珂在《清稗類鈔》中專門有一則“獅子頭”,他寫到:“獅子頭者,以形似而得名,豬肉園也。豬肉肥瘦各半,細切粗斬,乃和以蛋白,使易凝固,或加蝦仁、蟹粉。以黃沙罐一,底置黃芽菜或竹筍,略和以水及鹽,以肉作極大之圓,置其上。上覆菜葉,以罐蓋蓋之,乃入鐵鍋,撒鹽少許,以防鍋裂,然後以文火乾燒之。每燒數柴把一停,約越五分時更燒之,候熟取出。”他一筆一劃地寫來,彷彿自己就是烹飪大師。而在這些平緩寧靜的文字中,我簡直就聞到了獅子頭的香味。 徐氏的記載,僅僅是一個最大眾化的程序。其實,在揚州,獅子頭這道菜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味道,說“百家百味”一點也不誇張。你不可能吃到兩家味道一模一樣的獅子頭。 徐氏的記載,當然更加接近天然狀態,比如使用的罐子和柴火等等。今天做獅子頭,卻只能夠在現代化的廚房裡進行里。但是,依然有一套複雜的“工藝流程”,我們家向來是“傳女不傳男”。不過,你要學,我也可以破例傳授給你。 你在寫作的時候想著我,讓我好高興。以後,你每寫出一篇好文章,我就會做一盤最好吃的獅子頭來獎勵你。你的文字中,出現了我生命的痕跡。閱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彷佛被幸福擊中了腰眼。這種幸福遠遠勝過你送給我貴重的禮物。你的文字就是你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如果在認識我之後,你的文字反倒變少了、變差了,那我覺得不如不認識你;我希望,我在你的生活中的出現,能夠推動你的寫作熱情,並且我也能夠成為你靈感的源泉之一。以後,你要在回信中告訴我你寫作的進展,這將是你的不能忘記的“例行公事”。 你的信中引用的確實是鬱達夫的情書中最精彩的句子。不過,鬱達夫的情書還有兩個特點,不知道你發現沒有? 特點之一,就是他不斷地給王映霞匯報寫作的進程,讓愛人分享自己寫作的快樂和艱辛。他詳細地談每天寫了多少字,計劃幾天寫完一篇小說等等,就好像小學生給父母老師匯報學習進程一樣。因為寫作是鬱達夫生命所繫,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寫作上,所以他在信中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是在談自己的寫作,談得那樣投入、那樣沉醉。 比如—— “今天又寫成五千字,那一篇《遲桂花》怕要二萬多字,才寫得完,大約後日可以寄出。只能給《現代》。……我的成績很好。這一篇《遲桂花》,也是傑作,你看了便曉得。” “這一忽《遲桂花》正寫好,共五十三張,有兩萬一千字,《現代》當去信通知,大約三日後會來拿。該稿今晚從頭修改一次,明晨郵寄出。……《遲桂花》我自以為做得很好,不知世評如何耳。但一百元稿費拿得到的話,則此來的房錢飯錢可以付出矣。” “我現在在做一篇短篇,心血廢了不少,而參考書也買了十餘萬元之多,但筆卻總是遲遲不進,無可奈何。等這一篇寫好,譯文二萬字譯好之後,大約要月底月初了。” 談起自己的寫作,鬱達夫滔滔不絕,尤其是談到正在寫作的得意之作,他更是容光煥發,彷彿重新獲得了青春。他在信中提到的《遲桂花》,既像散文,又像短篇小說,是其精品中的精品。可惜,後人對這篇文字注意不夠。我卻認為,這篇文字,堪稱鬱達夫的壓卷之作。 然而,王映霞對於鬱達夫寫作的快樂和艱辛,理解卻十分有限,她更喜歡熱鬧的交際圈子。她願意分享鬱達夫的名聲,卻不願意接受創作所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這自然為他們的愛情埋下了悲劇的影子。 廷生,我卻能夠深深地理解你。你在信中談到的寫作的計劃和現狀,我全都感同身受。雖然我沒有在你的身邊,但是讀你的信的時候,我覺得我就在你的書桌旁邊注視著你。 鬱達夫的情書特點之二,他在許多信中都談到稿費的多少,談到與報刊的“討價還價”,談到要存錢來買房子、資助家鄉的親人。 鬱達夫很看重金錢,這恰恰是他率真的一面,也體現出他身上與傳統知識分子不一樣的現代意識。金錢是一種中性的東西,金錢本身並沒有罪惡。文化人的知識生產和文學創作,同樣需要獲得相應的報酬。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不相信某些文人“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高調,我認為知識分子不應當“恥於談錢”。在這一點上,鬱達夫是“健康”的,而非“扭曲”的。他不掩飾自己的本性,這也正顯露出他的可愛來。 廷生,你跟鬱達夫也很相似,在對待金錢和生活的基本態度上,你們都戰勝了虛偽。 戰勝自己內在的虛偽,比戰勝外在的敵人還要艱難。 鬱達夫沒有能夠回到他深愛的故鄉。在抗日戰爭勝利的前夕,在遙遠的南洋,被殘暴的日本軍人殺害了。那裡,海風的腥氣和彈片的鐵鏽包裹著他的身體。 鬱達夫是被一個身強體壯的日本鬼子活活扼死的。那個日本鬼子是柔道高手,戰後逃過了懲罰,至今還活著,毫無懺悔之心。那是一個多麼邪惡的民族啊——儘管也有好的日本人,但是在所有的種族當中,他們那裡惡人的比例卻是最高的。 鬱達夫死的時候,一身洗得發白的長衫,口帶裡還裝著抽了一半的香煙。他的身體隱沒在草叢之中。 有空的時候,給鬱達夫寫一篇紀念文章吧。 愛你的萱 兩千年三月十四日 親愛的萱: 我會寫一篇獻給鬱達夫的文章,他是一個罕見的"名士兼烈士"。我會在這篇用"心"寫的文章中,表達對他的由衷的敬意。 在苦難的面前,我們都是遲到者,遲到的行為本身就是有罪的。 你在信中寫到鬱達夫被殺害時的場景,我深受震動。鬱達夫悲慘而光榮的死亡,讓我想起了我的外曾祖父。我的外曾祖父與鬱達夫一樣,也慘死於日本鬼子手中。他僅僅比鬱達夫幸運一點--他的屍體被部下們拼死搶了回來,胸口彈孔累累。 我給你講講我的外曾祖父的故事吧。 我的外曾祖父是是四川軍閥劉湘部隊中的一員將領。他在民國初年留學日本學習軍事,希望"師夷長技以製夷",走一條"軍事救國"的道路。然而,他卻是一個本性儒雅的人,一直與軍隊的生活格格不入。即使在成了將軍之後,他的身上還有一層脫不去的文人氣。 據外公說,外曾祖父是一員儒將,而且他的身上更多"儒"的一面,而非"將"的一面。例如,他不愛穿軍裝,而愛穿輕鬆的長袍;他不愛玩槍,卻喜歡讀古書。 我看到過外曾祖父留下來的唯一一張照片。他的其他照片,在"文革"中都被外公搶在抄家之前燒毀了--那時候一張照片就可能帶來滅門之禍。照片上,外曾祖父身材消瘦,神情憂鬱,雖然穿著一身神氣地軍裝,有閃閃的勳章,但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軍人,倒像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大學教授。 辛亥革命之後,四川境內軍閥戰爭頻繁而酷烈。 二三十年代,是四川軍閥的"防區時代"。軍閥們各自統治一個地區,每個軍閥都是一個土皇帝,每個防區都是一個獨立王國。他們自己任命地方官員,自己鑄造貨幣,橫徵暴斂,魚肉百姓。雖然劃分了各自的勢力範圍,但他們之間並沒有"井水不犯河水",依然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吞併對方,隨時可能爆發戰爭。 外曾祖父也在成都旁邊分得了一個小小的防區。他不忍對同胞開槍,不忍對百姓加稅,在錯綜複雜的派系鬥爭中萌生退意。他愛好中醫,遍讀醫書,經常帶著衛兵上山採藥。他遍嚐百草,自己也發明了一些有奇效的藥方,在部隊裡廣泛使用,挽救了不少士兵的生命。他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脫下戰袍,攜起藥箱。在軍隊中,職位和軍銜的高低,是與屠殺生命的數量成正比的;而在醫生的圈子裡,聲望卻建立在拯救的生命的數量上。顯然,外曾祖父欣賞的是後者。他不願意殺人,而願意"活人"。 在同僚中,外曾祖父是一個"異類"。還好,那是一個奇人怪傑層出不窮的時代,那是一個還沒有被嚴密的規範統一的時代,那個時代允許一個人兼有神醫和將軍的兩重身份--就好像鬱達夫也兼有名士和烈士的兩重身份一樣。 外曾祖父所做的最為鄉親稱道的事情是:為民除害、收拾了荼毒四川多年的土匪軍閥石肇武。當年,這是一件震動全川乃至全國的大事。我凝視著外曾祖父的照片時,萬萬難以想像,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儒將,居然有如此的大智大勇。 那是一九三三年初夏的一天,成都瀰漫著一股緊張而洶湧的空氣。 一個讓人們幾乎不敢相信的消息在悄悄地流傳著。人們開始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人流從四面八方湧向少城公園裡的保路紀念碑。 人們聚集在紀念碑下面,仰首張望。 紀念碑臨街的一面,赫然掛著一隻木籠,裡面裝著一個人的腦袋--尖瘦的臉龐,一副大煙鬼的模樣,頸項上還有凝固的血塊。辨認出了這個首級之後,人們拍手稱快。公園的牆壁上,寫滿了各種字體的標語。 首級掛了三天三夜。成都萬人空巷。 這個屍首分家的人究竟是誰?他的死為什麼讓成都人欣喜若狂?又是誰殺掉了他? 他就是作惡多端的土匪軍閥石肇武。 石肇武本來是一個兇殘的土匪頭子,自稱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後人。後來投靠大軍閥劉文輝,並拜之為乾爹。從此,石肇武飛黃騰達,成為劉文輝軍中的得力干將。 劉文輝佔有成都平原之後,其精銳部隊石肇武的十二團移防成都,更是胡作非為,血案累累。這個團全是由一批亡命徒組成,把和平的城市當作戰場,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市民,姦淫婦女,幹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情。 石肇武本人來到成都這個花花世界,經常開著一輛敞蓬車在街道上橫行霸道。 有一次,他身穿絲綢長衫,頭戴草帽,臉上掛著一幅墨鏡,搭著兩個妖豔的妓女,招搖過市。 在商業街春熙路上,石肇武的飛車讓路上的行人魂飛魄散,唯恐躲閃不及而喪身輪下。然而,慘劇還是發生了:一個路邊的乞丐一下子就被撞翻在地,頭破血流,當場斃命。 "碾死人啦!"人們大聲呼喊,並湧了上來。 石肇武見勢不妙,立刻開足馬力向前衝去。頓時,路邊有一個賣湯圓的小販又喪身輪下。人們看到石肇武大發淫威,驚恐萬分,四處逃散。 這只是石肇武在成都"平凡"的一天。在這個土匪頭子的眼裡,人命如草芥。在中國,老百姓的生命何時又得到過尊重呢? 成都當地的警察和憲兵,雖然屢屢接到苦主的哭訴,但是懾於劉文輝的勢力,他們對石肇武的這些罪狀只好充耳不聞。 石肇武雖然是一個土匪文盲,卻對成都新式學堂裡的女學生很感興趣。他看上了成都女子師範學校的"校花"胡曼仙。他派人到胡家提親,威脅說"不嫁也得嫁"。胡家早知道石肇武的惡名,哪裡會將女兒往火坑里推?但是,石肇武在成都一手遮天,他們又無法公開抗拒,只得全家出逃。 一看空空如也的胡家,石肇武氣急敗壞。手下兵痞如雲,居然連一個女學生也搞不定,在成都還有什麼面子?他認定了要得到這朵嬌豔美麗的校花,怎麼辦呢? 土匪有土匪的思維方式:石肇武命令手下將胡家裝飾一新,然後讓他們住在胡家,冒充胡家的人。這樣,他再安排人用八架抬盒裝滿名貴的禮品來到胡家,充作訂婚禮物。手下人"收下"了禮物--也就意味著"胡家"同意了他的求婚。 同時,他派出許多身穿便衣的匪兵,把守出城的要道,讓他們搜索胡曼仙及其家人。 這時,外曾祖父正駐兵於成都市郊。他治軍嚴格,秋毫無犯,頗得民心。胡家走投無路,抱著一線希望,輾轉託人送信給外曾祖父,希望他能夠主持公道,施以援手。 外曾祖父聽說此事之後,大為震怒:朗朗乾坤之下,居然發生如此荒唐的事情!儘管明知如果出手管此事,會得罪石肇武及其後台大老闆劉文輝,並給自己帶來巨大的災禍,但他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對此袖手旁觀,否則自己還帶什麼兵呢! 於是,他立刻派遣自己的警衛班潛入市內胡家的藏身之處,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護送他們一家老小逃出成都,脫離石肇武的魔爪。 胡曼仙事件鬧得滿城風雨。女子師範學校的師生毅然罷課抗議,成都的報紙也勇敢地報導了此事。外曾祖父還化名在著名的《新新新聞》上發表文章,痛斥傷天害理的石肇武。 消息傳到南京、上海,引起輿論大嘩。旅外川人紛紛致電劉文輝,要求嚴懲石肇武。 石肇武大發雷霆,依然我行我素,企圖派兵搗毀報館、槍殺報人。外曾祖父聽到消息之後,迅速派遣手槍隊坐鎮各大報館,提防石肇武製造血案。兩軍劍拔弩張地相持了數日。石肇武本來就是一個欺軟怕硬之輩,看見對方針尖對麥芒,他只好恨恨地退去了。 不久之後,四川爆發劉湘與劉文輝的戰爭。外曾祖父違心地參加了這場戰爭。在這場沒有正義可言的戰爭中,他做了唯一一件正義的事情--向禍害成都多年的石肇武部發起猛攻。劉文輝的軍隊節節敗退,向成都西南方向潰散。昔日不可一世的石肇武也丟盔卸甲,聞風而逃。 外曾祖父料定了石肇武的逃跑路線,親自率領一支精銳部隊穿插到邛州往西的要道上。果然,石肇武和他的殘兵敗將們亡命而來。當這些惡貫滿盈的兵痞們走進包圍圈時,早已埋伏好的槍口全都開火了。槍聲稀落之後,石肇武和他的幾名親兵束手就擒。 外曾祖父立刻請示劉湘,如何處置石肇武。他暗示說,此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劉湘獲勝之後佔據了大半個四川,為了收攏成都的人心,也就順水推舟地回電:立即處決。 於是,便有了前面血淋淋的、卻大快人心的那一幕。 石肇武罪有應得,卻給四川留下了一句歇後語:"石肇武的腦殼--宰了"。而實施這一大快人心事的正是外曾祖父。 由於戰功不凡,外曾祖父屢屢升遷。然而,他越來越受不了軍隊裡血腥的生活,他越來越受不了官場中腐敗黑暗的習氣。他決定辭職歸里,開一家藥舖,救一方病人。 就在外曾祖父準備給上級寫辭職報告的時候,蔣介石在廬山發表了對日作戰的講話。全面抗戰爆發了。他悄悄地收起辭職的報告,重新起草一份請求派遣川軍出川抗戰的文書。一夜之間,他的命運就改變了。 上峰批准了他的要求。他帶著一個師的子弟兵出發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穿著麻布軍裝和草鞋的川軍士兵,是一支一直被蔣介石的黃埔嫡系看不起的"雜牌軍"。面對傲慢無禮黃埔將領們,川軍將領們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誰是英雄,戰場上見吧。當時,誰也沒有料到,在抗日戰爭的前線,這支川軍的"雜牌軍"卻唱出了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詩篇。 最慘烈的戰役在台兒莊打響。這是日軍侵華以後遭遇的第一次沉重打擊。在台兒莊戰役中,川軍子弟是眾多軍隊中一道打不垮的脊梁。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那一仗,殺得血流成河。 一個連接一個連的軍隊義無反顧地衝上去堵住被敵軍撕開的缺口。敵人的飛機不斷地扔下炸彈來,而我軍卻毫無空中支援。蔣介石的嫡係部隊見勢不妙,開始混亂地撤退。 "雜牌軍"卻還在苦苦支撐著。他們像釘子一樣釘在陣地上。到了最後的巷戰階段,外曾祖父依然堅守在前線指揮部裡。滿身是血的衛兵勸他撤退,他輕輕一揮手,表示誓與陣地共存亡。 他身邊的親兵打完了所有的彈藥,準備扛著鬼頭大刀上陣。 他敬他們最後一碗從家鄉帶來的五糧液。他含著淚,卻豪氣萬丈地說:兄弟們,我們沒有給父老鄉親丟臉。我們乾了這杯從家鄉帶來的美酒,下次我們要聚集在一起喝酒,將會是在另一個世界。我們的妻兒,將為我們感到驕傲。 外面槍砲聲震耳欲聾。日軍的坦克隆隆地開了過來。他們像豹子一樣衝了出去。 第二天,當後援部隊再次奪回這塊陣地的時候,發現將軍已經戰死在指揮所門口。 他手裡的手槍已經打完了最後一發子彈,身上彈痕累累。他的神態很安詳,血跡斑斑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 也許,他看到了故鄉的青山綠水;也許,他聽到了妻兒深情的呼喚。山水邊,有他採藥的足跡;家庭中,有他親自教導的兒女。 他身邊的親隨全部都戰死沙場,沒有人知道將軍是怎樣殉國的,更沒有人知道死難之前他在想些什麼。 很多年以後,我經過台兒莊,這裡已經是一個繁榮的小城。當年的血雨腥風已經蕩然無存,我無法想像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殘酷的廝殺。 世事滄桑,今日良田古時墓。地上的人類在變遷,而天上的星斗卻在永恆地閃爍。 外曾祖父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堅強的人。命運雖然沒有安排他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但他還是謙卑而負責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後來,當戰士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口袋裡還裝著幾張被鮮血染紅的、字跡模糊的藥方。他在戰場上的時候,還念念不忘琢磨藥方的配製。 外曾祖父終於馬革裹屍還,他光榮地為國家捐軀了。然而,他的壯舉卻並沒有給後人帶來榮譽--因為他是國民黨的將軍,這種身份是改變不了的。 在一九四九年以後,外公外婆乃至舅舅、媽媽和姨媽們,兩代人都受到了牽連,都沒有一天好日子過。 "文革"前夕,外曾祖父留在小鎮上的宅院被沒收了一大半,只留下旁邊兩間小廂房給外公外婆一家住。外公一家人的身份再度淪落,成為最底層的"賤民"。他們受盡了屈辱和白眼。 然而,當我誕生的時候,已經是"文革"的後期,情況有了好轉。房間歸還了一半,外公也進醫院恢復了醫生的身份,他以高明的醫術深受鄉親們的信賴。 那個小院落是小鎮上最漂亮的房屋。那裡,是我童年的天堂。那時,爸爸媽媽剛到礦井上,還沒有安頓好,我便在老家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那裡,有寬闊的天井,有甘甜的井水。有雕花的木窗,有罩著蚊帳的大床。依稀還有外曾祖父寂寞的身影。 外曾祖父的一生,是一出比戲劇還要精彩的戲劇,彷彿是"南柯一夢"。他在命運一次又一次的錯位之中,不斷進行著正確的選擇。他是一個好軍人,也是一個好醫生。 後來,外公子承父業,一生從醫--外曾祖父一生最大的願望是當醫生。他救治了無數的病人,是地方上有名的醫生。要是外曾祖父地下有知,也該欣慰了吧? 由於父輩的牽連,外公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被剝奪了當醫生的權利。在最艱難的時期,外公編草鞋買,而外婆則製作酸辣蘿蔔片買。外婆的蘿蔔片切得像紙一樣薄,調料也加得恰到好處。一分錢十片,是孩子們每天都離不開的美食。在那些困乏的日子裡,酸辣蘿蔔片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百吃不厭的零食。 外公與外婆擺在門口的兩個小攤子,成了小鎮上的一景。人們沒有嘲笑他們,反倒尊重他們。他們雖然淪落到社會的最底層,卻始終沒有喪失自己的尊嚴。 外公將外曾祖父留下來的幾箱子線裝古書藏在閣樓的夾層裡。它們終於逃過了紅衛兵的搜查。而正是這些線裝的古書,成了我文學道路上的啟蒙讀物。這些古書中,有、有《全唐詩》、有……記得多少個夜晚,我在昏黃的油燈下,忘情地閱讀這些書籍。直到外婆怕我太勞累了,心疼地走進來,滅掉燈勸我早點上床睡覺。 這些書中,還有外曾祖父的批註。在那些淡淡的字跡中,我似乎能夠看到他的寂寞和哀愁,他的柔情和俠骨。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大概是外曾祖父最喜歡的一首唐詩,因為旁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的批註。 因為鬱達夫,因為外曾祖父,因為千千萬萬慘死的同胞,我絕對不原諒日本人,絕對不原諒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軍國主義者。有人說我的文章中對日本人太仇恨了,他們卻不知道這種仇恨的來源。 寧萱,聽完我給你講的這個真實的故事之後,你該理解我對日本的"成見"吧? 他們絕不是我們"一衣帶水"的"友邦"。直到今天,他們都還在侵占我們的釣魚島。他們的軍艦在那裡耀武揚威。前兩年,香港著名的保釣人士陳毓祥試圖登上釣魚島,他的小船卻被日本的軍艦故意撞翻,致使他被洶湧的海水淹死。可是,這樣慘烈的事件,我們作為一個"站起來"的大國卻閉口不提。 在看待日本人的問題上,我確實無法"寬容"和"理性"。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三月十九日 廷生: 聽完你外曾祖父的故事之後,我理解了你對日本人的"不寬容"。 這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經歷了多少戲劇化的變革啊--在這一場場的變革之中,幾乎所有中國人的命運,都是一出開演以後就無法預料其結果的戲劇。 你的外曾祖父是這樣,我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乃至爸爸媽媽們,難道不也是這樣嗎?你應當為你的外曾祖父寫一部傳記,一部又不僅僅屬於他的傳記,而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傳記。用善與惡去言說歷史,太單薄,也太蒼白。 人生有的時候確實就是"南柯一夢"。只是,有的人被動地承受一切,有的人卻毫不妥協地充當自己夢境的編劇。有的人醉生夢死,有的人卻悚然驚醒。我們屬於哪種人呢? 你在信中提到"南柯一夢"這個典故。你知道這個典故發生在哪裡嗎?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我生活的揚州。 經過汶河北路駝嶺巷的時候,我經常看到一棵古老的槐樹。這可不是一棵普通的槐樹,它隱藏著一個中國古代文學中源遠流長的母題,隱藏著一個一千多年以前奇妙詭譎的夢境。 它就是"南柯一夢"中的"南柯"。 唐傳奇中李公佐的名篇《南柯太守傳》,你一定很熟悉。故事中說,淳于棼住在廣陵郡東十里,宅南有一棵大槐樹。有一天,他喝醉酒昏昏睡去,悠然夢見兩個身穿紫色衣服的使者邀請他,他便登車進入槐樹的洞穴之中。洞穴之中的山川跟人間的一模一樣,宏大的城門上寫著"大槐安國"四個字。 淳于棼晉見了大槐安國的國王。他深受國王的器重,並被招為駙馬,出任南柯太守。二十多年間,生育五男二女,享盡榮華富貴。不料,他奉命帶兵與鄰國交戰失利,公主又突然逝世,朝廷中謠言紛亂,那些嫉妒他的官員恨不得將他置之於死地。國王也不再信任他,但總算沒有加害於他,仍然派遣紫衣使者將他送回人間。 淳于棼從夢中驚醒,這才發現夕陽尚有餘暉,殘杯尚未收拾。他讓家人挖掘槐樹下面的洞穴,看見無數的螞蟻匆匆忙碌,這才明白槐樹內的洞穴就是"大槐安國"。他感嘆不已,命令家人重新將洞穴恢復原狀。這天夜晚,風雨大作,螞蟻們全都搬走了。 唐代以後,這個故事受到許多文人的喜愛。也許現實太殘酷,他們都需要"南柯一夢"來緩解壓力。蘇東坡說:"南柯已一世,我眠未轉頭";關漢卿說:"幾時能夠再得相逢,則除是南柯夢兒裡"。 將這個故事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的,還是湯顯祖"臨川四夢"之一的《南柯記》。故事的背景,當然還是在揚州。 "小生東平人氏,複姓淳于,名棼。家去廣陵城十里,庭有古槐一株,枝幹廣長,清陰數畝,小子每與群豪縱飲其下。"揚州,是一個人人都在夢境中生活的城市。隨意描摹下一個故事,就是一出好得不能再好的戲劇。湯顯祖一代戲劇大師,沉醉在揚州這個夢想和現實分不開的城市裡,才輕易地領悟到了"人間君臣眷屬與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亡與南柯無二--等是夢境"的道理。 第二十九回,寫到賈府點戲。賈母問第三本戲是什麼,賈珍回答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賈母之所以"不言語",一定是這齣戲觸動了她心中的某根弦。她的一生,歷經了榮華富貴而眼看大廈將傾,不正是"南柯一夢"嗎? 後來,不知通過怎樣的途徑,揚州駝嶺巷的這棵古槐被大家認定了就是"槐安國"。它周圍的宅院已經面目全非,它蒼老的枝椏卻依然伸向天空。它是夢的發源地,也是現實中的夢境。 許多有考據癖的人,對這棵槐樹的真實身份頗為懷疑。然而,要在史書上找證據是難於上青天的。今天,科學昌明,有人說,如果將這棵樹作一次年齡測試,那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我卻認為,這些意見無異於焚琴煮鶴。這棵古槐是不是淳于棼家中的槐樹,是不是那棵讓古代無數文人懷想的南柯,並不重要。也許故事本身就是一個虛構出來的故事。也許連淳于棼也是虛構出來的人物。但是,在夢境和現實之間,這棵槐樹畢竟給了人們一點點安慰。 清代的才子紀曉嵐,是那個時代最聰明的人,他寫過一首題為《槐安國》的詩,詩云:"安知此樹下,不有槐安國?安知此天地,不在槐根側?" 我們的長輩的故事,在我們看來就是"南柯一夢";而我們自己的故事,在後人的眼中,何嘗不是"南柯一夢"呢?杜牧詩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說的豈止是他自己? 聽你講到四川的風物和歷史,我也十分感興趣--正如你對揚州的興趣一樣。我們不僅相愛,我們還愛上了對方生活的城市。 愛你的萱 兩千年三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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