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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活水井:1-5

香草山 余杰 11698 2018-03-20
每當我寫信的時候,小星就經常故意在我的面前高聲歌唱:"十個男人七個傻,八個呆,九個壞,還有一個人人愛。姐妹們,跳出來,就算甜言蜜語把他騙過來,好好愛,不再讓他離開。” 廷生: 讀了你的信,我心裡很難受。我的眼淚模糊了你的字跡。 我想起我們的祖輩、我們的父輩,想起他們所經歷的悲劇。不管他們出身如何、地位如何,他們一生都沒有得到最起碼的幸福。 兩位爺爺用生命來承受半個世紀以來中國所遭受的人為的厄運。他們是千千萬萬螞蟻中的兩隻,來自土地,也歸於土地。 他們都屬於"非正常死亡"。他們的人生軌跡突然之間像一個休止符一樣終止了。很多時候,死亡的降臨是蠻橫的,死神不會徵詢你的同意,你想躲也躲不開,它粗暴地打斷你的生活。它的出現,讓所有人都深切地體認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助。

其實,無論是我那自殺的爺爺,還是你那病逝的爺爺,他們離開這個世界,並不是心甘情願或者心滿意足的。他們的離開,也並不表示他們不再愛這個冷酷的世界。 你在信中將我爺爺的死與王國維類比,我覺得與之更為相似的倒是老舍之死。他們都是純樸的知識分子,又都是在相似的時間段裡,選擇相同的方式離開人世--投湖自盡。我想,毫無疑問,他們有過相似的心靈的掙扎和最後的決斷。 學者黃子平曾經在《千古艱難唯一死》一文中,探討了像老舍這樣的文人為什麼會選擇自殺。他蒐集了"文革"以後許多人對老舍自殺行為的解釋和闡述,他一層一層地深入,一直深入到那"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活著,還是死去",真的是哈姆雷特和我們所有人都無法迴避的千古難題啊。

選擇死去,首先的原因是:士可殺而不可辱。 汪曾祺有一篇《八月驕陽》的短篇,以一些旁觀者的視角來觀察和思考老舍之死。人們看到,"那個人在椅子上坐著,望著湖水"。最後,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老捨死後,幾個老北京在一起聊天。 張百順問:"這市文聯主席夠個什麼爵位?" "要在前清,這相當個翰林院大學士。" "那乾嗎要走這條路呢?忍過一陣肚子疼!這秋老虎雖毒,它不也有涼快的時候?" 顧止庵環顧左右,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士可殺,不可辱啊。" 王利發說:"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

這就是一群老百姓的理解,看似不著邊際,實際上切中肯綮。 是的,再毒的紅太陽,也有落山的時候啊。但是,有的恥辱是無法忍受的。而死亡是恥辱者唯一的抗爭手段。 其次,讓這些毅然赴死的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為什麼糟踏中國文化? 當爺爺的蝴蝶標本被毀壞的時候,當更多的知識分子的書籍被焚燒的時候,他們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在這樣的背景下:不死,還等什麼? 蘇叔陽有一篇《老舍之死》的文章,其中提出一系列的問題:老舍為什麼選擇太平湖呢?他一定經過深思熟慮--究竟死在哪里合適?他的選擇是不是出於那家族血緣、眷戀故土的強烈感情? 老舍在中寫到,主人公祁天佑被日本兵打了一巴掌以後,"現在,他挨了打,他什麼都不是了,而只是那麼立著的一塊肉。"沒有想到,最後作家自己也親身體驗到這樣的屈辱。

所以,他像祁天佑一樣,不能等待、不能苟活了。 他向死而生。 第三,作為後人,我們可以繼續這樣的追問:死,可是要理由的麼? 陳村寫過一篇題目就叫《死》的文章,談的是傅雷之死。他寫道:"在動亂歲月中,我們說到你,說到你的死和眾多的死,說到苟活的我們和我們不堪的苟活。"傅雷活在東方的恬淡與西方的浪漫激情之中,活得憂鬱、焦躁、柔情又不乏率直。我們從他那縱橫交錯的手紋中,認出困頓的童年,認出甜美的愛情,認出勤勉與正值、壓抑與憤懣,更認出不諳世故與潔身自好,他"不是不屑,卻是不能"。 我們永遠也無法還原前人的心靈狀態。然而,我們總有一天會意識到:前人做出抉擇時候的理由,也將是我們的理由。

第四,讓我們感到欣慰的是:他們並沒有死去。 德·普魯斯說:"倖存是一種特殊的經歷,倖存的價值已遠遠超出倖存者的個人經驗之外。"那麼,抗爭同樣是一種特殊的經歷、一種特殊的價值。 抗爭的那一短暫瞬間,激活了歷史的記憶;抗爭的那一短暫瞬間,閃耀著人性的光芒。 最近,陳徒手寫了一本名叫《人有病天知否》的書,副題叫《一九四九年後中國文壇紀實》。其中,專門有一章《老舍:花開花落有幾回》,剝繭抽絲般地透視了老舍晚年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狀況。這篇紀實性的文字寫得抑揚頓挫、一詠三歎。 以老舍的敏感和智慧,早就預料到了厄運的降臨。老作家林斤瀾曾經透露說,"文革"前夕,老舍幾次跟文聯機關的人講,七十歲以後我就退休,閉門不出。你們不要弄我了。老舍還時常提到,年輕時有人勸他不要幹文學,乾了沒有好下場。他半是玩笑半是悔意地說,後悔沒有聽進這話。

陳徒手在文章的結尾寫道:"後面的故事依次展開,卻以劇作者、導演、演員的悲慘遭遇演繹中國社會地變遷,舞台背後的一幕幕場景比劇作本身更真實、更殘酷、更無情。老舍以他的沉湖為作品作了一次無言的講解,把解不開的思想疙瘩不情願地留給後世。" 所以,等到"文革"一結束,劇組的人們一下子似乎重新讀活了,讀懂了老舍。 但他們又惶然表示:不能全懂。 是的,老舍的死,絕不能只怪罪於那幾十個掄著皮帶打人的紅衛兵們! 日本作家開高健以老舍之死為題材,寫了一篇題為的小說。文學評論家劉再复感慨說:"玉碎,這個意像在我胸中滾動了三十年。我的故國的傑出人物一個一個慘死,不是死於戰爭,而是死於沒有硝煙的另一種暴力,權力的暴力和語言的暴力。……玉的碎片炸開了。碎片直刺我的心肺。我已心疼很久了,此刻還在心疼。"

玉碎,一個多麼輕描淡寫又多麼驚心動魄的意像啊--玉碎,就是一個個善良的生命的消逝,再也沒有辦法復原。 對於爺爺們來說,對於老舍和傅雷們來說,死亡不是他們生命的休止符,他們為理想和美善付出的種種努力,必將在後人心靈的旱地犁成良田,為我們這些後代留下佳美的腳踪。 他們失敗的地方,也正是我們勝利的起點。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假如我們遭遇到他們的命運,我們能不能做得跟他們一樣好,甚至做得比他們還要好?我們是被厄運所壓垮、所擊潰,還是始終昂首面對打擊、微笑面對厄運? 我在西藏的時候,一位高僧曾經給我講述藏傳佛教中的《生死書》。這本神秘的經典,記載了許多個世紀以前西藏人對生和死的認識。它細緻地描述了死亡的禮儀,並且敘述了肉體死後靈魂的不同階段。人死之後,就捨棄自己的肉體,代之以發光的身體。他可以看到親友的哀悼、自己的喪事,以及他的靈魂,或者遇見一種給他平安、滿足的"亮光"。最終,他要按照生前的所作所為接受審判。

我們的爺爺沒有做過壞事,他們勞苦一生,他們都會升入天堂。今世,他們沒日沒夜地勞碌,卻沒有獲得絲毫的回報。但是,一分的勞碌,必有一分的收穫。他們的靈魂和肉體在痛苦中煎熬,卻正是因為這種痛苦的煎熬,終於獲得上天的眷顧。 《聖經》中說: 勞力的農夫理當先得糧食。 (《提摩太書2:6》) 此生,他們沒有得到應得的糧食;彼世,他們將享受華美豐盛的生命。 我們互相就是對方的安慰和信心。我心裡亂得很,無法給你寫一封完整的信。今天暫時寫到這裡。 愛你的寧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 寧萱: 你的信又讓我想起洛扎諾夫來。在相伴多年的妻子去世之後,洛扎諾夫才發現他的整個世界都是靠妻子支撐的,妻子一離開,全部都坍塌了--包括文學、藝術、房屋和金錢所有的一切。

他想再對妻子說一聲"我愛你",妻子卻永遠聽不見了。 此時此刻,即使能夠點石成金,又有什麼幸福可言呢? 洛扎諾夫懊悔地寫道:"我沒有把老伴兒從病魔手中解救出來。而我是能夠做到的。只須對她多一分關心,對錢幣,對金錢,對文學少一些興趣。這是我唯一的和全部的痛苦。我曾經守護她。卻沒能保住她。這就是我的痛苦。生活要求有準確的眼睛和堅強的手。生活不是眼淚,不是嘆息,而是掙扎,可怕的掙扎。眼淚--留在家裡,咽在肚子裡。外表--是鐵。只有包著鐵的房子才是結實的,堅固的。我身上的鐵太少了,正因為如此老伴兒才會這麼艱難。她一個人拉著一輛大車,氣喘吁籲,苦苦掙扎。她是為我掙扎啊。如今拉車人倒下了。而我能做的卻只有哭。"愛是有重量和顏色的,像鐵一樣沉重,像鐵一樣深沉。在掙扎之中,愛方能顯示出它的重量和顏色。

人為什麼不在哀痛哭泣之前早一點醒悟呢? 人為什麼不在失去愛人之前早一點愛他呢? 我聯想起奶奶們的命運來。她們守寡半個世紀,青春變成蒼老,紅顏變成白髮,其中的苦痛究竟有誰知道呢?即使是她們的子女,體會到的又能夠有幾分呢?更何況我們這些與她們之間橫亙著半個多世紀光陰的孫輩了。 海面之下的冰山,誰知道有多深呢? 老樹下面的根系,誰知道有多廣呢? 當愛付出的時候,未必能夠得到償還,有時適得其反。但是,這樣的結果並不能讓人類停止去愛。奶奶們在命運的沉重打擊下,在時光的慢性折磨下,她們的愛有些扭曲、有些變形,但那依然是愛,是偉大的愛,是需要我們去理解、去設身處地體味的愛。 寧萱,你在信中曾經引用過馮至的一首十四行詩,那是一首好詩。以前,我曾經向你說過不少關於詩人的壞話,但我卻非常欣賞包括馮至在內的西南聯大詩人。四十年代,他們在硝煙炮火、飢寒交迫之中,寫出真正的詩歌。他們時刻面對死亡,也就凸顯出最純粹的真誠。 西南聯大的校園詩歌不單單是寫校園裡的風花雪月,而是寫出了中國歷史和中國現實渾厚、凝重的雕塑感。他們的土地在承受著地震般的災難,他們的心靈在進行著嚴酷的自我搏鬥。 在跑警報和泡茶館的間隙裡,他們堅定而自信地歌唱自由、土地和人民,他們毫不掩飾地拷問自我充滿矛盾的靈魂,他們創造出中國現代詩學與大地融合的支點。 袁可嘉是他們當中的一位優秀詩人,不知你爺爺當年是否跟他有所交往?他的那首《沈鍾》,不啻是爺爺奶奶們的命運、以及更大多數中國人命運的寫真。我把它抄給你: 讓我沉默於時空, 如古寺銹綠的洪鐘, 負馱三千載沉重, 聽窗外風雨匆匆; 把波瀾擲給大海, 把無限還諸蒼穹, 我還是沉寂的洪鐘, 沉寂如藍色凝凍; 生命脫蒂於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銹綠的洪鐘, 收容八方的野風! 親愛的寧萱,我們有同樣的勇氣面對厄運的降臨,我們將比祖輩和父輩們做得更加出色。 有了愛,苦難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有了愛,人的脊梁也就能夠挺直了。 我相信,愛是邪惡的剋星。我們擁有比長輩更多的愛,也就擁有比他們更多的勇氣。 我想起了泰戈爾的話:"如果我擁有天空和天空中所有的繁星,以及世界和世上無窮的財富,我還會要求更多地東西;然而,只要她是屬於我的,給我地球上最小的一角,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相信,愛是世界上所有財富中唯一的取之不盡的一筆。 我在稻香園裡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儘管稻香園裡並沒有真正的稻香,儘管我的這個角落也僅僅是臨時租來的,但是只要你來,這裡就是我的天堂。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一月四日 廷生: 世界上有多少洛扎諾夫呢?世界上有多少的無法挽救的悔恨與痛苦? 杜拉斯說,因為只有感到痛苦,她才能理解一個故事。 "如果沒有痛苦呢?" "那麼一切將被遺忘。" 我們不願意遺忘。太多的遺忘,我們就變成了白痴。 那麼,讓我繼續給你講我爺爺奶奶的故事。爺爺的自殺,這場悲劇才僅僅上演了一半。對於爺爺來說,天堂的大門已經敞開;對於奶奶來說,苦難的生涯才剛剛開始。爺爺去了,奶奶留下來。女人的生命真比男人還要堅韌,對於她們來說,似乎沒有承受不了的痛苦。 我是外婆帶大的,從小跟奶奶接觸不多。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奶奶是個不和善的、神經質的老太婆。我不知道她的心中有那麼多血淚斑駁的往事,我不知道她的世界在失去爺爺之後就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我只知道她對我和媽媽都不好。她嫉妒我們,因為爸爸愛我們。她認為我們奪走了她的兒子。奶奶待人苛刻而冷漠,鄰居都不願跟她來往。除了爸爸,奶奶不愛其他所有的人。然而,即使是她所愛的獨生子,她也老是對他提出在我和媽媽看來過分的要求,用那些過分的要求來"考驗"兒子的孝心。 在爺爺自殺的那一年,奶奶摔斷了右腿。 有一天,奶奶到湖邊洗衣服。那正是爺爺自殺的翠湖。為了節約自來水,周圍的居民一般都到湖邊洗衣服。這也是奶奶的習慣。 那天,神誌恍忽的奶奶一邊洗衣服,一邊思念著爺爺。她似乎又看到了爺爺那被水泡脹的屍體。忽然之間,爺爺活過來了,從水中走出來,親切地跟她講話。她忘情地向爺爺撲了過去。 湖邊的石板長滿了青苔,很光滑。奶奶仰著頭,沒有註意地面,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一跤,摔得很重,她掙扎了好久都沒有爬起來,直到有好心人把她背進醫院。 這一下,奶奶摔成了嚴重的骨折。那時,大多數醫院都陷入癱瘓狀態,沒有幾個醫生還能專心致志地替病人看病。而且,像奶奶這樣"自絕於黨和人民的特務分子"的妻子,又怎麼可能享受到應有的醫療待遇呢? 醫生胡亂地給奶奶上了點石膏,就驅逐她回家了。回家之後,奶奶的腿一直疼痛不已。結果,骨折的地方沒有癒合好,而且完全畸形了。 奶奶的腿從此就跛了。一個跛腳的女人,一個社會的賤民,不可能再獲得愛情和婚姻。只有四十多歲的奶奶,以淚洗面,一心一意把爸爸帶大。 巨大的經濟壓力和無邊的孤獨,每天都在折磨著她的神經。 奶奶對待爸爸是苛刻的,這種苛刻也可以理解為愛的極致--爸爸吃飯的時候發出了一點咀嚼的聲音,也會遭到奶奶的痛斥甚至耳光。爸爸的每一張成績單,奶奶都一個字一個字地研究。只要有一門功課的成績不是第一名,爸爸都會被勒令跪在洗衣板上。 我無法想像,在奶奶嚴格的管教下,爸爸擁有過一個什麼樣顏色的童年。對於自己的母親,他更多的是愛,還是怕? 後來,爸爸考上大學,離開奶奶過集體生活。性格孤僻的爸爸,好長時間都沒有辦法融入同學之間。他的感情世界是殘缺的,受到傷害和扭曲的。這種傷害和扭曲,顯然不單來自奶奶。直到遇到媽媽以後,爸爸才逐漸變得開朗起來。 離開了爸爸一個人生活,奶奶更是陷入恐懼和寂寞之中。當爸爸大學畢業的時候,奶奶差不多已經半瘋了--她經常目中無人、自言自語。她懷疑身邊隱藏著壞人,不讓陌生人接近她的身邊。 奶奶常常在鄰里之間宣稱:爺爺還沒有死,爺爺只是出門採集蝴蝶標本去了,爺爺很快就會回來的,帶著一大包色彩斑斕的標本回來。鄰里們都害怕了,不敢多跟她來往。 於是,奶奶更加封閉、更加孤獨。她不由自主地進入了一個自己無法改變的怪圈中。 爸爸結婚以後,奶奶不願跟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她認為媽媽從她的手中搶走了爸爸。她堅持一個人住,她生活在對過去漫無邊際的想像裡。她在家裡自言自語,每天翻看抽屜裡那幾個僅存的蝴蝶標本。她把蝴蝶標本貼在心窩裡,似乎標本上還有爺爺的體溫,似乎爺爺的靈魂就固定在標本上。 這是我童年時代定格的一個形象:奶奶一個人呆在黑屋子裡,灰白的頭髮在風中飄拂著,她臉色蒼白,皺紋滿面,醜陋而兇惡。 後來,我在影集裡看到奶奶年輕時候的照片,我簡直不敢相信照片上那個美麗的新娘就是眼前這個古怪的老太太。那時的奶奶,身穿一身合體的旗袍,溫婉地微笑著,眸子宛如一池的秋水。照片上的奶奶,還真有幾分林徽音的味道。 後來,爸爸告訴我,奶奶在英國教會興辦的女子師範上過學,會一口流利的英文,當時是一朵驚豔的校花。 抗戰前期,在一次全省的女學生演講比賽中,奶奶登台演講,她的口才語驚四座,她的風采讓觀眾目不轉睛。那一年,她只有十八歲,穿著白色的旗袍。不施粉黛,像一朵剛剛開放的荷花。 當時,國民政府行政院一個高級官員的公子看上了青春貌美的奶奶,向奶奶發起密集的攻勢。 但是,奶奶不喜歡這類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她選擇了藍大褂上打著補丁的爺爺。 爸爸所講述的奶奶,與我印像中的奶奶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的斷裂。這一斷裂是在哪裡發生的呢? 也許是在爺爺投湖的那天發生的。 那一天,奶奶的生命也破碎了。我似乎聽見一種類似於玻璃破碎的聲音從她身體內部發出來。 美麗和善良都是像玻璃一樣容易破碎的。 我不禁想,當年奶奶在台上演講,出盡風頭的時候,她有沒有預料到她悲苦的後半生? 那時,她語正腔圓,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她的臉色紅潤,烏黑的劉海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奶奶沒有可能選擇她生活的時代,我們也一樣。 奶奶沒有可能推翻她頭上的山峰,我們也一樣。 但是,我們都能夠在不可選擇的厄運之中挺著胸膛做人,我們都能夠在像山峰一樣沉重的壓榨之中昂起頭來做人。 奶奶這樣做了,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們呢? 八十年代初,爺爺終於"平反"了。對於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裡繼續孜孜不倦地研究蝴蝶的爺爺來說,這一遲到的平反,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是,政府畢竟給家屬補發了幾萬元的撫卹金。 錢能夠買回一個人的生命嗎?錢能夠重新創造一個幸福的家庭嗎? 顯然不能。 這筆錢今天看來不算多,但在八十年代初那個居民家庭普遍物質匱乏的年代裡,卻是一筆巨款。然而,這筆錢沒有給我們家帶來快樂,反倒給我們帶來了更大的痛苦和傷害。 這筆錢的到來,使得本來精神就有些不正常的奶奶,再度陷入極度的驚恐不安之中。她把厚厚的幾大疊錢,用針線密密麻麻地縫在身上。白天黑夜她都要跟這些錢呆在一起。從此,她更不輕易出門走動,整天坐在床上喃喃自語。她是在跟天上的爺爺說話嗎?誰也不知道。 奶奶對誰都不信任。在她的眼裡,幾乎每個人都想侵占她的錢,包括她的親人在內。她從早到晚都在念叨著要保管好錢。爺爺去世之後,她一度喪失的生命目標終於又找到了--這些錢就是爺爺的命,她要保管好它們。她保管好了它們,上天國的時候她就能夠毫無愧疚地跟爺爺相見了。 逢年過節,爸爸一般都會帶著我和弟弟去看望奶奶。那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我一看到奶奶,看到她冰冷而凌厲的眼神,立刻就跑到角落裡去躲藏起來。而奶奶也不會跟我說任何愛撫的話,不會對我微笑,不會問我的學習成績。在她的眼裡,我幾乎是不存在的。奶奶與外婆太不一樣了--我是外婆的心肝寶貝,外婆給了我多少的愛啊。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臂彎裡度過的。而奶奶,我對她沒有絲毫美好的回憶。 奶奶隨身攜帶著一根光滑的拐杖,即使睡覺的時候也緊緊地握在手裡。 有一次,奶奶在午睡,我和弟弟做捉迷藏的遊戲。弟弟躲到奶奶的床下。我正要探頭到床下尋找,忽然奶奶驚醒了,她從床上坐起來,模模糊糊地,摸起拐杖就要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她以為有小偷要來偷她的錢。小偷偷走了她的丈夫,還要來偷她的錢,她一定要跟他拼了! 她的白髮在風中飄拂著,她就像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幽靈。她那急促的呼吸聲就像是一頭被激怒的怪獸。 我趕緊大叫:"奶奶,我是寧萱啊!" 奶奶這才睜開眼睛,惡狠狠地看了我和弟弟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又躺下去睡覺了。 從此以後,我和弟弟再也不敢接近奶奶了。 那時,幼小的我對奶奶充滿了厭惡。我們的課文中講到過"守財奴"葛朗台的故事,我把奶奶看作與葛朗台類似的人。我甚至不願意叫她"奶奶"。 奶奶最後的日子是在我們家裡度過的。臨終的時候,她嘴裡念叨著爺爺的名字,也不知究竟是愛還是怨。她的目光掃描過枕頭邊的蝴蝶標本,也不知究竟是愛還是怨。 奶奶死的時候,爸爸嚎啕大哭。而我和弟弟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那時,爸爸對奶奶的感情,我們怎麼也理解不了。 爸爸一意孤行,把幾萬元錢的撫卹金全部用來給奶奶辦喪事。爸爸堅決地說:"這筆錢害死了奶奶,就讓她一分不少地帶走吧。這筆錢是爺爺和奶奶兩個人用他們的命換來的,我們誰也沒有權利花。" 他給奶奶買了最好的墓地、最好的骨灰盒,把奶奶的骨灰盒同爺爺的骨灰盒合葬在一起。他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來參加喪事,在最好的賓館裡訂了幾十桌酒席。他說,生前奶奶得不到尊重,死後要讓她最風光。他用這種方式來補償自己那可憐的寡母。 平時連一毛錢也要節約著花的爸爸,在那些日子裡,花錢如流水。 當時,我們家裡的經濟很困難。兩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的學費,讓爸爸媽媽拆了東牆補西牆。本來,媽媽希望這些錢能夠用來補貼家庭的日常開支。沒有想到爸爸全部用到了喪事上,媽媽非常生氣,跟爸爸大吵了一場。媽媽說,總不能讓死人搶了活人的嘴?是已經死去的老人重要,還是正在成長的孩子重要?媽媽有媽媽的道理,媽媽的道理顯然更站得住腳。 可是,爸爸在操辦喪事的時候,已經失去了理性。他絲毫不理會媽媽的勸阻,完全按照自己的設想來辦。不僅花完了所有撫卹金,還背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務。 因為這件事情,我們家好長一段時間氣氛緊張而壓抑。爸爸和媽媽陷入"冷戰"狀態,他們之間幾個月都不說話。我和弟弟在驚恐之中小心翼翼地吃飯、穿衣、上學。我們觀察著爸爸媽媽陰沉的臉色,心裡充滿了對死去的奶奶的怨恨。那時,我們相信是死去奶奶不讓我們獲得安寧。 後來,我長大了。有一天晚上,爸爸給我講述了爺爺和奶奶的悲慘故事。他只講給我一個人聽,他沒有告訴弟弟,因為他覺得弟弟還不可能理解這一切。爸爸整整講了一個通宵,他還破天荒地抽了幾支煙,平時他從來不吸煙。爸爸講得很動情,他先哭了,我也哭了。 在這天晚上之後,我終於改變了對奶奶的看法。 在那個晚上,窗外星光爛漫。星光勾勒出爸爸臉龐的輪廓。爸爸的名字裡有一個"星"字,爸爸說,他是在一個也是星光爛漫的夜晚出生的。他出生在一個小小的防空洞裡,那是抗日戰爭的最後一年,日本人的飛機還在天上飛。 在那個晚上,奶奶給我的所有不好的印像都煙消雲散了--我理解了她的冷酷,我對她充滿了同情。可惜,當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奶奶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懊悔地想:假如在奶奶生前我給予她一分孫女的愛,她的晚年會不會出現一點亮色、會不會獲得一點幸福呢? 我喋喋不休地給你講述這麼多我們家的"歷史",你不會厭煩吧?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大概每一家中國百姓都遭遇過。幸福,離中國人太遙遠了。苦難,幾乎要淹沒了我們。 我常常想起爺爺的死、奶奶的死,以及他們那些同代人的死。讓我悲哀,也讓我驕傲。我想,對於他們來說,死亡並非人格的完結,死亡也不意味著最後的屈服。尤其是爺爺,他的自殺不是想要逃避、也不是因為恐懼,乃是申明他堅守所信、乃是表示他以死抗爭。 爺爺走完了自己在塵世中的旅途,平靜而莊嚴地將自己交付給一波清水。他將穿越死亡的隧道,到達榮美的彼岸。 正因為世上有太多的惡,太多的痛苦,我們才更要珍惜光陰,並好好地去愛。 愛你的寧萱 兩千年一月九日 寧萱: 你寫的那些文字,是傷心傷神、摧肝摧肺的。可是,不寫出來,讓它們淤在血液裡,更是傷痛。那麼,還不如把它們都寫出來吧,讓我跟你一起承擔。有人來分擔的痛苦是可以被戰勝的。 我也在想我奶奶的故事。可是,它們在我心中還是一團亂麻。等我下次靜下心來的時候,再講給你聽吧。 我爺爺去世以後,奶奶的生命才開始一半,還有更艱難的一半在等待著她--跟你奶奶一樣。 是什麼支撐著她們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生活下去的?是愛,是對過去和將來的愛,是對逝者的愛,對子女的愛,以及對鄰人的愛。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對愛失望。沒有愛的人生無異於行屍走肉。 這種愛不是抽象的愛,而是具體的愛。奶奶愛村子裡所有的人,愛老黃牛、小黃狗,愛村頭的大槐樹和田裡的小白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不認識字的農村婦女,與托爾斯泰反而能夠心靈相通。托爾斯泰說,最大的罪過,是人類抽象的愛。愛一個離得很遠的人,愛一個我們所不認識的、永遠遇不到的人,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愛你的近鄰--愛和你一起生活而阻礙你的人,卻分外艱難。 今天,我在讀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上面介紹了沙漠中的生命之樹--棗椰樹。據說,棗椰樹喜歡頭頂烈日,腳沾涼水,像駱駝一樣,對沙漠中的旅人來說,它是不可缺少的植物。所以,人們非常尊敬棗椰樹,幾乎把它看作親人。 棗椰樹還是各種神話故事的主角。傳說真神阿拉創造亞當之後,用剩下的泥土造了棗椰樹。所以,棗椰樹是有人性的。棗椰樹之間彼此關係親密,如果死去一棵,身旁的"朋友"會因為憂傷而不再結果。更為神奇的是,一棵雌性棗椰樹會因其"情人"被砍掉而枯死。 愛的力量真是神秘莫測。這種力量讓奶奶們掙扎著活了下去。這種力量也讓我們在面對邪惡的時候毫無畏懼。我們一旦產生了畏懼,我們的愛也就出現了鬆動。我們離開愛情,就好像樹離開土壤。 寧萱,我說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你,你奶奶的故事讓我失眠了。我只好抄一段《聖經》給你: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的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我若將所有的周濟窮人,又捨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與我無益。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 我作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丟棄了。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 ……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 (《哥林多前書13:1-13》) 北京又降溫了,現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 馬路上結起了一層厚厚的冰,走路也得小心翼翼。校園裡,騎自行車匆匆來去的男孩女孩,經常"啪"的一聲,連人帶車摔在地上。好在年輕,在地上打一個滾,爬起來拍拍身子上的冰花,也就沒事了。男孩堅強一些,立刻又翻身上車了;女孩有的卻會哭鼻子,她們的鼻子在寒風中凍得通紅,我就看到過好幾次。 剛剛到北京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地上冰塊的厲害,冬天經常摔跤--腿上、胳膊肘上摔得青一塊紫一塊,不過幾天之後就恢復了;隨身攜帶的、打飯用的瓷碗卻沒有這麼幸運,摔得坑坑洼窪,脫瓷的地方成了一個個永遠的傷疤。現在,掌握了在雪地上騎車和走路的方法,我再也不會摔跤了。 未名湖成了一個冰上的世界。上次見面,我們一起行走在湖邊的時候,還是秋水盈盈。而今,人們在湖中厚厚的冰層上瘋狂地滑冰。我不會滑冰,只好站在邊上觀賞人們美妙的姿態。還有幾個小孩子坐在小小的滑雪板上,從湖的這邊滑到那邊。笑聲在風中,像冰一樣透明。 不知你們那裡如何?揚州的冬天冷嗎?揚州的瘦西湖大概是不結冰的。那麼,你們就沒有辦法滑冰了。 晚上加班,從有空調的辦公室出來,溫度變化很大。夜涼如水,望你珍重加衣。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一月十三日 延生: 我們的爺爺奶奶都沒能夠白頭偕老,不是他們不相愛,而是現實剝奪了他們繼續相愛的可能性。 爺爺們死去了,而奶奶們活了下來。我的奶奶活得艱辛而悲慘,她的靈魂被扭曲了,讓我感到遺憾的是:在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們沒有給予她應有的愛,我們相互之間是隔絕的而不是理解的。 你能夠給我講述一下你的奶奶的經歷嗎? 死者和生者,究竟誰更痛苦呢?在我看來,生者更加不幸。 你給我講的關於棗椰樹的故事,是真的嗎?地球上真有這麼奇妙的樹嗎?如果是真的,我真想有一天,與你一起到那浩瀚的沙漠之中去,看一看、抱一抱這種奇妙的樹木。 樹木與人類、與人類的愛情之間,確實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我聽說過世界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格溫尼斯·瓊斯的一個故事。她的家住在瑞士,房子的名字叫"小天堂",裡面種滿了她心愛的花草樹木。碰巧,園子裡的一棵樹竟然和外面的一棵樹靠在了一起。幾年以後,它們已經無法分開了。 然而,鄰居偏偏是一個"痛恨"植物的老太太,總想趁格溫尼斯夫人出去的時候,悄悄砍掉院子外邊那棵正在長高的小樹。 有一天,老太太以為格溫尼斯夫人外出表演去了,便拿上工具,準備砍掉小樹。格溫尼斯夫人聞訊而出,幾乎是哀求對方不要傷害兩棵枝葉纏繞的樹。 "你知道嗎,如果砍掉一棵樹,另一棵也會慢慢死去。"她含著淚說,兩棵樹就像兩個相愛的人,如果其中一個死去,另一個必定痛不欲生。 老太太卻生硬地回答她說:"我丈夫已經死去好幾年了,那麼,我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這個小故事還是應了你的一句老話: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遠遠大於人與其他動物之間的差異。 我在出租車上給你寫信。我正要趕去開一個關於金融的會議。我在出租車上給你寫信,不表明我不在乎你,而正說明你在我心目中無比重要,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給你寫信,我隨時隨地都可以給你寫信。我給你寫信可以不拘泥於任何形式。 昨天,我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了爸爸媽媽,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都吃驚地合不攏嘴。 我說,我準備近期放棄工作到北京去,他們則感到像是要發生一場地震一樣--在爸爸媽媽的眼裡,我現在的工作是人人羨慕的、來之不易的好工作。他們在國有企業中工作了一輩子,更看重"穩定"。而現在,我卻要輕易地放棄,然後像蒲公英一樣飄到完全陌生的北京去。 他們簡直認為我瘋了。 不過,我一向自作主張慣了,他們也只能隨我去了。我要慢慢地把你的一切告訴他們,讓他們對你產生信心。我會給他們一些時間,讓他們逐漸接受我將離開他們到遙遠的北京的現實。你也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向你保證,不久之後,我就會履行我們的"約定",到你的身邊來陪伴你。 我的工作還是老一套,每天指揮技術人員做方案,自己也到處去跟客戶談判。對我來說,它是"職業",而不是"事業"。其實,我也夢想能夠像你一樣,靠寫作來維持自己的生活,不會很富有,也不至於太貧困。但是,我又太過慵懶,不像你勤於動筆,同時我又太依賴"感覺"--沒有感覺的時候,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就注定了我無法當一個合格的"職業作家"。 唉,這樣一來,我不得不與那些貪婪的商人與官員打交道。 儘管每天都生活在凡庸和瑣細之中,我依然讓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我沒有太多的慾望,自然也就不會為他們所奴役。 而且,我還時時想到你,想到那些我們信守的價值觀,一想到這些,我的眼睛就發亮,我的心裡就被溫情所充滿。 你的寧萱 兩千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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