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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二(下)

未央歌 鹿桥 15280 2018-03-20
范寬怡不跟他胡鬧了。她自己忽然想起來:“不知道藺燕梅吻過哥哥沒有?藺燕梅這傢伙也奇怪,怎麼這麼個漂亮的人兒,上了兩年大學也沒聽見她什麼羅曼史?好容易有個大餘能叫她看得上眼了,又弄得像一個教授一個助教似的,道貌岸然!哥哥跟她說不親近罷,從前也不大見他們往來,才一到了呈貢,就天天在一起,又不像是剛剛混熟了的。他們出去拜訪農家,一出去就是一天。我還是常常聽見人家鄉下人誇獎他們好一對兒,還有時認成兩口兒。他們自己會不覺得?可是說親近罷,又不聽見哥哥對我提起。從前他有了新女朋友,那回不是才見了一兩面,就跑到我這兒來吹牛!連影兒都沒有呢,就說人家愛他!過兩天又說人家掛在他脖子上親他,贅得肩膀酸! “也許他這回碰了釘子!也好,叫他少那麼神氣!就像是把天下的好女孩兒都擺在他面前任他挑,還嫌費事似的!可是說碰了釘子罷,又不像!我就不信他會碰釘子。真碰了還看不出來?”

“也許就瞞我一個!背地裡不定多親熱呢!一定!可恨,新人引進房媒人扔出牆了!就是這個想法看起來像些!好!瞞著我!怪不得方才在路上提起回昆明、提起大餘,她也沒接什麼碴兒呢!他也替梁崇槐說兩句好話,兩個人倒大方得很,挺有把握的樣子! “哼,要不是我把她這回找了來,會有今天!少高興得忘了昆明還有大餘等著呢!” 她想著倒不自在起來了,大有熱血任事人成功之後,想想很沒來由之嘆。 “你想什麼?”小童問:“你又發什麼呆?” “我想什麼!我想你的鴿子在路上叫人一槍打下來作了菜!” “你敢!我回去若不見鴿子就跟你算賬!”小童急了。 “我不敢。我也沒有槍。誰叫你把鴿子帶出這麼遠!” 小童想一想說:“不至於,昆明附近沒有野鴿子,現在一隻鴿子還不值一顆槍彈錢呢!上帝保佑他!”

“上帝管你一個人就忙壞了,還管得了鴿子!” “世界上壞人像你這樣的還不多。要是人人像你,我也就不活著了。” 他倆個在一起,若是沒有個勸架的,什麼題目也吵得起來。幸虧這時候那兩個回來了。沒有找到阿姨。藺燕梅是真相信會再碰上,小童就陪她往後找。范寬湖就不去。後邊只兩節車,找了一陣也沒有,就回來了。賣票的看他們跑來跑去,簡直以為是不想買票。忙著把票賣給他們。 藺燕梅兩頭找不著她阿姨這才肯坐下。沒有多一會兒,看見楊宗海了。他們一齊反轉過身來守了窗口看。女孩子跪在凳子上,扶了窗框子,男孩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後面。火車的氣閘不住噝噝地響,引掣關了,往下坡溜,是他們最覺得舒服的事。看瞭如畫的山,藍汪汪的水,他們想去年的夏令營。

小童說:“范寬湖你的刀子還在那兒水底下呢I” “你也差點兒沒有在那湖里餵了魚呢!”小範說。 “差一點兒就是差一點兒。”小童說:“我這一年還吃了不少魚呢!我倒擔心那把刀子若是被一條大魚吃了,非鬧肚子不可!”說著大笑起來。 “你專門想些怪事,你就不會想想那時候的人現在還有幾個在學校裡?”藺燕梅想著就沉默了:“穿顏庫絲雅的小和尚現在在喜馬拉亞山那邊呢!” “你的想法才不對呢!”小童說:“你皺著眉毛想他們,他們皺著眉毛想你。這不苦死了嗎?他們想起我來一定不會皺眉毛的。同是一件事到了兩個不同的人手裡就會這麼兩樣!你得學著一點!你是專門叫人擔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點事來,他說:“這會兒還多著凌希慧,史宣文呢!史宣文回來,我們大談了幾回。當然先問她重慶的事,她卻每次只說幾句,就轉過來問你。我想你應該由她指導。她加上伍寶笙,可比大餘強多了。大餘是個哲學家,可是不是給你這種人下藥的大夫。史宣文真是大妙了。”

“史宣文說我什麼?我的心這會兒真是順了鐵路兩頭兒跑!” “我真恨沒記筆記,道理是淺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簡直入神,所以我學不來,一頭聽一頭忘。你還是去聽原本罷。” “不過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來。她一定還用從前的印像看我,她不知道我變了這許多。”藺燕梅有點得意也有點傷感地說。 “你變得了哪兒去?人世的變化說大就大,說小也實在小。人生下世來,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這一半還乾涉呢!這話你懂不懂?這是史宣文說的。你能變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長大了是大狗,決不能是貓!簡單一點說!” “啐!還有好話沒有?”藺燕梅的心整個兒為這些話溫暖過來了。她記得史宣文和伍寶笙多麼愛護她,她們畢業前,三個人會談過半夜話,也都是關於自己在學校中未來的日子。史宣文走後,這個討論始終在書信中繼續著。現在聽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貶的評語是真愛了自己,整個的自己,不挑,不揀,就是這個藺燕梅,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兒!

過了可保村,她們便準備下車了,這裡離宜良已經不遠。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見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見昆明的好同學。 車子到了宜良,藺燕梅幾乎高興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頂,卻再也看不見。大家都下車了,她才下來。已經下得車,又吻在車廂扶手上一下。小範說:“這是乾什麼?” “這是謝謝它送我找阿姨來!”她說:“車號是ICY一三二一。謝謝你。” 小範又翻身對小童說:“怎麼單會跟我搗亂?這會兒又不說話了?藺燕梅又作了一盤菜,你的鴿子醋不醋?” “這個好呀,”他說:“給了車錢再親一下,禮多人不怪。” 藺燕梅滿心想見阿姨並不理他們一遞一句的閒話。她一個人走在前面。宜良城離車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車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樹、田地,和一條平而淺的河,正好看城牆和那一帶景物。小童在車站買了一些“丁丁糖”一邊吃一邊走。讓他們三個吃,三個都不吃,小範甚至也不許他走著吃。他沒法子,就要往皮包裡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要不就放在口袋裡了罷!”

“你讓他吃算了!小範!”藺燕梅說:“放在口袋裡成什麼話?”她說著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裡什麼東西沒有放過?他連荷蘭鼠都放在口袋裡,據伍寶笙所說。她又想起她們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個值得回憶的旅行。她想想這一個學校,這兩年快樂的時光,這些要好的朋友,這一切,都要告訴她阿姨說。要細細地說,要說幾天幾夜說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紹給她阿姨,要告訴她阿姨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聽了就會那麼笑著謝謝他們,並且愛他們同愛自己一樣。 她要告訴阿姨有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許假裝生氣說:“那麼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嗎?”阿姨真會這麼問嗎?呣說不定呢!她想著,自己怪嬌嬌地笑了,那些童年時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臉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寬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這麼一笑弄得幾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會在她一人身上積了這許多動人的成份。 說著話他們就走到了那條河,河身很寬,河床卻很淺。只有中間一脈水,西邊都是碎石子。范寬湖說:“這河上怎麼沒有橋?”小童說:“這種河雲南多得很,沒法子修橋。平常淺成這樣,一場大雨馬上變寬。都是稻田裡淌出來的水。水深了河身寬得很。修個橋費事不少。沒水時成個旱橋。放在那兒怪悶得慌的。咱們踩了這幾塊石頭不是一樣過去。” “水深了呢?”小範說。 “下水過去。人跟牲口都一樣,反正沒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別為了水勢不定河邊還有店呢,人住在店裡,喝茶抽煙,說笑話,等水退。還有一種專門作背人過水生意的人呢!”他說著脫了鞋:“從石頭上掉下水去弄濕全身,還不如從水里過去!”

女孩子們也高興了,脫了鞋襪,嘻嘻哈哈下水過去。水也不過剛到她們潔白美麗的腳踝。藺燕梅說:“這是去西天的路上,淨罪的河呢!” “我就沒有什麼罪可淨。”小童說:“有罪的人自己騙自己這麼說罷了。有這麼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腳就算了?” 范寬湖對藺燕梅說:“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熱鬧得很,不是?” “我並沒有氣他。”她說。 他們在河那邊穿好鞋襪。又看了一陣景緻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裡去的。水清淺得看見它在河底成一條白色帶子,便在那一串兒踏腳石旁邊,可見著不是在雨季,它是整個兒在旱地上的。 小童緩著眉頭聽了兩個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著糖跟著進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見了天主堂,和別的房子一樣的紅漆木門,上面多一塊黑漆金字天主堂三個大字。這時已是傍晚了,門口靜悄悄地,只見影壁上掛著聖母像和一些楷書的經文。

藺燕梅踴躍先進門去,一看門房是空的,轉過影壁,大家跟了過來,是一個方院子。地上青草很齊,對面一排房子,門都是緊關著的。走過去看是一排五間課室,白木桌椅。院子旁邊又有一個角門,小童跑過去一看,正巧迎面一個老人走來,手中提了一壺開水。三個人見了,便走過來。 “楊小姐,有一位小姐在這兒麼?”藺燕梅忙上去問。 “楊小組?”他腳步不停住門房走:“我們這兒沒有楊小姐。” 藺燕梅聽了急得很,小範說:“她也許不住在這兒?”小童說:“也許他們另外有稱呼。我記得彷彿是叫師母?尼姑?先生?” “別吵,我來慢點問問看,”范寬湖說,這時他們已經簇擁著老人又回到門房了:“有一位楊小姐,是你們天主堂的,在家不在?”

這時門口一位法國神甫領了一個女孩子大約是十歲不到點的樣子,走進大門聽見,站住看了看他們,他們也都回過身來。神甫說:“找楊小姐的?” “楊小姐!”藺燕梅忙走上前去點頭說:“她是我的姨母!” “楊老師哦!”看門的說著走進屋去了。 “他們在學堂裡喊她楊老師,”那神甫笑著折了那孩子的頭說:“要是你們說Soeur楊,他倒懂。”這法國神甫說得一口好雲南話。他們四個人這才算是問到了地方,聽見他說中國話,彼此笑笑。 “她今天下午去昆明了。你們剛到?請進來坐坐!”說著往裡讓,又拍拍那個小女孩說:“巧環,你先進去點燈!”那女孩子就先跑過角門那邊去了。 “去昆明了!”藺燕梅聽見幾乎暈了過去,她張開了口向後倚在小範身上。 “是藺小姐吧?”神甫說:“請進來坐!請進來坐!多聽說談起了。”他把他們一直往裡讓。他們不由得不進去。藺燕梅簡直邁不了步了。 院子裡的風似乎比剛才冷了,確是比方才冷了。一天還未到就晚的時候,卻黑了下來,抬頭看烏雲已經布起,這一場雨下過,再晴了也不是白天了。黑夜就要跟著雨來,這樣便要有一個顯得特別長的漫漫黑夜。要冷,要有風,行路人的衣服要打濕,腳要踏在泥水里,樹蔭下也不會乾燥,反而要有樹葉尖上摘下的更大的雨點。路程要顯得比白天時遠,投宿處要難以尋找,暖和的屋子都要關起門來,流浪的人要站在門縫中洩出的燈光裡敲門,他要準備下哀求的話,即使得到收留了,他要想家。 他晚上要輾轉難睡,夜裡要有惡夢,惡鬼和犬狼會在睡眠中迫害他的安寧,他會覺得在茫茫人海裡他是整個兒孤獨的。 白天飢餓時吃下的飯食。此刻會覺得粗極欲嘔,每日穿在身上的厚布衣裳,他用以傲於王侯的,此刻會令他心酸,他如果是軟弱的會不免想起華衣美食,人世間的溫暖,同一個極尋常的家庭團聚。他會幻想今日一切是場噩夢,而事實上偏不是夢。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沒有的時候,傍晚遇雨是最難堪的事。 進了角門,雨點已劈面打了下來,神甫忙緊走兩步,要上前去開門,那邊屋裡小孩已經點起了燈。白紙糊的窗子便通通明亮起來了。門也開了,神甫和執燈的女孩站在廊下迎接他四個行路者進屋去。 藺燕梅的阿姨早已不知對神甫說過多少遍她們在車上巧遇的事了。他所以清楚這幾位來的客人。但是他困難得很。在這裡的是兩回事,天主堂歸他管,學校歸藺燕梅的阿姨同那位法國修女管。另外就地聘的先生各自有家。學生也都是本城的,故校中只有課室而沒有宿舍。兩位修女又偏巧剛被危赫瀾神甫調去昆明教堂裡,這個時候來了四個客人,他一定要想法子收留。外面雨又大得可怕,再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藺燕梅只知道她阿姨在宜良天主堂辦學校,其餘的事在車上並沒有機會細談。她此刻也想到了這裡的學校怎麼會大呢! 神甫知道這時候到的不會吃過飯,才說了幾句她阿姨剛巧調派昆明已搬走了的話,便叫了巧環招呼著客人,自己打起一把傘套上雨鞋出去了。才出去不久,又回來招呼巧環說:“老王不知道怎麼剛又不在家。你去燒水,我上街去一下就來。”連忙對他們說一聲:“對不起!”又匆匆同女孩走了。 他們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小童說:“你們都不是住小店的材料,眼看今天晚上沒處去了。這裡幾間屋子我們都看見了,再也沒有住的地方。只剩下一條路了。” 藺燕梅說:“這可怎麼好,非糟糕不行了。你說說小店什麼樣子?” “小店你想它可能多勝就多髒。我們旅行常住。”小童說:“還不光是臟,你們這個打扮兒根本沒法去,還有一條路,我是乾過的,宜良早車五點鐘就開,咱們只有等雨晴了,再回車站去,趁了天黑,找一節沒人的車,去過夜。賣菜人也常常這樣。空車多得很,不致碰見人。並且住在車上,誤不了車。 “那怎麼行!”藺燕梅說。 “要決定就快。”范寬湖說:“等下主人回來就沒辦法商量了。我們有四人想在車上過一夜也不妨事。不過十幾個鐘頭的事。” “我簡直不能想像。”小範說:“那還睡不睡呢?” “有什麼不能想像。”小童說:“考試的時候你開過通車沒有?這才真正是開夜車呢!” “多害怕呀!”藺燕梅說:“可是小範你有什麼法子沒有?” “我一點法子也沒有。”她說:“我早知道不來了。” “不能再多說了。”范寬湖作了主張嚴重地說:“你們聽著,我看他們是弄吃的去了。等他們回來我們就說,車站上有我們同學在那裡作事,本來我們兩個是說好去他那兒住的。藺燕梅同寬怡在此地。現在只有去他家擠一下了,他是結過婚有家眷的別忘了!” 女孩子們不知所措地點頭記住。小童是唯一令她們看了還感到一點安慰的人,看他一如平時的樣子,才覺得也許這事也不稀奇。小童說:“好啦。就這麼著罷。這可不是夏令營的旅行了。上了車去,別那麼獨唱,合唱地熱鬧了!這是真正地出門上路。別叫鄉里人看著特別。” 藺燕梅聽了完全沒話。小範不服氣說;“可不得了啦。就是你神氣!不是逃難,這兒又不鬧土匪。大家賣菜的不是也有女人,我們上車去過一晚。只當是坐夜車,在車站上停著就是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那就好了。”小童說:“那喊什麼害怕呢?說什麼早知道不來了呢?” “當然沒有在屋裡睡舒服就是了,還有明天早晨不知道成了什麼怪樣,臉也沒處洗。可是也算一件新經驗。”小範說。 “你們別吵了!”藺燕梅痛楚地說。 “吵得人心裡亂得慌!” 范寬湖便起身站到她椅子靠背後面,用手輕輕放在她肩上,說:“燕梅,你是累了,歇歇罷。別怕,幸虧是我們陪了你來,沒叫你獨一個出門。” 他倆個看了,也就安靜下來,外面雨勢仍然十分浩大。簷下石溝中流水全發出淙淙的聲音來,聽去竟像是小河。院中青草地上只有低啞的沙沙聲,那聲音雖然不大,可是頗令人覺出風勢,一陣大,一陣小。 忽然,聽見院中石徑上有腳步聲。小範說:“回來了。”藺燕梅忙說:“還有在車站上的是誰呢?”“大餘!”小童說。才說完,神甫提了一個籃子,推開了門。他們站起來,看他先把雨傘放在廊下,地面馬上流下一片水。他脫了雨鞋再走進屋眼見他長袍子的上半截全濕了。他笑笑說:“雨真大。我這袍子怕有好幾斤重了。對不起,叫你們自己坐著,我還得到後邊去一下。”說著就走,連個給他們說客氣話的時間都沒有。 過了一會兒看門的老王也是一身精濕同巧環進來排桌椅擺碗筷。小童像一家人似的起來幫忙,又問老王怎麼剛下大雨,就趕著出門淋他一場:“我們上路的人全是一身乾的,剛要下雨就到了地方!” “我那裡出門去!我到後院收菸葉子去了,我自己晾的一點兒!”他說:“人要是倒霉,在家裡也是一樣不運氣。”他說著出去了。 “這個人一點天主堂的影響也沒有!”小童說。他又對巧環問話:“你住在這兒?你信教囉?” “我信教,老王也信教。不信教進不了天堂。”她說:“我沒有家,是神甫帶我的,天堂就是我的家。” “口氣不小。”小童說:”“為了進天堂你還得有個外國名字罷? ” “怎麼沒有!我也叫瑪利。” “那怎麼又叫巧環?” “叫的人多。巧環是從前的名字。” “這些叫你巧環的人就都沒有外國名字啦。” “他們都沒有。” “也不一定都沒有。這個你說錯了。神甫不是也叫你巧環麼?這先不管他,那些沒有外國名字的都進不了天堂,你一個人去,不悶嗎?” “我不一個人去。我們要叫他們都一齊都信教。” “不得了!信教,信別的教行不行?比方說念阿彌陀佛信佛教,披件八卦衣裳當老道行不行?” “全不行!非天主教進不了天堂!” “他們自己也有天堂,跟你的緊間壁兒!” “他們的是假的。先生,你信什麼教?” “我什麼教也不信。” “你想進天堂不想?” “也得先看看天堂是什麼樣兒,老下雨我可就不去了。” “天堂不跟這兒一樣,什麼全好。” “那我想進!” “那你就得先信教,不信教進不了。” “我說不信教的才剛好進去,信教的倒要留在大門外邊。” “沒有的事!” “你看你剛才說信佛教的進不去,他們不會說你進不去?結果你們一吵我趁空兒就進去了。” “他們是進不去!” “你聽聽!我瞧他們說話還和氣些呢!” 說著廊下聽見腳步聲,藺燕梅剛要叫小童不要亂說,小童也聽見了,他就改口說:“你看。我叫小兔子進天堂!”他便用手在燈光裡往牆上作影子。巧環看了喜歡。她說;“還有呢!”小童又作了個小鴿子。小範忍不住笑。神甫同老王又進來了。 神甫手裡拿了一個醬油瓶,老王雙手端了個大托盤,托盤上熱騰騰地四碗麵在桌子上擺好,把燈也放在桌子中央。神甫就請他們四個人吃麵。 “你們四位請罷。沒有什麼好的吃。我們都吃過飯了,陪著談談。”巧環留在屋裡,老王便回門房去了。 他們四個也就謝了一下,坐下來吃。神甫又說:“不夠鹹的活,自己加醬油。面也有得是,在鍋裡,等下拿過來,怕早拿下來涼了。儘管吃不怕沒得添。” 小童聽到這裡才放了心。他便不說話,自顧去吃他的。神甫便問他們今天從那兒來,都叫什麼名字。又問幾位聯大的朋友他們認得不認得。這些名宇中他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神甫就說他很想多認識些。今天他們來了,雖然不巧沒遇到楊小姐,他也高興能和他們碰頭。並且楊小姐調上昆明去了,就在平政街天主堂危赫瀾神甫那邊,以後見面更方便。這次算是天意使他們單來看他的,說著笑了起來。 這位神甫說話的技巧,聲調都好,藺燕梅生性之中又有幾分對宗教氣氛的愛好,她便只顧和神甫談話,那邊小童一碗麵早已吃完了,他便拿著筷子且不放下,四下里望望。神甫看見就笑了,對藺燕梅說:“耽擱你吃麵了,快點吃罷。”又告訴巧環去端面鍋。 小童看見巧環那個小樣兒忙說:“她端得動?我跟她去罷!”神甫說:“她端得動,常常端的。”藺燕梅也耽心這小女孩燙著,就對神甫說:“讓他去幫著端罷!他到了哪兒全跟自己家一樣,剛才他倆談了半天話已經成了好朋友了呢!”小童聽了便招呼著巧環一塊去廚房把麵端了來。說:“外邊雨已經停了。”神甫就問小童:“童先生的家在昆明嗎?”小童說:“哪裡在!”又對藺燕梅說:“我剛才只顧端面忘了給你個釘子碰。你說我在哪裡都跟在自己家一樣,你就沒看過我在家的樣子。” “這是一種說法罷了。”小範說。 “這是哪國說法?我彷佛覺得是外國話。”他說。 “中外人情都是一樣的。”神甫也參加說。 “我們說話就是這麼個吵架的樣子。”范寬湖對神甫說,“真叫您聽了笑話。” “我的意思是想告訴你們。從呈貢出來的時候,你們一路唱山歌,我就試試問馬夫看,看他懂不懂。他就不懂,我告訴他是外國歌,他倒信了。”說得大家笑起來。 他們把麵吃好,神甫就說:“大家休息一下,時候還早。我順便告訴你們一句。我們這個小地方,可是沒法子找地方接待客人……” 藺燕梅忙接著說:“哪能再打擾您,這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我們……” 神甫不等說完:“所以請你們原諒一下,我作了主張,我剛才出去買麵,順便在近處兩個學生家裡商量好了。一家可以出一間房。你們兩位小姐住一處,你們兩位先生住一處,這真是怠慢得很了。” 藺燕梅想,好險,幾乎說出了剛才准備一套謊。這可好了。 不料小範那個急性人,也想來兩句客氣話。她脫口而出:“這下子更吵擾得範圍大啦!那有又去人家家裡借住處的道理?這會兒幸喜雨也停了,等一下路上的雨水流完,我們去車站朋友家裡正正好?我們來時約好口頭就去的。下過雨都怕他們等急了,說不定會派人來接。”她說得那麼自然,小童聽著就覺得來接的人已經在路上了似的。 范寬湖說:“沒想到您給我們找住處去了。早知道給您少添一場麻煩。” 神甫也笑了:“這個想不到。宜良這個小地方你們會有兩處熟人?” “要不怎麼約齊了一塊兒來呢!”小範像煞有介事地說:“我們順路就一塊到宜良來。把她送到這兒交給她阿姨,我們去車站那位在鐵路上作事的同學家去。明早她自己到車站來和我們見面。現在她一塊兒去正好,人家更高興了!燕梅,大餘的太太似乎比大餘還喜歡你呢!” “你們的朋友姓餘?”神甫說。 “姓餘,餘孟勤。”范寬湖說。 “不認得罷?”小範簡直是大膽已極:“他們兩口子在車站住。” “那是住在有家眷的那邊宿舍裡了。”神甫說:“他們那邊我不常去。單身的,同法國職員,我差不多個個認識,我說這個名字不熟呢。” 把話說到這裡,今晚是非到車上去過夜不可了。幾個人起身到廊下看天色,發現已經晴好如初,滿天星斗。便興辭,謝過了神甫,要走。小童拿起提包,正遇上巧環提了水出來,神甫說:“忘了請喝杯茶再走罷。”小童一面和巧環說再見,一面說:“謝謝了。麵湯都吃飽啦。”小範又說要快點到。神甫也怕萬一再來一場雨不敢多留,便送到門口。 老王聽見,出來開門,一邊把袍子披在身上一邊嘴裡咕嚕地說:“這早晚你們幾個上那兒去?”他那上了歲數人的聲口蒼蒼老老地直打在藺燕梅心上。 神甫就說:“有一句老實話,千萬別客氣,下過了雨,車站這邊那條河恐怕要長水。如果過不去,快點回來,朋友那邊,我這裡去一個人送信好了。” 他們一邊答應著一邊道謝,臨了,神甫又說:“告訴你們朋友余先生,沒事情時到教會來談談。我到站上去也會去看他。”藺燕梅在這整個時間沒有說話。 走到大街上,只見街心石板洗得潔淨發亮。兩面的店鋪都關了門了。小童說:“這下子,說死了,一去再也不能回頭。我看河水非長不可,這兒的水全往那河裡流的。你看我們正下坡!如果回頭罷,神甫派去的人非到昆明找不到大餘。” 藺燕梅見事已至此,她雖不想去車上過夜,也不願說什麼事後埋怨的話。倒是范寬湖很替她怨他妹妹。他說:“你怎麼一下子把我們都送出天主堂來啦?” “怎麼怪起我來?”她說:“大家商量好的!” “商量好是說沒地方住的話呀!”她哥哥說。 “當初也沒有說是人家不給找住處呀!”她的哥哥是決說不過她的,小範理由充足得很:“不是你說的怕給人家添麻煩嗎?” “算了!”藺燕梅說:“反正當初也沒想到會有住處。咱們還是照了原定的辦法走,只當是沒這回事。下過了雨,空氣清新得很。走走也不錯。” “我覺得小範很妙。”小童說:“她說什麼像什麼。我現在還彷彿是要遇見大餘派來接的人呢!” “佩服罷?”小範得意地說:“我臨時還把句子改了一下,說我也是原定在大餘家住的,顯得那里地方寬!” “明後天神甫到車站去找大餘的時候,可就該挨罵了!”小童說。 “那活該!要挨罵,四個人一塊兒!”小範說:“誰也跑不了!” “你這張嘴實在太壞。”藺燕梅笑著說:“我想不會挨什麼罵,兩下子都客氣,才出的誤會。我到昆明講給阿姨聽,她一定笑我們小孩脾氣。她再告訴這位神甫,人家就不怪我們說瞎話了。” “人家會奇怪這瞎話怎麼說得這麼老練?”小童說。 “先排好的戲嚜!”她回答。 他們走出城來,四野全是流水聲,近處的樹下,全聽得見葉尖的雨滴聲,四個人在這夜間行路里全有點順流在無聲的水波上,任其浮蕩的輕鬆的感覺。腳下騰雲駕霧似的。藺燕梅說:“這簡直像黃自作的長恨歌裡的境界,山在虛無縹渺間。香霧迷濛地。”小範說:“加上哥哥,咱們三個人正好合唱!” “又——來——啦。”小童說:“你們這些舞台上的角色,怎麼到哪兒也忘不了演戲哪?” “小童,”藺燕梅求他:“我們實在不是愛表演,這雨後的夜晚在田野裡這麼一走,實在太美了,不能不想到這支歌!這會兒一切簡直如夢!” “我的看法就客觀些,所以不這麼一個勁兒地作白日夢。如果你肚子裡沒有這兩碗熱湯麵,或是只一個人在這兒迷了路,著慌,害怕,景緻再美也不能領略了。”小童說。 “所以藝術是閒暇的產品呀!”小範說:“現在事實上確實是吃了面,又不是迷路呀?再說現在是晚上,作夢也不是白日夢!” “你就不覺得這空氣舒服?這景緻美?”藺燕梅問小童:“你不懂得美?” “我覺得。可是我知道跟你們不一樣。比方說我看見鐵匠舖裡打鐵。一爐子熊熊的大火,照著鐵匠的胳膊一閃閃的明暗,看了那像徵勤苦的力量,勻稱的動作,映了火光的眼睛,我也覺得美。我就愛看打鐵,你們知道。可是你們走過鐵鋪連頭也不扭一下。你們不覺那個美罷?”他問。 “我覺得那個是不錯,常常見有人畫鐵匠鋪。”藺燕梅說。小範也點頭。 “就要你們這句話!”小童說:“得先由別人給畫出來!以後過鐵匠鋪你們也許會停下來看了,可是真鋪子到底不是畫兒。那兒地下也許挺臟,打鐵迸出的火星子也許會燒著你們的衣服,你們就會又覺不美了?” “那也不一定!”小範說。 “不信可以馬上試試!”小童說:“鄉村小店也有許多美的情景,風塵滿面的行路人,往馬槽注水的莊稼漢,一盞挑在門外的風燈,一個乾瘦老頭兒閉著眼的,跟他手裡的旱煙袋。可是這個美都是包了紙的糖,不能去掉這層紙的人,吃不到這甜味,又像是才擠下來的毛栗子,想嘗,還要費點事呢!” “那麼是我們不懂得美?”小範說。 “你們也懂,你們是間接的。比方因為喜歡'山在虛無縹渺間'一支歌,現在看了這景緻,如人在歌中,便喜歡了。或者喜歡一張'秋山行旅圖',自己上路,走到滿山紅葉里,也覺得美了。這種人多得很,念了點詩,於是中秋夜晚,八下里湊巧,月也明,人也靜,遠處還飄過點桂花香來,自己也就詩意盎然,居然成了一首詩!這詩必好不了。詩興已由昔日人家作品中誘導而來,自己作的句子就跑不出那圈套,這全是轉手的陳貨,沒嚼頭。藝術不比科學,裡面非有'自己'不行。這種人云亦云,要吃別人剝出的栗子的人,只能說是肚裡的蛔蟲。怎麼樣,下回也愛看打鐵了罷?” 小童一直是愛思索的,偏偏又有那些喜歡引導他的大同學們幾年來不斷的獎掖,所以也能發點議論了,宴取中,餘孟勤,伍寶笙,都是指導他的。馮新銜,朱石樵都是可以互相攻錯的。學校裡何嘗不是“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他慢慢已不是聽議論的,而是發議論的了!這做學生時的“閒窮究”,實在是學校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這裡又嬗遞了學校的傳統。看看學校裡,這幾個人不都是已經畢業了麼!小童還有一椿便宜,他是在批評中生長的,這些人的批評他已接受慣了,所以雖然自己有了見地,卻無自許及偏見之病,當然用字頑皮,例舉孩氣,和高了興便胡說八道,也是因為在別人愛寵下長大所養成的怪癖。 “你既然說這裡面要有自己,怎麼方才又怪我們不客觀,說你自己客觀呢?”藺燕梅又是個愛刨根兒問底的脾氣,這也是她器重大餘的原因,大餘真愛講求道理。 “噯呀!我的媽!”小童把手拍在額上:“我這是怎麼一個道理呢?別忙讓我想想。我覺得是有道理的,一時逗攏不起來,…對了。客觀的意思是說自己對美感經驗要有分析態度,不能囫圇吞棗。不能為感情矇騙。在觀察時又心下要無牽掛,無壓力。” 說著他們已走到河邊,見河水果然洶湧,夾沙帶石,聲勢浩大,不禁啞然。小童說:“這河水又提醒了我,河水其實很美,如果此地來個'觀瀾亭'之類的,沒事時,拍著手看一看。可是現在一想到過河的實際問題,美感經驗就跑了。” 范寬湖說:“你能用議論來幫忙我們過河嗎?” “怎麼不能?”他說:“人生之中有如過河的困難路程又哪在少數!路途艱險,路旁風景才美。當時也許不覺,事後回憶,艱難實比平談,穩妥要有味得多。所以只要記住:'太實際了,美感經驗就跑了。'一句話,便遇事能跳出自身處境來看,就不覺苦了。” “這個我明白了!”藺燕梅說:“人家常說的'用出世精神,作入世事業。” “那麼小童,你出個世看看罷!”小範說:“你'跳出自身處境'飛過去給我看看!”四個人不覺一齊大笑。 小童說:“這個有何難哉!我現在自身是想過河的童孝賢,我跳出自身來作個閒看'夏夜急湍試渡圖'的老畫家。這個老畫家就在那兒。”說著用手指了半空中:“我這個肉身便是畫中人物,記住畫中人物是不怕水冷的,正如故事中人物可以是視死如歸的。我便這麼著……”說著脫了鞋捲起褲腳管兒,蹚下水去:“來個'悠然'渡過!”說話未完已走了好幾步。他一路試著深淺回頭告訴他們,一路慢慢走,掖下挾了提包同鞋,褰裳跋涉,人影水聲,隱隱約約。襯了那邊沙石河岸,遠村房舍確真如畫。 他走到了那邊,喊著說:“水是急,順了腿打漩兒,可是不深,河當中才只沒膝蓋。” 這邊范寬湖就說:“真應了神甫的話了。可是前進甚難,後退不可!” 小範說:“哥哥,你怎麼能說這個話?現在這兒有兩個女孩子還等你幫忙呢!” 藺燕梅忙對小範說:“你別擠落他,他有什麼辦法。我看咱兩個回去。他倆個過去。神甫那邊也好說話了。這個下水過河我覺得跟游泳不同,怪害怕的,有人扶著也沒用!” “你方才怎麼過來的!”小範說:“我氣我哥哥這個人簡直變了。哥哥你就不能把我們一個一個抱過去?你這個沒用的,氣了我一整天!現在是我們兩個女孩子用著你的時候了,知道不知道?” “那怎麼行!小範!”藺燕梅忙躲在小範背後:“我不要他抱!” “小童說過專門有背人過水掙錢的呢,你能因為不要他抱就不過河,哥哥,你來呀!還有倒走過去求你抱的?你這塊木頭!”小範說:“你若是不好意思,你就閉上眼睛讓他抱過去,要么到了那邊多賞點酒錢就是了!” 藺燕梅便站在那裡不動,低了頭,咬著唇兒兩眼看著范寬湖。他帶了含點歉意的神態走近身來,她便由著小範把自己推到人家懷裡,倚在他結實有肉的胸口上。范寬湖伸出兩手,輕輕把她托起來,盡心不令她感到半點不適,把她滿懷抱住。他那向前攏著肩膀由她偏了頭靠著。她款款抬起一隻手來,幾乎使人覺不到重量那樣,搭在他頸後肩背上。 “好啦!”小範說:“別淨站著不過河啦!電影太美,也不能成了慢鏡頭或者是照相呀!”一句話提醒范寬湖,他才往河那邊走,等到已經下了水,方發現鞋襪未脫,褲腳未卷。也便這麼過去了。 藺燕梅心中又恨小範把人攛掇到她哥哥懷裡然後說話討巧,又感激她若不是這句話,范寬湖簡直忘了走。自己那時羞人答答地,實在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這個范寬湖!”她自己又想:“真是糊塗了,穿著鞋襪下了水。”不覺看了他又笑了。 小童也過來取笑他說:“你這個跳出自身處境也跳得打破記錄啦!” 范寬湖不是個幽默的角色,卻是個硬朗的好小伙子,他羞澀地笑了一言不發又過河去把妹妹抱過來。走到河中央,他妹妹說:“站住。我問問你,你們在河中當說了什麼親熱活兒來著?” “說話?我們?”范寬湖說:“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小範啐了一下。又說:“燕梅也真是的!” 四個人過了河又往前走。小范小童看了范寬湖下半截濕淋淋地,取笑他。他只望了藺燕梅不說話。藺燕梅羞得不敢看他,幸喜天色還黑,臉上熱烘烘地,不致為人看見。一直到車站,她才慢慢恢復過來。 車站上靜悄悄的,他們躡手躡腳走了過去,去找車子,鐵軌一條條的在地上發光,走過時可以看見,不致踢上。這時下弦月出來了。在身背後壓在那邊村子房頂上,看起來大得奇怪,如同神話書上的插圖。地上如一片冰那麼明亮。他們走到一掛車旁邊,忽然聽見車裡有吆喝的聲音。 “起來!起來!”他們便忙噤聲聽著。 “起來!到前邊去,這兩節車要空到起!起來!這兩掛車子到呈貢才上人,睡覺到前邊睡去!”然後便聽見呵欠聲,竹筐子搬動聲,草鞋聲裡夾著路警的皮鞋聲,蘿蔔,薑芽落地聲,怨聲,打火聲,雞鴨驚醒聲,一陣陣地往前呼呼隆隆地去了。 小童說:“聽,路警也跟著過去了。等一會走淨了,咱們正好上這節空車去睡覺。” “路警再來呢?”藺燕梅說。 “再來再說。他來也不會說我們什麼的,我們都是空身,沒有筐子籃子的,礙不著呈貢菜販的事。”小童說:“他自己還不是來看一趟就回去睡他的大覺去了!” 果然,那路警從那邊第二節車走下來,頭也不回,竟自去了,他們四人雖在月光中,他也未看見。於是忙忙都上車去,趁了背後照過來的月光看見竟仍是送他們來的那一節ICY一三二一號車。 車上被菜販們掃得很乾淨。小童說:“地下睡其實舒服,我想看月亮,還是窗子底下,凳子上睡。”他說著睡到凳子上,把腳搭在窗框上。 范寬湖說:“你馬上就困了?” “我腳底下又沒有水冰著!怎麼不困?”他說。 “你腳翹到窗子上,小心路警看見!”小範說。 “哎呀!”他忙一翻身下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們不叫我睡覺,幹什麼好呢?” “幹什麼不行?”小範說:“我簡直不困,若不是作賊似的,真想出去走走。月亮這麼好!地方這麼靜!” “我覺得月亮光怪神秘的,”藺燕梅說:“我只敢看不敢下車走。” 外面月色可不是嗎!靄靄溶溶,一切景物皆動盪不定。地上似乎有發光的氣,騰騰蒸上。遠處一兩聲犬吠,似乎是為月夜中什麼走動的陰影所驚嚇了才騷動的。 他們看了許久月亮,都沒有說話。小童說:“還是睡罷,夢裡的月亮更好。” 他看看她們都不動,發現原來如何睡還是個大問題。他自己可以倒頭一睡的。女孩子們的衣服太好了,不能亂來。他說:“藺燕梅,你的提包裡都有什麼東西?” “幾件衣服一床毛巾被,一件晴雨衣。我是說那件我爸爸臨走給我的綠綢子的。還有幾本書,你問他怎麼?”她說。 “不說'怎麼,'便放你過去。帶上個'怎麼,'我就要說:'還有化妝品,'你怎麼不提呢?好啦,雨衣同毛巾被,你同小範一人蓋一樣,兩個人頭頂頭,順在長凳上枕著提包睡。可以了罷?” “是了,童先生。您請便!我們會睡。”她說著便提過旅行包來,打開,取出毛巾被給小範。小範客氣,說她蓋雨衣就行。藺燕梅說:“我還有那件寬袖口的短大衣,我穿上它,再蓋雨衣正好。你還是聽我的話蓋毛巾被罷!”范寬湖看她倆弄妥當,便同小童到一邊去睡了。才一會兒,小童又想起話來他說:“藺燕梅,你一定作好夢。” “怎麼?”她已經有點睡意矇矓。 “一晚上景色如夢,你又作白日夢,再加上那麼想見的阿姨,史宣文,又都在昆明,現在你在車上,天一亮就到了。前面兩句話叫夢境美,後面兩個人叫夢境好。日間所思,你晚上能無夢嗎?”小童神往地自己看了月亮說。 “唔——也許。”她說著就睡著了。她到昆明除了阿姨,史宣文,伍寶笙之外還有餘孟勤要見呢!這是她離昆明十天,又恢復了光彩歸來了!要再見她的餘孟勤,他是她的良友,她的同學,她的師長,並且在她幼小的心靈裡,還有一心認定的情人呢! 到底都是年青的人,白天又都累乏了。沒有多少時候,四個人就呼呼皆入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天還沒有大亮,小童先醒了。他醒了便不能再睡。他想去車站外吃點新鮮豆漿。 他看看三個都正睡得好,站在那裡想了一想便不叫他們。他又想取出藺燕梅提包中的漱口杯來給她帶回點豆漿喝,又見她睡得分外甜,不忍她枕下取東西。他笑了笑便走了。 他才下去,藺燕梅便打了個轉身,和范寬怡碰了個頭,把小範碰醒。小範便躺在那裡輕輕喚一聲:“燕梅!”其實藺燕梅才睡得好,不見答應。范寬怡就又喚聲:“燕梅!”還是沒有醒。她就自己在眼眶上被商燕梅碰痛的地方,用手背揉一揉,順便藉了曦微的晨光,看了看手錶:“四點半了?” “五點鐘車就開?”她想。她便一翻身坐了起來。 “咦?小童呢?”她說。 “你醒了?”她哥哥也坐起來。 “叫燕梅碰醒了。”她說著便低下頭來,一手攏了頭髮看睡著的藺燕梅:“她碰醒了我,她自己還睡著?”她說,便要用手去推。 “別!”她哥哥說:“讓她睡。叫醒她又乾什麼?她正做好夢呢!” “別上她的當了,她裝睡呢!”小範說。又招手叫她哥哥過來:“你過來看看!” “哥哥!你瞧她睡著這個樣子多好看!”她又說。她越看藺燕梅越是裝睡。她用話擠她:“你見過這麼好看的睡美人兒沒有?” “你說小聲點兒,弄醒了她。” “唉!我本來想教你一套求她的話的!”她說:“誰知道你這一句話呀!溫存體貼得再也不能更到家了!”他們兄妹兩個便呆呆地看著這個甜睡的女兒不作聲。迷濛的白霧,從車窗飄進來,把藺燕梅襯託的如同幻夢裡的女仙,水中的花影。 “寬怡,”范寬湖說:“你愛她不愛?” “這話該問你自己。我還正想問你呢!” 范寬湖笑了一笑:“你剛才說要教我一套求她的話,求她什麼?” “求她什麼?你看她睡在你眼前呢!這件雨衣,這綠色有光的綢子襯了她的臉,和她一頭細發,美不美?” “她是真美,她又甜!” “這雨衣像不像玫瑰花的葉子?” “像!” “她像不像咱們校園裡的一朵好花!一朵好花正在好時候!” 范寬湖已深深神往,他沒有說話。 “哥哥。你不能再放過!我問你,你說真心話,你愛她不愛?” “我以我的全心。”他一直是看了藺燕梅說。 “哥哥,如果她現在醒著,你是不是也一樣兒地說?” “我希望她現在是醒著。”他說著便換了一個極柔和極有情的聲口:“燕梅!這是范寬湖在這兒對你說:他愛你,他早就想告訴你。他以他的全心,以他的全心愛你,他的心被你整個佔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靜等你的回答!” “她會不會不愛你?” “她心慈藹,她不忍這麼傷害我!她禀性率真,她過去不會是假意和我周旋。她還稚小,她愛情在心裡還未生長成熟。她愛我,她不自覺!” “哥哥。我說著她醒著。她沒法說出她的話。她人已醒,她的愛情還睡著。你怎麼喚醒她?”小範看著藺燕梅說:“她要告訴你她心上的話,你用什麼來聽?你看她多溫和柔軟。她那會唱,會說,會笑的小嘴唇是太軟了,它們說不出這麼分量的話。它們要顫抖。哥哥,你輕輕用你的唇去聽聽,它們要說什麼?哥哥,你吻她。你不能讓她等久。你吻醒了她,她知道天明了,她的快樂日子也開始了。燕梅,哥哥吻過你,我也忍不住要親你一下。你在做一個美麗的夢,我們卻像在夢中似的,看你這麼一朵美麗的花!” 范寬湖就莊重地俯下身去了,他目不轉瞬地看了藺燕梅這嬌豔的面容,合著的雙目,腦中一幕一幕地想著這兩年在學校中紅極一時的生活剪影。心上愛著這含情的眉梢,帶笑的嘴角。他再也不能遲疑了。他輕輕地,深情地,憐惜地,吻在藺燕梅夢中鬆軟的唇上,連在一邊的范寬怡都似乎覺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他吻了她。 他剛要開口說話,卻看見藺燕梅,又從綠綢雨衣下舒出雙臂,短大衣的寬袖便滑下來,落在她肩上,那潔白細緻竟似有光的雙臂,那在跳舞時能有那動人表情的雙臂便繞在範黨湖的頸上形成一個有光的環。范寬湖的愛她,是以他全心,這雙臂的表情,是說,她的親吻也是以她全心。她的臂彎裡毫不著力地,又是緊緊貼貼地,剛好容下范寬湖的頸項,她美妙的兩眼緊閉著,她眉尖因為太快樂微蹙著,她把他抱緊在胸前,貼在自己心上。范寬湖便深深地吻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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