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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十一(下)

未央歌 鹿桥 8338 2018-03-20
她們回過頭來坐下時,眼前一亮似的,有四個整齊好看的女孩子從後面一節車裡走進來,全是學生打扮。像是找個沒有雨的座位似的,不過這裡也沒有座位,她們就站在那裡。只聽見一個走在最前邊身材小一點的說:“站一會兒算了,只要沒有雨就結了。反正也快到了。”說的是悅耳的北平話。 修女呆呆地看了這四個女孩子,白太太用肘輕輕碰了碰她說:“看去都是聯大的學生,我來問問看!” “你倒比我還急呢!”修女笑了說。 這時又聽見她們四個談起話來,她們便先靜聽著,一方面才從新打量,仔細看這四個倒底誰頂美。這種看法幾乎是任何人看見了幾個女孩子在一起時都不免的。 最前面先說話的這個,看起來最聰明,最能說,愛笑。就是嘴唇顯得薄些,似乎是個厲害的角色,年紀也最輕。後面那兩個身材很好,穿著一式的衣裳,像是一對雙生姊妹,打扮得一樣齊整,又都俏麗動人。赤腳,穿了露空的皮鞋。引人注目的兩雙線條勻稱的腿。可是最惹人喜歡的要算當中的那個了,她身材不高不矮,眼睛特別好看,皮膚特別玉樣的有光澤又細膩,打扮得卻偏學個頑皮孩子,不肯那麼多修飾,她有些孩氣,卻不似頭一個那樣愛鬧,可是那鼓著的小嘴也夠像個難纏的樣子了。她手中弄著一個考究精緻的旅行小提包,這提包尊貴的色澤同型式正配著她的氣質。她似乎有點心事,雖然也隨著說笑。

她是這四個的中心,她們說話多半是對她說,那對姐妹中看去大一點的一個,用一隻手挽了她,她也就勢倚在人肩上。她發育也很好,舉止動作大方之中還帶著音樂似的節律,說話的聲音像是撞在人心坎兒上,令人不得不感到愉快的小音符。 “我想,”白太太又輕輕地對女修士說. “你們外甥女恐怕未必能比那個更好看。我還覺得她那性情會叫她不及這四個健康。不會有這麼好血色。” “這話倒是有道理。”修女說。 “咱們問問看。我想她們如果真是聯大的,一定會認得她。” 白太太的女兒也正看人家,她並且伸出手去觸人家的提包,想和人家說話。白太太就笑了起來,說:“倩倩!看你這個莽撞勁兒的。也不會喊一聲兒:'姐姐',就要跟人說話!”說著又對那位小姐滿面春風地講:“這個提包真是怪好的。不是昆明本地買的罷?”

那時那位小姐彎下身去已經接了倩倩的小手,剛要問話,聽見了白太太說,就挺規矩忙抬起頭來打招呼,那三個也都停止了說話。 “倩倩是你的名字嗎?”她笑著偏了頭看著小女孩:“多美的名字!跟你一樣美!倩倩!” “人家問你的皮包呢!”那個比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說。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於是這個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嬌嬌地說. “這個嗎?是我爸爸給的,他從外國買的。”她覺得不好意思,正因為它似乎在這車上顯得太引人注意了。 “別那麼提著了,怪累的。”白太太說:“來,你們兩個小孩讓開地方給姐姐們坐下。你們來坐著說話罷。” 小孩子忙著讓開,她們彼此看了一下,卻不來坐,只都忙著客氣。這個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說:“乖,你坐著,我們就要到了。

她又彎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說話,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東西。 “這些小寶貝是什麼?小貓?小狗?” 那些小東西其實都一樣,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沒有。 “這個是小豬豬!”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來說:“這個是小兔兔!”他又把兩手豎在自己耳朵上。這個聽他說話的大姐姐也不覺學了他的樣兒:“哦,豬豬!哦,兔兔!”一車人都听笑了。 白太太看著這樣的女兒心裡愛,她把人家拖過來問:“你們下鄉來玩?到哪個鄉下?你們是聯大學生?”說著又讓坐。 “我們都是聯大的。”那個大一點的說:“我們在呈貢招呼難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問:“你們貴姓呀?我這回是上城來特為看你們一個同學的,也說她服務去了。”

“說不定我們認識。”被白太太拉住了的這個說:“她兩個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寬怡,我們喊她小範,認識人頂多。我是藺燕梅。……” 藺燕梅!是她?是她!怎麼會是她?怎麼就是她! 藺燕梅!細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這幾歲中正是變得快的時候,那些小孩時的樣子仔細一看就都分別出來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長得這麼高了!長得這麼好了!那甜蜜的樣子,柔和的神氣,竟完全都在,竟變得更深醇,更濃厚!這是上帝多麼大的恩惠!在我們沒有勞神,沒有用心力的當兒,穩穩妥妥地,仔仔細細地把她調理出這樣一份兒人品,又送回到眼前來!人在這時候怎麼會不對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後,睜開眼看,花兒含苞了!草也翠綠了,沒有忽略一點兒風的溫度,或是一個小蟲兒應有的顏色!我們感到這恩典豈不是應該的,但是多少人不以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覺得是應該的,彷彿上帝欠他的似的!

聽聽她的口氣!她“叫”范寬怡,我“是”藺燕梅!這個“是”字! “藺燕梅”三個字似乎不應該有人不知道呀!聽聽這個口氣,她竟是這些年來一直為所有的人所眷愛! “我怎麼會認不出她來?我怎麼會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品,站在跟前的,會是別人?她怎麼也竟認不出我來?她的阿姨?她的親愛的,寶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變化又豈是少!看看這黑色的絲道袍,這裹了我全身的!這木製的數珠,這金質的苦像,這白色的胸飾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歡得說什麼才好了,她是這麼一個好心腸的母親,她因此呼吸都幾乎興奮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喲!我的阿姨!”藺燕梅認出來了!這是她的阿姨!是她從小心愛的,美麗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師,遊伴,保姆,母親,及她一切心事的傾聽人的阿姨!現在五年不見,又回來了!她的雙眸,藉了自幼時深蘊的感情所領導,及她阿姨神態之誘致,看透了這道袍,這服飾,數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礙,認出這是她的阿姨;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瓏的心竅,懂得她,也愛她的阿姨。

她撲過去,跪下去,幾乎可以說是倒了下去。這簡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製不出的緊貼,最細膩的雕刻所摹仿不來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懷裡,貼在她阿姨的身上。無論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單身在外,她要把身體和靈魂交給她阿姨,由阿姨帶走,帶回去,回到從前無知的日子去!可憐這麼為上帝所厚視的女兒,都會有這種令人無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麼才能令我們硬得起心腸過下去呵!我們無知而有知,無欲而有欲;要勝,更要強,我們得意,還淒涼,我們終於由少而長,由長而老,終於死去而與草木同朽呵! 藺燕梅有許多話要說,修女有許多話要說,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話告訴她倆,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範,誰不是為快樂和興奮所緊緊抓住了喉嚨有多少話傾吐不出來?

藺燕梅用手摸索著這黑色有光澤的道袍,用臉偎在它上面。她有點畏懼,又一心喜愛;她既怕這袍子會變成一堵牆把她阿姨同她分開,她又愛這長袍,因為無論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許阿姨會被道袍分開,那麼?那麼她也把身體鑽進道袍去! 車裡面的人靜了下來,車外的聲音便又重新被聽見。雨勢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點,天色已經晴了,過濾了的空氣中傳來的車輪聲特別清晰同快樂,剛才過了西莊,此刻過了獺迷珠,現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車,一面提起隨身帶的東西,一面仍眷眷不捨,到了桃源,她們幫她招呼了小孩下車,看看車子又把她們留在後邊了。 誰也有這種經驗,在不經意時會遇到了一生難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這樣!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見到她們,也不知道如何會再見她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她們,可是她今後的日子裡再也不會沒有她們的影子與今日的情況。此刻在暮色中領了兩個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著這可愛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 “今天是真巧,正說著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個孩子真好,那四個都好!這個修女更叫人喜歡!”她想。可是她恐怕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問出這個修女的故事了。

在車上,小範真伯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還好,她阿姨把她還了她們,留下地址,又告訴她們,在離聯大不算遠,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個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訊處,她上昆明來就住那邊,又告訴她,一位老法國神甫叫做危赫瀾的便主持那教堂。她們在呈貢下了車看車開了,才走出站。 呈貢縣城離車站有十里,范寬湖他們的收容所在江尾村,離縣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里便已到了昆明湖東岸。隔湖與碧雞山紅色削壁遙遙相對的是貢壩子的平壤與水畔的湖田。在這季節正是青翠好看。她們從車站下來,到壩子裡要先經過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車站上經常有等著客人的馬匹,十幾里路在客人正是個好騎程,對於接晚車的馬夫說又是一日工作之後回家順路的生意,這兩個原因常造成一夥快樂的行旅。

四個女孩子都上了馬。小範因為獨自來往的次數多,已有了熟馬夫,梁家姊妹雖然也常上城,但總是姊妹一齊走,不常和趕腳的談話,故此,人家認得她們,她們認不得人家。 她們騎著馬轉過村角,踏過石橋,漸漸走上山路,四個人都因為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興,說笑不了。小範一馬當先,手中還提了一包比較重要的藥材不肯交給馬夫,又要回過頭來搶著說話,不料馬一上坡,背一拱,險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氣。後面梁崇槐就笑著說:“告訴你把東西交給馬夫,不肯聽,騎術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範恨得咬牙,無奈馬正向山上走得不穩,又不敢回頭,只能說:“既然你騎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沒吹騎得好,這麼簡單的邏輯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兩雙手就沒敢離開鞍子。”

後面梁崇榕和藺燕梅正並轡徐行,聽見小範斗口吃虧,便彼此擠眼。 “你這個人就是說話變得快。”小範說;“早上還說不進城,怎麼隨後就又來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幫忙辦事?要是進城有事,怎下午又回來了,是不是一天不見我哥哥都不行?” 藺燕梅心事裡本來也有這一樁的,聽了這話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進城下午回來的聽見這話也帶上了她,正想把話岔開,只聽見梁崇槐又乘虛攻入:“越說越下作了。真是這麼個明白人怎麼說話淨露空子?有事進城就不許早上去下午來?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樣呢?” 說著三個人一齊笑起來了,崇槐回頭看了看說:“我們是專程來接燕梅的,這也不明白!” 小範說:“知道我是糊塗人就好了,也別跟我費口舌了。我把燕梅請了來,人情叫你順手接過去。專程來接的,會在另一節車碰上!那麼燕梅還是專程送她阿姨的呢!罷罷,就算她是你接來的。反正人在這兒了,我正好讓步,真正功成身退,大將風度!”說著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馬夫一邊招呼著馬,又揮手令後邊的馬趕上,說:“天色不早了。一路還遠,大家緊著點走罷!” 可不是天色已經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嶺,四野景像都黯下來,這一帶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徑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紅木家具的顏色。野草里的蟲鳴,灌田的山水淙淙聲陡然清晰起來,寒風也覺得了,特別方才下過一陣雨,故分外覺得清涼。她們的馬趕到一起,結隊走,話也說得少了。這樣安靜了一刻,腹中不覺餓了,人便特別困乏想快點走到。過了兩座小土山,再盤著一個比較高的,轉過去,就上了第三個坡,那里大路邊站著一株枝條委地,累累結了梨子的老梨樹。小範便指著對藺燕梅說:“過了這樹,再下坡時就可以望見呈貢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緩下馬來談話。 “這不是等於路邊的里石嗎?”藺燕梅說;“這樣的里石有多麼可愛!” “開口就是'愛',這倒是你說話的本色,”梁崇槐說:“五里一顆花紅,十里一顆蘋果!多好!可是我問你,大餘聽見這種說法,是不是又要來篇議論給你更正?真可憐,我常想,一個藺燕梅叫大餘調理得快成個沒有生氣的,美麗的木乃伊了。” “今天你好像是專門拌嘴似的。”小範說;“字眼兒倒是滿漂亮的!木乃伊算了還加上什麼美麗的!來燕梅,她欺負你,別理她!” 梁崇榕就笑著和她妹妹說:“這兩個湊合到一處去,還是別惹她們了。這兩張嘴,一個做好,一個做壞的,哪還當得了?” 梁崇槐偏不肯停,她說:“難怪小範巴巴地把人家找了來!不過,你這話說得好,若有作壞的一個,誰也不會想到是燕梅!” “這會兒再討好就嫌太晚一點兒了!”小範到底又佔了上風:“不巧你又不打自招,原來還是我去把人家找了來的!哦!”連馬夫們都听笑了。 “你就是一心裡專門記這些小意氣。”藺燕梅用鞭梢試著打她說:“這麼半天還沒有忘記!也真虧你!” 果然過了梨樹,再走下去不遠,望到黛黑一帶石城,看見呈貢了。看見了城鎮,也看見了村莊。有了人家,就有燈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遠遠湖光,在樹林隙裡露出一片白來。 繞著炊煙裊裊而徐飛的是歸鴉,它們的叫聲好不沙啞,閃在鉛灰色晚空下的白點是鷺鷥,昆明湖畔正是白鷺們的家,這里白鷺真多,它們的巢就築在官道旁的高樹上,從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樹雖在暮色中也在田野裡畫著清楚的縱橫線。 炊煙混在暮靄裡,把天上更弄得黯淡,晚炊的煙好比是和暖的家裡伸出一隻招呼的手,這委婉舒展的手臂伸到高高半空裡把你從遠處深谷中招回來,從樹林邊溪水流過處招回來,於是你不得不欠個懶腰提起已經累了的腿步,穿過田埂,穿過鄰村向自己家中走去。 它是這麼一種柔和又令人起鄉思的東西,而家庭又是這麼一種多少帶點排外性的東西;那麼看了炊煙起處的旅客,誰能不想:“那裡是別人的家呵!”來呢? 藺燕梅離家一年,忽地在一個極不愉快,極端想找個人哭一場的下午竟遇見了比母親還適宜於聽她傾訴的阿姨,不巧幾分鐘就又分開了。她此刻身體疲乏之中,固然對了這村景也覺得剛底是快點走到一個朋友們聚會的地方休息一下才好,但是鄉思一旦驀地襲來,與其去一個到底比不得家中的地方去求歡笑,還不如找一個索性更荒涼的地方去哭。 她能找到那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去哭嗎?真有那麼一個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這麼一個受所有人寵愛的女孩子已經失去了到一個荒涼地方去哭的勇氣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鬆開她一心不快嗎?像她這樣品貌,又正當易受干擾的年華,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決得了的?她與其回家,不如說穿了,莫要臉紅,還是回昆明合適些。她人在馬上向呈貢去,心卻依了鐵路往昆明走哩! 開車失事,有什麼要緊?同學們埋怨有什麼要緊?她只恨一個人,他為什麼不能原諒她,安慰她?他應該護持著她,偏袒著她的,怎麼倒像是站在她對面的了!她怎麼竟始終征服不了這個人?她怎麼竟一點兒也不能叫這個人在她面前低頭!好驕傲的一個人!她簡直覺得他無禮,無禮,無禮已極!她簡直恨他! 她也許需要一個人來伴她哭。是誰?伍寶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著難過。小範她們嗎?太快樂了,太快樂的人不會想到她的處境的,又何況她們還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還要瞞她們。想起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還有呢,凌希慧?太強了,會撇起嘴來的。喬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著總有一個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腦中這個人影,這個頑皮又可親,樸實又有趣,那麼天真無暇,永遠快樂的孩子,那些沒完沒盡的,逗人笑的動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從不見他哭過,所以簡直同哭聯想不起來。雖然今天下午多虧他勸慰的自己。 有時人在旅行的時候心上想著將要到的地方,那麼就或是急躁,或是歡喜,也許疑慮。有時又會想念著將離開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戀,自然也可感覺到解放,無論如何,總似乎心上有一根弦與才離開的地方系在一起,越走得遠越扯得緊。這兩種情形皆不及第三種難堪,就是兩頭都不喜歡,恨不得就永遠這麼流連在路上。離開的地方,我們回過頭去,看他不見,便好當他不存在,將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誰能證明它是實有?我們無可奈何地,欺騙著自己,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這兩幕劇間換景的時光。雖然我們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場。固然,也有不少人,膽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種“可讚揚的懶惰”像一位法國作家所歌誦的;他們就會一直在流浪中逃避著,甚至這樣逃完了一生的時光。他們如果真能僥倖成功,因為世事有時從海角天涯把他們抓回來,倒也是難以評論的。不是嗎,他們固然沒有成就什麼,他們也沒有毀壞什麼。他們無功,他們也免於,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過錯。 我們既然很難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於是我們也常聽見另外一種說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順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錯,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點失敗的事?失敗的事,和錯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麼也不做,便是一種罪惡,他不能說:“沒有成就什麼,至少不會毀壞甚麼。”他毀了一個人生。至於逃避,也是罪惡。 這個看法也是比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失敗的事……也要人來做”一句,多少帶點浪漫色彩,更常鼓勵許多年青又尊貴的氣質作出多少非凡人肯為的事來。 時間是永遠公平又無情的,它不許留戀這眼前美麗的夕陽,要它依了定律滑下山去,它也及時布起一天好晚霞。呈貢城不管你愛來不愛,是呈現在眼前山腳下了。小範用鞭子指了湖邊的江尾村給藺燕梅看,可是她找不出她們辦收容所的那座廟。 “我說快點趕到罷。”小範嘆口氣:“是因為下了雨特別涼?還是怎麼地?我今天特別餓得厲害。” 藺燕梅看了這一片很好的村景,心上卻茫然如有所失。她也餓了,她的饑饉不僅是身體方面。她也愛下得山去,坐在一個炊煙起處吃一點熱的東西。但是她又覺得那還缺乏些什麼。她覺得那種安適的氣氛裡有一種空虛。那種休息後有一種更大的不寧會來干擾她。她或者不免終於躲不過而又被逼得離開了友朋同溫暖自己逃回淒涼和孤獨中來。 人是本乎某一部分天性會趨吉避凶的,但是本乎另一部分天性,就要甘心陷乎凶險。 下山了。呈貢城垣在地平線上就慢慢升高起來,天色可黑暗了,眼前一片更朦朧更分不清楚,只是耳中不斷地又有了馬蹄的得得聲來陪伴心上起伏的思潮。快來到城垣了,路上又有了石板。這馬蹄聲便如催場的急鼓,藺燕梅不是怯場的人,可是這鼓聲敲在她心上卻確實不輕。 小範同梁家姊妹,在眼中也只成了幌動的影子,只有梁崇槐所騎的一匹白馬可以比較清楚的看見,她便傍了她走,卻又不想因為走得近了就引起她來和自已談話。 沒走幾步,梁崇槐問:“你什麼時候決定來的?怎麼沒有聽見說起?” “也就是今天下午。” “你們西站的辦事處結束了?” “沒有。” “那大餘怎麼放你來?” “怎麼他就放我來?就是他逼我來的!”她想,她可是還沒有說話。 “哦。”梁崇槐也不知道怎麼就說了這麼一聲。她們在車上時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笑,她便一直沒有捉住藺燕梅這個答案。現在她自己又轉念想到別處去了。再加上已經疲倦了的精神,對話中的筍節也就很鬆弛。她又說:“范寬湖知道你也來了,不知道多高興呢!” “你們這兒大概玩得很有趣。”藺燕梅又只是心上想,卻未說出口。忽然,她說:“如果你們這兒沒有多少事了,我就回去。” “回西站?” “不。他們那兒沒有我可做的事。我說回去就是不在呈貢玩。” “至於這麼像一回事似的!”梁崇槐覺得她口氣不似平時,就勸她開心一點,說:“事情結束了,大家開學上課才是應當,本來頂好是打勝仗,沒有難民沒有收容所。現在能盡一份責任,也就夠了。你還惦記什麼?” “我也說不出來。”她嘆了一口氣,彷彿這一句話才問到她心上,令她有心談話:“也許我把人生處處看成舞台,看成機會。在這場戲上,大家都表演得好,我卻是個落伍者,心上不甘,寧願多挨一會兒,再盡點力。哪好再玩?” “誰跟誰有什麼兩樣?”梁崇槐說。忽地她又噗哧笑了:“比方說小範,她雖說賣力氣,卻只好算是在這兒擾了一暑假。我想說她頂大的功勞倒是這次把你給拉來了呢!別忙,等我說完,我今天看見你,忽然想起不知道你穿上護士的白衣服該是個什麼樣兒。你知道發起護士的那位英國小姐弗洛倫斯·奈丁蓋爾?那首描寫她穿著白衣服執了一盞燈照看病房的詩?我覺得小範若是扮那個角色,腳底下一定絆倒床腳,摔了手裡的燈。說不定引起一場火燭,還要傷兵趕來救。你呢,來了,到我們病房去立起規矩來,真是個奈丁蓋爾,還要比奈丁蓋爾長的好看。” 藺燕梅同梁崇愧是好伴侶,她們常和春花里的一雙小鳥交頭接耳說些小話兒的。這種話她們常常彼此很認真地說。所以藺燕梅聽了也不罵她,她說:“聽小範說你們那兒病人都快好全了,洗衣,做飯,修理房屋,作生意,養孩子的,都住家了。” “可不是,不過病人還有。就是病勢輕了,也得來個你這麼個人兒,人家看了心裡一舒服,就好得快些。”她說著自己笑了:“別再提那個生孩子的了,小範高興得什麼似的!到處宣傳,就像是她生的似的!” 她們說著覺得前面的馬慢了下來,小範捱過來聽,她們就只是笑,不說了。小範就嗔她們說:“背地裡嚼人家罷!路上黑,人聽不見,暗中還有神呢!” “沒有神還怕沒有小鬼嗎?咱們以後倒要防著她呢!”梁崇槐說著更高興地笑了。 這幾句話說得聲音高些,後面梁崇榕也聽見了,便也催馬前來。大家又精神又振奮起來,往呈貢城去。那邊城外,一家有燈光的飯鋪門口,站著幾個人順了笑聲往這邊看。忽然聽見范寬湖的聲音:“四個?那個是藺燕梅?”他們就跑過來,范寬湖拉住了藺燕梅的馬扶她下來,說:“你也來了?真好。車誤點了罷?天都黑了。幸虧我們跑來接,要不然去江尾村還有一段路,要你摸著黑騎馬,就太不像接待客人的樣子了。” 藺燕梅,心上很乏,她只接了范寬湖的手,又扶了他肩膀,慢慢下得馬來,口中像微微吐了一口氣那樣,說了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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