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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

未央歌 鹿桥 18418 2018-03-20
今天他一竄出門去,看見“弟弟”門口正蹲了一個人。 “咦?伍寶笙!你把弟弟的門打開了?”小童一邊扣釦子,一邊理衣裳說。 伍寶笙把頭一偏,嬌嬌地奚落他:“怎麼這麼個慌裡慌張的樣子?當著人家穿衣裳!” “喝,今天運氣一定不好,一清早就听訓活,可是,你剛來呀?”他又去提上鞋,又蹲下去整鞋帶。他是不理伍寶笙說的那一套的。站起來,又去開鴿子的門。他說:“躲開!小心鴿子翅膀搧著眼睛!”話未了,鴿子在籠裡早已聽見就“咕!咕!咕咕”地叫了。門才一開就“劈劈拍拍”地全飛了出來。伍寶笙看見鴿子又這麼可愛,就伸手向半空裡招想叫他們飛來停在她細緻的手臂上。童孝賢早跑進屋子裡去抓了高粱同剩飯來餵。看見伍寶笙可憐地好像央求鴿子下來似的樣子,就說:“你瞧這兒!”說著指指放在籠子門口的鴿糧。 “他們的情面可比你大多了。他們能叫鴿子看見就馬上停止早操,下來。”說著又用飯去餵兔子。

童孝賢方才也覺出伍寶笙的風采儀容的美了。他想:“鴿子,你招不下來,若是天上飛的是人,早就像下雨點兒似的全掉下來了!”他就先不去偷大宴的西紅柿,仰起臉來看著伍寶笙說:“伍寶笙,昨天晚上我聽見人夸你長得美來著!” “你這孩子!越長越沒有心眼兒了。什麼話聽來都跑來告訴我說!”她還是輕輕地帶著笑說的:“方才我從城牆缺口過來時候,看見一隻小白羊,人家恐怕還吃奶呢,可比你乖多了!你也不想想這種話說出來叫人怎麼答?說!下回不這麼說了!說!” 童孝賢想起昨天晚上是宋捷軍亂說的。心上也很抱歉就不覺順了她也說:“不說了。下回不這麼說了!” “小童。你聽我說。”伍寶笙這才說到正事:“今天一大早找你有兩件好事告訴你!”說到這裡卻又不肯說下去。只笑著看了他。童孝賢就愣了一下。忽然衝口而出:“是好事?”她點點頭。

“水螅!”小童跳了起來。 她就抓了小童的手放在手心裡,拍了幾下:“很有希望!記得住上次是在哪一條水溝舀的水嗎?再去找點來看。過一兩個星期,農夫把水放乾了可就完了!這些水螅很大,仔細用眼也可以找到的。瞧你這份粗心勁兒!” 小童歡樂得也忘了問第二件好事是什麼。掙脫了手就在地上跳。又順手把才落下來的鴿子又給哄到天上去。 “你倒是聽呀,不聽呀?”她又說:“還有派你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有兩種賞!” 小童就不鬧了。她就說:“今天下午開迎新會。金先生規定用保護人制來管理新生。” “我知道,還有你!” “你聽著!”她說:“一年級導師一共四個,我們系的陸先生也是一個,他昨天接到金先生通知告訴他來通知我。我本來要佈置會場的,這下子又要去整理新生名單去了。你現在幫我一個忙行不行?”

“先說什麼賞!” “先說幫不幫!” “先說賞!” “唉,不幫就算了!”她回身就要走。 “水螅我也不管了!” “哎呀,伍寶笙!你快看”他忙把“弟弟”提在手裡:“你瞧!”說著放下它來,他就先把粉紅的小圓眼四下里看一下就把背一拱,一下子翻個跟斗,沒想到翻歪了。正滾到伍寶笙鞋邊她就忙笑著扶住,抱在手裡,也不走了,說:“你要到陸先生園子裡去盡量把不要緊的花採一籃子。下午去就行。別一早上採下來又枯了。送到南院小禮堂。沈蒹沈葭她們准在那兒。交給她們,問她們有你的什麼事做!” “陸先生的花園!那些同心蘭!他鎖著門哪!” “鑰匙在這兒哪!”她輕輕放下小兔子,掏出一大把鐵鑰匙遞給他:“別丟了。也別叫別人進去。陸先生說,同心蘭的子三代出來,每種送你一棵!”

“嗬!嗬!子三代!一樣一棵!我算算,至少三十多棵!嗬!嗬!” “別吵,這是我跟陸先生說情的!咱們一人一半行不行?南院沒有地方種,全種在你這兒。再用細竹子做個籬笆,別叫'弟弟'他們來吃了。” “咱們也做子四代!” “這才是一種賞,還有第二種!”她笑瞇瞇地。 “現在南屏演Garden of Allah五彩的。是Charles Boyer,和Marlene Pietrich演的。Marlene Pietrich有我這麼高。男明星的表演更好。他的心情就像一首詩似的。我明天下午,若是你今天作得好,就請你看!”她說著就走了。 “你家裡寄錢來啦!”小童全喜歡得呆了。他喊。

“昨天下午才到!” “那麼還有五芳齋雞油大湯元I”他又喊。 “還有雞油大湯元!”她走了。 童孝賢看她走遠了。低頭看著手裡一大把鑰匙,快活得什麼似的。唱著去拿臉盆洗臉去了。他想:“運氣還是不錯!” 他一進洗臉室。大宴正在那兒刮鬍子。大宴專門和本地四鄉人來往,他不用外國保險刀刮鬍子。他去鄉下市集上買小剃刀刮。他沒想到在雲南小村子中,買到了一把刻了'廣東機器仔精製'的小剃刀。他再看一攤子上都是這種的。他是細心人,便想了許多遠遊商人的血汗事業。他一刮鬍子就有心事。大宴心上裝得下十倍於小童的心事。 “大宴!”小童一看見他就嚷。 “我今天有了好事!好消息!” “你的消息?”大宴抬起頭來看他。

“我的消息!好消息!大——消息!” “水螅有了?” “喝!有了。大個兒的!” “在哪兒?大個兒的?你裝在漱口杯裡帶來了?”大宴聽得連鬍子也不刮了。 童孝賢一聽,笑得蹲在地上,“哪兒的事,在試驗室裡,我還要再去多找一點來才行?” “在試驗室裡?你一大早跑到試驗室去了?” “不是。” “那是誰告訴你的?” “不知道!” “嗨!又是騙我。是作夢,夢見找到的罷?”大宴也很失望,又去刮鬍子。 “夢裡的水螅比醒時的蟲還不可靠!” 這下子童孝賢急了。他喊:“伍寶笙告訴我的!我從不會做夢!” “伍寶笙?她來了?” “她一大早來了告訴我的。現在剛走!她還要請我看南屏呢!”

“她來就為了告訴你水螅有了?為了慶祝你就請你看南屏?” “就是這樣!” “那才不對呢!人家費了好幾天的事,在顯微鏡下觀察你的水螅,完了還要請你?” “你不信?你看明天我看得成,看不成!” “也許。反正絕不是方才我說的那一個理由。”大宴也不再問,“其實我也有人請。這會兒還早,我洗完臉澆一會兒花,就到校門口去。白蓮教也去。餘孟勤請我們吃早點。” “有我沒有?”小童問。 “你去就有你。”大宴說:“反正是周大媽攤子上那些,豆漿,雞蛋、糯米飯之類。誰像你呀,又是南屏電影,還有五芳齋雞油大湯元吧?” “大宴!”小童湊過來低聲說。 “你怎麼知道,你看見我們了?” “誰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話來:“我還知道人家彷彿遞給你了一點什麼東西!”

“你真看見了?” “她遞給你的是什麼東西?看看行不行?” 小童忽然看見大宴鬍子已經刮完了。心上一計算時間,知道是上了當就說:“她又送給我了一對兔子,這麼大的東西你會沒看見!還騙誰呢!” “若是兔子才怪!” “若是被你看見了才怪!方才說伍寶笙來了,你還吃一驚呢!” “她若是沒遞東西給你才怪!方才說看見有東西時,你嚇得不敢大聲說話了呢!”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小童就從口袋裡把那把鑰匙取出來,向大宴說:“大宴瞧,陸先生花園的鑰匙!” “什麼?”大宴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吃了一驚:“去偷同心蘭!別胡鬧了,留著大家看看吧。陸先生種了兩年多還沒有作完這個試驗,你又要去偷花!伍寶笙是怎麼了?”

“別吵,用不著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種的子三代!別告訴別人!到時候你幫我種?” “一定!鑰匙是不是伍寶笙給你的?” “她叫我去採別的不要緊的花的。陸先生叫她采了去佈置下午迎新會場的。她忙。轉託我的。同心蘭也是她找陸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費事,她幫陸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養些根,明年開了春好去種。” “你什麼時候去摘花?” “吃完早點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帶我去行不行?我幫你摘。”大宴是真愛那個花園。 “伍寶笙說不叫別人進去,怕陸先生不高興。” “帶我去不要緊!我懂得他的試驗。” “你是不是想著同心蘭?” “就是因為要看同心蘭,也怕你一個人去摘花,把花摘亂了。你全沒個算計。”

“那也行。” “那你快洗臉。我走了。” “我上哪兒找你們吃早點去呀!” “在我屋!”大宴收拾起東西就走:“快點來!” “大宴!” “什麼事?” “你瞧。”小童低聲說。 “淨是人家請我,我什麼時候也該請伍寶笙一回了。她告訴我說,有時候請人,回請,都是好心人做的事。你說我該請她一回吧?” “得!這回該我有理了。”大宴又走回來。 “昨晚上你的話還像是說友情不用費一點心思的,怎麼她的話就這麼管事呀!” “不是,我是這麼覺著。” “覺著!這就對了!'覺著'就是順了自然的一種現象!怕要請客也是順了自然的一種行為!你可以請她,也可以不請她。你正正經經地跑去邀請倒會把她弄糊塗了。這麼著吧,你現在有錢嗎?” “還沒有寄來!金先生抄書的錢他也沒給我!” “金先生的錢,總不出這幾天。等錢來了再說請客的話吧。快洗臉!” “我不洗了。大宴,我不洗臉了,行不行?” “你昨天洗了沒有?” “昨天下午還洗了!” “那可以了。走吧。”大宴知道這小孩子的習慣。他們走出洗臉室,大宴說:“不洗臉,也跟不穿襪子一樣?是接近上帝?” “差不多。我現在真不想洗。我要出了汗才能洗得痛快。” 小童回去放好了臉盆,來到大宴屋裡,餘孟勤已經在那兒了。他們笑白蓮教的頭髮梳不平,大宴說:“白蓮教是要梳抓髻兒的。梳這個分頭就沒本事了。” 餘孟勤說:“白蓮教是梳抓髻兒的?你怎麼知道?”大宴笑著說:“也就是那麼一說。”小童摻進來說:“是不是餘孟勤你知道?”餘孟勤說:“我也不知道。這些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一個人一生不作別的,光對付他這一點求知的心就對付不過來!” 小童說:“是不是吃早點你請客?”餘孟勤笑著說:“是。”又摸摸小童頭上說:“你的頭上也梳不平。”小童說:“那是我的商標,鳳凰毛為記。鳳凰頂上毛是這樣,這個我可知道!”餘孟勤說:“你說的是孔雀吧!你見過鳳凰?”小童說:“我見過畫上的。”朱石樵說;“如果我畫一個鳳凰頭上沒有翻毛呢?”小童說:“那就是外國雞!不是鳳凰!” 大宴笑了說:“別罵人!你知道吃早點有你沒有?” 小童忙仰起臉來問:“大餘!有我沒有?” 餘孟勤說;“有。我起來就先去找你,後來才上這兒來的。你已經出門了。” 小童就頭一個搶出門去。走在前面。朱石樵說:“你忙什麼小童!餘孟勤錢不多了。有是有你,可是你不能有雞蛋。” “我不吃雞蛋!我們不能同族相殘!” 他們走在一起。餘孟勤身材最高。除了小童穿制服,三個人都穿半舊的深色藍布長衫。餘孟勤面色白淨,肩平額方。小童常說:“給餘孟勤畫像,簡單!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畫了!全是直角!”餘孟勤長得確是方正。不過也很神氣,並不呆板,他是相當體面的。兩眼尤其有神。 到了校門外已經有許多人在路旁攤子上吃東西了。小童一看見周大媽的攤子,就跑過去。對周大媽笑了一笑說“早呀!你家!”又對她身邊忙著洗碗的那個伶俐的小姑娘說:“貞官兒!來一碗豆漿煮糖雞蛋!” 這裡有許多賣早點的攤子,賣的東西樣數也多。學生們又好出新鮮主意,小販們也能迎合心理。所以生意倒都不錯。在這里路邊上吃東西其實不大好,不過此地偏僻,學生上下課又忙,到別處去吃也來不及。這公路上常有急馳的車輛把土揚得很高,學生們就只用手掩了碗。也有的車子肯在學校附近開得慢一點。學生們便暗地稱讚車上人聰明。新舍南北區只隔了這一條環城公路。學生來往非穿過這路不可。其實車子是應當開慢一點的。 這時從西邊轉過一輛簇新的黑色轎車。車上的裝飾在早晨的太陽里雪亮耀眼。車子式樣是最新的。開得也飛快。後面帶起一大片塵土。叫陽光照得昏濛濛地一片,又好像孔雀拖了一條未開屏的尾巴。從西往東到這方來。 小童忙淹了碗,說:“這輛真新,開得好快!” “管他呢!”餘孟勤皺了眉毛,怒目而視。 忽然,到了鳳翥街北口那裡車子慢下來了,一直輕輕地滑了過來,停在校門口。一點塵土也未帶過來。車門開了,大家都向那邊看。走動的學生也停下來看。 先下來的是一個中年軍官。待他走開一步,裡面跳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姐來。她下來了,又向車內一探身拿了一件披肩。她穿了淺色的時裝,小圓點子花。一雙淺色半高跟皮鞋,最引人注意的是薄薄的絲襪裡悅目的一雙腳。 “媽!車上下來的那個小姐長得多美呀!”小貞官兒在極端寂靜的一幕裡銳聲的喊。那圓潤的小孩嗓音叫人人有了笑容。 那個車上下來的也聽見了。她一手挽了披肩,伸出去拉住軍官的手臂,一手假裝做掠一下那輕垂的柔發,偷偷扭轉頭來向小貞官兒這邊來看。她那還有孩氣的眼睛正看見這邊一個青年男子穿了藍布長衫,一雙濃眉正壓緊了一雙銳眼向她釘著。她吃了一驚,怯生生地想躲,不想回身猛了,一腳踏到地上一個小水窪兒。吃了一閃,又靈活地讓了過去,沒有跌倒。她那大大的眼睛便看了地下,再也不敢抬起,只頭也不回,輕輕地說了一聲“媽!我跟爸爸去啦!”就走進校門了。 這邊幾個人又來吃他們的早點。小童早把嫩嫩的蛋,一口吞了。他心上還有著方才那個俏麗的影子,他不知怎麼地忽然想起伍寶笙來,他說:“餘孟勤,是你介紹伍寶笙做新生保護人嗎?”餘孟勤說:“你怎麼知道?她作保人一定特別好罷?”大宴說:“她還會請人看電影呢,小童怎麼會說不好!”朱石樵說:“我也要說伍寶笙做起來一定好。” “你們說誰?”忽然小貞官兒問。 “伍小姐。”小童說。 “伍小姐美,還是才將這個小姐美?”小貞官兒問。 “都美!”小童說:“貞官兒,你說呢?” “我也說都美!我分不出來!” “小貞官兒,你也美!”餘孟勤說。 小貞官兒抿著嘴兒笑了。周大媽也笑了。說:“傻丫頭子!你還笑呢!” “大宴!”小童說:“我說剛才這個有一點比伍寶笙好!你猜是那一點?” “那一點?”餘孟勤問。 “伍寶笙老穿襪子。人家就沒穿襪子!”小童說。 “小童!你說將才她差點踩到水坑那一閃。是不是比白鴿子展翅膀還好看?”餘孟勤說。 “我也覺得。”小童說:“她的腿真是最美的。她那樣子就不像會跌倒的!她一定會打球!” “她也許是新生?”朱石樵忽然說。 “也許!”大宴說。 “走罷!大宴。”小童已經吃完。又把手上的糖漬放到嘴裡去吮。 “走!”大宴說。 “你們上哪兒去?”朱石樵問。 “別告訴他!”小童趕忙喊。拖了大宴就走。那邊餘孟勤也拉了朱石樵去大西門洞去看牆上貼的當日報紙去了。 小童和大宴沿了公路直向東走,走完學校的圍牆,上了一條小路,這時雖還早,山坡上小路已經曬熱了。一會兒,到了三分寺的火化院。這火化院隔了新校捨與三分寺相對。三分寺現在是一部分研究室,及書庫。許多和尚讓了出來住在火化院這邊空房子裡。火化院的菜園很大,劃了一大塊用柵欄隔起,作為生物系的培養苗圃。他倆個進去,正看見幻蓮和尚在那兒曬太陽。幻蓮認得他們便起身招呼。小童喚了一聲“師父”,就往裡跑。宴取中就站下未說話。幻蓮說:“宴先生,今天學校開學了。”宴取中說:“對了,師父也曉得了?”幻蓮說:“今年度是誰來管圖書館?”宴取中說:“還不知道。師父 又看完什麼書了? ”幻蓮說:“也沒有什麼。乘放假機會藉了幾本平時藉不出來的指定參考書看。等一下宴先生回去的時候,我叫他們交宴先生兩本書代還一下。 ”說著一合掌就走進屋去了。大宴就鞠了個躬,也向後花園裡來。一看門已大開,鎖和鑰匙都扔在地下,大宴順手撿了起來放在袋裡。往裡走時,只見一畦一畦各種的花,看不見小童。他把熱帶性的大寬厚葉子,大朵兒的花全看完了,才在那邊同心蘭旁邊見到小童。他正從井裡提出一桶水來。看樣子臉已經洗完了。正在脫鞋挽褲腿兒。大宴說:“你的鑰匙呢? ” “在柵欄門上!” “我進來時候怎沒看見呢?” “那一定在你口袋兒裡!” 大宴看他又洗完了腳,也不擦乾就穿進鞋裡。兩個人就同看同心蘭。這片同心蘭佔地方甚大,足足有半個園子。依了不同花色及朵兒大小排在那裡。去年花色已經不少。今年又添了有斑紋的。這種花試驗遺傳最為方便。那些單色的花雖然美,他們去年全看過了。什麼殷紅的、深紫的、青蓮色的,還有黑的,全像有茸毛似的。華麗極了。另外淺色的有的極淺。有一種淡黃的和另一種淡青的,又薄得像透明一樣。一朵朵在太陽光裡全像笑盈盈的臉。看到子二代的花床時就有許多奇怪的花了。有一種深黑的花,有絳紅色的斑紋。大宴看著說:“這種頂名貴。”小童說:“外行!還不是都一樣!”大宴說:“你就不數一數!這種的只有兩行!別的都是三行:”小童一看,果然。他又看見一種淺黃的有紫色點子的,他就說:“不對!陸先生一定是看這種怪臟樣兒的,他就拔去了一行!你瞧那種黃的有點子的多神氣!”他們就又跑過去看黃的有點子的。小童又給花澆水,弄了自己一身是水。 兩個人跑了半天,也跑乏了。看看什麼花也捨不得採。有一小片美人蕉同雛菊又嫌不好看。又看見些繡球,太少,不夠。正發愁,就听見有人說話聲音。大宴說:“聽!有人來了。”小童一聽說:“誰?你猜是誰!”大宴說:“吃早點時看見的那個!”小童說:“我聽著她聲音也像!”正說著那邊走過來了五個人,那個見過的軍官走在前面,那個小姐走在一位富態的大大旁邊。還有一個短裝的人,領了個小男孩子。那個軍官看見了他們,便回頭說了句什麼,腳下就快了一點,走到他們這邊來。他倆一看這軍官相貌有些地方與那小姐一樣,記起早上那位小姐說的話,知道是他的父親。也就很規矩的招呼了。來的人說他姓藺。大宴就說:“我叫宴取中,他叫童孝賢。”那邊四個也走到了。也都站住不說話。藺先生就說:“兩位認得陸先生罷?我們是在美國時的同學。”小童說:“我就是陸先生的學生。這個花園就是陸先生作試驗的。藺先生也學生物?”藺先生笑了。小童偷看那邊;藺太太、藺小姐也笑了。藺太太正看著他。藺小姐眼看著地下。 “我是學機械的,現在在航空學校。這個花園我來過。今天順便看看,正巧門是開著,我們就進來了。”藺先生說。大宴聽了看小童一眼。小童正看著大宴。 “我們是陸先生叫來摘花的。摘花去佈置迎新會場。”小童說。 “摘花?”那邊藺小姐吃驚地說:“爸爸,摘掉這些花?” “不摘這些個。”小童說:“這是陸先生試驗遺傳用的同心蘭。我們摘別的小花。” “迎新會場?”藺小姐說:“什麼會場?” “今天下午在南院小禮堂開迎新會歡迎新同學的。”大宴說。 他們年青人三兩句就說上話了。藺先生同藺太太看了笑。說到這裡藺小姐就用眼望了藺先生。藺先生一見說:“哦!我倒忘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宴先生,這位是……” “我叫童孝賢。” “對不起忘了。”藺先生笑著說:“這是小女藺燕梅。是你們新同學。今天剛注了冊。” “宴先生!”藺燕梅伸手出來,大宴就和她握了手。 “童先生!”她又伸出手來。小童一看手是濕的,便點了點頭,說:“我手太髒,才剛弄水來著!”說著把手在衣服上擦。 “不要緊!”藺燕梅說,她手一直沒有放下。小童也握了手。她又說:“這是我媽媽。”兩個人都上去叫了“伯母!”藺太大就拉過那個小男孩來,說:“叫,哥哥!”小孩叫了“哥哥!”藺燕梅抱起他來在小臉上親了一下,又放下來說:“他是小弟,才三歲。” 童孝賢說:“我也有個弟弟,也是三歲,不在這裡,我家在重慶。” 藺先生看了藺太太笑。藺燕梅看了看她的父母親,又說: “迎新會是不是新生都要去?不去行不行?” “新生都要去,不去不行。舊生不一定都要去,禮堂小,都去三千多人坐不下。”小童說。 “新生也不一定都要去,誰告訴你要都去的,小童?”大宴說。 “我就是說這個。”藺燕梅說:“媽咪,方才註冊時,我聽見兩個男生說開完了迎新會,他們就要欺負新學生了!” “我們不會!”小童說:“我們今年要用大哥哥,大姐姐制度了。” “是不是保護人制度?”藺燕梅問。 “就是保護人制度。”大宴說。 “那就不對了。”藺燕梅說:“我聽他們說了。他們挺兇地說:'不要保護人制度!咱們按老規矩!'嚇死人了。” “不至於的。”大宴說:“這次是由心理係金先生管的。” “他是心理系的。”小童指了大宴說。 他們又一邊說一邊走。又繞到了門口。小童說:“咱們還是現在摘還是下午再來?大宴。”大宴說:“現在沒有籃子。”小童說:“找幻蓮師父借。”大宴說:“別又去麻煩他。方才他託我還書,還說一會兒由小和尚交給我呢!別打擾人家修行。”小童說:“那就下午再來。”大宴說:“對!省得誤了午飯。”大家走出了園門。大宴掏出鎖來把門鎖上。 “你們全在學校裡包伙食呀?”藺太大問。 “對了。”小童說:“非在校內包不行!” “又是非這麼不行,非那麼不行!”大宴說。藺燕梅這回也笑了。 “我看……”藺太大向藺先生說:“咱們叫燕梅也在學校裡吃包飯!” “我早說要這樣!”藺先生說。 “媽!我也沒說不在學校裡包飯!”藺燕梅嬌嬌地搶了說。說著看了一下他們倆個。 “你們吃得還好罷?”藺大大問。 “怎麼不好?”小童說。 “飯菜是差一點。”藺先生說:“這個我知道的,不過年青人怕什麼!還有飯廳沒有凳子,吃的時候大家是站著的。” “對了,我們是站著吃的。可以端了碗走來走去地吃。”小童說。大家都笑了起來。 走到了前院,一個小和尚聽見了,送過兩本書來交給大宴。大宴說:“知道了。”小童問:“什麼書?”大宴一看說:“兩本都是哲學系的。一本是柏拉圖對話錄五種,一本是理想國。” 小童聽了就問:“藺燕梅,你是哪一系的?” “外國語言文學系。”藺燕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外文係就夠了。”小童說,“我們認識外文系一個姓馮的,挺好的一個人。過兩天遇上了就介紹給你。他是個小胖子。常常笑的。跟我一樣。” “是不是也穿一件跟你一樣的製服?”藺燕梅試著問。小童聽了就想起件事來,他低頭看看胸前,昨天戴的花大概在晚上脫衣服時掉了。他放了心。說:“也是這麼一件破制服,比我高一點,比大宴矮一點,也不帶眼鏡。” “叫馮什麼賢?”藺燕梅說。 “馮新銜!新舊的新,官銜的銜。你認得他?” “就是他!就是馮新銜!我註冊的時候,就是聽他跟另外一個小個子說的。是那個小個子說要打倒保護人制度的!” “他沒說罷?” “他倒沒說。他說不要保護人制度,也是外文系的,他說:'我才不當什麼保護人呢!'那個小個子就說要打倒保護人制度了。” “他不會說的。他是個好人,他懶這是真的。他懶得當保護人,也懶得欺負人。那個小個子什麼樣兒?有一點兒小麻子?尖下巴?頭髮梳得挺亮?” “我沒敢看清楚。” “說話天津口音?” “對了,天津口音。說英文也一樣。兩個人都是天津口音。可是那姓馮的英文就特別好!” “更對了,你看那小個子怎麼樣?” “我不知道。” “他淨搗亂!你別怕他。”小童十分愛惜這個藺燕梅,直怕嚇著她。其實他們差不多年歲。身材也差不多高。若是分開了站。看去藺燕梅竟似還要高些。 “你就順著嘴瞎說罷!”大宴瞪他一眼。 藺太太就笑了,說:“童先生說話直爽!” 藺先生就說:“燕梅怎麼這麼喜歡批評人?”他們兩個聽了就都吐了一下舌頭。 他們說著就走到了公路邊上。汽車在那裡停著。藺先生讓他們一下說:“一同去便飯?”大宴說:“謝謝!不去了。”小童說:“你下午來開迎新會不來?”藺先生說:“燕梅!你說來!一定來!這許多同學,上學多好!”藺燕梅就說:“我下午來。”他們先上了車。那個短衣的男人是司機,他把門關好。問:“主任。還是去剛才送太太去的那裡?翠湖東路?”藺先生點了點頭:“是宋家。”說著又摘下帽子向他倆搖了搖。他們看車子開了,才走。 “小童,”宴取中說:“你發現你一點錯誤沒有?” “什麼?”小童說:“說錯了話?” “怎麼,你也在乎起說錯了話了?不是現在說錯的,是早上說錯的。” “什麼話?” “藺燕梅穿了襪子的!很薄很薄的絲襪子!”大宴把兩本書在手裡拍著說。小童笑了,“我沒看出來。”等一下他又笑了說:“我想她一定會打球,我忘了問她!” 他們回去正趕上吃午飯,傅信禪和他們在飯堂門口遇上。小童知道傅信禪和馮新銜是一桌的。他就問:“你們桌上今天有空沒有?”傅信禪說:“有。週體予被陳先生請去吃午飯去了。宋捷軍他們一幫打籃球的都去了。只有我和馮新銜在,怎麼樣?”小童說:“我正要我馮新銜。”他又向大宴說. “我跟傅信禪一桌吃去了。” 他們分開了走。小童就問傅信禪,“怎麼宋捷軍是師範學院的,他們管飯的呀,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吃了半個暑假?” “他們本來暑假裡有工作的。派定了工作的就不開飯了,另外給飯錢。宋捷軍一算計,他就服了一半務,拿了錢又到這兒來吃飯。” “這種人!” “明天他就要回去吃了。今天是暑假伙食團最後一天。” “馮新銜!”小童一看見馮新銜已經先來了。他就喊:“你今天看見了那麼一個你們系的新生沒有?”他們一邊又忙著吃飯。 “看見了!”馮新銜說。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小童說。 “人家在我手上註的冊,學號聯字二七二五,我還不知道!” “是男生是女生?” “我準知道你說的這個是女生。查去罷。二七二五。” “長得什麼樣兒?” “我沒敢仔細看!” “那一定對了。我和大宴在陸先生花園裡頭碰見她了。他們一家子。她父親在美國時和陸先生同學呢?” “她的保證人就是陸先生。”。 “你們為什麼嚇唬人家?” “我嚇唬什麼了?” “你們說迎新會完了就要收拾新學生!” “我沒有說,我管外文系新生註冊,我還要附帶通知他們去參加迎新會的。週體予負責組織新生下午開會前還要賽球呢!把新生全嚇跑了還打什麼球?” “你們辦註冊事情時宋捷軍在不在?” “對了,是他說的。我忙得一塌糊塗,他跑來幫老周組織一年級球隊的。范寬湖注過冊了,就是這個藺燕梅來。我看宋捷軍說什麼打倒保護人制度,一半是看周體予和范寬湖太親熱,一半也是故意惹人家藺燕梅注意。我說:'別瞎鬧了,金先生要管的。'他說:'按老規矩!什麼保護人制度!打倒!'準是這個活,把人家嚇著了!” “喝!我這好一陣子勸才把人家勸得放心了。”他又敘述了和藺燕梅的對話。 “何必你這麼熱心?迎新會也沒有什麼參加頭兒!我就不去。” “這是你懶!迎新會是給新生第一個印象的地方。” “新生的印像是隨時得到的,哪有這種人專門準備到迎新會上才收集印象的!你一不留神人家便有了印象。還有印象貴在正確。那種人為的印像是要不得的。” “我是盡我一份愛校的心!我是宣揚我們的好校風:思想學術自由、尊師重道,友愛親仁!” “校風也用不著宣揚。好校風也不是建在大多數無知無覺的群眾上,更不是幾個敗類能破壞的。校風好像是個有生命的靈物,他自生自滅,一點也勉強不得,又一點也不是偶然的。他是實實在在最公平的果實!” “什麼果實!結在什麼樹上?吃飯罷!”傅信禪說。他其實很喜歡聽這馮新銜的言論。當馮新銜興奮的時候,他也確實有些言論。可是他的話易流入寓言。傅信禪就嫌麻煩了。 “可惜這種果子是不具形體的!”馮新銜接著說:“不過他也有一種顯現的辦法!或者是成為一種半神似的偶像,或者分別幾種不同的性質由幾個不同的人格來支持!若成了偶像,那種力量就埋伏在一校的愛好的學生們心裡。這魔力會支配學生言行、嗜好,及理想。使得到他的人氣味相投,使旁觀的人從他們的總人格中見到校風!若是他寄託在幾個性格明顯強烈的學生身上,這些學生就部分地代表了這偶像,他們被人崇拜。受人談論,他們被模仿,為人稱道,在有人使'西子蒙不潔'時,會忘掉自己去救護真理!比方我們單純地愛戴功課好的人,大家就會在心理上給一個功課好的人一種崇高的地位。那地位不是偶然的。於是這一校的校風便是讀書空氣濃厚了。如果崇拜運動健將,那校風就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那麼校風就只在幾個人身上?”小童問。 “若是這種英雄崇拜的情形,校風的的確確是只在幾個人身上。其餘的人也不能沒有,他們的功勞在建造這光榮。他們是納稅人。而這光榮是用他們血汗建的輝煌宮殿。那些英雄們是他們不知不覺中所選的地基!納稅人每人所獻有限,所以也不覺得。而存心破壞的人,如同叛徒。因為無人或很少的人向他納稅,所以也反叛不成。” “那我是什麼呢?”小童說。 “你是個納稅多點兒的人罷了。” 這時大宴走來了。對小童說:“快點罷,我方才算計了一下。我們吃完飯就快去摘花都有點來不及!” “我們摘些什麼呢?” “花在地上長著不顯多,摘下來就不少了。三種小花摻著摘再夾點香草。” 小童聽見忙著扒了一碗飯就同大宴走了,他們先借籃子。想一想籃子不夠。小童說:“讓我把被單拿來兒!”他就把自己床上被單揭了。兩個人一路說笑著去把花摘了。果然,地上的花不見減少而被單裡已是一大包了。小童又配上點柏枝,說:“叫沈蒹沈葭她們去配上一點柏枝子,用線扎一扎,新生一人一朵。”兩個人走出園子來。大宴說:“你一個人送去罷。”說著鎖上了園門。把鑰匙交給小童,小童接了過來。笑了一笑,大宴幫他忙把一大包花扶到他背上,看他走了,他自己在山上轉了一回兒,又看見朱石樵在山上。朱石樵也不想去參加迎新會,也不想看賽球,他兩個就又去喫茶。 小童一個人背了個大包,下了小山,走了一小段公路然後轉上新舍南區牆外的小路,走進城牆缺口,穿過北院,過了文林街到了南院。一路上人家全瞅著他,偏偏他熟人又多。只得一路解釋。一進南院迎頭就碰見伍寶笙。伍寶笙今天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天生的有一份尊貴氣象,這一妝飾更顯得華麗。她見了小童就說:“你上南院找洗衣裳房來了?背了一大包髒衣服?” “花!什麼髒衣服!沈蒹沈葭他們呢!我犧牲了自己的被單!” “媽呀!那是你的被單!原來是白色的罷?”說著又一伸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他全是這麼一種可愛的淺灰色的。”小童笑著就往裡走。 “拍”地一聲把花園鑰匙打在她伸出的手上。 “明天午飯後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邊去。 “洗洗臉來!”她轉過了院牆到了門口文林街上,嘴角上還掛著笑。 小禮堂地方很小。禮堂樣式也不好。但是女學生們想:“既然答應了負責佈置會場,也只有盡力佈置。”等他們佈置得有了個樣子,她們又想:“實在怪好看的。若能夠永遠這樣,別拆卸下來多好。”後來經大家合作佈置好了,她們每個人都這麼想:“若是沒有我!哼!這回……。” 小童進去時,大家正著急這花兒了。該放花的地方全空著呢。小童一進禮堂就喊:“餵!怎麼?這樣就算完了?連朵花兒也沒有?”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 “怎麼沒有花?”她們說。 “伍寶笙說下午你準送花來!” “聽他的!”一個又瘦又高的女生說。她兩肩下斜別人看她古美人兒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儀貞:“他背上背著的是什麼?” “髒衣服!”小童說。 大家大笑起來。便過來搶。 “別忙!”小童說:“有些石竹是要你們配上柏枝子,用線紮起來,給新生一個人一朵的!” “我們來扎!”沈葭說:“先生們也一人一朵!” 小童就在禮堂打轉轉。忽然看見那身材特別高的金先生進來了。他就上去喊了一聲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說:“正好,”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副寬邊眼鏡,又掏出一個大名單來,說:“孝賢,你能不能在臨時會場上自告奮勇也當一個大哥哥?” “我?”他嘴張得大大地。 “我真想試試!” “金先生!”金先生聽了一回頭,看見是沈蒹在喊:“讓他當個弟弟還差不多,你瞧瞧,地下這塊臟布是他的被單!” 金先生大笑起來。他原不過是玩笑一句,他乘這時掏出一個紙包來,遞給小童。他說:“孝賢,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釋夢研究》的。”“哎呀!謝謝!”小童快樂地接了。 “我看看這名單成不成。”沈蒹說。幾個在扎花的女同學就都聚攏過來。 “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鈔票裝到製服口袋裡。 “你裝好了!”沈蒹說。 “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 “這是漏的!我用手捏著罷。” “你這樣太不行了。”金先生說。 “這樣你是太懶啦。不會動針線?” “我會,金先生。”他說:“平常我是裝在那邊口袋的,那邊的不漏,有一個口袋夠了。” “他也不懶!”沈蒹說:“他是太忙,金先生,忙著玩!” “沈蒹! …”小童喊。 “不用說了。”沈蒹攔著他:“下面準是罰我替你縫!” “正是這樣。成不成?” “看完名單再說罷。”她接過名單來,順手遞給金先生朵已經紮好的花。 他們一篇篇的看。一共有五百多新生。大家頂多認得一兩個同學的弟妹。許多都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小童說:“我知道三個人。這個范寬湖是同濟來的。人挺不壞。范寬怡一定是他妹妹。還有這個藺燕梅!你們等著看罷。” 他一看藺燕梅的大姐姐正是伍寶笙。他問金先生:“怎麼這麼巧?正跟我想的一樣,藺燕梅是外文係呀!” “陸先生特別叫伍室笙照應她的。她是陸先生一位老同學的女兒,你認得她?我們還把她插在伍寶笙屋裡。” “我今天才認得她,認得她不算,還認得她們一家。” “長得什麼樣兒?”沈葭插進來。 “你們聽好!”小童回顧一下準備大講一番。不過他並不能描述得多好。平日他對女人的注意又太簡單,不夠用來描繪,他想說什麼“絲襪子”,又是“或者會打球”,也全不像一句話。他實在覺得滿腹絕妙詞藻,可是就說不出來。 大家看他樣子不像玩笑,越是要聽。 “她美罷?”沈葭說。 “噯!太美了。”小童說。 金先生看見這些女孩子們太認真了,覺得不大好。就說:“人的美是很難說的。算了罷。你們的花扎完了。他們賽球大概也差不多了。趕快,趕快!忙著開會啦。” “金先生,那個藺燕梅實在太美。”小童說。 “不要再說了。” 後來,終於大家把會場完全弄好,人已陸陸續續地來了。演講、遊藝都過去了。新生也點了名。大半都到了。認了哥哥姐姐。金先生又擔保決無欺負新生之事。范寬湖的姐姐就是沈蒹,范寬怡是沈葭。伍寶笙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就是妹妹藺燕梅沒有來。會散了。哥哥姐姐分別談了一會兒,沈家姊妹又去拆卸會場。小童說:“我來爬梯子。你們給我縫破衣服罷。”沈蒹想了起來,她手裡正忙。就喊她妹妹幫忙。沈葭接過衣服來說:“伍寶笙,你領小範去找宿舍罷。”又把范寬怡介紹給伍寶笙,然後忙著去縫衣服,顯得又熱心又勤快的樣子,她想:“這樣也好作個榜樣給新同學看。”小童看了笑,他故意對金先生說:“保護人制度真是好法子!這鼓勵比懲罰是更有用!人必人尊之而後自尊之!”一句話說在沈葭心上,她一針把指尖扎出了血。 伍寶笙問明了她的兩個弟弟都已註冊了,沒有甚麼別的事。就說:“我住這個南院十一號。你們住定了宿舍也告訴我,有事可以來,沒事也可以找我玩,可是不許一直闖進來,要在門口告訴週嫂她們傳。聽見沒有?”她親切地說。那倆個男孩子十分拘謹,一直不說話,聽完了,鞠了個大躬走了。他們倆個倒因為同認一個姐姐,馬上熟識起來,一個說:“蔡仲勉,方才這位是不是一位先生?”那一個說:“我也不清楚,看去像是的。你的名字叫什麼薛什麼超?我忘了。”“薛令超。”頭一個說。 這邊伍寶笙帶了范寬怡進了南院裡邊一進的院子。范寬怡活潑得很,梳了兩個小辮子。伍寶笙一邊走一邊就問她。 “你是哪一系的?” “地質!”她快樂地說:“我父親就是學地質。他是中央地質調查所的主任,在重慶,我們一家全是學理科的。” “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寶笙看她有點太愛說話,就想知道她在家裡排行第幾。 “六個!”她說:“我頂小。我,還有五哥范寬湖,還是學生,其餘都畢業了!只有四姐大學沒上完,生病死了。” “你一個人上學不想家?” “不知道,也許想,也許不想。我也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個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 “你還有個哥哥,也在聯大,也是新生?”伍寶笙是代她高興,不料招惹出更多驕傲的話來。 “范寬湖!你沒看見?新生男生里頂高,頂神氣的一個!”她也覺得不大對:“我是說很神氣,不,總之還不錯的一個。他在同濟永遠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國才叫他轉聯大的。他什麼功課全好。運動也好,音樂也好。若不是我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學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學差二年才畢業!”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沒看見她。據她的保證人說也是考同等學力的,年紀也很小。下次給你們介紹一下。”伍寶笙說。 “她叫什麼名宇?長得也好看罷?” “她今天沒有來。名字介紹時再告訴你罷。人我沒看見過。今天她沒有來。” “她是學什麼的?” “學外文的。” “外文?哦!考文學院容易一點罷?” “我不知道。考試是先評總平均分數才入院的。”伍寶笙是極有忍耐的,她不願用尖酸的話刺破她跟前這小女孩的驕氣,她索性實說:“不過以考的功課來說,文學院少考一門高級算學。”她又加一句。 范寬怡還想說些什麼,伍寶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釘子,卻不願叫她真碰上而傷了感情。她就用幾句話把她壓住。她說:“小範。我們這樣叫你好吧?” “好。”小範又有許多話要說:“我從中學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範,因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好了。”伍寶笙說:“小範,樓上是十四號,你的房間是十四號罷?” “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手裡有住宿證,我不會看見嗎?現在上樓去罷。那邊是到小院兒的通道。向左轉是洗臉室,向右轉等下你自己會知道了。” “一定是廁所!” “別這麼喊!女孩兒家的!我也知道是什麼地方。好了。我住十一號,有事,來找我也行。回頭見!”伍寶笙依然一團和氣地說了這些話走了。她心上想:“這樣一個女孩子偏派給沈葭,叫她怎麼帶得了!”她想著便往自己屋裡走,上了樓走到門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聽見屋裡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哭。哭的聲音十分細小。她再注意聽時,哭的人已經聽見有人來,止住哭聲了。她一想:“藺燕梅!”她想起來了。她住的是一個小房間,只住三個人的。那一個史宣文尚未來。再一個就是早上陸先生告訴過她的藺燕梅了。她忙開門進去,看見那第三隻原是空著的床,已經整整齊齊地舖好了床單,枕頭全是潔白,一律沿了墨綠色的大寬邊。一床湖綠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疊得齊齊整整地。書架上一小打新筆記本子,也全用厚綠紙包了書皮。桌上鋪了一塊和床單一樣的白細布桌布,也有綠邊。桌上一個矮矮大口的絳紅花瓶是細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冊子,冊子前一瓶新墨水,還是裝在盒子裡的。瓶中插了一支黃桿新鋼筆,冊子上有幾行字,冊子邊上桌布上有一塊是陰濕了的,大概是淚水罷。那個藺燕梅正倉促地想用冊子把它遮住,她順手作出闔書的樣子,然而伍寶笙已經看見了。書合上了也是綠紙包的。她趕忙站起來很規矩地。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樣呀!”伍寶笙想:“我這個山里的隱士忽然在回家時發現什麼佈置都變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個神話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呀!這個進來的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藺燕梅想:“她這麼溫柔,尊貴,又是這麼親切的樣子,就像聖誕節夜報喜訊的天使!白衣服,頭髮上有耀目的光!” 伍寶笙心上喜愛極了。她方才在迎新會上未能遇見的一點空虛補上了。方才被那個小範氣的那點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見桌上的淚痕,心上不忍問她傷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小可憐兒的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話來說,因為她兩眼不斷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讚歎這小女孩無一不美的整個一個人。她若開口,便會不知覺的說出讚美藺燕梅容貌的話來。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說:“屋子改了樣兒,真漂亮!你什麼時候來的?”她挑了一句稱讚的話來說,又用一種親熱的口氣,生怕這小女孩怕生。她說話時的態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為她永遠是顯得那麼平易近人的。 不料,這樣小心的話還驚嚇了這個更小心的心靈。 “我來了有半點鐘了。我是這麼鋪著試試的。是我把桌子改了個樣兒。”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進宿舍時那點興奮,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見到的屋子舊主人。 “真是!”伍寶笙簡直一半是嘆息了。 “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們坐下來說說活兒。咱們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藺燕梅的手一齊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單上。她帶著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聽。你叫藺燕梅。你是考同等學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證人是我的系主任陸先生。新生保護人,就是我,我叫伍寶笙是你的大姐姐。” “姐姐。”藺燕梅叫了一聲,仍是怯生生地,不過卻像含了無限喜悅。她垂下的眼皮,與捏了伍寶笙兩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輕輕地說:“我真願意有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姐姐!”伍寶笙又看到她垂頭時那圓圓的兩肩。一頭柔發。 “姐姐,”藺燕梅抬起頭來。 “你是不是也住在這屋?” “就是這屋。陸先生特別把你派在這裡的。他也是新生導師的一個。” “還有那一位呢?這裡一共三個床。” “她叫史宣文,還沒有來。不要緊藺燕梅。人人都會喜歡你的。” “你也是學外文的?” “不是,我學生物,史宣文學心理。” “啊,真是,我忘了陸先生是你們系主任了,又問你,真對不起你,姐姐。” “別這樣。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歡上大學嗎?” “真喜歡!姐姐!我真喜歡!我心上快活極了。我……” “你還會喜歡你的先生,你的同學的!你在大學裡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罷。” “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說。她又用手去觸了觸才合上的冊子。 “不是,我也有點想。我方才寫了一點日記,我才想起家裡。”停了一停。又說,有一點作嬌的樣子:“你不喜歡人哭罷,姐姐?” “別說了!”伍寶笙又握了她的兩手偎在自己臉上:“我聽見你哭,又看見你這個小心樣兒,我真想……我真想……藺燕梅!我有時候也哭的”。 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伍寶笙點了點頭,彷彿是說:“可不是嗎?”兩個人就歡樂的笑了。 “我是姐姐,”伍寶笙說:“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麼呢?小藺?” 藺燕梅不說話。等著。 “不好。”她接著說:“小什麼,小什麼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好。”燕梅說:“我家裡都這麼叫我。”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嗎?陸先生說的。” “在。在巫家壩航空學校。遠得很哪!” 伍寶笙點了點頭。 “姐姐,聯大的學生好極了,中午我還遇見兩個男生在陸先生花園裡,他們待人也真好。姐姐,怎麼還有人說要欺負新生呢?” “我也不信。”伍寶笙笑瞇瞇地:“會有人來欺負你。” “沒有!是沒有罷?” “一定沒有!我問你中午在陸先生花園裡你碰上了誰?” “一個高的姓宴,一個矮的姓童。” “是他們說要欺負新學生?” “沒有。姐姐,他們才好呢!他們沒有說。若不是那個童孝賢給我解釋了半天,下午真不敢來開會。”她說著不覺想起早上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她才到聯大門口一下車,便把她幾乎嚇得不會走路的那一雙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藍布長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經驗。她初到學校,心上一團高興。才一露面就听見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喊她長得美。不料為了看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雙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著說。 “早上我註冊時候聽那些男生說'打倒保護人制度!”口氣好兇呵! ”她說著小聲吐了一口氣。 “對了。下午開會你為什麼還不到呢?你不是聽見別人解釋了嗎?” “我來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飯,人家不放我走。我說勤務兵已經把行李送來了沒有人收,才放我來的。”她說時看見伍寶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這花也是他們給的,我進門看見已經開會了就沒進去。一個人真想家。” 伍寶笙因為跟她熟了,就儘管愛惜地看著她的小嘴在說話也忘了回答。 “爸爸說,今天還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學校。今天因為答應說來開會不能不來。早知道來也是晚了,我不來了!”她又猛然覺得這話頂撞了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說:“爸爸說馬上來接我的也沒有來!” “燕梅!” “姐姐?” “燕梅!”伍寶笙的聲音竟像一個慈愛的母親。這個可愛的孩子才與她相處了不過幾分鐘,便把她幾年來作學生心上未感覺到的一種纖巧,微妙的心理引動了。 伍寶笙的美麗是天生的,她自己從未感覺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聰明,所以她心地淨明如鏡。開心的笑,快樂的夢,給了她無牽無掛的三年黃金也似的學生生活,使她在光輝又輕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顏,她的心腸,她的一切,說什麼好呢? ……她的笑罷,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這膚色鮮麗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過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這非世俗非人間的女兒的心。她看了藺燕梅半晌說:“燕梅!你真美!” “姐姐,”燕梅的聲音都有點顫了:“你真美!我沒看見過這麼樣叫人愛看的。”她倆個不覺都有點想哭。不覺抱在一起。又都覺得不像。放開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 “伍小姐!”樓下週嫂銳聲的喊。伍寶笙就說:“看看是什麼事?”說著跑了出去。到了門前。這裡是一個長樓廊,房間的門便是一排開在廊上。 “你家。陸先生找你。在會客室。”她永遠是那種平淡,無動於衷的樣子。 伍寶笙告訴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樓去了。她們的房子是守著樓梯口的。聽著伍寶笙輕捷的腳步下了樓,藺燕梅更覺出這個姐姐太感動人。她兩手緊壓著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說感激的活卻不知向誰說好。她覺到喉間有許多快樂壓著。同是這間空屋子,她初來時淒涼的感覺已沒有了。 伍寶笙到了會客室,一看,陸先生陪了一位中年軍官,兩位太太在說話。三個都是不認得的。陸先生看見了就說:“寶笙,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藺先生藺大大還有宋太太。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兩位太太一見了伍寶笙這樣人品,馬上不絕口地稱讚起來。伍寶笙紅著臉,忙笑著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說:“聽燕梅說今天要接她回家的。兩位伯母願意不願意進來看看我們宿舍?”兩位太太說笑著就跟了來。藺先生也想進去。被陸先生一把拖住說:“慢著!入了紫禁城作父親的也進去看不得了。”說著伍寶笙也回過頭來看了藺先生笑。 一路上兩位太太問長問短,竟比要給伍寶笙作媒還要周到。伍寶笙不等走到樓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誰來了!” 藺燕梅一聽見從門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聲:“媽咪!”就飛下樓梯,依在母親懷裡,推也推不開了。叫她帶上樓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涼,也不肯,還是這個新姐姐給拿的。伍寶笙拿下大衣來看她還在撒嬌,就笑著羞她說:“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呢!”藺太太說:“伍小姐,叫你看見了不要緊。下回索性撒到你懷裡去呢!”她聽了看著藺燕梅,藺燕梅正把臉藏起來也偷看著她笑呢! 他們走到外面,藺先生陸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說笑著走出來,伍室笙送她們一齊上了車。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車上,說:“還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說:“這麼忙著回家?”藺燕梅笑一笑對伍寶笙說:“我有個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藺太太說:“對了,下次我叫燕梅請你來我們家玩。”伍寶笙笑著點頭,車開了。 在車上,藺太太說:“燕梅!美了這十幾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 她聽了只笑著不說話。 “伍寶笙人好得很,”陸先生說:“功課品行,人緣兒,全是第一等!” “我姐姐人才好呢!媽咪!”她說:“我沒見過這麼美的!” “不想家了罷?”宋太太問。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卻又認真的看著她。 她點了點頭。低下了。 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淒涼。離開了家,又還沒見到伍寶笙,獨自記日記的那一霎那。才離開父母半小時,就心上淒涼得一直溫暖不過來。她不覺又依緊了母親一點。忽然她又想起伍寶笙的容貌,聲音,一絲溫情流上心頭,她打了一個冷戰,彷彿又回到春陽里,心花又放了。她抬頭看看藺太太。藺太太推她一把笑著說:“笑了,小心眼兒上想些什麼?過兩天該賴在學校裡喊不回家了!”作母親的自己說著不覺也有點心酸:“別這麼擠我!都上了大學啦!” 一車的人就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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