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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普羅旺斯的一年 彼得·梅尔 17258 2018-03-20
班尼的風采 可是,在這段震耳欲聾的隱居期即將來臨之前,我們還準備迎接最後一位客人。此君行止笨拙,經常惹禍上身,同時生性粗心而毛躁,總是不厭其煩地捲入一個又一個家庭財物破壞事件――不是打翻東西便是砸損物件。連他自己都毫不諱言說自己是“全世界最差勁的客人”。正因為如此,我們特地邀請他在這場大破壞之前光臨,好把他來訪期間製造的碎片殘骸統統埋葬在八月的殘垣瓦礫之下。他就是班尼,我相交了15年的密友。我們雖然喜歡他,但卻也不得不提防著他。 預定抵達時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才從機場打電話來,問我可否開車去接他。據說出租車公司方面出了一點小問題,他被困在機場了。 我在候機樓上的吧台找到班尼時,他正怡然自得地喝著香檳,翻閱著一本法文版的《花花公子》雜誌。班尼老兄年近50,身材瘦長,儀表堂堂,上身著一件高雅的西裝,可惜襯衫上卻斑斑點點,污濁不堪,高檔的西裝褲也像被燒焦了似的。 “抱歉,把你給拖出來,”他說:“可是他們沒有車了。唉,還是先喝杯香檳吧。”

在我的催問下,班尼只好如實地講述了他的遭遇。而在我看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實在是太尋常不過了。班尼搭乘的飛機準時抵達,他預訂的一部敞蓬轎車也早已等候在那裡。午後明媚的陽光使班尼興致勃勃,他放下頂蓬,在上路前習慣性地點燃了一支雪茄。雪茄在路上宜人的和風吹撫下燃燒得很快。二十分鐘後,班尼便不得不帶著遺憾將即將燃盡的煙頭甩掉。至今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瀟灑的姿勢。漸漸的,他發現過往的車輛都開始向他招手致意,他遂也微笑著頻頻揮手還禮。心中暗想,法國人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友善了。還差幾公里就要上高速公路時,他終於意識到車後起了火,都是那沒熄滅的雪茄煙頭掉在椅墊上惹的禍。按班尼自己的描述,他當時的頭腦異常地沉著冷靜,立即把車子停向路邊,很快便做出了站在前座上用尿液滅火的機智決策。而這也正是警察到來時發現班尼正在進行的工作。

“他們都非常客氣,” 班尼說道:“還建議我把車子開回機場。倒是出租車公司的人十分頑固,說什麼也不肯再換一部車給我。” 他喝完啤酒,把賬單交給我。因為興奮緊張了一下午,他還沒來得及去兌換旅行支票呢。我們很高興見到班尼,他還是老樣子,依然那麼風度翩翩,依然笨拙得無可救藥,依然衣著體面但永遠手頭拮据。記得有次受他邀請參加晚宴,我們都沒帶錢,結果我和妻子只得冒充他的女僕與跟班,事後再與他對分小費。跟班尼在一起,總是笑聲不斷,弄得一頓晚餐一直吃到凌晨時分。 接下來的一周還算風平浪靜。像班尼老兄這樣一位平時看個手錶都能把酒潑得渾身都是、褲子永遠比人先品嚐到飯菜的人來說,一周內只打破了一兩樣東西已經屬於奇蹟了。至於游泳時莫名其妙地把浴巾遺失在泳池裡、突然發現護照隨著髒衣服送進了乾洗店,以及有幾回以為自己吞下了黃蜂等小事,就更算不上什麼了。

班尼終於走了。我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希望他不久後還能再來,以便接著喝光我們在他床下發現的四杯殘酒,並一道取走他那條明晃晃地遺留在衣帽架上的內褲。 車站咖啡店 奔牛村那家古老的車站咖啡店最先是貝納向我們推薦的。他鄭重其事地形容,那是一家舊式家庭餐廳,早在食物成為一種時尚、酒館開始賣鴨肉而不是賣牛肉以前,法國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餐廳的身影。 “要去就快,”貝納說,“因為老闆娘已經開始念叨退休了。別忘了帶上好胃口,老闆娘喜歡看人吃得盤底朝天。” 奔牛村的車站已經關閉40多年了,站前無人照管,道路佈滿坑凹,從街道上看不出那裡面會有一家餐館——既沒有招牌,也不見張貼菜單。我們打這兒走過幾十回了,一向以為這棟房子裡無人居住,殊不知樹林後面還隱藏著一個趴滿了的停車場。

我們在一輛當地救護車和一輛水泥車之間把車停穩,很遠之外便聽到餐館敞開的窗內傳出鍋碗瓢盆的交響曲和嘈雜的人聲。餐館距車站約50公尺遠,四四方方地挺立在那裡,顯得樸實無華。門上幾個手寫的大字:“車站咖啡館”,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褪色,不仔細看幾乎認不出來。 這時,一輛小型雷諾貨車開進停車場,兩個身著工作服的男子跳下車,走到外牆邊一個老舊的水槽,用木架子上的黃色沉年香皂洗了洗手。端著還在滴水的雙手,他們用手肘推開門,徑直走向酒吧末端掛在鉤子上的毛巾。看得出,他們已經是常客了。等他們擦乾手,兩杯酒和一瓶水已經擺在桌上恭候了。 餐廳很大,通風良好。前廳相對陰暗,後廳則十分敞亮。後窗外是一片田野和葡萄園,綿延到遠方朦朧而高大的盧貝隆山。正午其實才剛過幾分鐘,餐廳里至少已經有四十人在用餐了。普羅旺斯人甚麼都可以耽誤,唯獨午餐是必須準時的,彷彿每個人的肚子裡都有一個定時器。人們的格言是:正午進餐,刻不容緩。

每張桌上都鋪著白色的紙桌布,擺著兩瓶沒貼商標的酒,一瓶紅色,一瓶粉色,那是兩百公尺外對街上的奔牛村合作社自己生產的。這兒沒有菜單可看,老闆娘每週一到週五製作五種不同菜式,她做什麼,顧客就得吃什麼。她的女兒送上一籃柔軟好吃的麵包,順便問我們要不要喝水,如果要添酒可以隨時告訴她。 大多數顧客好像彼此都認識,吃飯之餘還不忘了隔著餐桌相互調侃。一個胖大個兒被指為正在減肥,他聽了佯作氣憤地停下手中的刀叉,怒目圓睜地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以示抗議。我們忽然發現我們的電工和為我們鋪石階的布魯諾也在一個角落裡同桌吃飯,接著又認出另外兩三張面孔,自從我們家第一次停工以來就再也沒見過他們。這幾位的面頰都曬得通紅,顯得既健康又輕鬆,彷彿剛剛度假歸來。其中一位顯然也發現了我們,向我們喊道:

“我們不在,家中清靜多了吧?” 我們表示,八月份復工時,希望他們都能來。 “正常情況下我們一準兒去。”他的手搖擺著。我們明白:怕是又指望不上了。 夏天的清淡飲食 老闆娘的女兒送上第一道菜,解釋說,因為天氣熱的緣故,今天安排的是份量較少的清淡食品。她放下一隻橢圓形的盤子,上面鋪著香腸片、熏火腿、小黃瓜、黑橄欖,外加胡蘿蔔醃製的酸辣泡菜。還有一大片塗香腸吃的奶油。主食是一籃麵包。 這時,兩個穿夾克衫的人帶著一條狗走進來,佔據了最後一張空桌。老闆娘的女兒輕聲向我們介紹說,其中年長的一位據稱曾是派駐中東某國的大使,可是位貴客呢。現在那位貴客就坐在泥水匠、水電工和卡車司機中間,拿起一小片香腸餵他的狗。

盛在玻璃碗中送來的萵苣沙拉曾一度讓我們以為是這頓午餐的謝幕演出,誰知不久,又端上一盤拌了番茄醬的麵條和一份淋了濃汁的洋蔥豬排。我們想,如果這還算暑天的清淡食品的話,真不知道冬天裡老闆娘會給客人們都吃什麼。我們此刻真心希望她能夠打消退休的念頭。說話間,老闆娘已經收拾完廚房中的一切,在門口的酒吧台後坐定。她是個矮小但勻稱的女人,頭髮仍然烏黑而濃密,看樣子再做上一輩子也沒什麼問題。 老闆娘的女兒過來收拾了桌子,把剩下的紅酒倒進我們的杯子,未等我們吩咐便又拎來一瓶紅酒,外帶一碟乳酪。早到的客人已經紛紛離座準備回去工作了,他們心滿意足地抹著鬍子,詢問老闆娘明天打算給他們吃點什麼。 “快走吧,總之虧待不了你們。”她得意地說道。

吃完乳酪,我已是強弩之末。而對美食從不拒絕的妻子,則又要了一塊檸檬蛋塔。餐廳裡這時開始瀰漫著咖啡香和煙草的味道。午後的陽光照進窗口,把在那邊吸煙的三個人頭頂的煙霧透映成淡藍色。 我們點了咖啡,順便要求結賬,這才發現,這裡不用賬單,客人離去時要自己走到吧台前付款。我們的餐費是每人50法郎(包含酒水),外加4法郎咖啡錢。無怪乎這地方會天天客滿。 出於切身利益的考慮,我們在離開前特意關心地詢問老闆娘是否真有退休的打算? 她停下手中擦拭吧台的動作,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回憶。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感慨道:“家裡要我決定是下田務農還是進廚房幫廚。打那時候起,我就討厭種田,活兒又累又髒。”她垂下眼去看了看保養得很好、白皙年輕得讓人驚訝的雙手,接著說道:“所以,我選擇了下廚。結婚以後我們就搬到這兒,已經燒了38年的菜。夠久了。”

我們充分錶達了我們的遺憾。而她只是輕鬆地聳聳肩。 “是人總會有厭倦的那一天。一退休,我就搬到奧倫奇(Orange)去。我想住在有陽台的公寓裡,安安靜靜地曬曬太陽。”她說著抬眼望向窗外的陽光,彷彿看到了那個遙遠而悠閒的自己。 兩點鐘了,大廳空落落的只剩一個滿臉風霜、兩鬢斑白的老人,正拿方糖往咖啡裡放。一切顯得那麼安逸和溫馨。我們感謝老闆娘讓我們享受了這麼好的一頓午餐。 “小菜一碟兒。”她笑了。 午後的普羅旺斯像個巨大的蒸籠。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泥土中所蘊藏的最後一點水汽也被逼無奈地升騰起來,在空氣中翻滾,使我們好像穿行在一個漫長的海市蜃樓幻象之中。路邊的葡萄葉無精打采地蜷縮在藤蔓上,農家的狗也變得默然無聲,整個鄉野變得出奇的靜謐,像是沓無人煙的荒漠。這是一個適合遁入泳池,攀上吊床,或讀一本輕鬆讀物的下午,一個難得沒有工人也沒有客人的下午。此刻,連時光的移動,似乎都是輕緩慵懶的。

鐵球大賽與美麗的騙局 傍晚十分,豐盛的午餐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們忍著下午暴晒後刺痛的皮膚,開始籌備每週例行的運動賽事。法國滾球(boules)是我們來到法國後的一個重大發現。在我們眼中,它簡直可以說是人類所發明的最有趣的一種運動。有些與我們頗有同感的朋友早些時候下達了戰書,相約每週會戰一次。我倆當然決定義不容辭地在球場上為捍衛梅納村的榮譽而戰。 很久以前,我們在普羅旺斯的一個假期裡,看見一個老人在魯西隆村(Roussillon)郵局下方的球場上,跟人打了一下午的滾球,爭爭吵吵,其樂無窮。於是,我們便也買了一套球具,帶回英國。可是這項運動不適合在潮濕多霧的英國玩,我們只好長期把它封存在蛛網密布的儲藏室裡。搬來普羅旺斯之後,我們拆封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這套球具。光滑而結實的球面,恰到好處地握在掌心;鋼製的球體,沉重而有光澤。互相碰撞時發出“啵!”“啵!”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過癮。 我們注意到,有一群人每天在奔牛村教堂邊的球場上打球。他們絕對是個中高手,從六公尺外便可準確無誤地擊中你腳趾邊停放的鋼球。我們白天專心偷師學藝,晚上回到家便照貓畫虎地鑽研球技。我們還注意到,真正的高手出球時屈膝而蹲,手指彎曲抓球,掌心向下。這樣,球拋出時,手指的摩擦力導致球體高速旋轉,看上去虎虎生風,頗有氣勢。我們同時學到的還有高手們的風範,如:根據鋼球拋出瞬間的感覺或發出慨嘆,或興奮地大吼。若是球的落點距離目標太近或太遠,則或瀟灑地聳聳肩或誇張地做出詛咒。沒過多久,除了手上的準頭欠佳外,我們儼然也成了此道高手。 有兩種基本出球法――滾地球和高飛球。擲高飛球的用意是把對手的球撞開。我們曾親眼看到有些人百步穿楊的絕技,但無論我們在家如何勤學苦練,要想加入一場像奔牛村球場經常舉行的那種級別的比賽,恐怕非多年苦修而不可得。 但滾球其實是一種很容易入門的遊戲,初學者打第一隻球的時候,就能樂在其中。首先,要把母球——一隻木製小球——擲上球場;然後,參賽者各持三支鋼球,輪流投擲。每一回合結束,誰的鋼球最接近母球,誰就是贏家。為了防止混淆,各人的鐵球上都印有不同的花紋。比賽的計分方式有好幾種,每個地區的玩法和規則也各不相同。因此,只要東道主隊能夠處心積慮地謀劃,在比賽中便可大佔便宜。 這天傍晚的球賽是在我家院中進行的,自然就要遵照我們盧貝隆山區的規矩。具體規則如下: 1.不飲酒者,取消參賽資格。 2.提倡富有創意的作弊、取巧。 3.有關誰的主球比較接近母球的爭議,必須經由爭吵才能決定。任何一方都沒有終裁權。 4.夜幕低垂時比賽終止。但此時若無人明顯居於上風,大家必須摸黑繼續比賽,直到借助手電筒的微光判出勝負,或母球不知遺落何方為止。 我們還煞費苦心,在球場上設計出一些不易察覺的斜坡和凹洞,為客隊布下陷階,又故意把球場地面弄得凹凸不平,只有這樣,在技高一籌的客隊面前,我們才稍有獲勝的機會。此外,我還特意掌控了紅酒的分配權;如果客隊一時間準頭奇佳,我會立即奉上大杯美酒;至於酒精對於擲球的準頭會產生什麼樣的深遠影響,我可是深有體驗。 客隊成員中,只有一位從沒玩過滾球的16歲女孩,其餘三位的球齡至少均在6週以上,實力不容小覷。比賽之前是例行的球場檢視。不出所料,他們對於球場地面的不合規格深表不滿,還抱怨說西斜的陽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睛。同時,他們一定是識破了我們的詭計,嚴正要求比賽期間禁止任何狗兒進入球場。終於,在伸出汗濕的手測試了風速之後,比賽正式開始。 滾球賽遵循的是一種獨特而緩慢的節奏。一球擲出後,比賽便暫停片刻,以便讓下一名投手上前進行實地考察,以決定下一球是該採用高飛法撞擊前一球呢,這是用滾地法繞過其他的障礙,去貼近母球。看清楚了,投手會慢慢悠悠地再踱回來,一邊思索攻擊的方法,一邊再酌上一口美酒。決定做出了,投手便優雅地放下酒杯,然後以同樣舒緩的節奏,彎腰屈膝,驀地將球擲出,然後目送球在空氣中嘶嘶劃過,砰的落地,經過喳喳的滾動,直到終於靜止。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個動作是急促的,因而簡直沒有運動受傷的可能(只有班尼是個例外。他在所打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球中,擊碎了一塊屋瓦,砸傷了自己的腳趾)。 爾虞我詐和陰謀詭計彌補了球賽缺乏激烈衝突的不足。當晚的比賽雙方各顯其能,花招層出不窮:有熱心提供對方蹩腳建議的;有一個“無心”疏忽,將對手的球踢出老遠的;也有無中生有地指責對方超越發球線的;還有揚言狗要跑進球場的;而我們則利用地形熟悉的心理優勢尖叫著警告對方草叢中有蛇。輪到一方投手擲球時,另一方必定從旁鼓譟,不是批評他姿勢不當,便是故作殷勤地頻頻敬酒,以達到騷擾對方意志的目的。球賽如此進行了半天,一點也看不出勝負的跡象,大家索性先停下來欣賞悅人的夕陽。 殘陽似血 房子西面的群山之巔並肩聳立著兩座高大的山峰。此時此刻,火紅的殘陽恰好落在兩峰之間形成的V形地帶,展現出大自然絕妙的對稱美。然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到5分鐘,壯觀的美景便消失在我們面前。而我們也回到現實的如火如荼的戰鬥中,繼續在初上的星光下展開搏殺。估量鐵球與母球的距離,此時顯得益發困難,也更易引起爭議。正當我們在一片吵鬧聲中準備渾水摸魚地提出和議之際,那位首次玩球的16歲女孩子,卻把三隻球全部打到了母球身邊。青春加上純果汁,就這樣擊敗了我們這群處心積慮、頭重腳輕的老手。 接下來的晚餐在庭院中進行。石板地在我們的赤足下散發著太陽的餘溫,配合著酒意,熏得人飄飄欲仙。燭光忽明忽暗,映著紅酒與古銅色的笑臉,使我不禁產生了一種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的感慨。藉著酒意,朋友告訴我們,他們的房子八月份將出租給一家英國人,而他們自己則要前往巴黎住上一個月。他們深恐我們還不了解狀況,於是進一步告誡式地解釋說:到了八月,全巴黎的人都會南下普羅旺斯。此外,還有不計其數的英國人、德國人、瑞士人和比利時人會蜂擁而來。到了那時,周邊的道路將變得水洩不通,市場和餐館也會爆滿,往日寧靜的鄉村將變得嘈雜不堪,而每個人都會毫無例外地變得油嘴滑舌。這樣的警告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就馬上就要過去的七月來看,情況遠比預想中的好。我們有理由相信,八月應當也不難輕鬆裕如地應付過去。我們屆時會拔掉電話插頭,躺在後院的游泳池畔,聆聽大音樂家曼尼古希先生指揮鑽孔機和吹氧焊槍演奏出的交響樂。 八月 普羅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這種雜亂無章的方式開始的;而四周以後,返城大行動又會將同樣的鬧劇在相反的方向上重複演繹一遍。 唉,八月的怪事就是多。 好在這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的生活又可以回到原來的軌道:馬路上將不再塞車,餐廳也將不再人滿為患,而曼尼古希,也會重新穿著長褲來上班了。 大明星碧姬·芭鐸 “聽說了嗎,”曼尼古希神秘兮兮地說道:“外面都在傳,說碧姬·芭鐸在魯西隆村那邊新買了所房子。”他放下手中的鉗子,緊貼過來,謹防那位年輕的學徒也偷聽到芭鐸小姐的私人計劃。 “據說,她不想住在聖特魯培了,”曼尼古希說著,食指習慣性地伸出來,點到我的胸口,表明他告訴我的可都是掏心窩子的秘密。 “這可怪不了她,”他的手指自信地在我胸口繼續點著:“你知道嗎,每年的八月份,隨便哪天都有5000個人偷偷摸摸地在海裡頭撒尿!想起來就覺得噁心。傻瓜才會下海游泳呢!”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表示對此等大不衛生的恐怖行為的無限憤慨卻又無能為力。 當我們站在山區的陽光下,對不幸居住在聖特魯培岸邊的海洋生物深表同情的時候,曼尼古希那位更加可憐的學徒工吃力地扛著一隻鑄鐵暖氣片跋涉上門前的台階。他的肩頭上像掛著一圈花環一樣吊著一串銅質管道配件,隨著蹣跚的腳步發出叮叮噹當的悅耳奏鳴,同時映襯著他那件早已被汗水濕透的耶魯大學體恤衫,形成一幅意識流藝術家筆下知識與勞動緊密結合的絕妙畫面。就是不知道,如果耶魯大學同學會看到這幅場景的話,會作何感想。才忙了不一會兒工夫,曼尼古希的衣著已經向驕陽做出了重大讓步:他褪去常穿的厚長褲,換上與帆布鞋相配的咖啡色短褲,仍然難免汗流浹背。 今天是我家盛大工程的開幕日,標誌著這一重大時刻的是屋前空地上通常只有廢料場中才能見到的景象:在一個油漬斑斑的工作台周圍,散落的中央供暖系統的零件堆積如山,其中包括:一盒一盒的黃銅接頭和活塞,還有焊槍、瓦斯筒、鋼鋸、暖氣片、鑽頭,和一罐一罐好像黑蜜一樣的東西。這還只是第一批材料,其他如:水箱、燃料桶、鍋爐和火爐等物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運到。 曼尼古希特意領我參觀他那些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各色零件,一邊介紹名稱和用途,一邊嘖嘖有聲地讚歎著:“嘿,瞧這質量,簡直太棒了。”接下來,我們穿越家中即將施工的房間,由曼尼古希逐一指出他準備在哪塊牆壁上大動干戈地進行外科手術。我此刻才真正開始意識到,今後的幾週,我們將生活在怎樣一個水深火熱和塵土飛揚的世界之中。這種覺醒的意識讓我幾乎產生了搬到聖特魯培去與那裡的幾十萬遊客共度八月的念頭。 每個週末,數以百萬計的北方人都把南下的道路擠壓得水洩不通。據報導,高速公路靠近博納(Beaune,由巴黎通往蔚藍海岸的高速公路的中轉站)的一段,堵塞的車流綿延整整35公里,一眼望不到盡頭。如果有誰能夠在一小時內通過里昂(Lyon)的那條隧道,便已經算得到幸運女神的特別青睞了。汽車水箱的溫度和人的脾氣在酷暑和交通堵塞的共同作用下以同樣迅猛的速度提升。倒是拋錨的卡車得以忙裡偷閒,著實享受了一把全年最愜意的周末。但緊接著,疲倦和焦躁自然而然地帶來了車禍和傷亡。普羅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這種雜亂無章的方式開始的;而四周以後,返城大行動又會將同樣的鬧劇在相反的方向上重複演繹一遍。 大多數“入侵者”都回超越我們而直奔蔚藍海岸,但也有成千上萬人特意湧進盧貝隆山區。他們改變了當地市場和村莊的風貌,也增添了本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咖啡館常客發現他們經常坐著的地方現在已經被大批的外國人佔領,只好站在酒吧邊,抱怨度假季節的種種不便,諸如:麵包店裡的麵包一早就被賣光,觀光客將汽車從早到晚地堵住住家的門口不說,還徹夜不眠地喧嘩等等。另一方面,本地人也不得不點頭嘆息著承認觀光客確實為地方上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不管怎麼說,大家倒也一致同意,這幫八月的過客也不那麼討人厭。 他們皮膚白皙,穿著光亮的鞋子,提著嶄新的購物袋,開著咋眼的汽車。你不可能認不出他們。他們帶著觀光客特有的眼光,在拉考斯特村、梅納村和奔牛村的街巷間往來穿梭,有的人還盯住當地的村民端詳和拍照,彷彿他們也是古老村景的一部分。每天傍晚,在梅納村邊的古城垣上,都可以聽到有人大聲讚頌大自然的美麗景色。其中,一對英國老夫妻在眺望山谷時發出的評語最得我心。 “落日的景色真是美不勝收。”她說。 “是啊,”她的丈夫答道:“與小村相映襯,特別動人。” 八月笑語 此時,就連平日老實敦厚的福斯坦也突然變得幽默起來。葡萄園的工作目前已暫時告一段落,眼下除了坐等秋天葡萄成熟之外,他整天無所適事。於是,福斯坦成了我們家的常客,還經常用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英國式的笑話逗大家開心。一天早上,他故作神秘地問我們:“猜猜看,什麼東西能在三小時內,由死老鼠的顏色變成死龍蝦的顏色?”他在問這個問題時,因為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因為可笑的答案而笑出聲來,故而肩膀不住地抖動。未等我們細想,他已經憋不住,搶先把答案說了出來:“答案就是度假的英國人!”唯恐我未能全盤理解這笑話的精髓,他又詳細解釋道:“英國人只要稍稍一曬太陽,皮膚立刻會紅得發亮。別說曬太陽了,就算曬月亮也能把他們給烤紅。”腦子裡對比著英國人和龍蝦的共通之處,福斯坦笑得前仰後合。 早上還頗為詼諧幽默的福斯坦,等到我們傍晚再見到時已經變得十分莊重肅穆。他鄭重地告訴我們,從蔚藍海岸方面傳來了壞消息,格拉斯附近發生了森林火災,卡納爾航空公司出動了飛機進行救援。據說這種滅火方法是從鵜鶘身上獲得的靈感:飛機先是拖著一個龐大的水箱出海去,裝上滿滿一箱水回來,再澆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上,既節省時間,又節省能源。但不幸的是,有一架飛機竟把一個正在海裡游泳的遊客也一併裝進水箱,丟進了森林大火之中,活活地把他“火化”了。 我們感到悲傷之餘,連忙回家查看《普羅旺斯日報》,希望能夠了解更多的細節。但奇怪的是,這麼大的悲劇,報紙上竟隻字未提。我們又去敲另外一位朋友家的門,問他可否聽說過此事。他聽了我們的敘述微笑著搖搖頭,似乎很有趣地看著我們說道:“這是八月的老段子了。每次發生火災,都有人造這種謠。去年他們說被抓起來的是一個滑水的,明年或許該輪到尼斯哪家大酒店的門衛了。福斯坦是在逗你們玩兒呢!”就連老實巴交的福斯坦都學會戲弄我們了,我們真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人。 蝙蝠大戰 我們漸漸學會了去接受在八月裡可能發生的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說,當住在鄰近旅館裡的朋友半夜打電話告訴我們,他們在臥室裡看見了一頭老鷹時,我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我們的見解是,那也許不是一隻真的老鷹,只是老鷹飛過時留下的巨大身影。他們仍然不死心,接著打電話給前台的值班人員,要求徹底進行調查。 老鷹是不是好像從角落的衣櫥那邊飛出來的?值班員好像很有經驗地問道。是啊,沒錯。我們的朋友驚訝地點點頭。啊哈,謎底揭曉了,那哪兒是什麼老鷹啊,不過是一隻住在衣櫥裡的蝙蝠而已。別擔心,以前也有人看過它從衣櫥那兒飛出來過,它從不傷人的。它也許不傷人,我的朋友執著地說,可是我們不想和蝙蝠睡在一起,我們要求換房間。行,旅館的房間全滿了。值班員也不讓步。於是,三個人站在深夜的房間中央,熱烈地討論起捕捉蝙蝠的技巧問題。還是值班員先想到了辦法。你們呆著別動,他說,我去去就來。幾分鐘後,他不負眾望地返回,在留下一大罐殺蟲劑和最後的晚安祝福後,他再次飄然而去,就像他飄然而來,輕輕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隻蝙蝠。 夏夜舞會 葛氏村外的一所大宅要舉行舞會。我們受邀在其他客人未到前,和女主人的幾位朋友共進晚餐。盛會將臨,我們的感情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我們居然榮幸地受到邀請,憂的是以我們現有的法文水平恐怕應付不了這種隆重的社交場面。據我們所知,到場的似乎只有我們二人說英語。不過,事到如今,也只好背水一戰,同時,希望普羅旺斯人熱潮洶湧的談話不要沖散了我倆。依照邀約條件,我們應於九點鐘抵達,這時間相對我們往常的作息時間來說十分尷尬,開車上葛氏村那個斜坡時,我們的肚子已因等待過久而不滿地咕咕亂叫了。屋後的停車場早已客滿,車輛沿著場外的馬路一直伸到50公尺開外,並且所有的車似乎都掛著代表巴黎的75字頭的牌子。看來,我們將要同桌共食的絕不僅僅是村里的幾個鄉下朋友而已,想到這裡,我們開始覺得或許應該穿得更正式些。 進得大門,我們便彷彿置身於雜誌中的世界:隨處可見只有《家庭與園藝》雜誌中才有的裝飾佈景,《時尚》雜誌中方可得見的的衣香鬢影。點著蠟燭的餐桌,安放在草地上和陽台上。已經五六十位客人或坐或站地散佈在餐桌周圍,女士們的神態或冷峻或慵懶,大多穿穿著白色晚禮服,端著香檳的手上珠光寶氣。維瓦爾第的音樂從容不迫地從裝了地燈的穀倉那邊一陣陣傳來,似乎是在告誡我們這兩個鄉巴佬:我們已經不可饒恕地闖入了巴黎上流社會的領地。妻子慌張地提出要回去換裝,而我則完全沉浸在因足下污濁的鞋子而產生的羞愧之中。 逃走的計劃還沒有來得及付諸實施便被女主人發現了我們。使我們稍感安心的是,至少她穿的是平常休閒的襯衫和長褲。 “你們找到停車位了?”她不待回答,又接著說道:“都是路邊那條溝,弄得不大好停車。”我們說今晚的場合簡直不像是在普羅旺斯。她笑著聳聳肩:“現在是八月嘛。”她遞給我們一份飲料便離開了,任由我們與那群俊男美女周旋。 我們彷彿置身於巴黎,周圍沒有一張臉孔經過陽光或風雨的洗禮,女士們臉色白皙,顯得時髦動人,男士們仔細刮淨了下巴則顯得油光水滑。這裡沒有人喝低檔的茴香酒,若是按照普羅旺斯的標準,所有的人現在都在竊竊私語。我們赫然發現自己的心態現在已經完全改變了:從前,我們也許會認為類似的宴會氣氛理所應當;而現在,我們都覺得這種場合壓抑、沉悶,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清爽。無疑,我們已經變成鄉巴佬了。 自然而然地,我們靠近了穿著打扮相對最不時髦一對夫婦。他們帶著一條狗,離群而獨立。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二人一狗都很友善。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我們在陽台上的一張桌邊坐下。那位男士個頭矮小,臉上有著諾曼人的精明。他告訴我們:20年前他便來這裡度假了。當時,他以3000法郎的價錢買了村里的一座房子,以後就每年夏天搬來小住,每五六年再換一次住所。最近聽說,他最早買的房子又要出賣了,經過一番整修後,裝璜得富麗堂皇,現在標價100萬法郎。 “真是瘋了。”他感慨地說:“那幫巴黎人,”他朝其他客人抬了抬下巴:“就為了能和朋友們一起過八月的假期,只要有一個人買,其他人都會跟著買。而且他們付的是巴黎的價錢。” 原始舞之風 從自助餐檯上取了酒和食物,客人們開始入席了。這時,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插曲:走上露台的女士們的高跟鞋不經意間紛紛陷入花壇的砂地,這引起了高貴的女士們一陣刻意但十分優雅的“讚歎”:“主人真了不起,居然想到用石頭鋪地這麼原始的創意。”“是啊,真像是在野餐哪。” “是啊,佈置得比貝佛利山和坎星頓的花園還原始呢,嘖嘖...." 不知道當地的神靈是否真正聽懂了女士們話中的涵義,總之,她們的話音剛落,一陣狂風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吹起,一股腦席捲了桌上剩餘的蝦仁沙拉。蘆筍葉和麵包屑從盤中騰空而起,迎面撲撒在女士們雪白的胸前和男士們絲質的長褲上,有些更是精準地灌入男士們襯衫的領口。桌布像鼓脹的風帆一樣吹起,無情地掀翻了桌上的蠟燭和酒杯。人們細心整理過的髮型變了樣,努力表現出來的沉著冷靜也再維持不住了。這未免太原始野蠻了些吧!一陣緊張忙碌的撤退之後,晚宴重新在屋內展開。 隨著更多客人的陸續到來,穀倉那邊維瓦爾第的音樂停止了,在幾聲尖銳的電子擴音器的嘶響之後,傳來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彷彿那裡有位外科醫生未經麻醉便開始了心臟手術一般。我們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當紅歌星小理查德正在唱片中賣力地邀請大家下場去跳舞呢。 我們很好奇;不知這種熱門音樂會對在場的名媛紳士造成何種效果?我可以想像他們在文明舒緩的樂聲中邁著輕巧高雅的舞步,彼此微微點頭的情景;也能想像出他們和著大師查爾斯·阿茲納的名曲跳起貼面舞的纏綿儀態。但,天知道,現在演奏的可是會令人汗流浹背的叢林蠻荒之舞啊! “嘭嘭啪啪......” 我們迫不及待地踏著鼓點登上穀倉的台階,以便更早地欣賞到他們的舞姿。 穀倉邊搭起的舞台上彩燈變幻閃爍,迎合著鼓聲的節拍,在牆邊豎起的鏡子中往來掃射。一個年輕男子,佝僂著肩膀,在自己香煙的迷霧中,眼睛半開半闔。他亢奮地站在兩個唱盤機的後面,手指狂亂地撫弄著音樂控制台,釋放出更多嘈雜低沉的聲音。 “茉莉小姐你真行!”小理查德在唱片中繼續嘶喊著。唱機後的年輕人也伴隨著一陣痙攣,吼叫著應和道:“你一定愛跳舞!” 強烈的重金屬音符使穀倉震顫起來,那些巴黎人也跟著震顫起來,人們瘋狂了:大家手舞足蹈、乳晃臀搖,嘴巴無意識地張著,眼神也失去了目標,無數雙拳頭漫無目的地在空中亂揮,不時可見失控的首飾劃過天空,連鈕扣從衣服上繃脫也毫無知覺。此時此刻,高雅的儀表被拋到腦後,每個人都只顧得翻騰、抽搐,身體愈搖愈低。 大多數人並不在乎有沒有舞伴,他們實際上是在與自己的影子為舞。縱然在狂舞忘形之際,他們也沒有忘記不時探詢一下自己反映在鏡子中的身影。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香水味和人們滾燙的身體散發出的味道,整個穀倉沉浸在同一種劇烈的脈動之中,狂熱沸騰。此時,如果有誰不識時務地妄圖穿越人群,必定會遭遇無數條橫掃的手臂猛擊,或被飛舞的項鍊所鞭撻。 這些人就是片刻前還端莊持重的女士們先生們嗎?先前連多飲一杯香檳都顯得狂放的人們,現在竟然一個個蛻變成像吃多了興奮劑的不良少年,而且還頗能樂在其中。我們自信無法同流合污,於是懷著驚詫的心情悄然離去。因為明天早晨,還有更加精彩的山羊賽跑等著我們去觀賞呢。 山羊運動會 首次在煙草店的櫥窗上看到“山羊賽跑”的海報是在一周前。那是一個將穿越整個奔牛村的大型賽事,起跑點就設在凱撒咖啡館門口。海報中除了列明參賽的10匹羊選手和騎師們的大名之外,還特別註明:本次大賽獎品多多,同時吸收觀眾下賭注。另外,主辦單位還將特聘一支大型交響樂隊到場加油。單從海報上就可以看出,這顯然是一場運動盛會——是奔牛村的世界杯。為了佔個好位置,我們早早便抵達了會場。 九點鐘的時候,天氣已熱得戴不住手錶。凱撒咖啡館的陽台早已客滿,大家都像我們一樣,提前搶占了有利地形,現在正愜意地吃著早餐,喝著冰鎮啤酒,悠閒地等待著演出的開始。靠近咖啡館門前台階的牆邊,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獨自佔據了一張桌子,頭上頂著一把印有果汁廣告的遮陽傘,即便在嘈雜的人群中也顯得格外醒目。她目光如電,威嚴地掃視著我們,一手拎著一本票簿,另一隻手把一隻錢箱晃得叮噹作響。她的威嚴自有她的道理,因為她便是這場“賽羊大會”的官方投注經辦人。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就在一牆之隔的咖啡館後門,另有一個男子正代表著民間的力量接受著“場外下注”。時間距離正式開賽已經不遠了,女經辦人主動向我們發出了投注的邀請。為表示絕對的公正,她還特意提醒式地喊道:“各位,下注前先看看清楚,選手們就在那邊。” 其實不用她提醒,我們早就知道選手們必定就在附近。它們的身體和排泄物散發出的氣味在陽光烤炙下十分濃郁。我們把頭伸出欄杆往下看,選手們也以憤怒的暗灰色眼睛毫不示弱地回望過來,一面緩緩咀嚼著賽前最後的餐點。選手們的下巴上都點綴著一縷稀疏的山羊胡,頭戴藍白相間的賽馬帽,身穿印有與海報上的名單號碼相符的運動背心,它們簡直是酷極了。我們能根據海報提供的信息分別叫出選手們的名字,可是要下賭注的話,這麼點兒資料是遠遠不夠的。要想獲勝,我們還需要一點內幕消息及諸如哪位選手的速度快、而哪位的耐力比較足之類的其他信息。於是,我們向旁邊一位也在伸頭往下看的老人家請教,相信他和所有法國人一樣,是此道專家。 “注意看它們的糞便,”他說:“賽前大便最多的,通常跑得快。肚子裡排空了,自然比裝了一肚子東西的羊跑得快。這是基本邏輯。 ”我們觀察了幾分鐘,一致認為六號“米田共”產量最豐。 “好啦,”我們的指導員說:“現在再看看騎師,找一個身體強壯的。” 騎師這會兒差不多都在咖啡館裡養精蓄銳。他們也穿著印有號碼的背心,戴著賽馬帽。我們很快便找到了六號的騎師,一個筋肉結實、看上去很有奪標氣質的男子。他正旁若無人地猛灌啤酒,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不錯,他和那邊那位剛剛排空肚子的“六號”不正是一對完美的勝利組合嗎。我們拿定了主意,準備下注。 “不行,”主持賭局的婦人解釋說:“你們必須列出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排列順序,然後才能投注。” 這樣一來,我們的如意算盤全部被打亂了。我們剛才一直在專心物色理想的騎師,誰還顧得上註意各位選手的排泄量呢?原本必勝的局面現在變成了碰運氣:我們還是選定六號領先,惟一的女騎師第二,一頭叫“妮妮”的羊第三——她蹄子後部的絨毛顯得短而精悍,看來一定善跑。投注的事情搞掂了,我們安心地走下樓去,加入咖啡館外喧鬧的觀眾群。 海報上許諾的大型樂團也開來了,原來是從艾普鎮弄來的一輛尾部裝了音響的小型貨車。此刻車上正播放著桑尼與雪兒的名曲:《我得到了你,寶貝》。一個細瘦的巴黎女子——我們認出是昨晚舞會中的一個客人——開始隨音樂的節奏拍打她穿著一雙昂貴的白色皮鞋的纖纖玉腳。我們顯然不是惟一注意到她的表演的觀眾,一個沒刮鬍子、手持酒杯的大肚皮男人力排眾人,擠過來向她發出了共舞的盛情邀請,一副碩大的屁股左右激烈地扭動著,希冀引起她的垂青。巴黎女子毫不憐香惜玉地對這位當地崇拜者抱以一個足以讓奶油發臭的白眼,低下頭去專心在她的露易斯威登皮包裡搜索起什麼來,不再理會那位大腹仁兄的糾纏。樂團那邊,阿麗達·富蘭克林的歌聲頂替了桑尼與雪兒的寶貝,咖啡館前的小廣場也聚集了更多的人頭,我們則擠在一個舉著攝像機的德國人和那個大肚皮男人中間,爭取看到最精彩的場面。只有孩子們好像對這場重大賽事無動於衷,繼續在泥濘的羊屎堆間展開著跳房子德遊戲。 終點線拉好了。那是一條穿越整個廣場的繩子,距離地面約兩公尺半高。十個從一到十編號的大氣球灌滿了水,按等距間隔掛在繩子上。大肚皮男人主動向我們解釋起了比賽規則:屆時,每位騎師都將被授予一根鋒利的木棍。此棍有兩重作用:第一,如果有哪隻山羊消極怠跑,可以用來略施小小的“激勵”;第二,抵達終點時,必須用這根棍子戳破氣球,證明完成了任務。說到第二條,他眉飛色舞地進一步解釋說,騎師到時候難免會淋成落湯雞,樣子滑稽得很。 騎師們登場的時刻到來了。他們陸續從咖啡館裡現身出來,昂首闊步地撥開人群,牽出自己的羊。我們看中的六號騎師從容不迫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開始將手中的木棍兩端削得更加尖利。在我看來,這頗有大將風範的舉動是個好兆頭。另一位騎師則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開始對主辦單位大發牢騷,直到一輛汽車從狹窄的小街那頭開來,打斷了雙方爭執。一個面帶迷惘的年輕女子走下車來,舉著一張地圖,問周圍的人怎麼能夠從這裡駛上高速公路。 非常不湊巧的是,通往高速公路的路這會兒恰好正被10只山羊和200多個看熱鬧的人,以及一個大型流動樂團佔據著。年輕女人絲毫沒有被前面宏大的場面所震懾,她邁著倔強的步伐返回了汽車,車一聲咆哮之後,開始繼續向前。 場面頓時陷入一片驚愕與混亂之中。主辦人員和幾個騎師把那輛車團團圍住,不住地敲打車頂、揮舞木棍,從那仍在移動的車輪下,搶救必死無疑的山羊和兒童。看熱鬧的人群則向前擁擠,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陷身人潮的汽車,終於不得不停下來,年輕女人坐在車內,兩眼直視前方,忿忿地緊抿著堅毅的嘴唇。退後!主辦人員怒吼著,手指著原先汽車駛來的方向,並招手讓後面的人群讓路。終於,在群眾鼓掌歡呼聲中,引擎發出一陣惡毒的嘎渣嘎渣聲,汽車氣沖沖地沿著來時的方向退去。 參賽者重新集合到起跑線,比賽就要正式開始了。騎師們紛紛進行著最後的檢查工作,看看羊脖子上的號碼牌是否栓緊。選手們則似乎顯得格外鎮靜,對這戲劇性的一刻無動於衷。六號正在專心致致地啃七號的背心,而我們的第三選擇九號'妮妮'則堅持把頭掉轉過來,一副反潮流而動的架勢。騎師無奈只好抓住羊角把她提起來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圈,並用兩膝緊夾她的身體,使她能夠保持正確的方向。經過這番折騰,'妮妮'的賽馬帽歪倒在一邊,遮住了一隻眼睛,使她看上去活像個遊手好閒的浪子。我們不禁深感失落與不智:我們可是指望它得第三名的,但從她現在視線受阻、又缺乏方向感的表現看來,顯然是沒有什麼希望了。 準備出發了。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幾週甚至幾個月的訓練,等的就是這激動人心的一刻。選手們角並角,肩並肩地站立成一排,靜候起跑的命令,周圍的人群也一瞬間安靜下來。一位騎師大聲打了個呼哨,比賽開始了。 走出不到50公尺,便已經可以看出山羊們並非天生的運動員,不然就是它們誤解了參賽的目的。有兩隻才跑了幾公尺便嘎然止步,說什麼也不想前進了。無奈的騎師只好自己跑在前面,奮力地拖著無知的選手們。另一隻起跑之後才想起來它早在半小時前便該完成的使命,在第一個轉彎處毅然停下來響應大自然的召喚。我們的'妮妮',也許是因為一葉障目的緣故,在該轉彎的地方直沖向前,把無辜的騎師甩入觀眾群中。至於其他選手,則在各種激勵方式的刺激下,零零落落地向山上爬去。 “踢他們的屁股!”我們的大肚皮朋友大聲地吼叫道。早先見過的那位巴黎女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擠到了我們身邊。在聽到大肚兄的豪言後下意識地向後一縮。這一舉動反而激起了大肚兄的鬥志,他開始進一步展示自己淵博的學識。 “知道嗎?”他衝巴黎來的女士擠了擠眼:“跑最後的那一隻要被吃掉,用烤肉叉子叉著烤著吃。真的喲。”巴黎女子忙把太陽鏡從髮際拉出,戴好。但掩飾不住的是,她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了。 比賽跑道環繞著村中高地一圈,之後便向下返回廣場中的噴水池旁。噴水池此時已經改裝成一道水上防線,兩邊堆上乾草,中間拉上塑膠布,選手們必須涉水或游泳而過,才能抵達咖啡館外的水球終點站。這真是對選手與騎士們合作與毅力的嚴峻考驗。 賽事觀察員在比賽的中轉站大聲播報著比賽實況。我們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一號和六號正在激烈地爭奪領先的位置。細心的人們發現轉播中前後只提到了九位選手,還有一位芳踪縹緲。 “可能喉管給割斷了吧。”大肚皮自信地對巴黎女人說道。這使得她終於忍無可忍,奮力推開人群,另闢蹊徑去了。 噴水池那方傳來噗通一聲,一個女人的叫罵聲隨之而來。原來有人先於選手們遭到了水上防線的暗算。那是一個小女孩,濕漉漉地站在齊腰深的水中,驚恐地大聲喊叫著。 “羊來了!羊來了!” 女孩的母親唯恐孩子被殺紅了眼的選手們踩成肉泥,連忙拉起裙子跳進水中。 “看她的大腿!”大肚皮捅了我一肘,一邊親吻著自己的指尖表達驚呼與讚嘆。 伴隨著一陣雜沓的蹄聲,領先的兩位選手已經來到噴水池前。那是我們的六號還有剛才轉播中提到的一號。兩位選手好像早有默契,在到達水池前都義無反顧地紮入池邊的干草堆中,一點也沒有打算弄濕自己身體的意思。騎師們不得不軟硬兼施地把選手們推下水去,再打池子的那一端拖出水面。剩下的旅途就平坦得多了,騎手們揮動著手中的木棍沖向終點,宛如中世紀的武士們在坐騎上晃動著長矛一般威武雄壯,濕透的帆布鞋在柏油路上踩得嘰喳作響,留下了一串串見證著勝利者成長的足跡。 一號賽手在屁股遭到重擊的情形下,率先刺破了水球。我這才發現,那位可愛的巴黎女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佔據了最佳的位置,親身見證了勝利者誕生的歷史時刻。可惜她過於沉浸於自己的歷史使命,不期然被水球中傾瀉而下的洪流迎頭痛擊,她利落地往後一退,又不幸撞入了一灘新鮮的羊屎堆。賽前把棍子削得尖尖的那位六號騎士,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趕在下一位選手到達之前勉強刺破了那隻水球。選手們陸陸續續地抵達了終點,終於,只剩下最後一隻水球孤伶伶地懸掛在繩子上。那是九號,我們那沒有方向感的'妮妮',可憐的她沒能完成比賽。大肚皮看到我悵然若失的樣子,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屠夫會找到她的。” 散場後,我們在走回車上的途中看見了'妮妮'。她掙斷繩索逃離了騎師,正高高地站在俯望街道的一座小花園裡,低著頭悠閒地吃著天竺葵葉,小帽子滑稽地扣在一隻角的頂端。我們衷心地祝福她能夠逃脫屠夫和大肚皮之流的魔掌,長命百歲。 喧囂熱鬧的一天 “早啊,泥瓦匠。” “早啊,水管工。” 工作隊一到,又是喧囂燥熱的一天。他們相互寒喧握手,像是第一次見面似的,以職務而不是以姓名相稱。建築師克里斯蒂安與他們合作了好多年,也從來不叫他們的名字,總是莊重又復雜地把他們的姓和職務連在一起,比如:曼尼古希水管工,安德雷泥瓦匠和特魯斐利石匠等。這使得他們有的人的名字聽起來冗長嚴肅,大有貴族氣派。例如鋪地毯的讓·皮埃爾,他的正式稱呼叫作:“加亞爾·波瑟地毯師(Gaillard-Poscur de Moquette)”,給人的感覺像是見到了中世紀的侯爵大人,頗令我肅然起敬。 曼尼古希水管工把我家的牆壁鑽得千瘡百孔,據說是要讓房子的每個角落都能感受到他鋪設的暖氣。此刻,大家圍攏在其中的一個洞口旁,一本正經地討論著工程的日期與進度,彷彿這裡正聚集著一群天生以準時為人生準則的人們。工程的進展將遵循嚴格的先後次序:由曼尼古希先安好所有管子;磚石工尾隨其後,砌磚補石;接下來,電匠、泥水匠、瓷磚工、木匠和油漆工依序—一登場。有鑑於在座的諸位都是本份的普羅旺斯人,沒有人敢於對工程的具體完成日期進行有效的確認。不過,這倒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思考空間。 曼尼古希顯然因為身為本次工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而頗為自得。要知道,所有其他人的時間表全要根據他的工作進度才能夠確定得下來。 “你們會看到,”他說:“我得把牆壁挖得像乾酪似的。你怎麼樣,磚石匠?給你半天的時間修補夠嗎?” “可能要一整天,”狄第埃說:“可是你什麼時候弄好?” “別催我,”曼尼古希說:“我做了40年的水管工,中央暖氣管這玩意兒可是急不來的。這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複雜的工程。” “要到聖誕節嗎?”狄第埃帶著揶揄的口吻故作虔誠地問道。 曼尼古希顯然識破了話中的含義,看著泥瓦匠搖搖頭:“哈,你這傢伙跟我開玩笑啊。不過,說到冬天,大家都想想看。”為了示範出冬天的景象,他比劃著在肩膀上披上一件想像中的大衣。 “想想看,外面的氣溫是零下10℃,”他打了個哆嗦,拉下軟帽蓋住耳朵,煞有介事地繼續說道:“突然之間,'啪'地一聲,水管漏了!為什麼呢?因為當初有人裝得太倉促,活兒做得不夠仔細。” 曼尼古希停下來環顧四周,自信大家的心靈都已經充分體會了寒冬與漏水的嚴重狀況後,才得意地說:“那時候,該誰看笑話啊?啊?該誰取笑我這個水管工啊?” 反正到那時還講得出笑話的絕對不會是我。裝暖氣這件事已經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個惡夢。幸好白天還可以待在室外,這才能勉強能夠忍耐。以前我們家的改建工程,至少都局限在房子的一部分,而暖氣管工程卻無所不在。曼尼古希和他的觸手般的銅管如影隨形,灰塵、瓦礫和扭曲變形的斷管殘線撒在他每天工作的路線上,像是鐵齒白蟻蛀出的痕跡。最糟的是我們全無隱私可言,不是在廁所遇見手持焊槍的學徒,便是在臥室發現往牆上鑿洞的曼尼古希。游泳池是惟一的避難所,但即使在那兒,也只有完全鑽進水里,才能藉著池水,隔絕屋內電鑽與鋼錘的無情噪音。有時候我們想,朋友的話也許是對的,我們應該到別處去度八月,或者,乾脆把自己冷凍封存起來更好。 相比之下,夜晚是如此的安詳寧靜,我們逐漸沉溺於閒坐庭院,任夜空中的星辰來撫平白日喧囂創傷的心情,連盧貝隆地區特意為夏季遊客而舉辦的眾多社交及文化活動,我們也失去了興趣。這期間,除了去聽了一場聖詩演唱會,在修道院極不舒服的板凳上坐得屁股疼麻之外;我們只去欣賞了一次在奧佩德一處廢墟上舉行的音樂會。其他的時間,我們足不出戶,能夠在寧靜中獨自休養生息對我們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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