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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普羅旺斯的一年 彼得·梅尔 15659 2018-03-20
電報桿和駐蟲的故事 我離開小村,駕車回家。恰好遇到本季第一宗車禍剛剛在這條路上發生――一輛白色標致舊型車,屁股撞上一根木製電報桿,並把它折成兩段。左右並無其他車輛,道路也平坦乾淨,真叫人想不通這車屁股怎麼會如此惡狠狠地咬到電報桿上去的。 ” 一個年輕人站在路中央,撓著腦袋,看見我停下了車,他咧開嘴笑了。 我問他有沒有受傷。他說道:“我沒事,但車子恐怕報銷了。” 我回頭看看上半身彎向車頂的電報桿,要不是幾根電話線吊住它,它早就倒下了。我看它也一樣報銷了。 “我們得快走,”年輕人說:“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事兒。”他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 “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就在路那頭。我得去找輛拖拉機來。”他上了我的車,肇事原因立刻清楚了。他一身酒氣,彷彿剛在酒裡泡過似的。他向我解釋為什麼得急速而且秘密地把車吊走。郵局若知道他撞壞了電報桿,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能讓別人知道。”他重複著說道,邊說邊加強語氣似的打了兩個酒嗝。

我把他送到,自己則返回家中。半小時後,當我又開車回去看看拖吊工作是否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時,發現車子還在那兒,旁邊圍了一群農夫,七嘴八舌地爭吵著。馬路上另有兩部小汽車和一輛拖拉機,擋住了路面。我正看著,又有一輛車開了過來,司機在車裡拼命地按起喇叭,催拖拉機讓路。開拖拉機的人手指著肇事殘骸,聳聳肩膀。喇叭聲再度響起,這次,響個不停,迴聲振動山谷,相信在兩公里外的梅納村都聽得到。 騷亂又持續了半小時,標致車終於被拖出溝渠,神秘車隊消失在通往本地修車廠方向的路上,留下電報桿獨自在微風中哀號。郵局一周後派人來換裝電報桿,又吸引了一小群人圍觀。郵局的人問一個農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農夫一臉無辜的樣子聳了聳肩。 “誰知道?”他說:“也許是蟲蛀的吧?”

賓主對話 巴黎來的一位朋友,一臉茫然審視著他面前的酒杯,彷彿杯子裡的酒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人間蒸發了。我為他重新滿上,他這才靠回椅背,抬起臉,朝向陽光。 “在巴黎,我們還開著暖氣呢,”咂了一口冰涼的甜酒,他接著說道:“雨下了好幾個星期。我現在可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裡了。不過告訴你,我可不適應住在這裡。” 飽餐一頓之後,沐浴著午後的陽光,他看起來適應得很呢!但我沒有與他爭論。 “你一定不會喜歡過這種日子,”我說:“你說不定會被曬出皮膚癌,另外,酒喝得太多,也可能得肝硬化。就算你剛剛學會適應這兒的生活,可能就會開始想念巴黎戲院的樂趣了。再說,你在這兒成天都乾什麼呢?” 他懶洋洋地斜眼看了我一眼,戴起太陽眼鏡說道:“一點不錯。”

與很多來客的對話經常重複著同樣的問題: “你不想念朋友們嗎?” “不想,他們會來這兒看我們。” “你不懷念英語電視嗎?” “不懷念。” “英國總有什麼東西是讓你懷念的吧?” “桔子檸檬果醬。” 接下來會是他們真正想問的問題,通常都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方式提出,“你們成天都乾些什麼呢?” 我們巴黎來的這位朋友,在這個問題上換了一種方式問道,“你們不覺得無聊嗎?” 我們從來不會感到無聊。恰恰相反,我們忙著呢。我們覺得法國鄉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鮮有趣。我們享受著慢慢改造家裡的生活環境的樂趣,以使周圍的一切都按照我們的生活方式而存在。我們設計花園,種植草木;計劃著鋪建一座法國滾球場;另外,我們的法語也有待進一步提高;同時,還有那麼多村落、葡萄園和市場等著我們去開發、去欣賞。時光過得很快,根本無暇多想別的。卻又偏偏總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來打破我們的正常生活。上星期就充滿了這類小插曲。

鄉村生活中的小插曲 先是星期一,郵差先生上門來。他顯得很不高興,匆忙地握了握手之後,便單刀直入地問我,到底把信箱藏到哪裡去了。時間已近正午,他還有好些信要送,要是總跟信箱捉迷藏的話,這信可怎麼送得完呢?我說我並沒有把信箱藏起來,它不就在車道盡頭嗎,穩穩噹噹地掛在鋼柱子上嗎? “沒有,”郵差說:“被人拿走了。” 沒辦法,我只好跟他一道走下去,又一起在道旁的樹叢裡搜尋了五分鐘,看是不是給撞掉到哪兒去了。還是沒有。若不是那根鋼柱還豎在地面,此處完全看不出曾經擺過信箱的痕跡。 “你看吧,”郵差說:“我就說嘛。”會有人偷信箱嗎?簡直難以置信。還是郵差先生見多識廣。他說:“這是常有的事,這裡的人有點malfini。”“malfini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就是神經病。”他沒好氣地說。

我把他請回屋裡,勸他喝杯酒消消氣,也好談談裝個新信箱的事。他很樂意賣一個給我。我們談好,新信箱應該設在舊水井旁,高約70公分,這樣,他坐在郵車裡就可以把信丟進信箱。這麼一說,去水井旁勘察一番,再量量尺寸什麼的就顯得順理成章了。等到一切進行完畢,已經到了午餐時間,而郵局的正常業務,通常要等到兩點鐘才會繼續進行。 幾天后,一陣汽車喇叭聲把我從屋中召出,我看見狗兒們圍著一輛嶄新的白色奔馳車亂轉。駕車人顯然不敢輕易離開相對比較安全的座椅,但還是冒險地放下半邊車窗。我往車裡看去,裡面坐的是一對個頭矮小、皮膚棕黑的夫婦,神情緊張地沖我笑著。他們先是誇獎了一番我家狗兒的威猛,然後提出可否容許他們出來。兩人都是一身城里人打扮,男的西裝筆挺,女的斗蓬、帽子俱全,腳上穿著名牌皮鞋。

您在家,這真是太好了,他們說。您的房子可真漂亮。您在這兒住很久了嗎?沒有?那您一定需要幾張真正的東方地毯了。好像今天我十分走運,他們剛從亞維依參加完一個重要的地毯展銷會回來,有幾張特選地毯,剛好沒賣掉。本是要運回巴黎去的,有品味的巴黎人一定搶著買。但這夫婦二人決定繞到鄉間小道逛逛,是命運帶領他們最終來到我的面前。為了紀念這偶然的緣份,他們願以“極動人的價格”,讓我挑選他們的精選商品。 光潔利落的小個子向我述說大好消息的時候,他的妻子已經把地毯搬下車,在車道上極富藝術性地舖展開來,同時嘴里大聲讚歎著每一塊地毯:“啊,真是美!”“看看它在陽光下的色彩!”“這一塊——噢,我還真捨不得賣呢!”她快步走過來,加入我們談話的陣容,名牌皮鞋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該介紹的都說完了,她和丈夫滿懷期待地望著我。

普羅旺斯人對於賣地毯的人沒有好感。形容一個人是“地毯商”,等於是罵他狡猾,甚至是無恥小人。也曾有人告訴我,流動的地毯商常是小偷的同夥,先來刺探一下你家中的虛實。他們手裡的地毯也可能是假貨,或是偷來的。 可是我看不出這兩個人像騙子,同時也覺得其中的一塊小地毯好像確實挺不錯。我真不應該把這想法說了出來。聽了我的話,那女子飛快地瞟了她丈夫一眼,臉上馬上浮現出一種演練純熟的驚訝表情:“真了不起!”她叫起來:“先生的眼光真準。這塊也是我們倆人都最偏愛的。但為什麼不再買一塊大些的呢?” 啊啊,我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但這一點小障礙馬上被他們排除到一邊去了。他們表示我可以開支票,不過,付現金另有折扣就是了。我又看了一眼地毯,我家的一條狗正不爭氣地躺在上面,微微打著鼾。那女子更加得意地說道:“您看,先生,您的愛犬已經為您挑選好了。”我屈服了,很不在行地討價還價了不到三分鐘,就以原價的五折成交。我回屋取出支票簿來填寫,那兩人也連忙湊過旁邊來仔細地參看,叮囑我不要填收票人的名銜。終於成交完畢,他們向我保證,明年還會再來拜訪。走的時候,他們的汽車小心翼翼地繞過我新買的地毯和在上面熟睡的狗。而那位夫人微笑著,坐在地毯堆中,像女王一般雍容華貴地向我揮著手。他們的訪問,耗去了我整個早晨的時間。

本週最後一樁插曲則不太愉快。一輛卡車來運送砂石,在倒車至他自己選定的卸貨地點時,後輪忽然陷了下去。一陣劈啪聲過後,卡車向後傾斜,一股刺鼻但十分熟悉的氣味兒瀰漫開來。司機下來查看損壞情況,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句在那當兒使用最恰當的字眼:“媽的!”原來,他的車撞到化糞池裡去了。 “所以你看,”我對巴黎來的那位朋友說:“新鮮事兒總是一樁接著一樁,永遠不會有無聊的時候。” 他沒有回答。我推推他,伸過手去摘下他的太陽眼鏡,刺眼的陽光喚醒了他。 “啊?什麼?”他迷濛著雙眼,驚詫地問道。 五月 櫻桃開始紅了,葡萄藤也覆蓋上了喜人的嫩綠色新葉,不再是冬天的枯朽模樣。遠山青蒼柔婉,如一條翠綠色的腰帶,懸掛在天邊。輪子在地面摩擦出有規律的聲響,載著我們從一叢叢迷迭香、熏衣草或是里香的氣味中飄過。

自行車騎士的風采 五月的第一天就有個好兆頭,冉冉升起的旭日早早地就把大地照耀得光彩奪目。由於這天也是法國的法定假日,我們決定依循法國風俗來從事夏季運動――騎自行車。 真正有水平的和稍微刻苦一點的腳踏車騎士已經穿著厚厚的黑色緊身衣,頭戴面罩,頂著清晨料峭的寒風訓練了好幾個星期了。但隨著天氣轉暖,像我們這樣弱不禁風的業餘騎士,也終於可以穿條短褲、套件毛衣上路了。 我們在卡維隆買了兩輛輕便的腳踏車(據店主孔蒂先生說,它們可是“高檔貨”),迫不及待地想加入本地車迷的行列――看著他們優雅地馳騁在鄉間小道上,忽上忽下,毫不費力,我們羨慕不已。料來我們的雙腿,經歷了一冬的慢跑訓練,騎個16公里路,攀坡上奔牛村(Bonnieux),再越嶺去拉考斯特村,總共一小時的輕鬆運動,應該不成問題。開始的時候確實容易,只是又窄又硬的坐墊讓人一上馬便感覺到了,我們這才明白為什麼有些騎士會在短褲後面塞上厚厚的墊子。不過,前幾公里也沒什麼,我們讓輪子自由地滑動,只管欣賞風景。櫻桃開始紅了,葡萄藤也覆蓋上了喜人的嫩綠色新葉,不再是冬天的枯朽模樣。遠山青蒼柔婉,如一條翠綠色的腰帶,懸掛在天邊。輪子在地面摩擦出有規律的聲響,載著我們從一叢叢迷迭香、熏衣草或百里香的氣味中飄過。這比散步有趣,又比開車安靜、健康,還不算太累,感覺讓人身心愉快。我們不禁問自己,以前怎麼沒想到騎自行車呢?以後我們天天騎好不好?

在爬奔牛村那個陡坡的時候,我們這種泰然自若的感覺消失了。腳踏車的重量陡然增加了數倍。我的大腿肌肉因為坡度加劇而發出怨言,缺乏運動的脊背也開始酸痛。大自然的美如今已視而不見,心中惟一的念頭就是痛悔沒能在短褲內填充個厚墊子。到達奔牛村時,我們連呼吸都開始感到困難。 克來西咖啡館的老闆娘站在門口,兩手叉在寬闊的臀部,看著我們一行打趣地驚嘆道:“天吶!法國自行車巡迴賽今年開始得可真早啊。”啤酒拿來的時候,我們早已跌進了椅子,暗暗讚嘆著座椅的設計構造與自行車相比顯得是多麼的合理。此時的拉考斯特村看起來彷彿遠在天邊。 去薩德城堡的山路婉蜒曲折,漫長陡峭而又令人痛苦。勉強掙扎在半山腰時,身後傳來車輪聲,一位自行車騎士急速地追趕上來。他一身強健的肌肉,古銅色的皮膚顯得十分富有彈性。看長相,估計他的年齡應該在65歲左右。經過我們身邊時,他響亮地說道:“早上好!一路順風!”然後,飛車向上,很快消失了踪影。我們則繼續努力,埋頭向前猛蹬,腰酸腿疼地懷念著剛才的啤酒滋味。 沒過多久,那老人自山上折返回來,在我們面前調轉頭,開始與我們並肩而行。 “振作些!”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就要到了。加油!”他陪著我們騎到拉考斯特村,那雙老瘦的腿上疤痕斑斑,踩起輪子來卻輕鬆自如。 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癱倒在又一家咖啡館的陽台上。這里居高臨下,俯視著整個山谷。至少,從這裡回家的話,大半路程是下坡了。這個想法讓我暫時打消了叫救護車的念頭。老人喝了一杯冰咖啡,告訴我們說,他今天已經騎了30公里,午餐前還要再騎20公里。我們對他硬朗的身體表示羨慕不已。 “不行啦,”他說:“60歲以後就騎不上凡杜山了,只能在這裡小小溜達一下罷了。”聽了這話,我們剛攀上山來時所產生的那一點豪情壯志頓時蕩然無存。 回程確實比較容易。但到家時,我們仍是既燥熱又酸疼。剛一下車,我們便拖著僵硬的雙腿,一路走一路脫下濕透的衣服,來到游泳池邊,立即縱身入水,那瞬間的感覺像是到了天堂。之後,再倒上一杯酒,躺臥在陽光之下,我們決定把騎自行車運動列入夏季生活的常規。不過,有那麼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只要一看到腳踏車坐墊,便禁不住膽戰心驚。 紫花苜蓿與兔子飼養計劃 房屋四面的田野上,連日來經常能夠看到緩慢而有規律地移動著的人影。他們在這片如畫的風景裡,為葡萄園除草,為櫻桃樹剪枝,為沙地翻土。每件事都做得有條不紊。中午停工時分,大家圍坐在一片樹蔭下吃午餐。在那兩小時裡,能聽到的只是幾百公尺外,透過靜止的空氣傳來的斷斷續續的談話聲。 福斯坦差不多一整天都待在田裡。每天早上七點一過,他便會帶著狗,駕著拖拉機準時開工。似乎經過精心策劃一般,一天工作將盡的時候,他的拖拉機便常常會剛好來到我們的屋外,近到聽得到屋內的觥籌交錯之聲。於是進來喝一杯,聊聊天,便漸漸形成了習慣。但如果來訪的時間拉長,酒喝了兩杯以上,那就表示有事商量——通常都是他在葡萄園裡深思熟慮出來的,進一步發展農業合作的計劃。他從不單刀直入,總是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 “你喜歡兔子嗎?” 我太了解他了,他談的絕不可能是養在屋裡作為寵物的可愛的小白兔。更何況他說這話時,還拍著肚皮,口中咂咂有聲。 “但兔子的麻煩是,”他似乎以為我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著說道:“它們吃得太多了,像個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但還是搞不懂我們的商業利益和兔子的胃口有什麼關係? 福斯坦站起身,召我來到庭院門口,指著兩處略顯凸起的草叢說道:“你這兒有不少紫花苜蓿,兔子們就愛吃這個。秋天以前,你可以採摘三次呢。”我對本地植物的了解實在不多,還以為那塊地里長的都是當地的什麼雜草,正打算除掉呢。幸好我還沒這麼做,否則福斯坦的兔子絕不會原諒我。疏於照管的庭院竟有如此豐碩的收穫,這是我之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深恐我還不夠明白,福斯坦拿酒杯的手又向著那兩塊園子揮舞著重複說道:“兔子就愛吃紫花苜蓿。”說完,他大聲地模仿著兔子發出了各種咀嚼的聲音,直到我告訴他儘管把那些草或是苜蓿隨便采了去給他的兔子吃,他才立刻停止了那種聲響。 “好,如果你真不需要,我可就去采了。”任務順利完成了,他帶著滿意的神情和滿腹酒精,磕磕碰碰地退回到拖拉機跟前。 薰衣草和蘆筍 福斯坦在很多方面行動遲緩,但致謝報恩卻很迅速。第二天傍晚他又來了,帶來一大捆蘆筍,整整齊齊用紅白藍三色絲帶捆綁好。他的妻子安莉跟在他身後,手裡拿著一把鶴嘴鋤、一團繩子,還有一滿桶的薰衣草幼苗。這些幼苗早該分株了,安莉說,這是她的表兄剛從下阿爾卑斯山帶過來給她的,不馬上種下就要變壞了。 這種夫妻分工方式,在我們看來很不公平。福斯坦只管把繩子拉直和喝酒,由安莉揮鋤掘土,每隔約一鋤柄的距離挖一個洞。我們想幫點兒忙,卻遭到福斯坦的拒絕,“這些活安莉做慣了。”他驕傲地說。在夕陽的餘暉中不停忙碌的安莉聽了也笑著說道:“每天這麼做上八小時,晚上包你一覺睡到天亮。”才半小時,花圃便整理好了。五十棵薰衣草整齊地排列著,把兔子的食品工廠圍在中間。這些薰衣草六個月內就能長到刺猬那麼高,兩年後會長到人的膝蓋。 本來晚餐準備吃的是什麼,現在已經給拋到九霄雲外了,我們一起動手烹調起蘆筍來。一頓是吃不完的,那捆蘆筍,我兩手合圍也握不住。代表法國國旗的三色絲帶,印著福斯坦的姓名地址。他說,法國法律規定產品必須這樣標明。我們希望有一天我們種的蘆筍長大,也可以綁上自家的絲帶。 拇指粗細的蘆筍,尾部有細緻的色彩花紋。我們蘸著融化的奶油趁熱吃著新鮮的蘆筍,佐餐的是下午才出爐的本地麵包,而喝的則是山谷裡出產的葡萄釀製的紅酒。我們的一飲一食,無一不在支援著本地產業。 從敞開的門外傳來寄居在我家那對青蛙的鳴叫和遠處夜鶯悠揚的歌聲。我們一同走出屋外,迎著當空的皓月飲下今晚的最後一杯,頓時心清氣爽,飄飄欲仙。月光照亮了新種的薰衣草花圃,狗兒藉著月光在苜蓿田裡躥來躥去,搜索著野鼠的踪跡。福斯坦似乎並未陶醉於美麗的夜色,倒是觸目的苜蓿又激發了他對本職工作的思考。他說,今年夏天兔子們的伙食會很好。同時他向我們保證,到了冬天,兔肉的滋味也會格外地鮮美。我們突然發現,自己痴迷於食物的程度,已經開始不亞於法國人了。回屋後,我們居然還能把剩下的那半塊乳酪片也順手牽羊地報銷了。 劫匪們偷窺的眼睛 游泳池專家貝納帶給我們一份禮物,這會兒他正滿懷熱情地進行安裝呢。那是一把水上扶椅,還配備有一個小型飲料櫃,據說是從遙遠的美國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市弄來的。在貝納看來,邁阿密是世界游泳池用品之都。 “法國人在這方面一竅不通,”他輕蔑地說,“法國有的公司只會做充氣墊子,可是在氣墊上怎麼能喝酒呢?”他擰緊了最後一顆螺絲釘,站起來端詳這把渾身散發著邁阿密眩惑的椅子。椅子閃耀出一種泡沫膠、塑膠加上鋁合金混合而成的光彩,似乎確有獨到之處。 “你看,杯子可以安放在扶手上。你自己呢,可以舒舒服服地躺著。真是妙極了。”他將扶椅推入水中,小心翼翼地不讓水花濺濕他粉紅的襯衫和白色的長褲。 “晚上一定要記得把它收起來,”他說,“吉普賽人就要來這裡採收櫻桃了。他們可什麼都偷。” 這倒提醒了我們,房屋保險的事早該辦了。只是,工人們在牆上打了那麼多洞,我懷疑沒有哪家保險公司願意冒險為我們投保。貝納聽後,驚異地取下他的太陽眼鏡。 “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說,“除了巴黎,沃克呂茲省的盜竊率居法國第一。”他盯著我,彷彿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你應立刻尋求保護。我今天下午就派人來。人到以前,一定小心提防。” 我想,這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可是貝納好像堅信一夥劫匪正在附近窺視,只待我們一出門上村里買肉,就要猛撲過來,將屋裡洗劫一空。他說,就在上個星期,他停在自己家門口的車子居然被人用千斤頂舉了起來,把四個輪子都給卸走了。這些人簡直是卑鄙無恥。 除了惰怠,我們遲遲沒有辦保險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壓根兒就討厭跟保險公司打交道。他們通常言語含混不清,閃爍其詞,合約語焉不詳,條文艱澀難懂。但是貝納說得不錯,聽天由命絕非明智之舉。我們最終接受了忠告,擬定在這天下午,接受一位西裝革履的灰髮老人的拜訪,準備聽他故弄玄虛地告訴我們如何為冰箱也加上一把鎖。 ------------------- 更多免費TXT書請到 BBS.Aisu.cn ------------------- Aisu.cn收藏整理 防盜有術 下午五點鍾光景,一輛驕車挾著飛揚的塵土,嘎然停在我們房屋前。這人很顯然是找錯了門。他年紀輕輕,滿頭黑髮,一表人才。卻偏偏打扮成一副五十年代的薩克斯管手的模樣——一頂寬肩披風,綴著閃亮絲線,上身是灰綠襯衫,下身穿著燈籠褲,一雙深藍色鹿皮鞋配一雙藍綠色襪子。一時間,讓我油然而生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我叫法圖,保險公司業務員。”他走進屋來,步伐短促而輕快,我幾乎以為他會彈響指頭,在地板上扭動起來。我倒了杯啤酒給他,藉機努力安撫一下自己驚訝的心情。他大咧咧地坐下,翹起二郎腿,十分自然地向我展示起他那雙顏色鮮豔的襪子。 “房子真漂亮啊。”他的話語中帶有濃重的普羅旺斯口音,與衣著頗不相配,卻讓我頓感安全。此外,他說話嚴謹而有條理,問我們是不是全年都住在這裡。他說,沃克呂茲省的盜竊率高,部分原因是很多房子僅作度假別墅之用。房子若是一年有十個月空著,那……他的披風墊肩往上一聳。幹他那一行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讓你聽了會恨不得立即就住進保險箱去。 但我們常年住在這裡,顯然不必為此擔心。更何況,我們還養著狗呢。他表示這一條很好,在估算保費時,會把“有狗”的因素考慮進去。它們兇不兇?不兇的話,也許可以把它們訓練一下。他就認識一位馴狗師,能把最溫順的小乖乖狗調教成致命武器。 法圖用潔淨、纖細的手做了些筆記,同時喝完了面前的啤酒。接下來的任務是逐室查看我們的房屋。他對厚重的百葉木窗和堅實的房門表示了讚許,但卻停在一個窗洞面前咋咋有聲。那是一個抽風機孔,不過30公分見方。但他謹慎地告訴我們,現代的專業竊賊常常效法維多利亞時代的掃煙囪工人,在成人鑽不進去的地方,派遣小孩鑽進去。而在法國,大家公認寬12公分以上的洞,是屬少年竊賊的領域。如果小於12公分,則少年犯們也無能為力了。至於這標準是怎麼算出來的,法圖先生可不清楚,但他知道一定要在這裡加裝鐵條,以減少誘惑少年兒童犯罪的機率。 我在一天裡兩次聽到法圖說起,採櫻桃的工人是治安的最大隱患。他們通常來自西班牙或意大利,為了一公斤3法郎的工錢,四處飄流,今天來,明天走。謹慎一點總沒錯。我答應保持警覺,盡快給小窗裝上鐵條,並且教導我的狗兒們要表現得盡量兇惡一些。一切囑咐妥當之後,法圖頂著夕陽的餘暉離去了,車內音響沿途傳出布魯斯·斯賓斯廷(Bruce Springsteen,美國歌手)傷感的歌聲。 我們開始對採櫻桃的工人產生了可怕的想像,很想親眼一睹這些手腳靈便的惡賊們的廬山真面目。他們隨時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因為櫻桃已經絕對成熟了。近日我們吃早餐都是在面向朝陽的露台上,十幾公尺外就是一棵果實累累的老櫻桃樹。在妻子煮咖啡的當兒,我便伸手採摘櫻桃,作為一天裡的第一道餐點。成熟的櫻桃清涼多汁,果皮深紅近黑,味道甜美可口,著實不可多得。 採摘櫻桃的時節 終於有一天早晨,當聽到田野間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我們知道大規模的櫻桃採摘活動展開了。在我們的教導下,狗兒們先期跑到前面去進行調查,豎起毛髮,發出給自己壯膽的恐嚇之聲。我跟上前去,以為一定會看到黝黑奇異的一大幫人,和他們能偷慣盜的孩子。他們的身體從腰部以上都被樹葉遮住,我只看得到站在三角形木梯上、一雙雙各不相同的腳。忽然間,一張頂著草帽、棕色滿月般的大臉,從一簇枝葉間探了出來。 “嚐一口櫻桃吧。”他伸過一隻手,手指上捏著一串櫻桃。原來是福斯坦。由於外籍工人要價太高,有的居然開價五法郎一公斤,他和安莉於是決定召集親戚,自己親自出馬來採摘櫻桃。真是難以想像!我試著在腦海裡刻劃出自己站在梯子上一天辛苦工作10小時,飽受果蠅的騷擾,夜晚還要胡亂睡在穀倉或小型貨車裡的景象——頓時覺得這樣工錢實在不算太高。可是福斯坦斷然拒絕:“這簡直是大白天打劫,”他說道,“對採櫻桃的工人,你還能期望什麼呢?” 他預計一共能摘到兩噸櫻桃,然後拿去賣給艾普鎮的果醬工廠。至於相應的收益,當然也就全由自家人獲取了。 以後的幾天裡,果園中擠滿了大小胖瘦各色的採收工。一天傍晚,我開車搭了兩個工人去奔牛村。他們是澳洲來的學生,臉蛋讓太陽曬得通紅,還沾了一身櫻桃汁。兩人疲憊不堪,不停地抱怨工時太長、工作乏味,以及法國農夫小氣。 “……嗯,至少你們見識了法國的一小部分。” 我試圖安慰他們兩句。 “法國?”其中一位說:“除了熱烘烘的櫻桃樹里面長得是什麼樣子之外,我什麼也沒看到。” 他們決定立即動身回澳洲去,普羅旺斯一點也不值得他們留戀。他們不喜歡這裡的人,甚至懷疑這裡的食品有問題,因為法國啤酒喝了讓他們瀉肚子。就連風景,按照澳洲的標準,也顯得小里小氣的。基於這種判斷,他們無法相信我竟會選擇住在這裡。我設法解釋,可是我們談的好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咖啡館到了,我讓他們下車,相信他們會整晚泡在那兒思念可親的家鄉。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如此可憐的澳洲人,而聽到別人對我所喜歡的地方如此深惡痛絕,也讓我不免心情沮喪。 所幸,在貝納那裡,我的壞心情得到了緩解。他託我翻譯一位英國顧客的來信,我這次來到奔牛村他的事務所,就是要把信交給他。他開門時滿臉洋溢著笑容。 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建築師克里斯蒂安,剛剛受卡維隆的一家妓院邀請,重新規劃設計其會所。這樣的建築,當然有許多特殊的需求,例如鏡子安放的位置就很重要;一般典雅臥室中不會有的某些設備,這裡也都要齊全;浴盆使用次數會特別多,因此質量一定要無懈可擊。我幾乎可以斷言,曼尼古希先生和他的助手,屆時一定會一面調整水龍頭和盥洗設備,一面興致勃勃地看著里爾出差來此的推銷員在迴廊上追逐花枝招展的姑娘;而那位泥水匠雷蒙,那個眼中時常閃耀著堅定光芒的男子,一旦在鶯鶯燕燕中開懷作樂,恐怕將終生駐足花叢而流連忘返了。這將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啊! 不幸的是,貝納說,克里斯欽雖然認為這份工作在建築設計方面是一項值得嘗試的挑戰,但他已決定回絕了。妓院老闆娘要求在極短的時間內完工,而施工期間她還準備照常營業,這對工人們的專注能力可是一項嚴峻的考驗。此外,她還不肯付交易稅。理由是,她並沒向她的顧客們索取什麼交易稅,那她為什麼要付給別人呢?到最後,她請到的會是一群不入流的工人,潦草馬虎地做完了事。而如此一來,卡維隆妓院的新會所無疑會失去在“建築雜誌”封面上亮相的機會。這可真是太可惜了。 特殊客棧 我們開始努力適應家中永遠有客人的日子。先頭部隊已於復活節抵達,而後續部隊也一直排到十月底以前了。有些邀請,是在遙遠的冬季便發出的,那時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實際履行時的景象。現在,人們紛紛來到我們眼前:來住、來吃、來喝、來曬暖陽。洗衣店的女店員根據我們送洗的床單數量,猜測我們是做旅館生意的。我們則不禁憶起前輩居民早先提出的忠告。 早來的幾批客人,彷彿受過“做客之道”的訓練。他們自己租車,不煩勞我們日日陪伴接送。白天自行安排活動,只是與我們共進一頓晚餐。而且到了說好的日子,他們便準時打道回府。若是所有的客人都如此,我們想,這夏天將過得非常愉快。 但很快我們便發現,最大的問題在於,客人是在度假,而我們不是。我們早晨七點定時起床,他們卻通常要睡到十點、十一點。吃過早餐,遊個泳,就該吃中飯了。我們清理打掃時,他們曬日光浴,之後再睡個午覺。到傍晚,他們便活躍起來。晚餐時刻,他們進入社交活動的高潮,我們則在吃沙拉時便已打起瞌睡。我妻子天生好客,唯恐客人酒不足飯不飽,因此長時間在廚房中備辦食物。餐後,我二人便洗刷碗碟直到深夜。 喧囂的集市 星期天就不同了。每位客人都想去參觀週日集市,因此起床很早。一周裡只有這一天,客人與我們作息時間相同。在駛往索隔島(Ls1e-sur-1a-Sorgre)一家咖啡館吃早餐的20分鐘車程裡,他們睡眼朦朧,縮在車後養精蓄銳,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 這家咖啡館俯視著小河。我們在橋邊停好車,喚醒友人。他們昨晚鬧到兩點,才拖拖拉拉、吵吵嚷嚷地上床,現在明亮的日光照在他們依然睡意盎然的臉上,顯得頗為殘忍。他們把自己藏在墨鏡之後,點了大杯的咖啡。在吧台陰暗的那頭,一個警察悄悄喝著悶酒。賣彩票的男子向每位逗留在他桌邊的人保證必定中獎。廳堂裡還有兩個開了一夜車的卡車司機,青色的下巴上,鬍子亂糟糟地豎著,風捲殘雲般攻向牛排加炸薯條的早餐,一邊高喊著再給來些酒。河水的清新氣息飄進敞開的大門,屋外小河中的野鴨撥動紅掌踏著青波,等待陽台上可能掃下的麵包屑。 我們動身前往村中廣場。面色蒼白、穿著烏黑閃亮的緊身裙子的吉普賽女郎,分作兩列,把我們夾在中間,向我們兜售檸檬和長柄蒜頭,同時也沒有忘記彼此間互相嗤之以鼻。攤位沿街一字兒擺開,五彩繽紛――賣銀飾的攤子隔壁賣的是醃鱈魚,再過去,有一木桶一木桶的新鮮橄欖,手織的毛毯,肉桂,番紅花和香草,一捆一捆的曲麥,硬紙盒裡蠕動著的雜種小狗,顏色艷而不俗的運動衫,橙紅的束腹,尺碼巨大的胸罩,鄉村自製的粗麵包,深色陶罐等等,可謂應有盡有。 一個瘦高個子的塞內加爾人凌駕於市場的喧鬧,高懸起一根繩子,掛上西班牙製造的真正非洲部落皮飾,同時兜售著各種式樣的電子表。忽然一通鼓聲咚咚響起,一個戴高帽子的男人,牽著一條穿紅色夾克的狗,清清嗓子,調整著手提擴音器,把音量調到最高頻率,接著鼓聲再次響起,他伴著鼓聲高聲喊叫:“大拍賣!小羊肉!豬肉!牛肚!趕快去卡諾街,克拉薩肉店!大拍賣了啊!”他低頭查看了一眼筆記夾,又開始擺弄了一下擴音器,準備開始下一輪新的宣傳攻勢。他是這村子裡的活動廣播電台,廣播項目從生日賀詞到戲院節目,包羅萬象,同時還配合音樂效果。我很想介紹他認識廣告界的托尼。他們二人如果有幸能夠湊在一起切磋促銷技巧,場面一定十分有趣。 三個面龐棕黑、皺紋深刻的阿爾及利亞人,站在陽光下閒聊。他們倒提著許多只活雞,這是他們的午餐,雞的爪子被他們抓在手中,露出絕望的表情,彷彿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不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有人在吃東西。攤主擺出各種食品免費品嚐,有熱騰騰的小片比薩餅、粉紅色的火腿薄片、灑上香菜末的香腸,還有小塊奶油杏仁糖。這裡是節食者眼中的地獄。這時,朋友們也開始詢問我們午餐該吃點什麼。 古董交易市場 其實午餐時間還早著呢。在此之前,我們應該先去看看舊貨交易市場。那裡有很多舊貨商從普羅旺斯各家各戶的閣樓角落裡搜羅出的各式瓶瓶罐罐,從中可以了解當地歷史的演變和發展。索隔島素以古董交易聞名,車站旁有一個很大的室內古董市場,幾十個商人在那里長年設有攤位。那兒什麼東西都有,但價格都異常昂貴。不過今天早晨的陽光這麼燦爛,與其待在陰沉沉的店裡,不如逛逛擺在樹下的攤位,看一看攤放在桌上、椅上、地上,甚至是掛在樹上的陳年老貨更有一番情趣。 褪了色的水墨明信片、舊床罩,與刀具、琺瑯碎片鑲成的剃須水廣告牌、火鉗、夜壺、名牌領針和煙灰缸混為一堆,我們還發現一本泛黃的詩集和再多一條腿就會十分完美的古董椅等等,商品種類琳瑯滿目。隨著時間接近中午,商品的價格開始下跌,問價的人也變得愈有誠意起來。妻子出動的時機到來了。在討價還價這種事上,她已經接近了專業水準。她繞著一尊德拉克洛瓦(Delacroix,法國畫家)的胸像轉了很久了,老闆標價75法郎。她終於瞅准機會殺上前去。 “最便宜多少?”她問攤販。 “本來最便宜是100法郎,夫人。但現在說不上了。就快吃午餐了,50法郎賣給你吧。” 我們把“德拉克洛瓦”搬上車,讓他透過後車窗,若有所思地凝視窗外的風景,而我們加入全體法國人的行列,準備好好享受餐桌上的美好快樂時光。 群山之中的小餐館 法國人的特質中,我們最欣賞的一點,就是不管餐館多偏多遠,只要菜好,他們一定捧場。食物的品質比方便與否更為重要。為了吃一頓好飯,他們不惜咽著口水,開一個多小時的車。所以,廚藝高明的師傅即便隱居深山也一樣能發財。這天,我們選定的餐館就極其偏僻,我們第一次的登門拜訪就是靠著一份地圖摸索而去的。 畢武村(Buoux)藏匿在距奔牛村身後約10英里的叢山峻嶺之間,只能勉強算得上是個村子。村中有一座古老的村公所,與對面的一間新式電話亭相映成趣。十幾二十戶人家疏疏落落地散在村中。 “盧柏客棧”就建在山邊上,俯視空寂美麗的山谷。冬天我們初次登門的時候,總是找它不到。隨著愈走愈深入荒野,我們幾乎開始懷疑地圖是否正確。那天晚上,我們是僅有的顧客,獨對熊熊爐火,聽著窗外風聲如梭。 在5月炎熱的星期天中午再次造訪,感覺與那個陰冷的冬夜絕然不同。在通往餐館的彎曲山道上,便看到餐館門前的停車場已無處立足——有一半的位置是被三匹馬所佔據的,馬栓在一輛老舊的雪鐵龍轎車的前保險槓上。餐館的貓臥在屋頂遮陽蓬上,目光灼灼地望著隔壁空地上的幾隻雞。餐館的桌椅沿著一個開放式穀倉的牆壁排成一溜,充耳可聞廚房里傳出的填裝冰桶的聲音。 大師傅莫里斯端出四杯桃汁香檳,接著領我們去看他最新的投資。那是一輛舊敞篷馬車,裝備著木製車輪和千瘡百孔的皮座椅,看大小能載六名乘客。莫里斯打算推出一套“馬車暢遊盧貝隆”的旅遊項目,途中可享用他的精美午餐。他問我們覺得這個主意妙不妙?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他開心而帶點羞怯地笑了,轉身回到廚房。 這人的烹飪手藝是無師自通。但他無意藉此揚名立業,只希望能夠維持生意,讓他得以留在這山谷中養馬。他的餐館卓有聲譽是因為家常小菜價廉物美,沒有某些時髦餐館中那些做作花哨的東西。 我叫了一份定價110法郎的套餐。只在周日上工的年輕女招待端出一隻籐編托盤,放在桌子中央,是開胃冷盤。我們數了數,菜色共計有十四種之多。朝鮮薊花心、油炸麵粉里納沙丁、醃鱈魚加奶油、乳酪漬蘑菇、小烏賊、小洋蔥加新鮮番茄醬、芹菜拌埃及豆、冷紫殼貝等等。沉沉的托盤上還擺了厚厚的肉餡餅、酸黃瓜、橄欖油調味醬及漬辣椒。麵包皮烤得酥脆,冰桶里鎮著白葡萄酒,還有一瓶“教皇城堡牌”的好酒傲立在旁。 其他的顧客都是法國人,多數來自鄰近村落,穿著整潔的周日外出服。也有一兩對夫妻服飾光鮮出眾,一看便知是城里人。角落裡有一張大桌,一家祖孫三代互相勸食,用過的餐盤堆放成山。一個才6歲的孩子顯然是極具潛質的美食人才。他大聲品評著說,這裡的餡餅比家裡的好吃,還要求祖母讓嚐一口新鮮的葡萄酒。他們帶來的狗則耐心守候在這孩子身邊——天底下所有的狗都知道,孩子丟下的食物總是比大人多。 第一道主菜上來了,玫瑰色的小羊排,用整瓣大蒜調味,配上嫩綠的豌豆,金黃色的馬鈴薯和洋蔥圈。 “教皇城堡”這時候傾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欲醉。正如莫里斯所說,“這傢伙後勁很大”。我們決定取消下午原定的活動,回家去泡游泳池。誰可以享用貝納的水上浮椅呢?先丟個銅板來決定吧。 乳酪產自鄰村巴農(Banon),在葡萄葉的包裹下濕潤而鮮嫩。接下來就是甜點,檸檬果凍、巧克力蛋糕和奶油卷,三種不同口味、不同內容的甜食裝滿了一盤子。還有咖啡,再加上一杯吉恭達(Gigondas)產的葡萄汁。一陣滿足的嘆息之後,我們的朋友提出這樣的疑問:全世界還有什麼地方,你可以在這樣輕鬆愉快的環境下吃到這麼好的東西?也許在意大利!但其他的地方就難了。他們早習慣了倫敦的生活,習慣了倫敦那些過度裝潢的餐廳,和餐廳裡少數的幾樣主菜,以及離譜的價格。他們說,在倫敦的五月廣場餐廳(Mayfair)吃一碗麵,比我們剛才這一整頓大餐還要貴。為什麼在倫敦想要吃得好又吃得便宜就這麼難呢?在一陣茶餘飯後的七嘴八舌之後,我們的爭論有了結果:英國人不像法國人這麼頻繁地下館子。因此每下一次館子,他們不只要食物,也要體面。他們會叫整瓶整瓶不同類型的酒,還要用水碗清洗手指。倫敦人還喜歡點像短篇小說一樣冗長的菜單,之後,忍著心頭的劇痛支付昂貴的賬單,以便在日後向人吹噓。 莫里斯過來問我們是否喜歡他做的菜,順手撕下一張紙,坐下來算賬。 “總共是這個數, ”他把紙條推過來,650法郎出頭。若是在倫敦,兩個人吃一頓像樣的午餐就要這個價錢。一位朋友問他,是否想過搬去交通比較方便的地方,例如亞維依,甚至梅納村?他搖搖頭說:“這裡很好,我要的東西這裡都有。”他的計劃是待在這裡,再燒上25年的菜。我們也祝福他身體健康,希望25年後仍能蹣跚前來,享受他的烹調手藝。 回家的路上,我們注意到,美食加上週日,讓法國的機車斗士們也沉靜下來。腹內充實,又值假日,他們閒閒散散,不再打算橫衝直撞了。他們會在途中停車,走到樹叢裡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活動活動筋骨,甚至會對過往的車輛友善地點頭招呼。明天一早,他們會再度拿出神風特攻隊的精神,殺上路面。但今天是星期天,在普羅旺斯,這時的人生是用來品味的。 六月 穿襪子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已經成為了遙遠的回憶。手錶躺在抽屜裡也很久了,我發覺,憑著庭院中樹影的位置,我大致可以估算出時間。但至於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記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感覺自己屍體變成安分守已、無欲無求的院中蔬菜了。 愛心的奉獻與美酒的饋贈 本地的廣告業呈現出一派繁榮昌盛的景象。任何車輛,只要停留在市場附近超過五分鐘,當地的廣告人們便會將各種各樣的宣傳單一疊疊壓在你汽車的雨刷下。我們每次回到車上,都會收到琳瑯滿目的各色消息――諸如,某處即將開業大吉,某處出現了不可錯過的大好機會,某處餐廳再次大特價,中間赫然還夾雜著色情服務的招貼單。 其中有一個消息說,卡維隆即將舉辦一場手風琴比賽。比賽中,將穿插“性感女郎的脫衣舞表演(出場12次)”,以取悅嘉賓。一家超級市場紅紅火火地展開了“豬肉週”活動,宣稱豬身上每一個可以食用的部分,都將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超低價甩賣。除此之外,還有滾球比賽、舞會、自行車競賽、犬類展、爆竹展和樂器演奏的宣傳單,以及迪斯科舞場聘專人主持節目的招聘啟示。一位據說是會煉金、能透視的法諾利夫人,邀你參加她的法會,號稱包你滿意而歸。夏娃姑娘形容自己美味可口,正等著與你的浪漫約會;而露絲小姐宣稱,她通過電話就能滿足你所有的遐想——而這項服務,露絲小姐得意地補充說,在馬賽已經遭到當局的嚴令禁止。 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一張極不尋常的充滿絕望和緊急口吻的傳單,索取的不是我們的錢,而是我們的血液。 污臟的傳單上講述了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他正準備到美國去動大手術,但在入院以前,他需要不間斷地輸血,才能保住幼小的生命。傳單上醒目地寫著:“急需大量鮮血。”捐血站將於次日晨八時,在葛氏村(Gordes)的村公所設立。 當我們在第二天早晨八點半抵達時,村公所裡已經人滿為患。十幾張床沿著牆壁擺放著,上面躺滿了人。從床上高吊的腳判斷,當地各個階層的人士都出動了――穿大號涼鞋的是小店的店主,穿高跟鞋的是年輕的女士,穿帆布短靴的是農夫,穿拖鞋的則是他們的妻子。年長的婦女一手緊抓菜籃,另一隻手則一張一弛地壓縮血液流入旁邊的塑膠袋。大家一邊輸血,一邊激烈地爭論著誰的血最濃、顏色最深、最富有營養。 我們按照規矩,在一旁排隊等待做血液檢查。排在我們前面的是個矮胖的紅鼻子老頭兒,戴著一頂破舊的帽子,穿著一身工作服,饒有興趣地看著護士徒勞地與他拇指上的硬皮進行著搏鬥。 “要不要我找個殺豬的來?”他問道。護士一咬牙,奮力地再次舉起手中的針頭。 “媽的!”伴隨著老頭一聲慘叫,一滴圓鼓鼓的血珠出現了,護士迅速地導入試管,再加上一些液體,上下猛力搖動起來。一會兒,她的眼光從試管上向下望來,帶著一股不屑的神色。 “您是怎麼來的?”她問老頭。 老頭放下在口中吮吸的拇指,答道:“騎腳踏車啊。從安貝村(LesAnberts)一路騎過來的。”護士嗤之以鼻地說道:“您路上沒摔跟頭可真奇怪了,”她收回目光看著試管:“您喝醉了,知道嗎?” “不可能,”老頭說:“也許早餐喝的一點點酒讓我的鼻頭有點紅。早就習慣了,那算得上什麼。再說了,” 他拿染血的大拇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加一點酒精,能讓血球密度更高。” 顯然,護士沒有買他的賬。她請這老人再去喝點東西,這次是喝咖啡,要是能緩過來的話,正午以前再回來。他嘴裡嘟嘟囔囔著,搖搖晃晃地走了。受傷的大拇指舉在身前,像一面戰旗在迎風招展。 我們刺過手指,證明神智清醒,然後被帶到床位前。血管與血袋相連,我們按照程序握緊和放鬆拳頭。大廳裡洋溢著談笑之聲,平常在街上擦肩而過、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這時由於奉獻精神的影響,忽然間成了好朋友。或許,這也與大廳盡頭那個酒吧台多少有點關係。 在英國,捐一大袋血得到的報償也就是一杯茶、一片餅乾。可是在這兒,針管一取出,我們就給帶到一張有義工提供服務的長桌旁。要來點兒什麼?咖啡?巧克力?牛角麵包?奶油蛋捲?火腿三明治?大蒜香腸?還是葡萄酒?多吃點!多喝點!好補充那些失去的血!把腸胃填飽!年輕的男護士忙著拔酒瓶塞,穿白長袍的主任醫師則祝我們胃口大開。從吧台後面逐漸增高的空酒瓶看來,這場捐血運動不論在醫療上還是在社交上,都大獲成功。 許多天之後,郵差送來一份官方辦的捐血雜誌《血球》,說那天早晨在葛氏村捐募到好幾百公斤的血。但另一個我感興趣的數字——那天喝掉了多少公斤的酒,雜誌上卻隻字未提。或許是被留作醫學界內部參考之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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