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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

殺夫 李昂 7453 2018-03-20
鹿城始自七月初一到八月曆時一個月的普渡,由於每個地區普渡的時間分散,殺豬者在七月里相較於舊曆年或天公生,不見得特別繁忙。當然,有些地區,像普十三的金盛巷或普初九的興化媽祖宮,地處鹿城的市鎮中心,是一般所稱的“街上”,街上的人們在鎮裡擁有店面,鎮郊還有田可收租,生活自非靠海的陳厝莊或鎮郊“草地”可比擬,花費在普渡的祭拜,也很可觀,殺豬者在那幾天,自有一番忙碌。 十七普陳跨這一天,豬灶雖不曾排一對待宰的豬仔。仍較往常多捆來幾條肥豬,幫工與負責清洗工作的女人們,都有著今天得手腳快些的準備,盡快要先殺好幾頭豬仔運出去,才不至誤了清晨陳著莊人趕早來買供品的時間。 時候已不早,卻不見陳江水到來,幫工們紛紛笑罵“有了牽手起不來”,手腳也不曾閒著,先行將待宰的幾頭豬仔捆綁好側放在V字型的台口上,女人們早燒好一大鍋滾燙的熱水,一切俱準備就緒等待陳江水到來。

天濛濛要大亮了陳江水才趕到,已略遲了些,陳江水顧不得去換上橡皮鞋,在笑罵的怨怪中趕上第一台豬灶V型的台口,不見他怎麼出手,一條四五百斤重的大豬慘切的咿哦長叫一聲,渾身起一陣抖顫與痙攣。 俟陳江水的手一離開,側著平躺的豬仔頭也側向一旁,因而足足有小碗口粗的血柱,向上噴得併不高,只有七八寸高光景,但血量極多,冒著泡沫洶湧出來。早有婦人拿器皿來盛裝,不過仍有部分血液潑濺出來,特別是號叫的豬仔盡力掙扎時,常使血液噴灑沾染平台。直到大量的血液湧流出,一兩分鐘後,掙扎與號叫已變得十分微弱,幫工這才將豬仔從平台上拉起,推往地下,豬仔躺在地上,還一陣陣抽搐,血也從喉處缺口陣陣溢出,染得四周一片猩紅。 這就是陳江水的時刻了,當尖刀抽離,血液冒出,懷藏的是一份至高的滿足,就像在高速沖擊的速度下,將體內奔流的一股熱流,化作濃稠黏液,噴灑入女性陰暗的最深處,對陳江水來說,那飛暴出來的血液與精液,原具有幾近相同的快感作用。

只於陳厝莊普渡那早上,陳江水看著噴灑開來的點滴猩紅血液,不能自已的要一再想到的卻是床板上鐵褐色的點點血塊,無名的憤怒與一種清冷的恐懼,使陳江水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絕非不在意女人的經血會觸男人霉頭這種說法,待別乾的是這種刀子見紅的行業,討個好彩頭比什麼都重要,陳江水在心中喃喃的咒罵,有些不能輕易原諒自己的大意,嘴裡輕念著:笨,幹,真笨,幹。 而豬灶的工作仍火速的在繼續,一俟豬仔被推倒在地,女人們早一擁而上,將歃過血的豬仔拖到水井邊,從井裡打來水沖刷豬仔全身,再推到一池滾水中去毛。燒水處在水井對面的另一端,一口磚砌的大灶柴火不斷,灶上的巨鑊裡,滾燙的水不斷被汲出,再加入冷水。 至於陳江水,雖然心口中腫脹滿無名的怒意,也在拔出尖刀後,本能的走高到下一台豬灶。另一批幫手們,已將一頭豬仔,穩穩的按住在另一個V字型的檯面上,等候陳江水上來。於是,同樣的事情再次重複。

如此重複再重複,陳江水使盡氣力穩住手中的尖刀,也逐漸進入工作中,猛然一停下來,陳江水才發現早為台上一連十來隻豬仔放過血。回過頭來,第一隻放血的豬仔已去毛洗淨,後腿被鎖在V型台前上方的鐵環內,倒吊著等他去開膛。 通常陳江水這才開口同幫手們扯些女人們的笑話,一面走上前去,閒閒舉起手上的刀,沒入豬仔胸膛,一刀直劃下來,豁然一聲,豬仔肚膛齊開,不見血液,但見灰白色的肚腸齊往外擠湧。幫手們這才上來,很快將一整副內臟、腸肚掏出,再將倒掛的豬仔取下,這時豬仔的嘴內與喉頭,還會有濃紅的血液滲出。 這情形在陳厝普渡的早上有了改變。由於來得較遲,陳江水不曾再談女人,看來似乎更專注的來開膛,可是一刀下去,刀口不夠深,竟然沒穿透肌肉,只有再補上一刀,而切口已不整齊。這情形極為少有,往常偶有這種現象,陳江水會呸的一聲朝地上吐口口水,狠聲咒罵是什麼觸了他霉頭。普渡那早晨,陳江水連連失誤,有時刀口劃得太深,甚且傷及腸、臟,陳江水都不曾出聲。

“昨天晚上工作太多啦!”一個也能操刀的幫手笑著揶揄。 “要不要我來?” 陳江水搖搖頭仍不開口,只神色凝重的集中氣力去對付手上的豬刀,握刀的手由於緊握出力,微微的顫抖起來。 接連失誤幾次後,陳江水感到雙手慢慢沉穩下來,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整個胳膊到手腕氣又順了,抬手一揮,尖刀劃過,整個豬腹像拉拉鍊般的自脖頸處嘩的一聲打開,分毫無誤。 陳江水站定,這才咧咧嘴笑了,朝地上重重的呸吐出一口口水,閃掠過心中是清晨一床板上的褐色經血,陳江水眉頭一皺,呸呸再連吐好幾口口水。 再接下去的工作就十分輕易了,已開膛的豬隻被移到一個小房間,仍然兩隻後腿被索鍵在鐵環裡倒吊,負責打印的人這時會趨前,以滾筒滾上一排排紫青色的印記,豬頭中央當然也不忘打上記號,打印完畢,幫工則以一把尖利的大豬刀,順著頸骨,幾刀將一顆豬頭切割下來。

肚腹被切開的豬仔可以攤開趴在人力車的車板上,連同頭與內臟由內鋪載走,怎樣連皮帶骨或精挑瘦肉的賣給顧客,則端看賣肉屠夫的手藝了。 陳後莊普渡那早晨,由於趕著讓豬隻出門,陳江水也到小房間裡幫忙切下豬頭。正順著頸骨隙縫一刀砍下一個肥碩的大豬頭,陳江水突然朝站在身旁一個矮小的中年男人道: “阿扁,這只你的,有否給人定了?” 被喚作阿扁的男人搖搖頭。 “那豬頭算我的。”陳江水說。 “行啦,老價錢。”阿扁一巴掌拍向陳江水的肩。 “要不今天普渡,豬頭作三牲,價格好咧。” 用麻繩穿過豬嘴再牢牢的捆住豬頭,陳江水拎著繩子一端走出豬灶,太陽已高高升起,又是個萬里無雲的盛夏晴天,陽光金光閃閃的當天當頭潑灑下來,映照豬灶旁已開始結穗變黃的稻田柔亮的一層淡金。有微微的風從空曠的田野四方吹來,軟軟的已略有暖意。

顯然又將是鬱熱的一天,陳江水走在小路中,兩旁高長的竹子在風翻過葉間時悉索作響,一時間,陳江水竟不知要該往何處,只有傍著一株碗口粗的綠竹站定。 這時辰除了回家面對林市那張長臉,始終躲閃的眼神與驚惶的神情,又有哪裡可去,陳江水債問的想,而後,一個念頭極自然的潛回心中,陳江水想到金花,還有金花那睡熱的隔夜被窩。 從豬灶到“後車路”,有一條蜿蜒在稻田中的小路可通達,走來也不過十分鍾光景。被命名為“後車路”的這地區,是一條大巷道的後街,一長排兩旁各有十來間屋舍,大多是平矮的木板房子,僅有一幢兩層樓的木造閣樓,是前清的建築,喚名“風月樓”,二樓陽台處的“美人靠”,一長列突出凌空的座椅,靠背以優雅的彎曲弧度向外伸張,黃昏時候,眾多妓女靠坐在這“美人靠”上,頻頻向下面行過的恩客飛眼風,曾為鹿城盛傳一時的盛事與趣談。當然據說,那時候的妓女能詩善畫,還彈得一手好琴瑟,她們或以藝待人,賣笑不賣身,被喚名為藝旦。

現在歷經一長段時間,“美人靠”久不修護,只剩幾根橫斜的殘木,沒有人膽敢再靠近,“美人靠”再只能聞其名。甚且“風月樓”,少去當年能彈擅歌的藝旦,文人雅士或巨商富賈不再聚集,整幢閣樓已相當殘舊。一方據說是出自某個有功名文士的匾額“事關風月”,斜斜的掛在入口處,泥金的草書體字,因著老舊與塵埃,也不再飛揚。 卻不論如何,“風月樓”仍有“後車路”較體面的女人,所謂較體面不過年紀輕些、樣子周正些,這些女人絕無她們的前清先輩能詩善畫,也不可能只賣笑不賣身,因而,和其他“後車路”女人一樣,她們也被鹿城人叫作“攢食查某”。 對陳江水來說,過去謂為奇談的文人雅士嫖妓,根本毫無意義,“風月樓”曾有怎樣的雅事,絕對不如把女人壓在下面實在,再有要求,最好是能恣意狂叫。而陳江水以為,“風月樓”那些年輕的查某,是不會懂得這些的。

所以陳江水選擇了“來春閣”,特別是金花的熱被窩,雖一再被殺豬的同伴嘲笑為認個老母要奶吃,陳江水多年來仍大多數時候來找金花,久了後,整條“後車路”的女人們都知道,陳江水專愛金花那口騷叫聲。 那陳厝莊普渡的早晨,陳江水踏入“後車路”,舊有的繁華現在僅存的這條石路,整個路面都由一條條長三四尺寬一尺多的灰麻石,一長兩短的錯落排成簡單的圖樣。石板路面總不泥濘,恩客們永遠可以來去匆匆。 陳江水來到“來春閣”,陳舊的兩扇木板門依舊緊閉,有一陣子沒來,恍惚的竟有些生疏,但也說不上為什麼,倒是查某們不知輪換過幾回,老娼頭是否還在,都還難說呢! 金花如果還留下來,照例該住在右邊靠路旁房間。陳江水舉起手,在長條木板排列組成的窗板上重重擂打幾下,一面出聲呼喚:

“金花,金花開門,是我。” 每當金花有客人留宿,老娼頭會來開門,照例一面賠笑臉一面笑罵:大清早吵人睡眠。如沒客人,金花會自己起來,閒閒披上件大祹衫,嫌扣拌扣太麻煩,一手扯過衣襟在領口處拉合,一手拉開門閂透過半開的門縫先瞧人。 陳江水等一會,不見人來開門,心中開始發急,舉起手再要擂窗板,門啊一聲開了,陳江水大步踏上前,屋內十分陰暗,外面光耀的夏日七月陽光透進也只能勉強照明,陳江水看到因雙手拉門,一件大祹衫只斜斜披在肩背上的女體,胸前一對豐大、向肚臍處下垂的乳房,使他立即辨認出是金花。 “金花,是我。” 陳江水急促的說,一踏進門即動手去摸捏那對垂長碩大的乳房。女人坦然的站著,沒有逢迎,也未曾退縮,直到有一會陳江水松放手,才在前引導的走向房內。

女人在一間狹小的、六六尺寬的房裡扭亮了一個小燈泡,昏暗的光亮下可見一張木板床和床邊一把竹椅。床上一條白色底有絳紅色被頭的被單,白色部分十分污穢已成近乎灰黑色,還沾有斑斑深色點印。女人一腳跨上不高的床,順勢扯下披著的大祹衫,仰躺下來拉住被單蓋著肚腹,一面平緩的說: “夏天貪涼,睡了又怕涼著。” 女人的聲調顯較粗重,話音也是鹿城郊區的草地口音,有許多上揚的尾音。 陳江水在牆上一枚長釘上仔仔細細將綁豬頭的麻繩套好,再幾下除盡身上的衣物,毛茸茸一條肥重的身子爬上床傍著金花身邊躺下,也拉來被單一角罩住下部肢體。女人俟陳江水躺好,才又接續說道: “你好久沒來。”稍一頓,仍平平說,“有牽手就不來了。” 陳江水沒有接話,將女人平躺的身子扳過來向他,整個臉面緊緊貼上女人肥碩的一對大奶間,深深吸幾口氣,晨間被叫醒的女人身上仍有著一股甜暖的身體與被窩的氣息,是一種夜裡的暖意。陳江水將頭在那對大奶間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說聲:我要先睡一下,果真沉沉立即入睡。 女人安靜的睜眼側躺著,她有張寬大的臉,大眼厚唇開朗的佈置在平闊的臉面上,乍看有幾分魯鈍,但自有一份懶怠的甜膩——這或多少與她的職業有關。她的身體強壯,是勞動過的草地婦女體型,還有一雙硬大的手,這些年來由於不再勞動,加上年齡,整個身體松肥了起來,但肥重中仍留有過往工作支架起來的強健,因而變得十分安適,皮膚依舊是原有的日曬成的棕褐色,整個身體像一片秋收後浸過水的農田。 她睜眼躺著一會,看陳江水熟熟睡著,一時不會醒來,早晨的“後車路”十分安靜,連叫喚的小販呼喝聲都可聽見,房裡的空氣濁重但溫暖,女人閉上眼睛,不一會也再睡去,還低低的發出鼾呼聲。 也不知有多久,女人感到陳江水在胸口處挪動,尚未完全醒來即以為陳江水要她,翻過身,陳江水卻未有動靜,只聽得他歡快的說: “睡得真舒暢,補回來好幾眠沒睡好。” 女人仍閉著眼睛沒有接話。等陳江水不曾上來,才出口問: “你不要啊?” “早上乾我女人,幹到一身月經。”陳江水鬱悶的說。 女人吃吃的笑了起來。 “著猴,這麼猴急。也難怪,聽你們陳厝來的人說,你牽手真行,每回都爽得唉唉直叫,三里外的人都聽得見。” “哪有你會叫。”陳江水性起的涎著臉湊上前去。 “還不是裝的。”女人爽朗的喝喝大笑起來,露出一口健壯的潔白牙齒。 “你那麼久沒來,好久沒叫,現在大概叫不出來了。” “三八查某。”陳江水低低的、溫和的說。 兩人躺著有一會沒說話,然後,女人才又漫不經心不在意的說: “我快不要做了。” “嗯?” “我婆婆要我回去,說過繼我大伯的尾子給我。” “你答應了?”陳江水性急的撐坐起半個身子,“他們要的還不是你手頭的錢。” “我知道。”女人聲音中了無詫異,“但是我這樣下去也沒個收尾。到四五十歲作個老娼頭,迫別的查某賣來給我吃喝……” 女人沒有說下去,陳江水也不接話,然後,陳江水突然問: “你囗死後,他們過去那款迫你出來,你還敢回去?” “那是因為我沒生小孩。”女人伸出一隻手憐惜的撫摸著肚皮,“不知怎樣這個肚腹就是生不出一隻蟑螂。” “金花,”陳江水憂慮的說,“回去要下田,你吃得了苦?” 女人動一動腳趾,她有一雙常年踩在泥土地裡、腳趾頭一個個遠遠分開的大腳掌。 “我最近很會眠夢,夢見家裡的豬母生了二十五隻豬仔,沒乳可吃,都向我跑來,我去問龍山寺的觀音菩薩,廟公替我解說,說是我婆婆伊們這幾冬收成不好,像那些豬仔,在跟我要東西吃。” 女人絮絮的說,到個段落,才再想到陳江水的問話,轉接道: “辛苦也比在這裡好。” “這樣也好,才有個收尾。”陳江水略一想,“不過,錢要抓緊,不要忘了當年怎樣被逼出門。” “我會啦!”女人綻開一個粲然的、沒什麼心思的笑。 “哪個時候回去?” “我婆婆前幾天來拿錢,要我就回去,我想多做一陣,最近剛調來一團兵,生意好得很。” “以後聽不到你叫啦。”陳江水一拍女人圓肥的屁股。 “你來我莊里找我。” “三八查某。”陳江水笑罵。 兩人相對大笑起來。 並躺在床上,陳江水聽女人講她婆婆怎樣拿她的錢買下一隻豬母,最近就要生了,生下來小豬再養大,他們就會有一點錢,她原先也存了些,可以去贖幾分地回來,有地又有豬,就不怕挨餓了。然後,女人突然想到的隨口加道: “以後要殺豬,就來找你幫忙。” 陳江水喝喝大笑了一陣。 “偷宰豬,你不怕抓去關?” “我自己的豬怎麼算偷宰?”女人理直的說。 “查某人,不辨世事。” 陳江水帶教訓的口吻說,然後,同女人仔細的解釋殺豬要如何打印上稅種種。儘管陳江水顯然在炫耀他的專門知聞,女人也知道這點,仍沒什麼在意的傾聽,她大的、但灰黯浮腫的眼睛定定的看著前方,卻不注視什麼。她在陳江水敘述的段落裡也會插上一兩句:“噢,這樣”,也還是鬧鬧的語意。 但當陳江水講完,女人敏捷的反駁: “我自己的豬殺來吃,吃不完分給厝邊親戚,還要打稅,哪有天理?” “幹,就是這樣。”陳江水一把摟住女人的腰,“還好打印不是納到我的錢,要不然,幹,我才不放伊幹休。” 陳江水說著,不知怎的就憤怒了起來,他感到一陣急氣直衝往腦門,兩旁太陽穴劈劈啪啪跳動,他陷在肉裡的眼睛閃著光。 “金花,我跟你講實在的,以後有人對你敢怎樣,你來豬灶找我,我豬刀拿來讓伊好看。” “我會啦。”女人溫和的、平緩的說,將臉頰貼著男人的臉。 “你不要這樣,好像要殺豬似的。” “我知啦,每回氣一起來就是這款。” 陳江水無助、軟弱的說。適才那突地昂揚起,集中精力要去攻擊的亢奮已消退下去,一種抑鬱的、平漠的荒蕪使陳江水開始說: “不但殺豬要打稅,撿豬糞也要給人管。” 女人不經心的哼一聲。 “我五歲就出去撿豬糞;背的竹簍快要有我那麼高,阿媽每次都摟著我哭,她自己還要替人家磨豆腐。” “這樣啊!”女人說。但她顯然經常聽到這類敘述,不曾有同情,只默默安靜的傾聽。 “有一次運氣很好,豬糞很多,小孩子也不知道太重會背不回家,撿滿滿一竹簍,背上身就摔倒,又不甘心拿掉些,只有用拖的,拖到半路,被兩個小孩打了一頓,竹簍也被搶走。” “嗯。”女人輕輕出聲。 “阿媽半夜要去磨豆腐,晚上還趕替我編竹簍,那時候我七八歲,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打回來。” “你真的做了?”女人嘰嘰咕咕的笑起來,雖然早知道結果,仍不禁興起的追問。 “當然。我進豬灶,有一班兄弟後,我也攔在路上,把伊們捧一頓,阿甘伯的兒子被揍得躺了好幾天。阿春的兒子比較輕,但眼睛差一點被打出來。” “不要這樣嘛。”女人莊肅的說,“觀音菩薩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伊們被我打,就是惡有惡報。”陳江水打斷女人的話。 女人噗嗤一笑。 “我就是說不贏你,不過,聽人說凡事要存個底留個後步呢!” 陳江水無可置否的點點頭。 “我比較喜歡聽你講賣土豆的那一段。”女人推一推男人肥重的肩膀,“說來聽聽嘛。” 陳江水微些赧然,但還是說: “我小時候也去賣土豆,我阿媽把帶皮的土豆煮熟,放在籃子裡讓我四處去賣。有一年不知為什麼,連連下了好久的雨,我賣了很多土豆,就是……” “就是小孩不能出去玩,在家里四處跑,大人買土豆騙騙小孩。”女人替代的說。 陳江水陰沉的一笑。 “你都記得還要我講。” “我喜歡聽。”女人張大眼睛望向屋子一角,“那些兵來,都講很奇怪的事情給我聽。” “什麼事情?” “怎樣玩耍人家的查某。”女人又回复她的不經心,“你還沒有講水淹到胸脯那一次。” 陳江水順從的、和緩的說: “有一回雨下得很大,很快就淹大水,城隍宮附近水先是到膝蓋,我籃裡還有一些土豆,怕賣不完會黏,就再去賣,沒想到水一直漲上來,一下就漲到胸脯,我差點被水流走,還好附近有一株大榕樹,趕快爬到樹上。” “你的籃子和土豆呢?”女人問。 陳江水喝喝的笑了起來: “哪還記得。” 女人沒有立即接話,有一會才又突然想起似的說: “我們草地人,沒得吃好穿好,不過我小時候,我們家一碗蕃薯稀飯吃是有的。” 陳江水的臉面陰暗了下來,不再接口,兩人並躺在床上,屋外斷續傳來小販的吆喝聲——一個尖高的老年男人聲音特別出眾,拉得又直又長的音調呼喚:豆——花,杏——仁茶,咿咿啞啞的直召喚過去,鄰室房間也開始有人語、開門、東西碰撞聲。陳江水啊的打了個長呵欠,伸一伸腰,從床上坐起來。 “要走了。”他說。 女人忙也起身,從竹椅上拿來衣褲,陳江水接過,套上一條黑色寬腳的本島褲,再披上一件洗得灰藍色的青布對襟短衣,也不扣上拌扣,腆出個油鼓鼓的大肚子。 女人這時早從釘上取下麻繩綁的豬頭,唉喲叫了一聲好重,什麼也沒說的遞給陳江水。女人那般平和自然。絕不以為帶來的豬頭是給她的認命,使陳江水有些訕訕,不免解釋: “這是拜普渡公的,下次來再帶肉給你。” 女人點點頭,沒有說什麼,甚至陳江水從腰間拿出一把錢給她,仍不曾開口。房內鬱鬱的因日午而有著沉悶的熱氣,女人這回沒披上大祹衫,全身赤裸的站著,臉上全無脂粉,她叉開雙腿,微挺出肚子的站著,看來只像個倦怠的、肥重的、粗大的草地婦女。 陳江水一出屋外,反射在石板上的陽光白色耀亮,直刺眼睛,“幹!”陳江水瞇著雙眼喃喃咒罵,拎著豬頭,不怎麼看路都可熟悉的搖搖晃晃走出“後車路”。 回得家中,林市瘦小的身子蜷縮在床上,一身灰布衣裳看來像一堆破爛,只有兩頰高腫,猩紅紅的一片,乍看還以為是對肥腴的下顎。她的神色慌恐,而且好似十分痛苦,飯菜卻已整齊的擺在桌上,陳江水不曾搭睬,自顧坐下吃飯。 猛一抬眼,桌上赫然又是昨夜那對豬腳,陳江水筷子一摔正想罵出口,已經切成小塊用醬油煮過的豬腳看來只像一碗帶皮的豬肉,了無昨夜拿來祭拜的豬腳形狀。陳江水拾起筷子,匆匆吃過飯,大步向外走時才丟下一句話: “豬頭是要拜普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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