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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殺夫 李昂 5699 2018-03-20
幾近乎位於陳厝中心,在陳府五王爺廟右側後方的這口井,一直有著許多怪異的傳說。這口內圓外八角形的井,井口高地約有三四尺高,紅磚砌成的井牆由於時間的積累與潮濕,終日泛著一種水濕的沉紅顏色,井牆根接地面處,長滿茂盛的濕綠青苔,陰濕膩膩,近井口處雖經常使用,磨得十分光潔,仍是滑溜異常,水溫濕的一靠上去,就彷若不由自主的會朝井內溜下去。 有關這口井,最近且最為盛行的一項傳說,是一名名叫菊娘的丫環在此投井自盡。投井的原因眾說紛紜,會自盡不外受不了迫害,總之,這名沉冤的丫環死後,開始在鄰近顯靈。 深夜路過的人們在清明的月光下,看到菊娘坐在井口上,對著井中身影梳妝;或者看到菊娘披散一頭長發,在井邊徘徊哀嘆,久久不離去。不論菊娘如何顯靈,看到的人總形容她是個哀怨的美麗女鬼,並不是七孔流血的長舌厲鬼。

而許多年過去,陸續的仍有人傳說在井邊看到菊娘。因而一個晴朗的三月天,鹿城少有的不刮風日子裡,天是朗靜的明麗,陽光輕撫的照耀著,阿罔官和林市來這口井汲水洗衣服,阿罔官還不忘同林市說: “井就在王爺廟身旁,是王爺的轄區,鬼魂也可以顯靈,可見王爺多靈聖,給冤屈的人有說話的機會呢!” 抱一塊洗衣板和一竹籃衣服的林市,聽後稍略尋找,即看到顯露於榕樹林葉中的王爺廟側角,向上彎翹的燕尾,以一個飛揚的弧度,伸向無盡的晴朗藍天,而輕微的風,帶動絲絲的白雲輕漫飛飄。 “是啊!”林市心裡想,“王爺都肯讓鬼魂顯靈,說出冤屈。” 林市心中也相信,那鬼魂,在顯靈後,終是伸張了不幸,因而懷著敬畏的在井邊找到一個角落,安置好洗衣板和衣服。到井邊汲水時,望向深不見底的井中深淵,不覺在嘴裡誦禱了一句:

“菊娘,你有靈有顯,請保佑我。” 說後倒微略不安,四下望眼井邊洗衣服的女人們,並沒人注意到她,才提了從井裡汲起的滿滿一桶水快步走開。 已是上午八九點時分,井邊並不擁擠,趕早得下田或出海的女人,天濛濛亮就來洗過衣服,現時在井邊的,大多年齡不小,她們或替代家中勞動的年輕女人做家事,或來洗自己隨身幾件衣物,間雜的,也有幾個洗衣婦,一早收齊了各家衣服,得一直洗到近午。 雖然人不是太多,但以這口水井為中心,周圍七八尺方圓內鋪著灰麻石的井邊,仍不甚有空閒的堆著衣服、洗衣板和水桶。這地方原有的排水溝道,經過一早晨的使用,已有些照管不過來,本是要讓用過的水先流向低窪處,再聚流到近旁一條水溝,這時已有好些處水流積聚的死角,浸泡著公地地區積累的雜什物件:或是一條殘破的內褲,或是一雙穿壞的木屐,泡得發脹,也泛著水旁特有的沼氣與陰濕,在煦和的春日藍天下,仍蒸鬱著一股沉沉的悶氣。

井邊的女人們,大都已有年齡,又在工作中,穿著的自是顏色沉暗的舊衣服,她們低著頭咬住牙,奮力搓洗衣服,要不就是洗衣棒打得震天價響。偶爾一兩個近旁玩耍的小孩,湊過來嬉鬧,總會被大聲的斥嚇走開。女人間也不是那麼沉靜,彼此間也常會有一兩句低語,傳過一個什麼消息,會引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而不論何時,女人們始終會謹慎的豎著耳朵,等待任何風吹草動,對她們來說,誤失任何消息,絕不是件光彩的事。 最有趣的片刻,在一天中總會到來,那是她們當中來一兩個愛排事理的上年紀女人,女人們這時便會小心翼翼的仔細傾聽,再笑著咬住耳朵傳一兩句漏聽的話,加幾句評語或意見。特別出奇處,眾人齊停下手中工作,嘰嘰咕咕的大笑,這情形也是有的。

阿罔官無疑也是這類帶來笑談的人物。 她有許多積極的作為,比如她會從某個婦人手中,搶過一件沾染經血的衣褲,朝上一揚,帶鄙夷的撒著嘴說: “這也好意思拿出來給她阿嫂洗,哪有這款小姑仔。” 阿罔官幾乎全知道哪家裡誰得替誰洗衣服。或者是當她看到鄰近的洗衣婦,正洗到一件帶血色排出物的男人內褲時,她會搖搖頭,極正義帶批判的說: “到哪裡去玩成這個樣子,不知節制,得告訴他阿母。” 旁邊的人也許帶笑接一句: “這種事,告訴他女人不就好。” 原說話的阿罔官嘴快的不屑說: “告訴他女人有個屁用。” 然後接下排道理: “要是他女人把他搞成這個樣子,或管得到他,也不會把這種褲子都拿給我們洗了。”

吃吃的遍傳出一陣會意的笑聲。 多半時候,林市也跟著笑,雖然不甚明白笑的究竟是什麼。她原是阿罔官帶來井邊的,手腳勤快力氣又大,總自動幫阿罔官提水,偶有時自己的幾件衣服洗完,看到阿罔官忙著編排,也會默默的替阿罔官把衣服拿過來洗。每在這時候,阿罔官總裝作不知曉,繼續談說,俟說到個段落,林市也大致替她洗好衣服,才驚訝的哦了一聲,忙又連聲說: “你好心有好報,好心有好報。” 然後告訴林市,她現在多好命,上無公婆,下無姑叔,不必下田出海,只需管顧兩人日常生活。 “幾代人才修得這種福份。”阿罔官強調的說。 林市照例低著頭,不曾說什麼,只較過往紅潤的長臉上會有一絲笑意,稍不好意思的拉拉因明顯豐膚起來而繃得露出底衫的大祹衫領襟處。

嫁過來還不知半年,林市早胖了不止一圈,好似以往暫被遺忘的成長,這時候趕著要補足,轟轟烈烈的不僅胳膊粗了,一些女性的徵兆也無可抑遏的明顯起來。她原本就身子高長,長臉上一雙單眼皮的細長眼睛,這時有幾分水漾,新近看到她的人,無不稱讚,亦沒料到那個像木板刨成的人兒,還會有今天的略帶姿色。 阿罔官冷眼瞧著林市,只不過幾句讚詞,臉面上就有這種笑意,再看林市彎身下繃得逼緊的前胸,於是從兩片薄扁的嘴唇,從一日完好的白牙間,冷冷的吐露出: “你是個好命人,不能跟我這種守寡人比,可惜,前世人還有樣欠債沒了噢。” 然後故意壓低聲音,幾近乎咬住林市耳朵,才秘密的續說: “你那個人一上了你,就沒個收拾,每次聽你大聲喊,我心中直念阿彌陀佛呢!”

阿罔官說完,臉上還遺有哀淒,卻眼睛一轉向四周早屏住氣息的女人們飛了個眼風,還朝林市努努嘴。臨近幾個女人齊會意的憐憫卻懷帶鄙視的看眼林市。 林市則斂住笑容,惘然的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搓著衣服,絲毫不曾知曉在她周遭正發生的。 阿罔官觀望著,看林市許久都不曾抬起頭,手上兀自搓著阿罔官一件舊衣衫,對衣衫前襟沾染一大片醬油漬卻視若無睹,怕這樣下去一早上這件衣衫都洗不好,阿罔官才著意大聲說: “所以我說,要解前世的罪意,就得信菩薩。這信不是初一吃一下齋,就休息三、五個月,想到了,十五再去廟裡拜一下。是要無時無刻心中都有菩薩。” 阿罔官說話的諧濾方式,周遭幾個女人全笑了起來,林市跟著一笑,也就抬起頭來,觸眼正是王爺廟編龍踞鳳的廟頂,是為歇山頂的廟簷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一層黃暉,十分寧和,只有翹脊燕尾上皤的那隻交趾燒青龍,飛揚也似的踞在藍空下,林市心中跟著念了聲阿彌陀佛,低下頭來繼續搓洗那一徑握在手裡的衣衫。

耳邊聽得一個高銳的聲音接替阿罔官。林市一掠眼,是叫春枝的四十多歲守寡女人,春枝與她的獨子就住在井後邊的巷道裡,她人生得小模小樣,聲音卻尖細無比,永遠都像捏著嗓子以假音在說話。林市記得,阿罔官就曾說春枝聲音是種“破相”,才會要守寡。 “你們知否……” 永遠是這樣的開頭,還會略頓一下,向四周飛個眼風,看沒有礙眼人在眼前,才再接續說。而這一停頓,早引來數雙好奇的耳朵。 “我隔壁那個阿欠嫂,她阿欠跟查某早不是新聞,你知最近她要娶媳婦,去相北角頭的一個人家。” “我知是梅官的女兒,媒人婆還是我五嬸的親戚呢!”叫罔市的女人快嘴的說,為自己的消息靈通很有幾分得意。她的丈夫是陳靨莊打漁有名的討海人,兩人相罵時每回部罵不過罔市也早出了名。

“就是嘛!”有人附和,春枝愈發興致。 “阿欠嫂去相人,雙方面都很投合,談到差不多,阿欠嫂拉著人家女孩的手,說個沒得完,末了,還同人家說起她阿欠。” 春枝停下來喘口氣,一旁的女人們連聲催促。 “慢來,慢來,我慢慢說。”春枝有意賣弄。 “你知阿欠嫂跟人家說什麼,說她阿欠玩查某,拿家里當客棧,一分一厘都拿去給那些臭賤查某,替臭賤查某倒洗腳水,洗內褲……” “唉喲!”有人叫出聲。 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結果呢?”罔市接問。 “當然把人家未入門的女孩嚇死了,阿欠嫂還哭著一把眼淚、鼻涕,說她兒子都是她拉拔大,要人家以後對她孝順。” “真三八!” “沒七沒八。” 紛紛的有人說。

“婚事呢?”問的還是罔市。 “大概算了。”春枝隨口說,“人家不怕死了,這款婆婆。” 對這件事從頭到尾居然一無所知,罔市有些憤憤了。 “我怎麼都沒聽我五嬸說。”罔市口氣堅決,很有不追究出結果不罷休,“下回我去問我五嬸。” 突然有個平板的聲音,冷冷的加插一句: “說不定阿欠嫂是有意這樣說。” 眾人回過頭,說話的是一直靜默的阿罔官。只聽她淡淡接道: “好先給人家一點厲害看,知道這婆婆手底下有幾分斤兩。” 沒人朝這方向想,因而先有片刻沉默,然後眾人間年齡最長,而且丈夫、子孫俱在的顧本嬤,才乾咳一聲,清清喉頭,以著對一切俱有圓熟的體諒,平靜和緩的說: “阿罔啊!不是我愛說你:只有你這個人,會這樣猜想別人。說人嘴這麼壞,像刀切菜。” 阿罔官輕哼了一句,但不曾接口。顧本嬤看著阿罔官臉上神色,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說。 一時沒人說話,眾人皆低著頭搓洗衣服,有一會後,才交頭接耳的又絮絮低語,突然再爆出的是罔市高亮的大嗓音: “什麼?那款人會給女兒嫁妝?他大孫滿月,送來的油飯裡,一粒蔥頭、一片肉都沒有。” 女人們先是嘰嘰咕咕笑著,接下來,自是追問罔市說的是哪一家了。 林市始終靜默的傾聽,別人笑,她也跟著嘻笑,女人們所談論的,對她來說充滿無盡的新奇。以往在叔叔家,嬸嬸長年躺在床上,說是身上染病,卻又一個個孩子不斷的生產,林市得照顧八個堂弟妹,還得兼顧生病的嬸嬸,整天只見永遠做不完的工作,加上戰亂連年,天一昏黑,家家即把大門緊閉,林市幾近乎沒有機會聽得別人閒談,當然不知曉四鄰究竟有何事故,即使偶爾聽來,在那時候,也絲毫不感到興趣。 直到相識阿罔官,聽她編排各種道理,林市才恍若第一次看到過往不曾著意的許多人、事,只可惜大多數被談論的人,始終未得謀面,否則,該會更有趣味的,林市這樣想。也模糊的以為,將來有一天,她或有可能像其他女人,圓熟的參與入談說,知曉誰是誰,曾做過什麼事,並能加以評論。 那天早晨,由於眾人話題十分熱絡,就這麼一耽擱,林市回到家,已有十點多,一進門,看到陳江水坐在廳上竹椅,林市心裡即知道不妙,果然陳江水一見面,惡狠狠的呼喝: “死到哪裡?” 林市畏縮的挪挪抱在腰間盆裡的衣服。 “幾件衣服洗一個早上,你愛洗衣服,我去包回來給你洗,包你一年也洗不完。”陳江水仍粗聲的說。 “今天比較擠。”林市小聲的企圖分辯。 陳江水一把跳下竹椅,欺過身給林市一個巴掌。 “我幹你老母的××,我跟你說話你還敢回嘴。” 林市撫著紅腫的臉頰低下頭,陳江水有一會才續說: “一定又跟阿罔那個老不死老賊婆一起,我駛伊老母的××,你再跟她說人長短,小心哪一天我用豬刀割下你的嘴舌。” 陳江水的語意十分認真,一點不像僅在恫嚇,林市驚懼中身子微略發抖。然後,林市看到陳江水的一隻手朝前胸伸過來,已然知曉他要的,但林市仍止不住出口尖叫。 他在晨間到豬灶殺豬完後回來要她,這已經成種習慣,只是他多久會要她一回並不一定。剛過門來那陣子,林市幾近乎隔天就要承受他男人一次,有時間隔時間更短,甚且一天幾次,他總是在她不備中要她,不管她灶裡還燒著火,她手上正披曬衣服,而至引得她連聲尖叫。 林市當然也曾本能的抵擋過,只不過陳江水的力氣遠非她能對抗,最後,她仍得被壓在下面,看著她男人油光閃亮的臉面逐漸迫近,看著他瞇細陷在肉裡的眼睛,閃著獸類般的光。 他還每次弄疼她,在那昏暗的房間內,林市無法區分他究竟對她作了些什麼,出於直覺的羞恥,她也不敢睜開眼睛看陳江水確實的舉動,她只知道他壓得她透不過氣來,痛楚難抑使得她只有大聲呼叫與呻吟。 還好不管怎樣,時間再長再短,這事情總會過去,那時刻陳江水翻身下來,躺在床上立即入睡,呼嚕的鼾聲響起,林市就知道她一天中最難承受的時刻已然過去。起身整飭好衣服,雖仍有殘餘的痛楚,但不嚴重,而且累積多次的經驗,林市知道,這痛楚很快會消失,只要陳江水不再侵襲她。 因而,幾近乎是快樂的,林市走出房間,趕向灶前。這已經成為一個定例:在陳江水要她的那一天,他會帶回來豐富的魚,牡蠣,偶爾還有一點肉片,再特別的,居然出現有肝臟類的內臟。林市仔仔細細的翻過今天放在灶上的食物,才滿意的回到廳堂,挽起一盆未曬的衣服,走到屋外。 不刮風的鹿城三月天,天無比的亮麗,勻勻的一片藍色,滿鋪在整個天際,海天接處,一叢叢海埔地上的蘆葦,也長了春芽,新綠連綿,只不過陽光雖是十分輕柔,仍不敵春寒,絲絲寒意迎面拂來。 林市很快的在竹竿上披曬好幾件衣褲,愉悅的回屋裡正待煮食中餐,才想到忘了將裝衣物的木盆拿進來,回過身一腳剛踏出屋外,隔壁緊鄰的矮土牆角正沖沖撞撞出一個人影,是阿罔官。 林市有些詫異,阿罔官看來似乎已在土牆下蹲了許久,以致她有一會都不能全然站直起身子。看到林市,阿罔官的臉縮皺在一起展現出一個笑容,卻十分詭異,她的眼中漾著一層水光,咄咄逼人,林市不知怎的居然想到陳江水逼近身時的眼光。 “這堵土牆快倒了,我把它扶扶。” 阿罔官忸怩的說,春日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竟似閃著一絲紅霞。 “現在好啦!我要回去煮中餐。” 也不待林市回說,阿罔官回過身,拖拉著一雙放過的小腳,幾近乎瘸著快步走過院子進屋去。林市看眼那一堵並不像要倒塌的牆,心中惦記著要煮的午餐,轉身進屋,也就忘了阿罔官奇怪的舉動了。 午餐有魚有肉,林市用醬油煮一鍋三層內,照例擺了許多醬油,咸得吃來像是醃過的鹹肉。煮好後等著陳江水還未睡醒,禁不住挾起來先嚐嚐,連連吃得好幾塊,實在太鹹了才止住筷子。 那天陳江水睡得遲些,近一點鐘才起身,看來睡得十分飽足和暢快,沒說什麼的匆匆吃過飯,也不交代他要出去,即大步向海埔地蘆葦叢方向走去。林市看著他的身影遠去,懶懶的開始收拾餐具。 洗好碗碟,打了個呵欠,看著沒什麼事,林市到房裡躺下,不一會即睡去。通常,林市都能睡兩三鐘頭,計算陳江水要迴轉,才起身準備晚飯。那下午不知是否吃太多肉太鹹,沒一會即連連做夢渴著醒來,夢到自己以鹽巴沾蕃薯簽飯,沒什麼東西吃,但咸得難受異常,伸手到嘴裡一抓,血水竟不斷湧流出來,吮吮那血也是鹹的。 林市忙起身,出房門倒水喝,看屋外還是一天耀亮的下午時分陽光,猛地有些詫異的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福份能在白天裡睡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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