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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白先勇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8595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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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白先勇 8595 2018-03-20
當台北市的鬧區西門盯一帶華燈四起的時分,夜巴黎舞廳的樓梯上便響起了一陣雜沓的高跟鞋聲,由金大班領隊,身後跟著十來個打扮得衣履風流的舞孃,綽綽約約的登上了舞廳的二樓來,才到樓門口,金大班便看見夜巴黎的經理童得懷由里面竄了出來,一臉急得焦黃,搓手搓腳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你們一餐飯下來,天都快亮嘍.客人們等不住,有幾位早走掉啦.” “呦,急什麽?這不都來了嗎?”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小姐們孝敬我,各各爭著和我喝雙杯,我敢不生受她們的嗎?”金大班穿了一件黑沙金絲相間的緊身旗袍,一個大道士髻梳得烏光水華的高聳在頭頂上;耳墜,項鍊,手串,發針,金碧輝煌的掛滿了一身,她臉上早已酒意盎然,連眼皮蓋都泛了紅.

“你們鬧酒我還管得著嗎?夜巴黎的生意總還得做呀!”童經理猶自不停的埋怨著. 金大班聽見了這句話,且在舞廳們口煞住了腳,讓那群唧唧呱呱的舞孃魚貫而入走進了舞廳後,她才一隻手撐在門柱上,把她那隻鱷魚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經理,臉上似笑非笑的開言道:“童大經理,你這一籮筐話是頂真說的呢,還是鬧著玩,若是鬧著玩了,便罷了.若是認真起來,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這筆帳給算算.你們夜巴黎還要做生意嗎?” 金大班打鼻子眼裡冷笑了一聲,“莫怪我講句居功的話:這五六年來,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觀音金兆麗這塊老牌子,就撐得起今天這個場面了? 華都的台柱小如意筱紅美是誰給挖來的?華僑那對姐妹花綠牡丹粉牡丹難道又是你童大經理搬來的嗎?天天來報到的這起大頭里,少說些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識,人家來夜巴黎花鈔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場來的呢!再說,我的薪水,你們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後一夜,我來,是人情,不來,是本份.

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我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下海的時候,只怕你童某人連舞廳門檻還沒跨過呢.舞場裡的規矩,那裡就用得著你這位夜巴黎的大經理來教導了? ” 金大班連珠炮般似的把這番話抖了出來,也不等童經理答腔,迳自把舞廳那扇玻璃們一摔開,一雙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價響,搖搖擺擺便走了進去,才一開們,便有幾處客人朝她搖著手一疊聲的”金大班″叫了起來.金大班也沒看清誰是誰,先把嘴一咧,一隻鱷魚皮皮包在空中亂揮了兩下,便向畫妝室裡溜了進去. 娘個冬採!金大班走進化妝室把手皮包豁瑯一聲摔到了化妝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妝鏡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個沒見過世面的赤佬! 左一個夜巴黎,右一個夜巴黎.說起來不好聽,百樂門裡那間廁所只怕比夜巴璃的舞池還寬敞些呢,童得懷那付嘴臉在百樂門掏糞坑未必有他的份.

金大班打開了一瓶巴黎之夜,往頭上身上先亂灑了一陣,然後對著那面鏡子一面端詳著發起愣來.真正霉頭觸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闆娘了,還要受這種爛污癟三一頓烏氣.金大班禁不住搖著頭頗帶感嘆的餘了一口氣.在風月場中打了二十年的滾,才找到個戶頭,也就算她金兆麗少了點能耐了.當年百樂門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紗大王潘老頭兒潘金榮的時候,她還刻薄過人家:我們細丁香好本事,釣到了一頭千年大金龜.其實潘老頭兒在她金兆麗身上不知下過多少功夫,花的錢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時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腳踢給了任黛黛.她曾對那些姐妹淘誇下海口:我才沒有你們那樣餓嫁,個個去捧棺材板.可是那天在台北碰到任黛黛,坐在他男人開的那個富春樓綢緞莊里,風風光光,赫然是老闆娘的模樣.

一個細丁相發福得兩隻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櫃檯上,搖著柄檀香扇,對她說道:玉觀音,你這位觀音大士還在苦海里普渡眾生嗎?她還能說什麽?只得牙癢癢的讓那個刁婦把便宜撈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遠路,如此子下場,也就算不得什麽轟烈了.只有像筱紅美她們那種眼淺的小婊子才會捧著杯酒來對她說:到底我們大解是領班,先中頭採.陳老闆,少說些,也有兩巴掌吧? 剛才在狀元樓,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婦,個個眼紅得要吊下口水來了似的,把個陳榮發不知說成了什麽稀罕物兒了.也難怪,那起小娼婦那裡見過從前那種日子?那種架勢?當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觀音裙下,像陳榮發那點根基的人,扳起腳指頭來還數不完呢!兩個巴掌是沒有的事,她老早託人在新加坡聽得清清處處了:一個小橡膠廠,兩棟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兒女也早分了家.

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萬的家當總還少不了.這且不說,試了他這個把月,除了年紀大些,頂上無毛,出手有點嘔爬,卻也還是個實心人,那種台山下出來的,在南洋苦了一輩子,怎能怪他把錢看得天那麽大?可是陽明山莊那棟八十萬的別墅,一買下來,就過到了她金兆麗的名下,這麽個土佬兒,竟也肯為她一擲千金,也就十分難為他了. . 至於年紀哩,金大班湊近了那面大畫妝鏡,把嘴巴使勁一咧,她那張塗得濃脂艷粉的臉蛋兒,眼角子上突然現出了幾把魚尾巴來.四十歲的女人,還由得擬理論別人的年紀嗎?饒著像陳榮發那麽個六十大幾的老頭兒,她還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腳呢. 這個把月來,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拉麵皮,扯眉毛--臉上就沒剩下一塊肉沒受過罪.每次和陳老頭兒出去的時候,竟像是披枷帶鎖,上法場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天裡,綁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兩下--發得她一肚子成餅成餅的熱痱子,奇癢難耐.這還在其次,當陳老頭兒沒頭沒臉問她貴庚幾何的當兒,她還不得不裝出一付小娘姨的腔調,矯情的捏起鼻子反問他:你猜?三十歲!娘個冬採!

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聲音來.哄他三十五,他竟嚇得嘴巴張起茶杯口那麽打大,好像撞見了鬼似的. 瞧他那付模樣,大概除了他那個種田的黃臉婆,一輩子也沒近過別的女人,來到台北一見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無可無不可的.可是憑他怎樣,到底年紀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雙奶子便高高的聳了起來.收拾這麽個老頭兒,只怕連手指頭兒也不必翹一下哩. 金大班打開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國駱駝牌香煙點上了一枝,狠狠的抽了兩口,才對著鏡子若有所誤的點了一下頭,難怪她從前那些姐妹淘個個都去捧塊棺材板,原來卻也有這等好處,省卻了多少麻煩.年紀輕點的男人,哪里肯安這麽個份?那次秦雄下船回來,不鬧得她周身發疼的?

她老老實實告訴過他:她是四十靠邊的人了,比他大六七歲呢,哪裡還有精神來和他窮糾纏?偏他娘的,秦雄說他就喜歡比他年紀大的女人,解事體,懂溫存.他到底要什麽?要個媽嗎?秦雄倒是對她說過:他從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輩子也沒給人疼過.說實話,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對親娘還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個角落頭,總要寄些玩意兒回來給她---香港的開什毛衣,日本的和服繡花睡袍,泰國的絲綢,羅羅唆唆,從來沒斷過,而且一個禮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幾張信紙,也不知是從什麽尺牘抄下來的:“兆麗吾愛”--沒的肉麻!他本人倒是個痴心漢子,只是不大會表情罷了. 有一次,他回來,喝了點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個彪形大漢,竟倒在她懷中哭得像個小兒似的.為了什麽呢?原來他在日本一時寂寞,去睡了一個日本婆,他覺得對不起她,心裡難過.

這真正從何說起?他把她當成什麽了?還是個十來歲的女學生生?頭一次談戀愛嗎?他興沖衝的掏出他的銀行存摺給她看,他已經攢了七萬塊錢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來,買房子討她做老婆. 她對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告訴他,她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一夜轉出來的台子錢恐怕還不止那點.五年--再過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煙,頗帶惆悵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到像秦雄那麽個痴心漢子,也許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銀財寶還一大堆,那時她也存心在找一個對她真心真意的人. 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時興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碼頭上站滿了那些船員的女人,船走了,一個個淚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這次她下嫁陳榮發,秦雄那兒她連信也沒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絕情,她還能像那些女人那樣等掉了魂去嗎?

四十歲的女人不能等.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功夫談戀愛,四十歲的女人--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麽,四十歲的女人到底要什麽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煙屁股按熄在煙缸裡,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頭來,對著鏡子歹惡的笑了起來,她要一個像任黛黛那樣的綢緞莊,當然要比她那個大一倍,就開在她富春樓的正對面,先把價錢殺個八成,讓那個貧嘴薄舌的刁婦也嚐嚐厲害,知道我玉觀音金兆麗不是隨便招惹得的. “大姐---” 化妝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舞孃走了進來,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撲撲著面,她並沒有回過頭去,從鏡子裡,她看見那是朱鳳.半年前朱鳳才從苗栗到台北,她原來是個採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來.剛來夜巴黎,朱鳳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蹺似的.不到一個禮拜,便把客人得罪了.

童得懷劈頭一陣臭罵,當場就要趕出去,金大班看見朱鳳嚇得抖索索,縮在一角,像隻小兔子似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實在憎惡童得壞那付窮凶極惡的模樣,一賭氣,便把朱鳳截了下來. 他對童得懷拍起胸口說過:一個月內,朱鳳紅不起來,薪水由她金兆麗來賠.她在朱鳳身上確實費了一番心思,舞場裡的十八班舞藝她都一一傳授了給她,而且還百般替她拉攏客人.朱鳳也還爭氣,半年下來,雖然輪不上頭牌,一晚上卻也有十來張轉台票子了. “怎麽了,紅舞女?今晚轉了幾張台子了?”金大班看見朱鳳進來,黯然坐在她身邊,沒有作聲,便逗她問道.剛才在狀元樓的酒席上,朱鳳一句話也沒說,眼皮蓋一直紅紅的,金大班道,朱鳳平日依賴她慣了,這一走,自然有些慌張. “大姐---” 朱鳳隔了半晌有顫聲叫道.金大班這才查覺朱鳳的神色有異,她趕緊轉過身,朝著朱鳳身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煞那間,她晃然大悟起來.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問道. 近兩三個月,有一個在台灣大學唸書的香港僑生,夜夜來捧朱鳳的場,那個小廣仔長得也頗風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鳳竟是十分動心的樣子,她三番四次警告過她:闊大少跑舞場,是玩票,認真起來,吃虧的總還是舞女.朱鳳一直笑著,沒有承認,原來卻瞞著她幹下了風流的勾當,金大班朝著朱鳳的肚子盯了一眼,難怪這個小娼婦勒了肚子也要現原形了. “人呢?″“回香港去了,”朱鳳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答道. “留下了東西了沒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鳳使勁的搖了幾下頭,沒有作聲.金大班突然覺得一腔怒火給勾了起來,這種沒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讓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為朱鳳可惜,她是為著自己花在朱鳳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 實在氣不忿.好不容易,把這麽個鄉下土豆兒脫胎換骨,調理得水蔥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紅大紫起來了.連萬國的陳胖婆兒陳大班都跑來向她打聽朱鳳的身價. 她拉起朱鳳的耳朵,咬著牙齒對她說:再忍一下,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貨腰娘第一大忌是讓人家睡大肚皮. 舞客裡哪個不是狼心狗肺?那怕你紅遍了半邊天,一知道你給人睡壞了,一個個都捏起鼻子鬼一樣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雞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個粉撲往台上猛一砸,說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連他鳥毛也沒拽抓住半根!” “他說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匯錢來,”朱鳳低著頭,兩手搓弄著手絹子,開始嚶嚶的啜泣起來. “你還在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來,走到朱鳳身邊,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條大魚放走了,還抓得回來?既沒有捉男人的本事,褲腰代就該紮緊些呀.現在讓人家種下了禍根子,跑來這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一點叫我瞧的上?平時我教你的話都聽到那裡去了?那個小王八想開溜嗎?廁所裡的來沙水你不會捧起來當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鳳的耳根子喝問道. “那種東西---”朱鳳往後閃了一下,嘴唇哆索起來,“怕痛呵---,” “哦--怕痛呢!”金大班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鳳的下巴,一手便截到她眉心上,“怕痛?怕痛為什麽不滾回你苗栗家里當小姐去?要來這種地方讓人家摟腰摸屁股?怕痛? 到街上去賣傢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 朱鳳雙手掩起面,失聲痛哭起來.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迳自點了根香煙猛抽起來,她在室內踱了兩轉,然後突然走到朱鳳面前,對她說道:“你明天到我那裡來,我帶你去把你肚子裡那塊東西打掉.” “啊---”朱鳳抬頭驚叫了一聲. 金大班看見她死命的用雙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互護住,一臉抽搐著,白的像張紙一樣.金大班不由得愣住了,她站在朱鳳面前,默默的端詳著她,它看見朱鳳那雙眼睛凶光閃閃,竟充滿了怨毒,好像一隻剛賴抱的小母雞準備和偷她雞蛋的人拼了命似的,她愛上他了,金大班暗暗嘆惜道,要是這個小表子真的愛上了那個小王八,那就沒法兒了.這起還沒嚐過人生三昧的小娼婦們,憑你說爛了舌頭,她們未必聽的入耳.連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懷了孕,姆媽和阿哥一個人揪住她一隻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 她捧住肚子滿地打滾,對他們搶天哭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裡那塊肉嗎?除非先拿條繩子來把她勒死. 姆媽好狠心,倒底在面裡暗下了一把藥,把個已經成了型的男胎給打了下來.一輩子,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見: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偏他娘的,總也死不去.姆媽天天勸她:阿媛,你是聰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獨兒獨子,哪里肯讓你毀了前程去? 你們這種賣腰的,日後拖著個無父無姓的野種,誰要你?姆媽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自從月如那個大官老子,派了幾個衛士來,把月如從他們徐家匯那間小巢裡綁走了以後,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見他那個小愛人的面了.不過那時她還年輕,一樣也有許多傻念頭. 她要替她那個學生愛人生一個兒子,一輩子守住那個小孽障,哪怕街頭討飯也是心幹情願的.難道賣腰的就不是人嗎?那顆心也一樣是肉做的呢.何況又是很標致的大學生?像朱鳳這種剛下海的雛兒,有幾個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無名指上一隻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鑽戒卸了下來,擲到了朱鳳懷裡,“值得五百美金,夠你和你肚子裡那個小孽種過個一年半載了.生了下來,你也不必回到這個地方來.這口飯,不是你吃的下的.” 金大班說著便把化妝室的門一摔開,朱鳳追在後面叫了幾聲她也沒答理,迳自跺著高跟鞋便搖了出去.外面舞池子裡早擠滿了人,霧一般的冷氣中,閃著紅紅綠綠的燈光,樂隊正在敲打得十分熱鬧,舞池中一隊隊都像扭股糖兒似的粘在了一起搖來晃去.金大班走過一個台子,一把便讓一個舞客撈住了,她回頭看時,原來卻是大華紡織廠的董事長周富瑞,專來捧小如意筱紅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紅美今夜的脾氣不太好,恐怕要勞動你去請請才肯轉過來,”周富瑞死捏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臉焦灼的說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長怎麽請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陳老闆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樣?” “閒話一句!”金大班伸出手來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搖到了筱紅美那邊,在她身邊坐下,對她悄悄說道:“轉完這一桌,過去吧.人家已經等掉魂了.” “管他呢,”筱紅美正在和桌子上幾個客人調笑,她頭也不回就駁道“他的鈔票又比別人的多值幾文嗎?你去跟他說: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來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冷笑道. “呸.他也配?”小紅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聲. 金大班湊近筱紅美耳多對她說道:“看在大姐臉上,人家要送我十台酒席呢.” “原來你和他暗地裡勾上了,”筱紅美轉過頭來笑道,“幹麻你不去陪他?” 金大班且不答腔,匕斜了眼睛瞧著筱紅美,一把兩隻手便抓到了筱紅美的奶子上,嚇得筱紅美雞貓子鬼叫亂躲起來,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筱紅美忙討了饒,和金大班咬耳說道:“那麽你要對那個姓周的講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沒有放饒他.你金大姐是過來人,″打鐵趁熱″這句話不會不懂,等到涼了,那塊鐵還頒的動嗎?” 金大班倚在舞池邊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籤剔著牙齒,一面看著小如意筱紅美妖妖嬈嬈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邊桌子去了.筱紅美穿了一件石榴紅的透空紗旗袍,兩筒雪白滾圓的膀子連肩帶臂肉顫顫的便露在外面,那一身的風情,別說男人見了要起火,就是女人也得動三分心呢.何況她又是頭一等難纏的刁婦,心黑手辣,耍了這些年,就沒見過她栽過一次筋斗.那個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說也貼了十把二十萬了,還不知道連她的騷舐著了沒有? 這才是做頭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讚嘆道,朱鳳那塊軟軟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雖然說筱紅美比起她玉觀音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時代的那種風頭,還差了一大截,可是台北這一些舞廳裡論起來,她筱如意也是個拔尖貨了. 當年數遍了上海十里洋場,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將中的老大吳喜奎還能和她唱個對台.人家說她們兩人是九天瑤女白虎星轉世,來到黃浦灘頭擾亂人間的可是她偏偏就和吳喜奎那隻母大蟲結成了小姐妹,兩個人晚上轉完台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雞,對扳著指頭來教量,那個大頭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 傷風敗德的事,那幾年還真乾了不少,不曉得害了多少人,為著她玉觀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後來吳喜奎抽身的早,不聲不響便嫁了個生意人,她那時還直納悶,覺得冷清了許多.來到台北,她到中和鄉去看吳喜奎.沒料到當年那隻張牙舞爪的母大蟲,竟改頭換面,成了個大佛婆.吳喜奎家中設了個大佛堂,裡面供了兩尊翡翠羅漢.他家里人說她終年吃素念經,連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吳喜奎見了她,眼睛也不抬一下,搖著個頭,嘆道:嘖嘖,阿麗,儂還在那種地方惹是非不.聽得她不由得心中一寒. 到底還是她們乖覺,一個個鬼趕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關音孤鬼一個,在那孽海里東飄西飄,一蹉跎便是二十年.偏她娘的,她又沒有吳喜奎那種慧根.西天是別想上了,難道她也去學吳喜奎起個佛堂,裡面真的去供尊玉觀音不成?作了一輩子的孽,沒的玷辱了那些菩薩老爺! 她是橫了心了,等到兩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層地獄去嚐嚐那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轉過頭去,她看見原來靠進樂隊那邊有一台桌子上,來了一群小伙子,正在向她招手亂嚷,金大班認得那是一群在洋機關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兩文,一個個骨子子裡都在透著騷氣.金大班照例也一咧嘴,風風標標的便搖了過去. “金大班”一個叫小蔡的一把將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嘻的對她說道:“你明天要做老闆娘了,我們小馬說他還沒吃著你燉的雞呢.”說著桌上那群小夥子都怪笑了起來. “是嗎?”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一屁股便坐到了小蔡兩隻大腿之間,使勁地磨了兩下,一隻手勾到小蔡脖子上,說道:“我還沒宰你這頭小童子雞,那裡來的雞燉給他吃?” 說著她另一隻手暗伸下去在小蔡大腿上狠命一捏,捏得小蔡尖叫了起來.正當小蔡兩隻手要不規舉的時候,金大班霍然跳起身來,推開他笑道:“別跟我胡鬧,你們的老相好來了,沒的教她們笑我″老牛吃嫩草″.” 說著幾個轉台子的舞女已經過來了,一個照面便讓那群群小夥子摟到了舞池中,貼面婆娑起來. “餵,小白臉,你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開的時候,卻發現座上還有一個年青男人沒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會跳,我是來看他們的,”那個年青男人囁嚅的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腳,朝它上下打量了一下,也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小伙子,恐怕還是個在大學裡唸書的學生,穿戴得倒十分整齊,一套沙市井的淺灰西裝,配著根紅條子的領帶,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著怯態,一望便知是頭一次到舞場來打野的嫩角色.金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說道:“我們這裡不許白看的,今晚我來倒貼你吧.” 說著金大班便把那個扭怩的年青男人拉到了舞池裡去.樂隊正在奏著“小親親”,是一支慢四步.台上綠牡丹紅牡丹兩姐妹穿得一紅一綠,互相摟著腰,妖妖嬈嬈的在唱著:“你呀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麽你總對我冷冰冰?” 金大班借著舞池邊的燈柱,微仰著頭,端詳起那個年青的男人來. 她發覺原來他竟長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須毛都還沒有長老,頭上的長髮梳得十分妥貼,透著一陣陣貝林的甜香. 他並不敢貼近她的身體,只稍稍摟著她的腰肢,生硬的走著.走了幾步,便踢到了他的高跟鞋上,他惶恐的抬起頭,靦腆的對她笑著,一直含糊的對她說著對不起,雪白的臉上一下子通紅了起來.金大班對他笑了一下,很感興味的瞅著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場來的嫩角色才會臉紅,到舞場來尋歡竟也會臉紅---大概她就是愛上了會臉紅的男人,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樂門去,和她跳舞的時候,羞的連頭都都不抬起來,臉上一陣又一陣的泛著紅暈.當晚她便把他帶回了家裡去,當她發覺他還是一個童男子的時候,她把他的頭緊緊的摟進她的懷裡,貼在她赤裸的胸房上,兩行熱淚,突地湧下來.那時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疼憐,得到了那樣一個羞赧的男人的童貞,一霎那,她覺得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的玷辱和褻瀆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覺得男人的身體又髒又醜又臭,她和許多男人同過床,每次她都是偏過頭去,把眼睛緊緊閉上的.可是那晚當月如熟睡了以後,她爬了起來,跪在床邊,借著月光,痴痴的看著床上那個赤裸的男人. 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纖細的腰肢上,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一個赤裸的男體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肉體,竟也會那樣發狂般的痴戀起來的.當她把滾熱的面腮輕輕的偎到月如冰涼的腳背上時,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來了. “這個舞我不會跳了,”那個年青的男人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的望著金大班,樂隊剛換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於溫柔的笑了起來,說道:“不要緊,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 說完她便把那個年青的男人摟進了懷裡,面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的,柔柔的數著:一二三--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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