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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1

歷史的天空 徐贵祥 11817 2018-03-20
一 夏季的凹凸山是彩色的。山坡的陽面不知何時長出一些名叫山里紅的小花,簇擁著開得極為活潑。太陽從遙遠的東方的山巒背後升起來,像是還有很多根鬚留在了山的那邊,將那東方的半邊天色染得玫瑰一般。近處又生出了許多顆粒一樣的小太陽,葉梢上掛著露水,露水里裹著人影,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滴。山根下河灣林子裡的毛竹卻是脆脆的綠色,摻點嫩黃,遠遠望去,如煙似霧。 陳埠境內彭塔鎮東南角的長崗嶺坡地上,正襟危坐著一群八路軍的干部。東方聞音面帶微笑,站在小黑板前,認真地講解《論持久戰》中的靈活性問題。 坐在下面聽課的是梁大牙、宋上大、馬西平和幾名中隊長。 幾個月前,梁大牙和朱預道等人遇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純潔運動”,幾乎被砍了腦殼。幸虧楊庭輝及時從西北趕回來,不僅給他們徹底地平了反,也從此對梁大牙更加信任了。楊庭輝和特委主要領導人還組織了一場嚴肅的“清算”運動,對江古碑、竇玉泉、李文彬和張普景等人執行錯誤路線,盲目地搞“純潔運動”並使其擴大化進行了批評教育,並讓他們向受到打擊迫害的同志賠禮道歉。

梁大牙被放出來的第七天,就帶領部隊打日本人的馮寨據點,憋足了一口惡氣,把仗打得天昏地暗。接著,又參加了第七次反“掃蕩”,自己抱了一挺機關槍,堅守死拼,戰鬥中連中三槍,還差點兒瘸了一條腿。戰後被送到分區醫院養傷。治療期間,楊庭輝和王蘭田數次看望。傷好之後,在返回陳埠縣之前,楊庭輝同梁大牙徹夜暢談,從凹凸山的歷史,到凹凸山根據地目前存在的問題,從有史以來的治軍方略到個人的為將之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梁大牙茅塞頓開眼界大開。 第七次反“掃蕩”戰鬥中,受傷的還有張普景和朱預道。 在對錯誤的“純潔運動”進行清算的那些日子,張普景、竇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的日子灰溜溜的好一陣子抬不起頭來,幸虧有了個第七次反“掃蕩”,竇玉泉和張普景等人主動要求到一線帶兵指揮作戰,尤其是張普景所指揮的方向,堅持時間最長,最後還展開了白刃戰,打得驚天地泣鬼神,張普景本人身先士卒,以一個知識分子和分區首長的身份,挺一柄三八大蓋,居然拼掉了兩個鬼子和一個偽軍,可以說創造了奇蹟。張普景在這場戰鬥中全身輕重五處負傷,以自己的英勇行為對自己的錯誤進行了補償,同時也重新贏得了梁大牙的諒解和尊重。

現在的梁大牙已不是以往的梁大牙。坐在長崗嶺上的八路軍陳埠縣縣大隊長梁大牙,果真像是一個謙虛恭謹的學生,學習很用功,也很動腦筋。 充當教員的東方聞音也有了一些變化,通過戰鬥的實踐,特別是通過那次所謂的“純潔運動”,使這個涉世不深的姑娘成熟了許多。也就是在這個階段裡,她對梁大牙的看法又上升了一個台階。 梁大牙學文化是虔誠的,他的激情可以說高於同學的任何人。雖然寫字還有些張牙舞爪,但是已經收斂多了。剛開始學文化的時候,一張六十四開草紙他只寫七八個字,現在已經能寫幾十個字了。更加可喜的是,梁大牙還不僅是學會認字,並且學會了思考。比如說起靈活性,梁大牙就很有自己的體會。 梁大牙說:“什麼是靈活性?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進攻的時候留有後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跑的時候也別光撒丫子,還得瞅瞅有沒有時機使他個絆子打他一傢伙。總的說來一句話,見風使舵就是靈活性。”梁大牙的高論不一定準確,但是對於一個沒有進過學堂

的人來說,把問題認識到這樣的深度,也算是難能可貴的了。 學習好的自然要表揚。東方聞音別出心裁,凡是她認為進步比較大的,她便在作業本上用蠟筆劃一個紅杏子。每次作業發下來,梁大牙先把自己的作業摟得死緊,死活不讓人家看,他自己卻出其不意地搶人家的本子。小動作做完了,心裡有了底,梁大牙的氣色就不大一樣,美滋滋地快活得像個孩子。 有一次宋上大也搞了梁大牙一個游擊動作,搶過他的作業本,一邊數數一邊咋呼:“我操,狗日的梁大牙還真不賴,咱十幾個人加起來不到十個杏子,我還得了兩個青的,梁大牙一個人就得了十二個。這裡面敢情有舞弊不成?” 東方聞音在一旁聽見了,臉色便紅了,趕緊作出生氣的樣子,端起老師的威嚴,板起臉來訓斥道:“梁大牙同學就是比你們用功,老宋你在那裡瞎嚷嚷什麼?你看看梁大牙同學是怎麼回答問題的,理論是通的,還有自己的實際體會。你知道為什麼給你青杏子嗎?作業裡還有粗話,我都不好批評你。”

宋上大聽了這話,一縮脖子不吭氣了。這老兄委實理屈詞窮,他在寫作業寫到東條英機的時候,竟然自作主張地在前面加了個“狗日的”,當然不討東方聞音的喜歡。 第十四章 二 一個濕漉漉的早晨,東方聞音把梁大牙叫到了長崗嶺上。東方聞音是頭晚到分區參加緊急會議的,拂曉前剛剛趕回來。 二人一直走到山頂,擇了一塊乾淨的岩石,面東而立。 梁大牙的心情好極了。這個清晨的梁大牙穿著一身潔淨得體的自製的八路軍軍服,顯得成熟而且很有風度,站在山頂上,高大魁梧的身軀放射出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 東方聞音的心裡不禁掠過一陣感嘆——委實是時勢造英雄啊。她想起了一個領袖,想起了領袖的一個英明的論斷——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是我們的重要方法。

偉人之言乃偉大之真理。東方聞音從梁大牙的身上,看見了一個真理。戰爭可以毀滅人,也可以造就人。像梁大牙這樣的村野莽漢成為一名八路軍的指揮員,委實有一段較長的距離,但是這個距離不是萬里長城,更不是不可逾越的。戰爭實際的考驗和正確的引導,可以迅速地縮短這個距離。誠如楊庭輝司令員說的那樣,我們共產黨人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未必就改造不了一個梁大牙? 東方聞音對於楊庭輝的崇敬是發自內心的。凹凸山根據地發展的實際表明,楊庭輝不僅是一個出色的組織者和軍事領導人,也是一個極具洞察力和遠見卓識的政治工作者,在做人的工作方面,堪稱爐火純青。善於發現人,是需要眼光的;能放手使用人,則更需要膽量。更為重要的是,楊庭輝並不是被動地使用人,而是能夠按照既定的路線在使用中改造人,將他一步步地引入到規範的道路上來,這就不僅是眼光和膽量的問題了,還需要有堅定的原則和高超的策略以及對於原則和策略的靈活運用。

如今,凹凸山根據地的形勢有了很大的變化,楊庭輝和王蘭田已經確定上調江淮軍區,經楊庭輝和王蘭田大力舉薦,凹凸山分區司令員的職務擬由梁大牙接任,而幾年來一直躍躍欲試的竇玉泉仍然擔任副司令員,這無疑又是一次出奇的選擇。 從長崗嶺放眼東去,浩蕩長空雲蒸霞蔚,綿延的山麓在一片絢麗的霞光裡透出冷峻的輪廓,北隅西部山根的舒霍埠也依稀可見,輕柔的炊煙在晨霧中冉冉升起。 “大牙同志——”弄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東方聞音對於梁大牙的稱呼作了小小的改動,由梁大牙同志演變成了“大牙同志”。這在梁大牙聽來,感覺是不一樣的,當然更受用一些。 在叫了一聲“大牙同志”之後,東方聞音又覺得心裡有些亂,一時不知往下該說什麼好了。

她這次約梁大牙登山望日,並非浪漫蒂克,而是根據楊庭輝的指示,提前給梁大牙吹風的,以便梁大牙在這次重要的任命之前有個思想準備。可是她卻不知這個風該怎麼吹。 對於梁大牙,東方聞音的認識也是走過一段漫長路程的。當初把她派到陳埠縣同梁大牙一起工作,她在堅決執行命令的同時,也難免心存一絲困惑,這主要緣於對自己能力的擔心。她不是一個久經考驗的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她既不懂得作戰,也不精通做人的工作,在重大問題出現時她甚至會亂方寸。憑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能力,是很難駕馭和控制梁大牙那樣的土八路的。那麼,她憑藉的是什麼呢?她不知道。楊庭輝的話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是怎麼個降法,她始終不甚了了。但是她仍然來了,義無反顧,甚至帶有幾分悲壯色彩。此舉也是為了“克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軟弱性”。

江古碑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她是“深入虎穴”。 可是,跟魔鬼一樣的梁大牙並肩戰鬥了一段時間,並沒有出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為我們的事業犧牲個人的生命”,也沒有“為革命獻出自己的貞操”,一切都很正常。這種不正常的正常使她對梁大牙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以至於梁大牙被關起來之後,她竟然置組織的嚴厲警告和懷疑於不顧,抱著豁出去的態度去看望梁大牙,並為了解救梁大牙而奔走呼號。 如今回過頭來看,東方聞音甚至覺得,她哪裡是來“監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熏陶和改造。她習慣了梁大牙的風格,認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從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戰鬥者的精神。從一定意義上講,她改造和幫助梁大牙的過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幫助她的過程,是她通過梁大牙向土生土長的農民抗戰者學習農民戰爭的過程。

這幾年在一起,雖然梁大牙不屈不撓地對她表示“愛情”方面的意思,但是並沒有粗野的舉動,而他在政治和戰術指揮上所表現出的才幹以及日新月異的進步,則令東方聞音刮目相看。東方聞音不止一次地在心裡掂量過,梁大牙確實有很多毛病,但是梁大牙也有很多長處,他率真坦蕩,英勇無畏,敢作敢為,正是所謂一覽無餘。有時候她簡直就把他誤認為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他雖然沒有進過學堂,但是卻有較強的文化意識,他勤奮好學,自從東方聞音幫助他修改過幾篇日記之後,他記日記的習慣就再也沒有間斷過。部隊作戰,每繳獲 一件新式武器,梁大牙都要滿懷激情地親自擺弄,從性能諸元到敵人的裝備程度,都力圖瞭如指掌。在文體方面,梁大牙也是個活躍分子,籃球場上他一直霸占隊長的角色,並且擔任中鋒,帶球上籃那幾步,還當真玩得灑脫漂亮。

這種境界顯然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楊庭輝才料定梁大牙有“政治前程”。楊庭輝的預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兌現。 在東方聞音到陳埠縣工作之初,江古碑也曾幾次讓人給她捎來一些從洛安州弄來的稀奇玩藝兒,吃的玩的都有,她很感激也很惶惑,甚至還跟梁大牙說了。梁大牙大大咧咧地說,好啊,江副書記關心群眾嘛,你儘管享受就是了。其實她知道,江古碑對她的那點偷偷摸摸的小意思,梁大牙也似乎有所察覺,但梁大牙不在乎,在梁大牙的眼睛裡,江古碑壓根兒不是個對手,根本就不堪一擊。 今天,站在長崗嶺上,望著眼前這個渾身透著野勁又藏著精明的梁大隊長,東方聞音覺得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從心裡生長出來。這種感覺讓她頗為不安。自己問自己:看來你是越來越欣賞梁大牙了,難道你愛上了他不成?她又問自己:同梁大牙這樣的人永遠生活在一起,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問來問去,答案只有一個,她苦笑著否定了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欣賞和愛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她又問自己,欣賞和愛情為什麼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麼東西都有一個限度,越過了這個限度,就可能發生變化。欣賞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假設在一個特別的情況下,梁大牙挾著她殺出了日軍的重圍,把她扔在樹林子裡,掏出手槍對她吼:“現在你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就是要你!”那麼,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 會,還是不會? 她想像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結果。人和人的關係本來就沒有固定的性質和模式,或許到了那個時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會與不會,都是革命的需要。 第十四章 三 該談正事了。 “大牙同志,抗日戰爭的形勢變化很大,也許很快就要勝利了,到那時候,國內形勢可能會出現更加複雜的局面,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東方聞音問這話的時候,梁大牙正在埋頭吸一根自造的大煙卷,吸得火星子哧哧喇喇地響。聽見問,點點頭說:“聽楊司令員說過。” “軍區首長的情況也有一些變化,你聽說了嗎?” 梁大牙乾脆地回答:“沒有聽說。”緊接著又瞪大了眼睛問:“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有變化嗎?” 東方聞音笑了,說:“有啊,他們都提拔了,楊司令員調到江淮軍區當司令員,王副政委調到江淮軍區當政治部主任,命令已經到分區了。但是在分區首長人選沒有確定之前,這個命令先不宣布,我是按照分區政治部的要求向你個人通報的。” 梁大牙愣愣地看著東方聞音,突然高聲笑道:“好,幹得好。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是凹凸山的老革命了,沒有他們,就沒有凹凸山根據地。他們是早該得到重用了。” 然後一屁股坐在草叢上說:“晌午叫二中隊送一頭豬來,給大夥打打牙祭,慶賀慶賀。” 東方聞音也坐下來,卻不大關心殺豬打牙祭的事情,又問:“大牙同志,你想過沒有,你肩上的擔子也許要加重。” 梁大牙撓撓頭皮說:“……這個我倒是沒有想過。可是能給我加一副什麼樣的擔子呢,難道讓我去當分區的司令員麼?……嘿嘿,這是不可能的。” 東方聞音收起了微笑問:“為什麼不可能?” 梁大牙說:“第一,我沒有文化,分區的那幫子參謀幹事我管不了。第二,我打仗靠的是勇敢加鬼點子,這一套帶個縣大隊打游擊還說得過去,指揮那麼大一個分區就不靈光了。第三,竇玉泉早就想當司令了,代理了幾次都沒當成,他容不了我。” 東方聞音說:“給你透露一個秘密,你知道就行了。竇玉泉副司令員因為在'純潔運動'中犯了錯誤,上級本來要把他調走的,是他自己提出來,在哪裡摔倒還在哪裡爬起來,並且主動要求降職處分。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保護了他,向上面反映他知錯改錯態度誠懇,而且對凹凸山的情況比較熟悉,所以還是留了下來,也不降職,還當副司令員。” 梁大牙說:“別慌,我還有第四。就算竇玉泉不升不降,還有獨立團趙團長。我留過意,分區的司令大多是獨立團的團長接的,很少有從縣大隊長中直接提拔的。” 東方聞音淡淡一笑,露出兩排玉珠般細密勻稱的牙齒,並從臉腮上飛出一對淺淺的笑靨,說:“據我所知,趙團長已經調到二分區當司令員了。” 梁大牙不笑了,歪起腦袋看著東方聞音,像是看一個陌路人,看了一會兒,才咧嘴一笑:“咦——唏,照你這麼說,這個司令看來還真是要咱梁大牙同志去當了。可是這事好玄啊。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東方聞音微微笑了笑說:“我這是自己的分析。我再問你,如果讓你去當副司令員,你幹不干?” 梁大牙這回毫不含糊,十分乾脆地回答:“不干。” 東方聞音對於梁大牙的干脆表示不解:“為什麼?” 梁大牙咂咂嘴,把最後一點菸絲吸盡,揚手將剩下的破紙捲子扔到坡下,然後衝東方聞音眨了眨眼說:“為啥不干呢?你想啊,副司令是個甚麼角色?副司令不是司令,打仗有招人家服你,不是司令也是司令。打仗沒招,人家不服你,司令就沒了,就剩下了個'副'。再說了,副司令有個什麼高招,還得司令點頭才能派上用場。司令不點頭,再高的招也只能是招,不管人家那招是不是招,都得按人家的辦。我沒有文化,就是有個什麼主張,給人的印像也不是大路貨色。竇玉泉就看不起我,說我沒有戰術理論,打仗就靠歪門斜道。其實我 的歪門斜道是最實際的戰術,只是他們不明白,明白了也不認賬。我是個當家作主慣了的,胳肢窩裡過日子,恐怕受不了那份閒氣。到那時候,跟頭把交椅產生了矛盾,那就是自找彆扭了。所以我不干。 ” 東方聞音說:“你這種思想恐怕要不得。什麼職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在抗日的大局下,個人的智慧還得跟集體的智慧結合在一起,力量才大。聽你的意思,你果然是家長式的領導,你得改改這種作風。” 梁大牙擺手說:“道理我都懂,可就是改不掉。要改也是以後的事。” 東方聞音想了想,覺得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便轉過話題說:“大牙同志,我還得給你提個建議,你能接受嗎?” 梁大牙痛痛快快地說:“行啊,你的建議咱接受得最多。只要合理,來者不拒。” 東方聞音說:“你現在也算是相當一級指揮員了,你這個名字卻有點……那個,再說你已經沒有了大牙,還算什麼大牙啊?我看這樣,去掉一個'牙'字,大字下面加上一個'走之',就叫梁必達得了。古訓說欲速則不達,咱們不慌不忙不溫不火,學一步進一步,境界就達到了。必達,你以為怎麼樣?” 梁大牙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猛然擊掌叫道:“好,到底喝過洋墨水,這個名字改得有講究,我堅決接受。” 梁大牙從此更名為梁必達。 第十四章 四 李文彬最初聽到梁大牙要到分區當司令員的消息,疑惑自己是聽錯了,疑惑是竇玉泉在作弄他。他坐在竇玉泉對面的竹椅子上,喝著房東送來的大葉子山茶,索然無味。 但是竇玉泉嚴峻而沉重的表情,分明又在證明這是真的。 李文彬明顯地瘦多了,這位年輕的革命鬥士近年來心力交瘁,複雜的鬥爭幾乎耗盡了他的激情,而內部的運動又常常使他在激情過去之後,陷入到被動和困惑之中。在上次的“純潔運動”中,他曾經有過短暫的輝煌,他甚至把梁大牙這樣一手遮天的人物都送進了秘密的 “改造院”,如果他堅定一下,按照竇玉泉的暗示,梁大牙恐怕早都魂飛天外了。 可是緊接著他就發現,離開了梁大牙,他仍然無法駕馭陳埠縣的武裝鬥爭。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那場運動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江古碑、竇玉泉和張普景等人紛紛受到批評和組織處理,他在陳埠縣的處境也從此更加微妙。 奇怪的是梁大牙並沒有因此遷怒於他,反而一改往日的粗魯,對他客氣起來了,虛心同他交換了意見,對於他在運動中的錯誤和過激行為也表示理解和原諒,當著縣大隊其他幹部的面,真誠地號召大家不計前嫌搞好團結,並且還給他增加了一名警衛員和六名武委會的干部,以確保李書記的安全。 可是……梁大牙越是這樣做,李文彬的內心就越是不安。梁大牙的寬宏大量在給他帶來安慰的同時,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相比之下,梁大牙倒真的像是一個正統的受過良好教養的職業革命家,而他李文彬卻成了一個投機革命迫害同志的小人,一個被別人原諒和照顧的可憐蟲。梁大牙對他越是客氣,他越是感到同志們看他的目光有些異常,於是心里便經常地泛起一種難以言表的苦澀,沉重的屈辱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時時在他的心頭飛來飛去。 如今,梁大牙再次升遷,居然要成為凹凸山分區的司令員了,這對李文彬來說,無疑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消息。 在聽了竇玉泉透露的消息之後,李文彬忿忿地說:“這簡直是胡鬧。梁大牙算什麼東西?充其量也就是個草莽英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打游擊他還湊合,可是把凹凸山分區交給他,把這麼大個根據地交給他,這不是開玩笑嗎?” 竇玉泉坐在窗子下面,全神貫注地擦他的駁殼槍,擦淨了,對著窗外的陽光照了照,瓦藍的大鏡面頓時濺出一汪湖水般的光暈。竇玉泉將駁殼槍再一次卸開,又將探條捅進槍管,緩緩地旋轉,再抽出,再緩緩地旋轉,似乎要將那裡面最隱秘的角落也探個究竟。 李文彬問:“分區黨委和特委為什麼不抵制?” 竇玉泉冷笑一聲說:“抵制?抵制誰?大勢所趨,誰去抵制誰就是狂犬吠日。分區黨委是哪些人組成的?特委又是哪些人組成的?分區就只有我和張普景敢於發表自己的觀點,其他的都是楊庭輝和王蘭田的擁護者。特委那邊,雖然是老江主持工作,可這個同志你是知道的,屬狗的,有人勢可仗他比誰都勇敢,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在'純潔運動'中,我們都有過失,大家都可以坦然檢討,該工作還照樣工作,心底無私天地寬嘛,誰還沒有個犯錯誤的時候?可是江古碑這個同志就不行了,像個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追著屁股跟老楊老王檢討,聽說還向梁大牙寫了悔過書,人格問題都出來了。好了,不說他了。任命梁大牙同志擔任分區司令員是老楊和老王向上級推薦的,是江淮軍區的決定,這是無法改變的。我今天告訴你,就是要給你提個醒,梁大牙同志還是有優點的,有很多可取之處。在他還沒來分區報到的這段時間,你要同他搞好關係。” 李文彬冷笑一聲說:“我聽竇副司令這話的意思,是不是讓我趁梁大牙的分區司令員暫時還沒當上,去向他表示奴顏媚骨?這樣的事你們可以做得出來,我是不會做的。” 竇玉泉卻不尷不尬,顯得極有涵養,笑笑說:“老李你這話就有點偏了。大家都是同志,談不上什麼奴顏媚骨的問題。在'純潔運動'中,我們都有對不起梁大牙同志的地方,我們在態度上有所忍讓,也是應該的。” 李文彬說:“這個人我越看越不像個好人,一身匪氣,讓他來當分區司令員,恐怕又要把他的軍閥作風推廣到整個凹凸山根據地了。革命,往往就是葬送在這些人的手裡。” 竇玉泉笑道:“你認為梁大牙是反革命嗎?” 李文彬說:“他現在在革命的環境裡,就是革命的,如果把他放到反革命的環境裡,他極有可能就是反革命。” 竇玉泉哈哈大笑,說:“這話以後可不能隨便說了,這是中傷同志。” 李文彬說:“你老竇也不要跟我假裝高風亮節,分區司令員沒讓你當,我知道你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其實也是怪我們自己軟弱,一是當初派他當陳埠縣縣大隊長的時候,你們再堅持一下,就算不把他殺了,也不會這麼放縱他。二是在'純潔運動'中,我還是下不了手啊,要是聽了你的指示,他早就沒命了。” 竇玉泉正色道:“老李,那時候情況特殊,我對你的……那不叫指示,只能理解是在緊急情況下採取緊急措施的一種建議。這個話以後最好不要再提了。” 李文彬卻不識眼色,梗著脖子說:“老竇你也太心虛了。你怕什麼怕?那時候想殺梁大牙的也不是你一個人,是革命需要嘛。那時候要是把他秘密處決了,這個司令員怎麼也該是你的了,我們也不用在這裡怨天尤人了。” 李文彬說的“那時候”,是指當初逮捕梁大牙的時候,竇玉泉除了向江古碑請教了一個“患”字,在單獨同李文彬一起的時候,則比較公開地說過一番話——他對於李文彬的信任大於對江古碑的信任,——竇玉泉說:“逮捕梁大牙非同小可,恐怕夜長夢多。運動倘若出現反复,老楊要是回來了,再把梁大牙放了,就是放虎歸山了。此事不做便罷,要做就做到底,不能留下後患。” 李文彬當然知道竇玉泉說的“做到底”意味著什麼,竇玉泉並且還暗示他,可以在送給梁大牙和朱預道的飯菜裡做點動作,反正特委社會部由江古碑掌握著,報個暴病死亡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李文彬當時手軟了一下,認為梁大牙和朱預道反正是甕中之鱉了,“純潔運動”是上級佈置的,來勢很猛,二分區光嫌疑分子就殺了七十多人,有的僅僅只是說了幾句牢騷話就可以定死罪。按當時“純潔運動”的態勢,就算梁大牙別的問題都不成立,僅僅他給漢奸維持會長拜壽並送大洋一條,就可以殺他幾次。革命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而竇玉泉的那個辦法是很冒險的。再說,當時沒判梁大牙和朱預道的死罪,這麼大的事情,李文彬做起來底氣還不是很足。 另外,李文彬幾次摸了張普景的底,張普景都是一個態度,說:“不能像二分區那樣搞,要按政策來,嚴格審訊,但是不能搞人身摧殘。”如此一來,李文彬就沒有接受竇玉泉的建議。 現在,梁大牙不僅沒有成為“不純潔分子”被消滅掉,反而日見茁壯,連竇玉泉也不能不為自己當初的那個“建議”感到後怕了。 竇玉泉最後對李文彬說:“老李,我還是要勸你,要跟梁大牙同志搞好團結。以後,我們都要在梁大牙同志的領導下工作了,要支持他。至於說在'純潔運動'中同誌之間有些磨擦,甚至有過激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們是執行了錯誤路線。但是,我提醒你,這些歷史的老賬以後還是少提為好,以免在同誌之間製造新的矛盾。” 李文彬激憤地說:“看來,凹凸山根據地的局面恐怕還真要梁大牙來控制了。我知道你們……我說的是你老竇和江古碑,對梁大牙可以說是又恨又怕。只有張普景同志,對梁大牙是既不擁護也不妥協,敢於批評,敢於抵制。我認為張普景同志的態度才是革命者應有的態度。我也是這個態度。梁大牙要是真的能把凹凸山根據地的形勢領向光明,我就無保留地支持他。而你們,恕我直言,對革命多少都有點三心二意,見風使舵,有投機革命的成分。” 竇玉泉不驚不乍,哈哈大笑,說:“好好好,我們都是投機分子,只有你李文彬同志是最徹底的、最無所畏懼的、最忠貞的革命者好不好?我今天請你來,不是來跟你爭論的,我就是一句話,大家要搞好團結。什麼江淮派凹凸派之類的話,以後我們是再也不能說了,誰說了,就是搞分裂,就是犯罪。” 李文彬冷笑一聲說:“老竇你不用怕,我不會向梁大牙告你的密。我就算不是徹底的布爾什維克,但是革命經驗多少還是積累了一些。但是,要我支持和擁護梁大牙,我還得看他的表現。” 第十四章 五 這個晚上,清涼寺裡不清涼。 楊庭輝和王蘭田離開凹凸山軍分區之前的最後一頓晚飯上了酒。酒是凹凸山老百姓釀的地瓜乾燒,味道很醇也很濃,往下嚥的時候能在腸子裡辣出燙燙的一條。下酒的菜自然很簡單,是自己隊伍種的豆角和葫蘆,再就是戰士們下河摸的黃鱔和鯽魚。陳埠縣縣大隊送來半扇豬肉,楊庭輝讓砍了一半給獨立團,再砍了一半的一半給特委機關,剩下的讓分區伙房用蘿蔔燉了一鍋,分區機關的干部戰士按人頭平分,每人大半碗。幾個首長的湊到一起,也就有了四大海碗,當然是以蘿蔔居多。 席間最引人注目的就要數竇玉泉主動貢獻的一條臘狗腿了。這還是冬天的時候,山那邊劉漢英送來的慰勞品,獨立團趙團長留了一點私房貨,一直沒有捨得獨吞,到二分區上任之前,又轉送給竇玉泉,今天算是派上了大用場,用乾紅的辣椒一炒,兌點粉絲進去,給這頓既算餞行也算交心的晚飯增色不少。 菜是差了點,但是有了酒,氣氛也就熱烈起來。 參加餞行的,除了楊、王二人和竇玉泉、張普景、參謀長姜家湖,還有軍分區的供給部長張秀海,特委副書記兼分區副政委江古碑,副參謀長朱疆。還有一些參謀幹事出出進進,說是來撈油水分肉吃分酒喝,但是大都很知趣,並沒有誰當真去戳那一盆規格極高的粉絲炒狗肉,只是出於對首長的尊敬,過來敬酒話別,還有人抹了眼淚。 吃了一會兒,參謀幹事們不再進來了,首長們就進入了交心的階段。 楊庭輝說:“我在凹凸山工作這幾年,有一個最大的體會,就是團結出戰鬥力。凹凸山特委和軍分區的工作和對敵鬥爭的成績在軍區範圍內是往前排的,憑的是什麼呢,憑的就是在座的同志們同心同德。我們共產黨人憑的就是集體的力量。我楊庭輝沒有三頭六臂,我和老王加起來,也還只是兩個腦殼四條胳膊。可是我們這些人把心攏在一起,一個人便能發揮十個人百個人的作用。我感謝同志們對我的支持。當然了,這並不等於我們之間就完全沒有分歧,但是這些分歧都是在維護革命利益的前提下的,是在團結的基礎上的。” 楊庭輝的話直截了當,首先便點到了一根敏感的神經上。 竇玉泉當即表態:“司令員你放心,這次任命梁大牙同志為分區司令員,我個人認為是恰當的。他雖然是個工農幹部,但是他在這幾年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政治上也基本上成熟了。再說,他在戰鬥實踐中表現得很有作為,凹凸山的抗日鬥爭需要這樣的同志。” 楊庭輝說:“我相信老竇的話是肺腑之言。老竇我們兩個人也是老搭檔了。儘管你也有一些缺點,但是對於你的黨性和人格我是不懷疑的。從個人感情上講,你還救過我的命,那次在三河店遇險,你那一槍是為我捱的。不是親密的同志關係,谁愿意去為另一個人替死呢?一個人為戰友為革命生命都能獻出,那他還有什麼不能獻出的呢?這一次為什麼提拔梁大牙而沒有讓你當分區司令員呢,老實說 這主要是我的意見。我和老王在向上級黨委匯報的時候,思想上也不是沒有反复,但我們最後還是推薦了梁大牙。一是因為那場運動剛剛過去,你們幾個同志的不良影響的確還存在,這時候讓你老竇當司令員不合適。二是因為梁大牙這兩年干得確實不錯,尤其是在敵偽的心目中有很大的威懾力。分區班子新老交替,讓梁大牙來當司令員,對於穩定凹凸山的局面有好處。理由就是這兩條。如果撇開這兩條,無論是政治素質,軍事修養,還是個人品德和指揮能力,要說你老竇,我可以說他梁大牙不能跟在座的任何一個同志相比。對於梁大牙的重用,可以說是在特殊條件下的特殊選擇。所以我今天還得把話撂在這裡,在座的都是老革命,參加革命都比梁大牙早,除了張秀海同志,黨齡都比梁大牙長。什麼叫老革命?新同誌上來了,扶他上馬,送上一程,這才是老革命的胸懷。 ” 田說:“老楊和老竇說的都是心裡話,都是革命者的態度。來,咱們也別光顧說話,酒還是要喝的,狗肉要涼了,大家快動筷子。” 景舉著酒碗說:“我對梁大牙同志是有看法的,共產黨員不說昧心話。但是在黨的會議上,我舉手了。既然舉手了,組織原則我是絕對不會違背的。但這並不等於我沒有意見。梁大牙的不良習氣和軍閥作風,我還是要抵制。來,司令員,你要是同意我的態度,咱們就把這碗酒干了。” 輝當即站了起來,說:“我先喝酒後發言。”說完,將碗一舉,跟張普景碰了咣當一聲,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酒,楊庭輝將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擲,說:“老張你說你要對梁大牙的不良習氣和軍閥作風抵制,我為什麼不同意?老張你說到我心裡去了。我們推薦梁大牙當分區的司令員,並不是沒有一點顧慮,最大的顧慮就是沒有人敢捋他的老虎屁股。一個人的進步路程是漫長的,需要不斷地有人批評,有人爭論。必須有一個人時時出現在他的對面,不僅是在他有了缺點的時候給他指出來,更重要的是在他取得成績的時候,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有人敢於給他當頭棒喝,讓他警醒。梁大牙在性格上是有弱點的,而且有些弱點是致命的。首先是要反他的驕橫,反他的個人英雄主義,反他的軍閥習氣,要增強他的黨性觀念。這個使命由誰來完成?還是依靠我們的政治工作者。分區的政委暫時沒有明確,老張你是知道原因的。” 張普景本來不勝酒力,加之在反第七次“掃蕩”中負傷數處,傷口前不久才剛剛癒合,今天敢於豪飲,完全是情緒所致。一碗酒下肚,臉色便有些蒼白,接住楊庭輝的話說:“我對我所犯的錯誤,有我自己的認識。個人進退算得了什麼?大丈夫進不求名,退不避罪。我參加共產黨,是鬧革命的,不是為了當官做老爺的。我也表個態,我現在是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只要我還是一個政治工作者,還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就不會放棄我的原則。這一點,可以讓事實來說話。” 有些酒意了,話就說得鏗鏘。坐在一起叫起來都是老楊老王老竇老張的,實際上也都才是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人,艱苦而復雜的鬥爭使這些年輕的革命者們提前走向了成熟。 在這些人當中,王蘭田年紀稍長,說話也就平和得多。他再一次舉起筷子,招呼大夥吃狗肉。雖然是隔年的狗肉,好在凹凸山人醃製這些東西自有其絕招,先是在鐵鍋裡煮上半熟,再用花椒和鹽水浸泡,出水後揉以薑末和醬湯再泡,再出水風乾,便日見紅色。烹製的時候,佐以紅辣椒過油乾炒,味道就炒出來了。端在桌面上,色澤鮮豔,濃香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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