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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豆- 第十一章

白豆 董立勃 12082 2018-03-19
白豆- 第十一章(1) 一個冬天,下野地沒有故事。厚厚的雪,是厚厚的棉被,荒原躺在棉被裡睡覺,睡著的荒原,象死去了一樣,不去想什麼,也不去做什麼。 人也跟著荒原一塊睡。冬天的白天為什麼短,一睜眼,再一閉眼,天就黑了。冬天的夜為什麼那麼長,就是要給人足夠的時間,讓人往死裡睡。 只是人不能完全和荒原一樣,人在睡醒了以後,還要去想一些事,去做一些事。 在一場大雪過後,白豆看到有一男一女朝她走過來,男的穿著皮靴戴著皮帽子,女的梳著齊耳的短髮,圍著蘇聯出的大披巾。一看就不是下野地的人。看到他們走過來時,白豆心裡很高興,心想他們終於來了。 男的是陳副處長,女的是陳副處長的手下。本來也可以不帶這個女的,但考慮到這個案子特殊,怕女當事人有些話不好對陳副處長說,決定還是帶個女幹部。

見白豆以前,先去見了馬營長。按照慣例,到一個地方辦事,總要先和當地干部打個招呼。了解一下基本情況。也是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 馬營長沒有想到這個事,還驚動了兵團領導。這讓他慚愧,對陳副處長說,是他沒有管理好手下,給領導找麻煩了。 麻煩已經有了,就得去解決,至少要想辦法讓麻煩小一點。 馬營長拿出了那把小刀子,給陳副處長看。馬營長說,這是證據。這個案他翻不了,絕對是他,沒有錯。 拿著那把小刀子,找到白豆。問白豆在玉米地裡看到過這把刀子沒有。白豆說她當時昏過去了,沒有看見。 陳副處長讓白豆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白豆講的時候,女幹部用筆記著。 白豆重點講了紅雞蛋的細節。她覺得這個細節很重要,比那把刀子更能說明問題。

有一陣子,陳副處長出去了,說出去透透空氣,抽支煙。其實和女幹部商量好的。女幹部利用這個機會,問了白豆幾個在玉米地裡的白豆沒有講到的細節問題。問得白豆有點臉紅,竟答不上來。不是不好意思答,是她答不出。當時,她很快被打昏了,打昏後,一些事情的細節,她無法知道。 不知道的,她說不出。她不能編,也不會編。 站在門外的雪地裡抽煙時,陳副處長想到了白麥。白豆說話的腔調實在是太像白麥了。而且也是姓白。她們一定都是從山東一個地方來的,說不定她們還會認識,弄不好還會有什麼血緣關係。不過,陳副處長馬上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山東來的女人說話都這樣,這說明不了什麼。再說了,真和白麥有什麼血緣,她還會呆在下野地這個鬼地方嗎。

再回到屋子裡,陳副處長什麼也沒有問。如果這時他能提到白麥的名字,也許事情的結果就是另一個樣子了。 當然,白豆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陳副處長會和白麥有什麼關係,要是她知道陳副處長認識白麥,她不會管他和白麥是什麼關係,都會向陳副處長強調這一點的。 白豆實在不可能把陳副處長和陳參謀聯繫到一起,因為看到陳副處長後,白豆一點兒也沒有想起他和村子住過的一位八路軍長得有些象。 想不到八路軍也就想不到陳參謀了。 又去問翠蓮。 問翠蓮不問別的,主要問紅雞蛋的事。可翠蓮說,她沒有給過白豆紅雞蛋。 翠蓮不想說紅雞蛋。翠蓮只是說,這個事不是老楊乾的。說老楊這個人愛開個玩笑,說話有點放肆,可做事還是很有原則的。還說,她太了解老楊,老楊絕對乾不出這樣的缺德事。

還說,這個事,是白豆硬栽到老楊頭上的。白豆這樣說老楊,也不奇怪。是老楊不要她了,和她離婚了,她恨老楊,才想出這麼個壞點子,報復老楊。 說著說著,翠蓮哭起來。哭著說她的命苦,說頭一個老公,讓水淹死了,這個老公,又遇到這樣的事。讓她還怎麼活。 去問老楊。 問什麼,老楊都說不,說沒有。 反過來,還問陳副處長,說,你們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和這件事毫不相干,跑來問我幹什麼? 老楊顯得很氣憤。 任何一個男人,把一件他沒有乾的事,硬說成是他幹的,他都不可能不氣憤。 讓老楊看那把刀子,老楊只看了一眼。老楊說,這刀子,買不到,下野地只有一個人有,不,全世界也只有一個人有。你們應該去找這個人,讓他看這把刀子,他最清楚這把刀子是咋回事。

問老楊紅雞蛋是怎麼回事,老楊說他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紅雞蛋,更沒有吃過紅雞蛋。 最後去見了胡鐵。 胡鐵只承認刀子是他的,其它什麼也不承認。 調查工作結束了,陳副處長和女幹部走了。 他們留在下野地的腳印,被又一場飄來的大雪掩蓋,找不見踪影了。就像他們在下野地人的心中一樣,很快就沒有什麼人記得他們曾經出現。和自己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的人和事,總是會很容易被忘掉。 頂多還會有三五個人,會常常想起他們。白豆算是這三五個人中的一個。 因為,他們把白豆的一個希望帶走了。 兩個從庫屯師部來的干部,給她的印象好極了。一看就是兩個好人,沒有壞心眼。特別是那個陳副處長,濃眉大眼,堂堂正正,這麼英氣十足的男人,下野地沒有。他往那裡一站,白豆就看到了公正兩個大字,放射著光芒。

白豆- 第十一章(2) 白豆相信不會有多久,他就會把她的希望還給她。 不知,到時候,她該怎樣來感謝他。 這個事,竟弄得她有點發愁。 等待著什麼的時間,總顯得很長很長。而實際上,這個時間也真的是很長很長。一個真正寶貴的東西,老天爺是決不肯輕易給人的,它會讓你經受很多考驗才肯給你,只是想讓你去珍惜這個東西。 可更多的時候,卻是你等了很長很長時間,並不一定會等到你日想夢盼的東西。 踩在腳下的雪,不再吱嘎吱嘎地響了。雪變得軟了,踩在上面,象踩在棉花上。並且還會沾在鞋子上,雪也沒那麼白了,雪裡有一點點泥。 冬天馬上要過去了,白豆有點慌了。到庫屯去了二趟,沒有找到陳副處長,說他去烏魯木齊參加一個學習班,問什麼時候能回來,都說不知道,也有的說,可能要二個月才能回來。

給白麥寫信,讓白麥去打問。 信回得很快,不到十五天,白豆收到了白麥的信。只是信上寫的,不是白豆想看到的。 白麥在信上說,她去有關部門問了。人家說,經過認真的調查復審,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發生的玉米地裡的強暴案不是胡鐵幹的。因此只能維持軍事法庭的原判。 放下信,白豆又想起陳副處長,突然覺得那個傢伙簡直就是個讓人噁心的奶油小生。 白豆馬上又寫信給白麥,說這個事真的不是胡鐵幹的,胡鐵太冤枉了。讓白麥在好好給姐夫說說,再派人來調查一下。 獨眼回到家,白麥把白豆的信拿給獨眼看。 獨眼看了後,對白麥說,給白豆寫封信,好好勸勸白豆。那個胡鐵,又不是她的什麼人,能這樣為他奔走,也算是對得起他了,不要再費心勞神了。

白麥說,白豆不會說假話,她說這個人被冤枉了,那就是一定被冤枉了。你還是再給有關部門打個招呼。 獨眼說,你是個乾部,怎麼也對咱們組織不信任了。再說,就算是真把他冤枉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紅軍長征時,還有在延安,不知多少干部,也是被冤枉了,有的甚至被槍斃了。就是那樣,他們也沒有怨過誰,也把這種犧牲,當成為革命事業的獻身。這個胡鐵算個什麼,用得著,一二再,再二三地為他調查來調查去嗎?你知道,我們多忙嗎?我們不但打仗要打敗美帝國主義,在經濟上,也要打敗他們,你知道不知道,我們要用八年時間,超過英國和美國,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了。這才是我們要幹的大事正事,你說,為胡鐵這麼個人,我們值得去花費人力和精力嗎。

獨眼這麼一說,白麥還有什麼可說的。 白麥只好給白豆寫信。 在信上,白麥說,白豆,算了吧。這個事,你也算是盡力了,盡心了,你也可以問心無愧了。就別再管了吧。上次來,是冬天,不好玩,等到夏天,你再來,我帶你去西公園,裡面有湖,可以划船,還可以帶你去爬紅山,從山上看烏魯木齊,可以看到整座城市。你一定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地方有那麼多房子,非常好看。還有,你要是願意,我給你介紹個對象,乾脆也嫁過來,那樣,咱們就可以經常在一起了,多好。 這更是一封白豆不願意看到的信,儘管信中有那麼多讓人感動的真情,還是讓白豆不能開心。 連白麥都這麼說了,白豆還能說什麼呢。 門口,遇到牛牛。 牛牛老遠喊白豆干媽。

白豆馬上去口袋裡摸出二塊水果糖,塞到了牛牛手裡。 一隻大手伸過來,把牛牛手裡的水果糖打落在地上。 白豆抬起臉,看到了翠蓮。 翠蓮不看白豆,扯過牛牛的手,對著牛牛吼著,不是給你說,不要喊她乾媽了嗎。 牛牛說,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翠蓮在牛牛的頭上打了一下,說,壞女人的糖,不能吃,吃了,你的肚子會爛。 牛牛大哭起來,被翠蓮扯著離開時,頭還轉了過來,看著白豆,看著地上的水果糖。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裡,充滿了問號,乾媽怎麼成了壞女人了,水果糖怎麼會讓肚子爛掉。 翠蓮也把頭轉過來,不看水果糖,只看白豆。翠蓮說,我真不明白,把老楊送到大牢裡去,對你有什麼好。呸,你這個沒有人要的不要臉的壞女人。 翠蓮真的把一口唾沫啐到了白豆麵前。 下野地這個和她最好的姐妹,現在成了她的仇人。 倒是老楊見了她,仍然不生氣。 還是笑著和她說話。 問白豆有什麼難處,給他打招呼。他一定會幫他。 他說他不會忘記白豆給他的快樂。 他說他永遠都會在心裡把白豆當他真正的老婆。 白豆不理他。越不理他,他越來勁,跟在白豆後面,一直跟白豆,跟到了白豆屋子的門口。 白豆站住了。 老楊說,讓我進去吧。 白豆看著老楊。 老楊說,我知道,你需要我。 白豆看著老楊,這時,她真想讓自己變成一隻狼,把眼前這個人咬死,再扔到戈壁灘上,讓烏鴉來把他一口口吃掉。 白豆- 第十一章(3) 白豆不想再對老楊說一句話。話是要說給人聽的,可在白豆眼裡,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人了。 白豆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 一看到這個東西,老楊的臉又白了。 他不敢跟著白豆進到屋子裡。 因為那個東西是一把刀子,是一把他並不陌生的刀子。刀子還沒有紮到他身上,他已經很疼了。 這個世界上,不管什麼人,總會有一樣東西讓他或她害怕。 去勞改隊看胡鐵。 自春節那次見過胡鐵後,再也沒有見到過胡鐵。 不是不想見胡鐵,也不是沒有去看胡鐵。那以後,她去過至少三次,可每一次去,都沒有見到胡鐵。也不是胡鐵不想見她。更沒有人故意不讓他們見。 沒有見到胡鐵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這個冬天,胡鐵不在高牆裡。所有的勞改犯都不在高牆裡。他們被槍押著,去了一個更荒涼的地方。去修建一條新的水渠。下野地還要開墾更多的荒地。要想讓更多的荒地,生長出糧食和棉花,沒有水,只能是個空想。水在下野地,象血在人的身體裡。沒有血,人是死人,沒有水,下野地也是死地。修水渠,是個苦事,冬天修水渠,更苦。在下野地,沒有比冬天修水渠更苦的活了,讓勞改犯去幹這個活,不但能多開荒地,還能改造勞改犯的思想。因此讓勞改犯冬天去修水渠,實在是個英明的安排。 這次,白豆去看胡鐵,不擔心看不到胡鐵。她知道,勞改犯已經從工地回到了高牆裡。 昨天,倚在門框邊,白豆看到了一群黑衣服,又抬著一個長條木箱子,去土坡上埋死人。看到這個場景,她知道,可以看到老胡了。 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死的。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累死的,還可能讓別人害死的。同樣也有可能受不了,自己尋死的。不管是怎麼死的,肯定不會是被槍打死的。 因為沒有聽到過槍聲。 這一回,她沒有走過去看墳堆上的木牌。 這個冬天,胡鐵一定是天天在等著她去看她,等著她給他帶去好消息。一個人如果真心在等著什麼,那這個人一定不會隨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雪已經完全化完。沒有了雪的下野地,看上去很難看,像一個被脫光了衣服的老女人。 老女人在等著一場春雨的到來。春雨會先給老女人洗個澡,洗去滿身污垢,讓老女人的肌膚恢復光浩和彈性,春雨還會滲進老女人的身體,讓老女人生長出嫩嫩的綠色來。 這時的老女人就會變成一個漂亮年青的姑娘了。 荒野也和人一樣,不同的季節,看上去,長的樣子也會不同。冬天和春天交替的日子,荒野很難看。 走在難看的荒野上,白豆心裡在想,等會兒見到胡鐵,把發生的事告訴胡鐵,胡鐵的臉一定會比此時的荒野更難看。 見到胡鐵,把事情全告訴了胡鐵。 只是有些意外,胡鐵的臉並沒有太難看。 看來,這個結果,胡鐵曾經想到過。 胡鐵還能有什麼可說的。 胡鐵的嘴裡好像塞了一個石塊,發出的聲音有點含糊不清。可能聽得出,他在反复地說著同樣一句話。 ……完了……這罪名得背一輩子了……十二年……還有八年……在這裡面……太可怕了……完了……八年……在這裡面……太可怕了……背一輩子……太可怕了……還有八年……太可怕了…… 不知道胡鐵是要把這些話說給誰聽。是說給白豆聽的?可他說話時,根本沒有看白豆的臉。而且還說不清楚。如果他是說給白豆聽,他應該看著白豆,並且把每一個字說清楚。那他是說給自己聽的?也不是,說給自己的話,不用說出來,不用發出聲音,只要想到了,自己就會聽到了。不要猜了吧,也許連胡鐵自己都不知道要把這些話說給誰聽。 不管胡鐵想把這些話說給誰聽,說得多麼不清楚。都不影響白豆進入到這樣一個事實中,那就是這時的胡鐵像個孩子,看上去很可憐。 再剛強的男人,在某個時候,也會像孩子一樣。 從沒有看到過一個男人會這麼可憐,白豆想也沒有想到能把鋼鐵象麵團一樣擺弄的胡鐵也會顯出這樣可憐的神情。原以為聽了自己的話,胡鐵會像一頭獅子一樣狂吼起來,要真是這樣,白豆可能還會好受些。沒有想到胡鐵會用他的可憐,把白豆的心撕裂了。 因為這個可憐是白豆帶給他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白豆都得承認這個可憐是她帶給胡鐵的。 男人不應該有這樣的可憐相,男人真有了這樣的可憐相,那他會比女人顯得更可憐。既然是白豆把這種可憐帶給了胡鐵,那麼,白豆也就會想著怎麼樣能把胡鐵的可憐帶走。白豆不但要這麼想,還要這麼做。而她這時能做的只能是不讓胡鐵把他的囈語般的話再說下去。 不能去堵他的嘴。只能也說話,說更多的話,像大水一樣,把胡鐵的話淹沒掉。 白豆說,老胡你別這樣。 白豆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清白的。 白豆說,每個休息日我都來看你。 白豆說,我給你帶莫合菸。 白豆說,你要是不嫌我壞了身子我就等著你。 白豆- 第十一章(4) 白豆說,以前我來這裡問我是你什麼人我說是你的朋友以後我再也不這樣說了。 白豆說,以後我來看你他們問我是你的什麼人我就說是你的未婚妻。 白豆說,要不就說我是你的老婆。 白豆說;來拉著我的手咱們就算是結婚了。 白豆說,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老婆了。 白豆說,不管等多少年我都等著你別說等你八年了就是等你一百年我也等。 看著胡鐵的可憐,白豆把能想到的話全說了,她覺得只有這些話才能讓胡鐵的可憐少一些。只要這會兒能讓胡鐵的可憐少一些,讓白豆說什麼都會說,做什麼都會做。可她現在什麼也做不了,那個牆上的小洞太小,只能用來說話,不能做別的事。 也不是什麼事不能做,白豆把手伸進小洞,讓另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那隻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有力。抓住了她的手後,白豆看那張鐵一般的黑臉上,看上去真的沒有那麼可憐了。 白豆說了好多話,胡鐵什麼話也沒說,可胡鐵的手卻說了很多話,這些話,白豆用她的手聽到了。聽到了胡鐵的手說的話,白豆的心一下子好受多了。 同一天,白豆去勞改隊看胡鐵,白麥也出門,去給孩子買換季的衣裳。也怪,那一天以後,再看兩個孩子,一下子可愛了好多。好像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一樣。在心裡把孩子的位置,越來越往中間擺了。這不天剛有點涼,就想著去給孩子買衣裳了。 走在大街上,像走在自己家裡一樣,白麥沒有半點不自在,白麥已經是城市人。並且比這個城市多數人生活得要好。她已經不用做針線活,家裡的人想穿什麼,就去商店買。家裡的工資,每個月都花不完。想要什麼,都可以到商店去買。還要去大商店,大商店東西好,花樣也多,貴一點,不要緊,只要東西好。 天山商場最大。大門也大,可人太多,進的人和出的人,在門口擠成一團,像是水閘閘門前的漩渦。白麥往裡進,覺得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她的眼。她站下了,她的眼又被晃了一下。她看見了這個東西,這個東西是一張臉。這張臉和許多張臉擠在一起。像是好多樹葉疊在一起,可白麥還是看到了那張臉。 因為這張臉姓陳。 沒有再往裡擠,站在大門的邊上,等著那張臉從裡面擠出來。其實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等這張臉出來。實在沒有想到會碰到他,並且是在這個地方碰到他,她什麼也來不及想。 他要是和她說話,她該說些什麼。她沒法馬上想出來。 可她馬上又發現她不用去想說什麼話了,因為根本用不著說什麼了,因為那張臉從她臉前經過時,既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轉過來,她甚至感到了那張臉上的一張嘴呼出的氣息。但那張臉還是一掠而過,像是一陣風吹動了一棵樹,白麥只是動了一下。這個動作極細微,幾乎看不出來。 再看過去,那張臉沒有了,看到的只是一個後腦勺還一個寬厚的後背,還有一隻手裡的一條頭巾,是個花頭巾。是給哪一個女人買的,白麥猜不出來,反正不會是給她買的。 望了一會,白麥不望了。轉身走進了商場,邊看櫃檯貨架上花花綠綠的衣裳,邊在想,幸虧他沒有看見她,要是他也看見她了,站下來和她說話,她說什麼呢。他們之間還有什麼說的呢。兩個人要是沒有話說,見面還不如不見面。 其實這個時候,他們還是有話說的,比如說,她知道,那個牽涉到白豆的案子,就是他去複查的,他肯定見過白豆。她完全可以像談工作一樣,和他談談白豆和白豆的案子,問問當時調查的情況。只是這個時候,白麥一點兒也沒有想起白豆來。 買完衣裳回到家中,一個人躺到床上,又想起商場門口遇到的事,老羅看到白麥好像在想什麼,問白麥在想什麼,白麥說什麼也沒有想。 有些東西,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如果說,在老羅跟前,白麥還有什麼秘密,這可能是唯一的了。 在商場門口,陳參謀真沒有看見白麥。當時他心裡想的全是另一個女人。手裡拿的那個花頭巾,是給那個女人的禮物。一個男人要是心裡想著一個女人,那麼對於出現在身邊的女人,不管是什麼女人都會視而不見了。 急著要見的女人是文工團的一個演員,他急著要見女演員,女演員卻不急著要見他。敲了半天的門,門才打開。 花頭巾很好看,也一樣沒有讓女演員的臉變得好看。 想和女演員親熱一下,女演員把他推開了,說昨天晚上演出太累了,她要睡一會。 坐在一邊,等女演員睡好了,又要去親熱,又讓女演員推開了,說晚上還有演出,不能太累了。 心裡知道,女演員不是太累了。是看他不順眼了。還沒下放前,好多次,女演員半夜演出完了,還要喊他去。說是剛下舞台,太興奮。還說,和他親熱一下,會睡得格外香。 定下的結婚日期,變了又變,女演員說,不調回來,不能結婚。 在戲裡能演牛郎織女,怎麼演都行,但真過日子,她不可想做織女那樣的女人。 女演員去演出了。陳參謀沒有跟著去,坐到台下看女演員浪漫。 他在街上亂逛,走著走著,站住了。有點發楞。 白豆- 第十一章(5) 四周什麼事情也沒有,他的發楞,別人看來很可笑。他卻不這麼認為。因為,他看到前面的樹叢中有一座小樓。 沒想往這裡走,卻走到了這裡,這不能不讓他站在路邊,望著小樓想一陣子。 沒有這座小樓,他下放不了。同樣,他想調回城裡,小樓還起著決定作用。別人都以為他的下放,是為了讓他到基層鍛煉一下,為日後提拔重用做準備。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這個。 真想走進這座小樓,去求小樓的男主人把他調回來,只有調回來了,那個漂亮的女演員變成自己的妻子。 可他不敢。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冤枉了,他沒辦法說。首長老羅找他談話讓他下去時,什麼也沒有說。可他知道為什麼會讓他下去。 到了基層好像一下子掉進了暗無天日的洞裡。在這個洞裡,他有時會想,要是當時他和白麥有點什麼,是不是他的命運反而會比現在好些。他知道,現在想什麼,都沒有用了,可他有時還會忍不住要這樣想。想什麼,沒有事,因為沒有人能看見你的想法。 在下野地,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的永遠擁有自己的秘密。沒過多久,大家都知道了白豆去為胡鐵上訴的事,還知道了白豆每個星期都要去勞改隊看胡鐵一次。 看到白豆挎著包,穿著好看的衣裳出門,總有人會湊上去問。 白豆,這是去哪兒? 去勞改隊。 去那兒乾嗎? 去看胡鐵。 勞改犯有什麼看頭? 我喜歡看。 包裡鼓鼓的,裝的什麼呀? 莫合菸。 胡鐵不抽煙呀。 過去不抽,現在抽了。 你還給他帶了什麼? 他要什麼,我就給他帶什麼。 他要什麼,你都給。 他要什麼我都給。 本想看到白豆的不好意思,從中得到點趣,可問來問去,倒是自己沒有意思了,沒有趣了。 不管什麼東西,越是遮掩,大家越是想看,真是把它完全攤開,放到光天化日里,誰想看都可以看到,反而不會有人想去多看了。 有些事,一般人看了,知道了,可以不管。可同樣有些事,幹部們看了,知道了,卻不能不管。 吳大姐找到白豆。 吳大姐說,聽說你又去勞改隊了? 白豆說,是的。 吳大姐說,說你和胡鐵好了? 白豆說,是的。 吳大姐說,你說你要嫁給胡鐵? 白豆說,已經嫁給他了。 吳大姐說,胡說。 白豆說,真的。 吳大姐說,你不能這樣,他是個勞改犯。 白豆說,他被人冤枉了。 吳大姐說,別再和他來往了,這麼下去,你會把自己毀掉的。 白豆說,我已經被毀掉了,無所謂了。 吳大姐說,你不能自暴自棄啊,組織和同志們還是很關心你的。 白豆說;這我知道。 吳大姐說,我很願意幫助你。 白豆說,我知道。 吳大姐說,不管有什麼事,也不能去找個勞改犯再糟蹋自己啊。 白豆說,你是說,下野地還有男人願意娶我了? 吳大姐說,有啊,有啊。前兩天馬號餵馬的老張見了我,就給我說了,不管是誰,只要是個女的,她都願意娶。老張也就是年紀大了點,但思想品質絕對沒有問題。 白豆說,驢和馬的思想品質也絕對沒有問題。 吳大姐,你這是什麼話? 白豆說,人話,真話。 吳大姐說,真不像話。 白豆說,我知道,組織一直很關心我,是我老是做對不起組織的事,以後你們就當沒我這個人好了,再也不要管我了。 吳大姐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組織上會對每一個同志負責的。對誰都一樣,對你也一樣。對組織來說,永遠沒有管不管的問題,只有如何管的問題。 和吳大姐說話,實在沒意思,白豆不說了。 可吳大姐還要說,她是代表組織說話的,不管對方是什麼態度,她都要把該說的話說到,這是工作任務,不完成就是沒有盡到職責。 吳大姐說,小白,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不高興,我不生氣。我這是為了你好,聽不聽是你的事。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一下,經過研究,組織決定你以後不能再去勞改隊看胡鐵。 白豆說,為什麼? 吳大姐說,你這樣老去,不利於對胡鐵的勞動改造,同時,也會對你的思想進步有影響。 白豆說,如果我非要去呢。 吳大姐說,去也是白去。我們已經和勞改隊的領導通過氣了,勞改隊領導也同意以後你再去勞改隊,不再安排胡鐵和你見面。 果然,下個休息日,再去勞改隊,白豆沒有看到胡鐵。 白豆問一個管教,為啥不讓看。管教說,不為啥,領導安排的。 看不到胡鐵,也得問問胡鐵。還問管教。胡鐵身體好吧。胡鐵沒病吧。管教說,好得很,這些日子,胡鐵換了個人似的,能吃能睡能幹活,不吵架不打架,表現可好了。 白豆- 第十一章(6) 問胡鐵現在幹什麼活?管教說,讓他打鐵了。管教說,挖了一個冬天的大渠,好多坎土鏝壞了,他說他當過鐵匠,可以把這些壞了的工具修好。 仄著耳朵聽,真聽到鐵鎚的敲打聲,噹噹當地從高牆里傳出來。這聲音一下子讓白豆想起好多事。 白豆說,能不能把這些莫合菸帶給胡鐵。管教打開袋子,看看裡面沒有別的東西,管教說行。 下個休息日又去,又見到那個管教。管教說,你不要再來了,不會讓你進去的。白豆說,不進去也行,你把這些莫合菸帶給他就行了。說著把袋子遞給管教。管教沒有接。管教說莫合菸也別送了,上次為那袋莫合菸就被隊長沒收了,管教還受了批評,說他辦事沒有原則。 原想著見不到胡鐵,能把莫合菸送進去,讓胡鐵知道來看過他,對他也是個安慰。可沒想到,這一點也做不到了。 白豆沒辦法了。 四月初,化完了雪,到月底,要播的種子,全播到了泥土裡。春播忙得很,一年裡,最忙要數這一會兒,不趕著把種子下了地,晚那麼幾天,就會少收好幾成。全都要下地,幹部,炊事員,衛生員,飼養員,全要抽出空,去忙播種的活。白豆是飼養員,給雞餵了食,不能再靠著門框曬太陽。也給她分了任務,不完成可不行。地裡的人一下子多起來,人多就熱鬧。春天這個季節,什麼東西都有股興奮勁,人也顯得比別的季節興奮。乾著活,手不閒,嘴也不肯閒。播種這個事,又容易激起想像。動不動就和男女的事聯繫到一塊了。 往一塊地裡一站,男人跺一下腳,說真是塊好地,瞧,多肥,還濕乎乎的。鋒利的坎土鏝一使勁,噗地一下就進去了。爽不爽,爽。男的吭哧吭哧挖著,女的一旁說,不行,太深了。男的少用了一點勁,女的又說,不行,太淺了。男的說,深了也不行,淺了也不行,你要咋樣才行了。女的說,不深不淺才好。深了咋不行?深了,裡面太濕,種子會被憋死。淺了咋不行?淺了,會被曬壞,發不了芽。對呀,播種,可不能馬虎,播不好種,長不出好苗。快,快一點,要搶時間。哎,別太快了,要講質量。那就慢一點。慢也不行。好吧,好吧,不快不慢,總該行了吧。 馬車一趟趟往地里送種子。看到老楊從馬車上往下搬種子,有人大喊,老楊,你的種子行不行啊?老楊說,咋不行,都是種子站選出的好種子。又有人喊,那咋播下去,不見長出東西啊。老楊說,那準是遇到鹼包了。又有人喊,啥鹼包呀,別人一播,就長東西了,咋你一播就不長東西了。老楊愣了一下,才聽出這話的意思,還沒想好咋反擊,又有人喊,是你的種子不行吧?馬上又有人接了話,啥種子不行,該不會是播種機壞了吧。一地的人全大笑起來。老楊說,放你們的驢臭屁,你爹的播種機才壞了呢。說是說,罵是罵,一個人坐到馬車上,也想大家開的玩笑。是啊,說白豆是鹼包,沒辦法證明不是,只好算是了。可要說翠蓮,不能說鹼包,人家已經長出了莊稼,公認的一塊好地,自己耕了也一年多了,什麼也沒種出來,這不能不讓他有點心開始發虛。不但是發虛,還發慌。老百姓怕啥,啥也不怕,就怕斷子絕孫。 白天在地裡播了種,晚上回到家,還繼續播種。老婆的肚子不鼓起來,讓男人總覺得自己的一塊地還荒著呢,總覺得不能算是個種地的好把式,總覺得活得沒有面子。 四月播了種,五月一個月全長出了苗子。各類的苗子讓荒地綠了。人給莊稼播種,同時,樹和草也給自己播種,它們比人似乎更能幹,更聰明,自己不動手,全把種子交給了風,交給了雨,讓風和雨隨便播到一個地方,它們很自信,不在乎地肥地瘦,只要給一把土就生長。仗著野種的強有力,把更多的處女地佔有了。下野地,這個時候,像個女人。像個發情的女人,一點臉面也不要了,把自己脫了個精光,裸露在陽光下面,躺著的姿態,天下任何一個放蕩的女人不能比。起伏的高坡,伸展的平地,渾圓的長壟,彎彎曲曲的深溝,沒有一處不在激動,不在渴望,它把身體的每一處都變得濕潤,並無邊無際地開放,溫柔地擁抱著所有雄性的進入…… 直到六月,下野地才會恢復羞澀,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裳,目光也變得水一樣,清亮平靜。繡著各種各樣的小花的綠衣裳,讓人不能不想起遠方鄉村的少女。少女是花,象少女一樣的下野地,在這個時候,讓它懷抱裡的所有能開花的東西,全開了花。於是,在一天早上,當下野地的人,走出屋子時,一齊聞到了一種香味。什麼花這麼香?香味灌滿了風,風變得濕潤了,香味浸透了陽光,陽光變得厚重了。沒有聞到這種香味以前,誰也不會相信世界上,還會有這樣一種花,會散發出這樣大的香味,能把一個地方香透。不過,在下野地,真有這麼一種花。它不是開在草上,草太小,太軟,沒有這麼大力。草叢裡找不到這種花,它開在樹上。一種很大的樹,很結實的樹,一種尖刺密布的樹。不要以為樹上開的花會很大,其實恰恰相反,它開出的花很小,小得連最小的草開出的花也比它開的花大。只是這種樹上的小花,小得不能用朵來說,要用粒來形容。金黃色的,就是像金粒子。這種樹叫沙棗樹,這種花叫沙棗花。一棵沙棗樹的花,能香透一個村子,下野地有一千多棵沙棗樹,下野地能不香嗎。折一把沙棗花,放到屋子裡。不用澆水,能活一個月也不死。到了一個月,枝子枯了,葉子掉了,花也乾了,可香味卻一點兒也沒變。一直到冬天,去聞那乾了的花,還是香的。花只要還散發著香味,就還是活的。六月,下野地人的家裡,沒有放一把沙棗花的不多。白豆給白麥寫信,在信封裡放了幾粒沙棗花,讓白麥聞香不香,還問白麥城裡有沒有沙棗花。白麥回信說,真香,還說,城裡沒有。 白豆- 第十一章(7) 女人是花,看到花,女人喜歡,因為女人喜歡自己。男人不是花,也喜歡花。只是更喜歡女人這朵花。 花一定要好看。只要好看,不管什麼花,都會讓人喜歡。女人也是這樣,不管這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只要好看,喜歡的男人一定不會少。在下野地,白豆可算是這樣一個女人。沒有人想真正娶她去當老婆,卻不等於沒有人想和她做別的事。 骨子裡其實恨透了白豆的老楊,想起白豆差一點用兩個紅雞蛋把他送進大牢,老楊殺她的心都有。可是真見到了白豆,見到白豆的飽滿豐盈不曾有半點乾癟的樣子,又不能不想起白豆的好處來,這好處是別的女人給不了的,至少是那個翠蓮給不了的,白豆是那種只要讓你碰一下,你就一輩子也沒法忘掉的女人。 明知會是什麼結果,還往白豆身邊湊。總抱著一個希望。萬一白豆心一軟,萬一白豆心一動,白豆是白豆,可白豆也是人,是人都一樣,你想的事,他想的事,大家想的事,其實都差不了多少。白豆和他有過,有過和沒有過,不一樣。白豆不讓他進門,不說明她不想那個事。不讓他進門,不是恨他和她有過,是恨他在玉米地傷了她。再大的恨,時間長了,也會變小,再長點時間,也會沒有了。 有這樣的想法,稍稍喝一點酒,老楊就去敲白豆的門。 白豆開門,一看是老楊。不讓進。不讓進,也不硬進,老楊就走,等下一次,喝了一點酒,老楊還去。老楊覺得這麼敲下去,總會有一次,白豆會把門打開,讓他進來。這種事,只要開了頭,後面就好辦了。都一樣,幹啥事,都是開頭難。 沙棗花開了一個月,不開了。下野地沒有那麼香了。好花不常開,沙棗花也一樣。但白豆屋子的敲門聲,卻不像花一樣,敲一陣子,就不敲了。白豆也習慣了,連著幾個晚上,沒有敲,反倒有點睡不著,總想著睡著了,會被敲門聲驚醒,一次驚醒,一夜睡不好。 倒是敲過門後,把敲門的人攆走,白豆才能睡得好。 躺在床上,想到了敲門聲,真響起了敲門聲。 以為又是老楊,把枕頭下的小刀子拿到了手上,去開門。 一開門,看到月光里站了一個人。 是個男人。不是老楊。也不是張三不是李四。 這是個白豆做夢都會想到的男人,卻又是個白豆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個時候來敲門的男人。 他叫胡鐵。 下野地沒有一個人會想到在這個晚上,那個叫胡鐵的男人會去敲響白豆的家門。也沒有人看見胡鐵在敲白豆的家門。倒是有兩隻狗看見了,它們只是出於習慣地叫了幾聲,老有人去敲白豆家的門,它們也是見怪不怪了。只有一點不同,以前那些來敲門的人,只是敲敲門,卻從來沒有進到門裡去,但這個人敲過門後卻走了進去。這點不同,狗並沒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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