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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豆- 第八章

白豆 董立勃 10813 2018-03-19
白豆- 第八章(1) 象胡鐵被抓走一樣,從衛生院回來的白豆,也讓大家都想看看。 一個被男人強暴過的女人,可不是你想見到就可以見到的。一個被男人強暴過的女人,會變成個什麼樣子,可不是你能想像得出來的。 白豆不能不讓大家看,一個生活在我們這個集體中的人,不管是什麼人,不能不讓大家看。再說了,看看又有什麼呢,不會看掉一塊肉,不會看出一場病,也不會看來一場災。 目光也像太陽光,有時候照在身上,又舒服又暖和,有時候落在身上,就會讓人很難受。看白豆的目光,好像屬於後一種目光。 不能老在屋子里呆,要去食堂吃飯,要去廁所屙屎尿尿,要去水渠邊洗衣服,要去操場上開會,要到地里幹活。只要一出門,就有目光追著白豆看。

這一陣子的下野地,最能吸引大家目光的就是白豆。 看過白豆,和看過胡鐵一樣, 大家失望。儘管大家沒有見一個被強暴了的女人的樣子,可大家猜想過她的樣子,不管猜想的樣子如何,但至少不能是白豆現在這個樣子的。 她的樣子,至少也得像是霜打過的茄子,象冷風吹枯的野草,像大雨打落在泥裡的黃花,再說,也得像是棵沒有了綠葉的光禿禿的柳樹,灰頭土臉,毫無神采,一副讓人同情可憐兮兮的樣子。 可你瞧瞧她現在這個樣子,頭髮油了,皮膚光了,眼睛亮了。像是剛從暖暖的泉水里洗出來,整個人濕潤潤的。透出的女人味更濃了更厚了。 一句話,白豆看著比以前好看了。 彷彿白豆經歷過的不是一次毀滅性的摧殘,倒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洗禮。不是她被暴力破壞了,倒是她把一種千古傳下來的常理顛倒了。

男人們看了想不通,女人們看了,簡直是火冒三丈。 大家在一起分析來分析去,覺得白豆實在太不把貞操這個東西當回事了。不看重貞操的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 至少不會是個好女人。 好女人看不好的女人,不管不好的女人長得多好看,也會看著不如自己。 好多女人看白豆。就覺得白豆再白,再光潤,也沒有自己乾淨。白豆的髒,不在臉上皮膚上,白豆的髒是在身子裡,在看不見的地方。 於是好多女人在白豆麵前就有了昂起頭挺起胸的理由。儘管她的胸怎麼樣挺也沒有白豆高。 只有一個女人在白豆麵前,做不到這樣。她就是曾梅。 曾梅不但頂了白豆在一張大床上的位置,還把白豆在炊事班的工作頂了去。 曾梅是個老實人。覺得是自己把白豆東西搶了去,對不住白豆。見到白豆,就有些不好意思。

白豆在心裡其實從沒有怨過曾梅。誰都明白,就是沒有曾梅,也會有另外一個曾梅把白豆頂掉的。 下野地,沒有女人不行。沒有女人的下野地,就像是那片荒漠,什麼都是死的。可女人在下野地,從來不能自己說了算。不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們都不應該承擔過錯。 曾梅沒有錯。 白豆也沒錯。 不能睡在婚床上,白豆還繼續睡在她的小舖上,睡在那間一睜眼就能看到天上月亮的地窩子裡。 炊事班裡沒有她的位置了,白豆和大家一塊下地干活。 和上千個男人女人一塊在莊稼地裡忙活。莊稼地裡的活永遠也乾不完。 白豆對曾梅說,我為你高興。 曾梅說,你真不生我氣。 白豆說,真的。 馬營長不是白豆真想嫁的男人。真想嫁的男人娶了別人,才會生氣。

真想嫁的男人,是哪一個,讓白豆說,白豆說不出。 開大會。馬營長在大會上宣布了一個消息。說胡鐵已經被師部的軍事法庭宣判了。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壞人受到懲罰,大家當然高興。馬營長的話還沒說完,好多人鼓起掌來。 同時還有好多人看白豆。 白豆也跟著鼓掌。 好多人的目光沒有讓白豆神色有變,好像馬營長說的事,和自己沒有一點關係。 馬營長又要求大家要從這件事中吸取教訓,還說胡鐵也是為革命出生入死立過不少戰功,但他犯了罪誰也救了不他。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誰要是不弄明白這一點,誰就可能落得和胡鐵一樣的下場。 馬營長的話象警鐘敲響。 當然不會去犯胡鐵那樣的錯誤。沒有哪個男人願意為了那個事坐大牢的。

不做不等於不想。想了不等於要做。 想想不犯法,看看也不犯罪。 想想胡鐵幹的那個事,就忍不住要看看眼前的白豆。 白豆這個女人,不能讓男人多看,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別的女人,想想還似乎挺迷人,可一看就那麼回事了,看久了,就一點味也沒有了。白豆正相反,看著看著,眼睛就進去了。進去就拔不出來了,也不想出來了。 男人就是這樣,光眼睛進去還不行,還想著讓別的東西也進去。 硬進去,不行,那是犯罪。要是讓進去,再進去,就是願意了。就不會受什麼嚴懲了。 往白豆跟前湊。 問晚上到白豆屋子行不行。 白豆- 第八章(2) 偏偏不是好女人的白豆這會兒卻比好女人還像好女人了。罵一聲少放臭屁,就再也不理。

裝正經,裝的,肯定是裝的。 以為白豆是裝的。晚上真去敲白豆的門。白豆在門裡說,你要是再敢敲一下,我就喊人了。 女人要是喊,那女人就是真的不願意。 看來白豆這個壞女人還不夠壞。 這時的男人是多少希望白豆能壞一點再壞一點。 男人恨不得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天下的女人全是壞女人。 其實有時候,女人也喜歡男人壞一點。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據考證,這句話,幾千年前就在民間流傳了。 好多女同志找到吳大姐,對吳大姐說,說不能把白豆放到大田里幹活,她們擔心她們的丈夫會被白豆引誘,她們不想讓她們的男人在這方面犯錯誤。 吳大姐又把這個意見反映給了馬營長。 馬營長說,那就讓白豆去養雞場幹活吧。

養雞場和炊事班的工作有點像。都在屋子裡,都不會被風雨吹日頭曬。在炊事班做飯,在養雞場也做飯,炊事班做飯給人吃。養雞場做飯給雞吃。 一群雞,全是白色的。也像是穿了統一的服裝。 看到白豆過來,雞也抬起頭去看。只是和人看白豆的目光不同。雞的目光極單純。 雞也圍著白豆幾幾喳喳,說個不停,可和人不一樣,它們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在白色的雞群中走來走去,白豆覺得很自在。 白豆覺得乾這個活,比在炊事班幹活更有意思。 可白豆不能老和雞呆在一起。白豆是人,收了工回到屋子裡,一個人在屋子裡,白豆也覺得冷清。聽到外面有乘涼的女人,在那裡說說笑笑,也想坐過去,和她們聊聊天。人都這樣,做什麼都想扎堆。

剛走出門外,還沒看到不遠處一堆人是誰,卻聽到她們發出的聲音。 是在說她。 說她讓人給乾了也不害臊。說她讓人乾了也不覺得吃虧。說她讓人乾了好像還很開心。說要是換個女人沒臉見人。說要是換個女人就不想活了。說要是換個女人早就上吊跳河了。 聽到這些話,白豆不能往前走了。再回到屋子裡,又不想回,只好換個方向,往營地外面走。 走著走著,也不能往前走了。不是有人擋著她了,是水渠擋著她了。 坐在水渠邊上。 下野地沒有河,只有水渠。水渠也很大,比有些河還大。渠裡的水,流得比河裡的水急。河水能辦到的事情,渠水全能辦到。 看著渠水,想著那些女人的話,白豆突然覺得人在水里,可能比在空氣裡還要自在,還要清靜。水里沒有人會說你,沒有人欺負你。那麼多的魚呆在水里不出來,一定是不想和人生活在一起。人做事說話,有時實在是太討厭了。

聽到背後有腳步響。又有人來了,白豆沒回頭,心裡也不怕,什麼好人壞人,她全不在乎了,還想著要是個壞人更好,乾脆一下子把她推到渠裡去,讓她一了百了。 可來的人,沒有推她,反而把她拉了起來。 老楊說,別想不開。 白豆看看老楊。 老楊說,白豆,嫁給我吧。 白豆看看老楊,好像沒聽清楚。 老楊說,白豆,嫁給我吧。 白豆看著老楊,還是沒有說話。 白豆不是什麼烈女,白豆只是個平常的在地里幹活的女人。 十天以後,白豆嫁人了。嫁給了老楊。 好多男人往白豆跟前湊,只有老楊說要娶她。 如果換個男人說要娶她,白豆也一樣嫁。 本來白豆就不大挑。可以說,到了下野地,一直沒挑過。誰說要娶她,都點頭,好像缺心眼子。拖了這麼久,才出嫁,不是白豆不嫁。是老出事,一到節骨眼上,就出事。眼看要嫁了,又嫁不成了。好像白豆得罪了老天爺,老天爺總跟白豆過不去。那麼大災,也敢往白豆身上壓。也不怕把白豆壓死。

到了這會兒,白豆更不會挑。 沒有馬上答應老楊,不是故意拿架子,是不相信聽到的話,真的出自老楊的口。 當初自己好好的,嫁給老楊,老楊不要。 這會兒,自己成了這個樣子,老楊卻要娶她。 誰能相信?可卻是真的。老楊做的事,太奇怪。白豆想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要嫁人。人也像是莊稼,到了季節,該開花就得開花,該結果就得結果,錯過了季節,就會沒有收成了。 一聽說老楊要娶,白豆腿一軟,差一點沒有跪下來給老楊磕個頭。 結婚那天,翠蓮抱著牛牛來了。看到牛牛長得又白又胖,壯實得真像是一頭小牛了。白豆問翠蓮是怎麼能把兒子養得這麼壯。翠蓮說,老牛天天弄魚給我吃,奶水多得像噴泉。白豆說,那你真是一頭母牛了。翠蓮說,到時候,你也會變成母牛。看到老楊站在一邊,像看什麼寶貝似的看著牛牛,翠蓮說,牛牛這回好了,不但有乾媽了,還有乾爹了。去,讓乾爹抱抱。說著,把牛牛遞到了老楊懷裡。老楊抱過牛牛,在牛牛臉上親。翠蓮臨走時,約白豆和老楊下個休息日到她家去,說要老牛多去弄點魚,做紅燒魚吃。 白豆- 第八章(3) 晚上睡到床上。老楊說,咱們也生個孩子。白豆說,哪有一結婚就生孩子的。老楊說,結婚就是為了生孩子。白豆說,咋生?老楊笑了,說,你真不知道?白豆說,我不知道。老楊說,我來告訴你。老楊不說話,動起手來。白豆抓住老楊的手,不讓老楊動。白豆說,說實話,不嫌棄我?老楊說,我喜歡你。白豆說,我不干淨了。老楊說,你比天上下來的雪還乾淨。白豆的手鬆開了,老楊的手又接著動。白豆說,不准欺負我。老楊說,這不是欺負你。白豆說,明明就是欺負我。老楊說,我要讓你生個咱們的孩子。 老楊說不嫌棄白豆,是真不嫌棄白豆。嫌棄不嫌棄能看得出來,從眼睛裡從動作裡,全能看得出來。老楊是真喜歡,真激動。 像給一顆大豆剝皮,老楊剝去了白豆的衣褲。只是,沒有了了衣褲的白豆,一點兒也不像豆子,真正像的是一塊羊脂玉。 只是比玉還要軟,還要暖,還要香。 老楊用嘴,用舌頭,親這塊玉。 親了臉,親脖子,親了手,親胳膊,親了腳,又親腿。再親胸。胸上有兩座山,象雪山,親得化了水,水不亂流,只在白豆身子裡流,還要順著胸往下親,從山峰一直親到山谷…… 不是真喜歡,不會這麼親,要是真嫌棄,也不會這麼親。有的女人,一輩子也不會被這麼親過。 不能不感激,男人這樣親女人,女人都會感激,白豆能被老楊這樣親,白豆就更感激。 白豆也是真感激。 閉上眼睛,身子攤開來,把自己完全交出去,白豆向老楊表達著感激。 有了感激,白豆的新婚夜,就不會有多少痛苦。 老楊大喘著氣,好像乾著很重的活。 白豆幫不上忙,白豆只能說,我一定給你生個孩子。 感激也會讓女人高興地把自己嫁出去,也會甘心情願去為一個男人生孩子。 為了讓翠蓮的奶水一直象泉水噴湧,老牛有空就去乾溝的葦湖。又聽說,白豆兩口子要來,老牛天不亮就離開了家。釣魚花時間,想釣很多魚,就要花很多時間。 出門時,不忘在牛牛臉上親一口,牛牛的臉貼著翠蓮的奶,再順便在那大奶子上也親一口。 翠蓮說,你比你兒子還貪。說著拍了一下老牛的頭,讓老牛快去快回。說白豆他們晌午就到了。她可是給人家說過了要用紅燒魚招待。還說咱姓牛,可不能讓人家說咱吹牛。 老牛說,你就等著吧,保證有你吃的,還有白豆兩口子吃的。 乾溝裡有樹有草,又有水。乾溝不干。早上,太陽出來以前,總會有些霧,象紗巾一樣飄來蕩去,朝霧多的一處走,走不了多大一會,就會看到一片水。 不長的一段日子,老牛來過好幾次。從水里釣走的魚,有多少條了,老牛沒數過,反正不少。這裡的魚,不是養的魚,沒有餵過,吃不好,也吃不飽。魚只要餓著,就好釣。 釣的次數多了,釣出了經驗。知道哪裡有大魚,哪裡有小魚。平常釣魚,主要用來熬湯,不在乎大小。有客人來,就不一樣了,魚越大越好,看著好看,吃著刺也少,臉上有面子。 把魚線放長了些,甩到遠處的深水里。蹲在水邊看浮標,蹲了好大一會,也不見高梁桿做的浮標動。想著會不會是魚食讓魚偷吃了,挑起魚桿想看一看是怎麼回事。 一挑,挑不動。再挑,還挑不動。不是釣著大魚了。是掛在樹上了。水底下有好多枯死的樹,水少了,能看到它們的枝枝杈杈,水多了,把它們淹住了,看不見了。甩魚鉤時,弄不好就甩到了樹枝上了。往常也有被掛住的事,那是在水邊,水不深,捲了褲腿下到水里,把魚鉤取下,還可以繼續釣。 這回不同了,魚鉤掛在深水里了。硬拽,只能把線拽斷,也取不回魚鉤。魚鉤是縫衣服的針做的,不值錢。沒了就沒了。可是沒了魚鉤,也就釣不成了魚了。空著手回去,也沒什麼,只是今天有客人來,翠蓮說是給人家做紅燒魚,到時候做不出來,太沒面子了。老牛在翠蓮前沒面子,翠蓮在白豆前沒有面子,一家人跟著沒面子。這實在讓老牛心不甘。 只好下到水里去把魚鉤從樹枝上取下。好在老牛會游水。水深也不要緊,到了跟前,老牛扎個猛子下去,把魚鉤取下,還可接著繼續釣。不要等了,下水吧。時間就是魚啊。脫得一絲不掛,老牛走到水邊。手和腳一挨水,老牛猶豫了。早上的水涼,秋天的水更涼,可這麼涼,有點出乎老牛意外。 只是猶豫了一下,老牛還是下水了。到了浮標前,老牛一個猛子紮下去。看到了魚鉤,看到了掛了魚鉤的樹枝。可老牛沒有能把魚鉤取下來。水真是太涼了,涼得讓老牛腳和腿同時抽了筋。 抽了筋的老牛,在水里不能動了。往水下面沉,他也沒辦法。只好讓身子往下沉。那些衝著魚食的香味圍過來的野鯽魚,被這個龐然大物嚇壞了,四處逃散開來,過了好久好久,看到他在水底下,一動不動了,才又圍過來,好奇地看著他,它們搞不清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是什麼。 魚離開了水,活魚會變成死魚,同樣,人到了水里,水也會讓活人變成死人。 太陽出來後,又有人來釣魚。看到水邊有魚桿,還有老牛的衣服,卻不見老牛。 白豆- 第八章(4) 大聲喊老牛。 老牛還在水里,已經什麼也聽不見。 正晌午,白豆和老楊到了翠蓮家。翠蓮見了白豆,卻說,你們都到了,老牛這個傢伙咋還沒有回來。翠蓮的話音還沒有落地,一個也常到干溝釣魚的人跑進了門。他說,快去看看吧,你家老牛出事了。他只是說老牛出事了,沒說老牛死了。 判了刑的胡鐵,沒有離開下野地。不是他不想離開,他想離開,也離開不了。 下野地有個勞改隊。勞改隊裡全是勞改犯。勞改犯也是來自五湖四海,也是來開荒種地的。只是勞改隊裡只有男人沒有女人,還有,他們不管幹什麼,不管是吃飯,上廁所,不管是下地干活,還是夜裡睡覺,在他們的四周,都有扛著槍的哨兵,看管著他們。 別處的人犯了罪,送到下野地來勞動改造。下野地的人犯了罪,卻不能送到別處去。因為,別的地方,隨便什麼地方,也不會比下野地,再荒涼,再艱苦。這一點,歷代的當權者,都明白,有名的清朝大將軍林則徐,流放發配新疆時,就在下野地落過腳。只是,那時還沒有勞改犯的說法。 胡鐵還在下野地。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幹的還是那些活。好像什麼都一樣。可只能是好像。同在下野地,有時還會在一塊地里幹活,乾著同樣的活,中間只隔了條水渠。可大家還是覺得相隔很遠。那些持槍的哨兵,把同一塊土地上的勞動者,分成了兩個世界。勞改犯也是人,可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成了勞改犯,就和別的人,有了根本的不同。 大人們會指著勞改犯對孩子說,看到了吧。那些人,全是壞人。 衣服是發的,勞改犯幹多少活,也不發錢。吃的穿的,全聽從安排。勞改犯穿黑衣服,只能穿黑衣服,不能穿別的衣服。二百多人,全剃了光頭,全穿著黑衣服,在荒原上移動時,就像是落下了一大群烏鴉。 烏鴉是壞鳥,如同勞改犯是壞人一樣。 下野地的人說到勞改犯時,常常用到烏鴉這個詞。 胡鐵成了一隻烏鴉。和烏鴉群一起活動著。下野地的人,常常能看到烏鴉群。不能把他們老放在帶鐵絲網的高牆內,象養豬一樣養著他們,他們是最便宜的勞力,把他們放到下野地,就是要讓他們乾重活干累活。既是懲罰了他們,也給國家創造了財富。他們出來幹活時,很醒目,天藍地黃草綠,只有他們是黑色的。 知道胡鐵在這群黑色裡,卻不能一下子看到他。一隻烏鴉混在烏鴉群裡,沒有人能認出它來。又不能走到很近處看,拿槍的人,不讓別人靠近他們,他們是危險的人,遠離他們,就是遠離危險。 有幾次,白豆看到了烏鴉群。也想到了胡鐵,也朝烏鴉群仔細看了看。沒有看到胡鐵。 但胡鐵看到了她。 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她的四周有多少人,只要胡鐵的目光能夠觸及到她處的位置,胡鐵總是能一眼看到白豆。 可是白豆看不到胡鐵。看到不遠處有一群黑烏鴉,知道這些烏鴉裡有一隻是胡鐵,白豆怎麼看也看不到胡鐵。不過,她也沒有想著去看。她去看他幹什麼,白豆沒有一點理由想看到他。 胡鐵也在下野地,可幾乎沒什麼人能見到他。老見不到,不管是什麼人,大家就會慢慢地記不起來了。 胡鐵很少有人再提起。胡鐵做的那個事,也很少有人說起。 白豆也結了婚,做了別人妻。又調去養雞場餵雞,不常和大家在一起,大家談天說地時,也很少能再提到白豆的名字。 好多事,看起來很大的事,往往像是洪水一樣,來得兇猛,去得也快。洪水過後,留在地上的痕跡,隨著歲月的風吹雨打,漸漸地消失乾淨。 十七號夜裡發生在玉米地裡的事,似乎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劃上了個句號。不過,在下野地,有兩個人,可能不會把這個事全忘掉,一個是胡鐵,一個是白豆。也可能還有一個,只是我們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日子是什麼,不就是一天天過去又來了,日子是一個事接著一個事,沒完沒了。 眼前的事都忙不過來,誰還老記著過去的那點事。 老牛死了,翠蓮成了寡婦。 說老牛是讓水淹死的,可白豆覺得和她有關,不是她去翠蓮家,翠蓮讓老牛釣魚給她吃。沒準老牛死不了。一看到翠蓮流眼淚,白豆的心跟著難受。覺得真是對不起翠蓮。 老想要幫著翠蓮做點什麼。一到休息日,白豆喊上老楊出門,不往別的地方去,直奔翠蓮家。到了翠蓮家,比在自己家還忙。 看見沒有柴禾了,讓老楊推上車子到林子里拉些枯樹回來,再劈成一塊塊垛到火爐旁邊。看到缸裡沒有水了,讓老楊到水渠裡去挑,把水缸挑滿了,還要再把盆子裝滿。也不是全讓老楊乾,白豆也乾,幹女人的活,什麼洗衣服,做飯了,打掃屋子裡的衛生了。 幹完了,回到家,白豆又覺得對不住老楊,讓老楊休息天不能休息,跟著她去幫翠蓮幹活。可老楊不這麼想,說他很高興去翠蓮家。幫翠蓮幹活,讓他挺愉快。 白豆知道,老楊去翠蓮家,很重要一個原因,是他喜歡那個牛牛。一去,先要抱著牛牛親個夠。要走了,還要再把牛牛抱起來,讓牛牛親他。牛牛大了些,眼睛一閃一閃的,好像懂了一點事,讓他親,有時就把嘴在大人臉上蹭一下。 白豆- 第八章(5) 白豆想報答老楊。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是早一點給老楊也生個牛牛。要生牛牛,還得老楊下種。每次從翠蓮家回來,老楊看不出累,反倒更精神,非要還在白豆的田裡耕播一番。白豆也挺積極,敞開了一塊地,讓老楊又耕又播。 想著這個月會有了,過了這個月還是老樣子。這不怕,還有下個月,種孩子,倒底也比種莊稼要難一點。哪能說種就能種上。 一般人不到雞場來,雞場的雞一般的人也吃不上。上面領導來檢查工作,炊事班的人會拿著馬營長的條子,拿抓一兩隻雞,回去宰了給領導吃。 雞下的蛋也一樣,沒有馬營長的手令誰也拿不走一個。好像誰生孩子,可以給批三十個。再剩下的,也是放到炊事班,等著給上面來的人炒著吃。 好幾次,白豆想往口袋裡揣幾個雞蛋,帶給翠蓮和牛牛。但每回都只是想了想。她不敢。公家的東西,一根雞毛拿走了,都是偷,都是嚴重的問題。 一般人不敢到雞場來,也是怕意志不堅定,見了雞見了蛋,起了饞意。落下偷的壞名聲,毀了政治前途。 馬營長敢來。 馬營長不用偷,想吃了,給炊事班打個招呼,炊事班會做好了,送到他家裡去。可馬營長不常這麼做,只有太想吃了,才會給炊事班長小聲地說一聲。不說自己想吃,說老婆近來身體不好。炊事班長一聽,馬上明白。作為乾部,馬營長總是嚴格要求自己,不去搞腐化。 馬營長來了。白豆調到養雞場,馬營長頭一回來。 說是來看看雞。 白豆領著馬營長看了雞。看了雞,馬營長還不走。站到剁雞食的屋子裡,又看白豆。 看了白豆,馬營長想了想,覺得自己什麼地方吃了虧。曾梅年齡和白豆差不多,可又黑又瘦,不像白豆這麼圓潤,這麼白,看起來沒有白豆這麼嫩。 這麼一比,馬營長知道自己吃了什麼虧。 不想說什麼了,這個虧說什麼都補不回來。只有做點什麼,才能補回點什麼。 一下子抱住白豆。 一點兒沒有想到,一點兒準備也沒有。白豆傻傻的。 後面是一堆新鮮的苜蓿草,用來做雞飼料的。馬營長輕輕一推,白豆倒在了草堆上。好像白豆一點抗拒也沒有,好像早就在等著馬營長來這麼一下子。 馬營長把白豆壓在身子下面後,又抬起了些,讓出一點空,給自己的雙手。他要把白豆身上的衣服扒掉,才能做他想做的事。 白豆的上衣,一扒就扒開了,一看白豆的奶子,馬營長有點想不通,同樣是女人,咋會長得這麼不一樣。如果說白豆的像是大白豆子,那麼曾梅就是兩個小綠豆了。 剛想嚐嚐白豆子是什麼味道。卻看到眼前有什麼東西明晃晃的。一看,竟是一把菜刀。它是用來給雞剁飼料的。可現在被白豆抓在手上,顯然不會打算用來剁飼料。 馬營長嚴肅地問白豆,你想砍我嗎? 白豆說,我不砍你。 馬營長用命令的口氣說,還不快扔掉。 白豆說,我砍我自己。 說著白豆要往自己頭上砍。真砍,還是不真砍,從眼神裡能看得出來 馬營長手快,一把搶過了菜刀。 馬營長說,給你開個玩笑,當什麼真啊。 說著,馬營長站了起來。把菜刀一扔,走出飼料屋。走到門口,還沒忘記把沾在身上的草屑拍掉。馬營長到底是乾部,做事很有分寸。也很有原則,看到白豆不願意,一點兒也沒去勉強。幹部也是人,幹部工作很緊張,有時候見到女同志,也會開開玩笑,實在也不能算個什麼事。 他這麼一走,也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什麼事都沒有了。 看到馬營長的背影離去很遠了,白豆還躺在苜蓿草堆上,看著屋頂上亂飄的葦絮,不知她在想什麼。 回到自己家裡。看到老楊,白豆想起了發生在養雞場的事,可她什麼也沒有說。 有些事,你只要不說,就是它發生了,也和沒有發生一樣。要想活得平靜一些,有些事,就不能說,永遠也不能說。 想起好長時間沒有接到白麥的信了。再一想,白麥上次寫來了兩封信,她連一封也沒有回呢。 對了,結婚的事還沒有告訴白麥,這麼大的事,不給白麥說,白麥一定會生氣的。 白豆給白麥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她終於結婚了。說她的丈夫姓楊,是個趕馬車的。就是那個曾經提到過的趕馬車的。 白豆想,白麥看了信,一定會覺得奇怪。不是和這個趕馬車的吹了嗎,不是另找了別人了嗎,怎麼到頭來還是和這個趕馬車的結婚了呢。 別說白麥會奇怪,連白豆想起來,也覺得怪怪的。 沒多久,白麥就回信了。信上,白麥倒沒有多問怎麼又嫁給趕馬車的了。白麥在信上說的還是那個陳參謀。 白麥說,老羅又去開會了。這回去的是石河子。說是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回來。我就想到了陳參謀。就打電話來,喊陳參謀來聊天。可是電話一打過去。接電話的不是陳參謀,是另外一個男人。和陳參謀聊了那麼多,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很熟悉了。一听就聽出是別人。我問,陳參謀呢。電話裡的人說,他調走了。我問,調到什麼地方。他說,調到農七師了。就是你在的那個師。 白豆- 第八章(6) 看到這裡,白豆心裡想,在一個師,我也見不到他呀。他在師部,在庫屯,我在農場,在下野地,還離得遠呢。 白麥說,放下電話,我一想,就想出來了。這個事,肯定是老羅幹的。說真的,我沒有想到老羅會這麼幹。要是知道老羅會這麼幹。我就不會那麼說了。這不是把人家陳參謀給害了。什麼調到庫屯,那是下放了。陳參謀聊天時說過,有人給他介紹過一個對象,是歌舞團的跳舞的,長得可漂亮了。這一下放, 那女的肯定不會跟他好了。 白麥說,老羅回來後,我馬上問老羅,陳參謀是不是下放了。老羅說,什麼下放呀,是送到基層去鍛煉去了。他還年輕,艱苦的地方多呆呆,對他的成長有好處。 白麥說,老羅這麼說,我還能說什麼呢。 白麥說,到了床上,老羅要碰我,我堅決不讓碰。我沒有這麼堅決過。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這麼堅決。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做。可我管不了自己,我就要這麼做。就讓他想得到時得不到,讓他也知道想得到又得不到的滋味是什麼。 白麥說,沒有想到老羅真火了,竟伸出後手來打了我一個耳巴子。打得好響。把我打蒙了,也把我打醒了。我不動了,老羅再做什麼,我也不動了。好像知道自己錯了一樣。你說,我賤不賤,好像就是為了挨這一巴掌一樣。你信不信,我的臉火辣辣地疼,可我沒有哭。有人說,女人有時故意犯賤,就是想讓男人揍。男人一揍,女人就舒服,就痛快了。 看了白麥的信,白豆給白麥回信時。也想把老楊在夜裡咋樣對待她的事,說給白麥聽聽。可想了想,還是覺得說不出來,更不好意思寫到紙上去。 不過,有一點,白豆是不同意的。說女人就想讓男人揍,這怎麼可能呢。白豆怎麼想,也不會想著讓男人揍。白豆就想,要是老楊也揍她,老楊用拳頭揍她,她就用坎土鏝挖他。不過,她想,老楊不會揍她的。因為,結了婚後,她從來沒有不讓老楊碰過她。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老楊想碰她,她從來不說個不字。那個事,白豆總覺得,只要成了別人的老婆,那就得讓別人相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是女人決不能讓不是丈夫的男人碰自己一下子一樣,那是天理不容的事。 這一點上,白豆和那些沒有從村子裡走出的女人想的沒有兩樣。 剁完雞飼料,撒進雞食槽。母雞們乍著翅膀跑過來,搶著吃。好像餓壞了,讓白豆看著生氣。好像她把它們餓著了一樣。連這一頓,她已經餵有它們五次了。 不看這些沒良心的雞了。 掰了一塊向日葵,站到門口,身子靠在門框邊,嗑著瓜籽,漫無邊際地望著。 真是秋天了,門口一片芨芨草,前兩天看著還綠油油的,這會兒卻成了黃的了。還有渠道上的樹,葉子不但黃了,還一片片落了下來,有一點風,葉子不馬上落下來,還要在風裡旋舞一陣,像是要表演給誰看。可又有誰要看呢。白豆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芨芨草那邊是一塊棉花地。棉花一開,要馬上拾回來,不拾回來,就會落到地上,沾上草泥,成了臟棉花。一到拾棉花時,下野地的人不夠用,場部的人都來幫助拾棉花。 看到地裡有好多人在拾棉花。不是場部的人,也不是隊上的人,這些人全穿黑衣服。滿地開著放著白棉花,讓黑衣服看上去,黑得更黑,象雪地裡的烏鴉。黑衣服也棉花更白,棉花就像是天上的雲一樣。 看著這些黑烏鴉,白豆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白豆覺得他連烏鴉也不如,烏鴉會飛,這些人卻不能飛。烏鴉想落到什麼地方,就可以到什麼地方。他們卻不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正亂想著。眼前的芨芨草里卻突然鑽出一隻烏鴉。把白豆嚇了一跳。烏鴉只是一種鳥,又不會咬人,有什麼可怕的。如果真是一隻烏鴉,白豆反倒不會嚇一跳。這只烏鴉並不是一隻真的烏鴉,而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人。 黑衣服說,我是胡鐵。 白豆一看,真是胡鐵。 黑衣服說,偷跑過來的。 白豆看著胡鐵,從那天出事後,頭一次見到胡鐵。 黑衣服說,我是來告訴你的,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幹的。 白豆還是看著胡鐵。手裡還拿著一塊向日葵,但沒有繼續嗑瓜籽。 黑衣服說,我找人寫了個東西,你幫我送上到上面去。 一張紙塞到白豆手裡。 黑衣服說,下野地,我誰也不信了,就信你。 說罷,黑衣服轉過身鑽回芨芨草里,貓著腰向棉花地跑去。看上去,黑衣服不像烏鴉了,倒像是一隻黑狗。 白豆沒說一句話,不是她不想理胡鐵。主要是太意外了,意外得讓她緩不過神,要不是手中捏著一張紙,剛發生的事,白豆不會當真事。 看來,一件事,真的發生了,要想給劃上個句號,還真不容易。因為剛才發生的一幕,實在不像是一個故事的結尾,倒像是一個故事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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