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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豆- 第六章

白豆 董立勃 8657 2018-03-19
白豆- 第六章(1) 下野地不再像是一座兵營。 穿軍裝的人越來越少了,男人們換上了灰的或藍的布衣,女人們也穿起了印著紅花綠葉的褂子襯衫。 起床,吃飯,下地干活,還有開會,沒有軍號催促,聽到的是鍾聲。營部門口的胡楊樹上,懸著一口黃銅大鐘,它是一個沒有了彈頭的空砲彈殼。一直貼身不離的步槍和馬刀全交了上去,放進了倉庫用大鐵鎖鎖了起來。新發的武器叫坎土鏝,扛著它在荒野上走來走去,尋找著適合耕播的處女地。 下野地正在變成一座大村莊。 大大小小的房子不斷蓋起來,大房子裡住成群的單身者。小房子裡只住兩個人。大房子越來越空,小房子卻像雨後的蘑菇冒出來,還不夠住。幾乎每個星期都能聽到結婚的鞭炮聲。房子的四周是一塊塊的地,它們像是棋盤上的棋格子,卻比棋格子大幾萬倍。格子裡沒有兵卒炮,有的只是棉花小麥和玉米,還有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紅柿。除了住人的房子,還有的房子,住的不是人,是馬是牛是羊是豬。只是這些房子不叫房子,叫馬圈牛圈羊圈豬圈。一到過年過節,就會殺一隻豬或一頭牛。殺豬時,豬總是呼天搶地的喊叫,幾里地外都聽得見,豬叫得淒慘,人聽了卻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們可以吃到紅燒肉了。殺牛時,牛不叫,也不跑,牛隻是流淚。讓人不忍心看,不過牛肉做成了菜,大家還會爭著去吃。大房子和小房子之間,不光只有它們的影子隨著日頭移動,還有幾隻老母雞在土裡刨食,一隻白色的貓電一樣閃過,把一隻耗子撲倒在柴禾堆旁。一隻花狗卻很懶,臥在房子的陰影裡,把狗頭枕在前爪上打盹。

白天,大人們人下地了,孩子被送到了一個叫托兒所的房子裡,從那裡不斷傳出孩子的哭聲。哭聲會讓在地里幹活的母親不安,這些有孩子的母親被允許在半響午時回來給孩子餵奶。奶水讓她們的乳房大了一倍,並且總是不斷地溢漲出來,弄濕她們的胸襟。她們一起掀起衣服給孩子餵奶時,吹過的風裡浮動著一種好聞的奶的鮮香。 收工了。人和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沒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腳和大小的蹄子,把土象迷霧一樣揚起。夕陽落在塵霧裡,變得濃厚了,溫和了,日光似乎變成了一種桔紅色的液體,塗染著黃昏的風景。 天還不黑,小房子的煙囪冒出了煙,沒有風,煙直直向上升起。誰家炒菜這麼香,味道四處亂竄。小房子的人端著碗蹲在門口吃,讓大房子的人看見了不能不饞。更盼著能從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去。

天黑了。人全進了屋子。白天懶洋洋的狗,這會兒卻精神了。在房子之間來回地跑,有一點動靜,就喊叫起來。狗一叫,屋子裡的人全能聽到。聽到了,卻沒有去理會那隻狗。人在屋子裡,正做著事,這事不是別的事,只要做上了,就不會再想別的事。狗叫一陣,見沒人理,覺得沒有意思,不叫了。夜就靜了,靜得像是沒有波紋的一片水。再後來,狗不叫了,一隻大公雞卻叫了起來,大公雞一叫喊,天就亮了。 不過,雖然和我們熟悉的北方的村莊,南方的村莊,有著太多的相似,可還是有些不同。有些東西,別的村莊沒有,只有在下野地才能看見。沒有寺廟,沒有家族,沒有祖傳的家譜。百家姓裡有的姓,這裡全有。五湖四海的方言,這裡全能聽到。早上起床後,還要集合上早操,有人喊口令,大家要排隊。排好隊,再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那首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下野地的人,男男女女全會唱這首歌。見面稱呼,全在名字後綴上同志二字。關係好一點,也有喊大哥大姐的。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稱呼。起先連孩子都沒有,現在有了孩子,卻還是沒有老人。

這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下野地。 這是初秋的一天。 提著一隻野雞,白豆去六隊看剛生了孩子的翠蓮。 路過鐵匠鋪。 在鐵匠舖前,白豆停下來。 胡鐵在掄著鐵鎚。好像胡鐵的鐵鎚從來沒有停下來過,他的胳膊似乎從來沒有疲累過。 白豆說,胡大哥,謝謝你了。 胡鐵看看白豆。 白豆說,我替翠蓮,還有那個孩子謝謝你了。 胡鐵好像笑了。又好像沒有笑。 白豆又說,我會給你帶紅雞蛋的。 胡鐵把手中的鐵鎚朝白豆擺了擺。意思讓她快走吧,到六隊還要走好長一段路呢。 白豆走了,走著走著,聽到身後的鐵鎚不響了。不由轉過了身,想看看,鐵鎚為什麼不響了。 看到胡鐵已經放下了鐵鎚。 他靠在鋪子的那根柱子上,好像真的是累了,要歇息一會。

赤裸的上身,黑得像是塗了一層釉子。看上去,真像一座鐵塔。 沒有多看,沒有理由多看。白豆又回過身,向前趕路。邊走邊想,其實胡鐵這個人,真的是個好人。 白豆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個想法,會在不到二十四個小時裡發生變化。 在路上走,一條熟悉的路。走著走著,後面有馬蹄響。馬比人走得快,白豆往路邊站。給馬讓開路。馬兒走到身邊,卻不越過她去往前走。 馬兒停下來。 白豆- 第六章(2) 停在身邊。白豆看到了四匹馬的同時,還看到了一掛大車。 馬車和人,同樣熟悉。 有馬車坐,又快又不累,白豆當然高興。 老楊說,去場部買東西。 白豆說,什麼東西? 老楊說;你喜歡的東西。 白豆說,又不是給我買東西,我喜歡什麼。

老楊說,就是給你買東西。 白豆說,我沒有讓你買東西呀。 老楊說,讓我去買糖,買煙,還買酒,還要買鞭炮,還要買印著雙喜的太平洋床單。你說,我是給誰買的。 白豆不說話了。 心裡卻在想,這回看來是真要當上新娘了。不知為什麼,想到這一點,並沒有太多的歡喜。倒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路過玉米地。 玉米高過了人頭,葉子還是青色的,不過,已經抽過了穗,灌過了漿,莖桿的中央結出了玉米棒子。棒子上的籽粒還嫩得很,樣子像水珠一樣,透著亮,裡面也像水,比水要濃要稠,象奶汁一樣。 馬車停下來。 老楊朝玉米地走去。 這會兒去玉米地,一定是去方便。白豆看了老楊一眼,目光沒有跟隨著他走進玉米地,白豆把臉轉到另一邊。

走進玉米地,老楊站在那裡,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老楊沒有馬上離開。找了幾株沒結棒子的玉米桿,從根處折斷。又掰了五六個玉米棒子,抱在了懷裡。 回到車上,讓白豆吃玉米桿。不結棒子的玉米桿,不是甘蔗,卻和甘蔗一樣甜。白豆沒想到玉米桿會這麼甜,邊吃邊說,好甜好吃。 看到還有幾個玉米棒子,問老楊掰這些青玉米棒子做什麼。老楊說,這些青玉米煮了烤了燒了,都好吃得不得了。白豆說,可現在在馬車上,不能煮,也不能燒烤。老楊卻說這幾個玉米棒子,他只是想讓白豆帶給翠蓮。還說,坐月子的女人,吃了這樣的青玉米,不光能補補虧損的身子,還能起到催奶的作用。 白豆說,你個大老爺們,連這也懂。 老楊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懂什麼呀,也是聽人說的。

白豆說,那好吧,我先替翠蓮謝謝你了。 說著,白豆把玉米棒子裝進了隨身的挎包。 到了六隊,白豆下了車。 老楊說下午他就能買好東西,問白豆再經過六隊時,要不要接她一塊回去。白豆說,不要來接她了,她要在翠蓮這呆好長時間,可能要天黑以後才能回去。 馬車又往前行,去場部買東西,買婚禮上要用的東西。 一進屋子,看到翠蓮在床上躺著,頭上圍著一條毛巾。身邊一個小棉被裹成鼓鼓一團。不用說,小棉被裡裹著的一定是個新生命了。 看到白豆進來,翠蓮坐起來。 翠蓮說,快來,看看你的干兒子。 翠蓮抱起孩子,讓白豆看。白豆坐到翠蓮身邊,湊近了看。看到一張臉,好像有好多皺摺,把白豆嚇一跳。說,怎麼像個老頭。

翠蓮說,剛生的孩子都這樣,長長,就好看了。你說,長得像誰? 白豆抱過來看,左看右看,看了孩子,又看翠蓮和老牛,卻看不出到底像誰。 白豆只好說,象翠蓮,也像老牛。 這話兩個人愛聽,聽了都高興。 孩子好像卻不高興了,大哭起來。翠蓮說,他餓了,來,該給他餵奶了。 說著,翠蓮把孩子抱過去。扯開衣服,露出懷裡的奶,又黑又大的乳頭,把白豆嚇了一跳。看到老牛還站在一邊,白豆倒有點不好意思了,翠蓮卻一點兒不在乎,扶著自己的奶子往孩子嘴里送,直到孩子叼住奶頭。 白豆問,起名了嗎? 翠蓮說,起了,叫牛牛。 白豆說,好聽。 翠蓮說,好聽不好聽,反正好記。 吃了一會奶,牛牛又哭。 白豆說,吃著奶,怎麼還哭?

翠蓮說,不下奶,奶水太少,吃不飽。 這一說,白豆想起帶來的東西。說,老牛,快去把野雞給翠蓮燉上,還有那幾個青玉米棒子,別人說,都可以幫著下奶。 老牛一聽,趕緊去廚房忙了。 想起了什麼,白豆對著廚房的老牛喊道,老牛,別忘了煮幾個紅雞蛋。 小牛牛又叼住翠蓮的奶頭,奶水再少,他也得吸,沒有辦法,吸多少算多少吧。人一生下來,就知道吃,而且還要吃飽,吃不飽就不高興。 看到靠牆處有一堆髒衣服,白豆馬上張羅著去洗。翠蓮不要白豆洗。說留著讓老牛洗。白豆說,別的忙她幫不上,幫助洗點衣服算個什麼呢。再說了,牛牛也是她的干兒子,她什麼力也沒出,就得了個乾兒子,不能白得啊,要不是她在五隊,她就天天來,來給牛牛洗尿片子。

翠蓮對牛牛說,牛牛,看到沒有,你乾媽多好啊。你真有福啊,一生下來,就有兩個媽了。快,喊一聲乾媽。 白豆說,眼還沒有睜開,哪會說話。 翠蓮說,這麼小個東西,不知哪一天能長大。 白豆說,咱們老了,他就長大了。 白豆洗衣服,翠蓮在餵奶,一個地當間,一個在木床上,兩個人說著話,說的全是那個叫牛牛的小孩子。說到後來,說到白豆結婚的事。翠蓮問,什麼時候結?白豆說,好像是下個星期天。翠蓮說,什麼好像,你的事你還不知道。白豆說,我沒有管,全是吳大姐安排的。翠蓮說,可惜我當不了你的伴娘了。白豆說,你就在家好好坐月子吧。翠蓮說,我一定要去,抱著牛牛去。白豆說,你真是太可笑了。 白豆- 第六章(3) 老牛端著煮好的青玉米走進來。 野雞還沒有煮好。肉沒有玉米好煮。雞還要過好大一陣才能煮好。 給翠蓮吃, 一咬,好嫩,一嚼,好香。 翠蓮說,好吃,真好吃。 翠蓮讓白豆也吃一個,白豆也覺得有點餓了,就吃了一個。玉米麵天天吃,玉米棒子每年也就吃一回。 白豆也馬上說,好吃,真好吃。 白豆又說,她不應該吃,說這些青玉米棒子,是老楊讓帶給翠蓮的。翠蓮說,老楊還對你那麼好。白豆說,他這人挺好。翠蓮說,還有那個鐵匠,也對你那麼好。白豆說,他也挺好。翠蓮說,是你好,他們才對你好。白豆說,可不知為什麼,想起一些事,老覺得對不起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很壞,是個壞女人。翠蓮說,這個事,也怨不了你。誰也沒有辦法,在這個地方,營長想要娶哪個人,只要這個人還活著,這個人就得嫁給他。誰也沒辦法。白豆說,算了,別說這些了,挺沒意思的。翠蓮說,別這樣,等你結了婚,你就知道了,和一個男人過日子,還是挺有意思的。 老牛從外面走進來說,天有點陰,好像要下雨。白豆說,下雨路不好走。要不,我先走了。翠蓮說,不行,怎麼也得吃過飯走。老牛說,就是,等雞煮好了,我就下麵條給你吃。白豆也想吃過飯走,不是怕餓著了,是她還沒有把那堆髒衣服洗完。不知道自己結了婚,還有沒有那麼多時間能到翠蓮這裡來了。 吃過麵條,白豆離開了翠蓮家。出門時,白豆沒有忘記紅雞蛋。只拿了兩個,打算一個給老胡,一個給老楊。看天,天上有很多雲,云不是白的,是黑色的,灰色的,有這麼多的雲,橫鋪在空中,天就跟著暗下來。其實也不晚,太陽不過剛落山。平日這個時辰,遠處的雪山,都能看得見。可這會兒,不遠處的胡楊林,用眼睛已經找不到了。 陰得這麼厲害,也不一定會下雨。下野地很少下雨。一年裡下不了幾回。大家從不用雨傘,也沒有雨衣。下雨時象過節,好多人故意跑到雨裡,讓雨淋個透。人也和樹和草一樣,也喜歡讓雨滋潤。正是雨水少了,才有了沙漠,有了戈壁灘。 陰天,黑得快,黑得早,黑得厲害。走出六隊,沒走多遠,路就變得模糊不清了。 好在走慣了,走熟了。就是閉著眼走,白豆也不會走到路外面去。天再黑,不影響白豆回到五隊的屋子裡。 其實這樣的天,走路還挺好。吹來的風是涼的,走路不會出汗。要是再能下點小雨更好。雨會讓空氣鮮濕,讓腳下的灰塵不再揚起。 天陰,不會讓白豆的心也跟著陰,天黑,也不會讓白豆不高興,走在土路上的白豆,覺得比走在大太陽下面要輕快許多。 白豆不由得哼起了在老家就會唱的一段京戲,“蘇三離開洪洞縣,隻身來到大街前……” 走夜路的人,總是會想法弄出點聲響來。 一陣清香飄過來,一聞,白豆就聞出來了,這是青玉米的味。什麼東西都有自己的味道,人是這樣,莊稼也是這樣。玉米的味,比小麥和穀子的味,甜味要重一些。 又到玉米地了。 想起了玉米桿的香甜,白豆站下來,真想到玉米地裡去折幾根。可到底不是白天,鑽到玉米地裡,找沒有結玉米棒子的玉米桿,有點難。算了,天這麼黑,就算了吧。下次路過時,再說吧。白豆打算轉過身,繼續趕路。 已經走了一大半,再不要走多久,就到了。可不知為什麼,白豆看著路邊的那塊玉米地,身子一直不肯轉過來。 不是白豆不肯轉過身,白豆也想把身子轉過來,繼續走自己的路。可白豆卻怎麼也轉不過自己的身子。 不光是白豆轉不過身子,換任何一個女人,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面對這塊玉米地,都會轉不過身子的。 不是玉米地裡的玉米讓白豆轉不過身子,這塊地裡的玉米,白豆播過種鋤過草,對這些玉米來說,白豆是恩人。玉米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恩人。 玉米不會傷害白豆,玉米卻不能保護白豆不被別的東西傷害。比如說,現在有一條黑影正從玉米叢中閃出,玉米卻對這條黑影一點辦法也沒有。玉米好像也想攔著黑影,可它攔不住,它的葉子被黑影碰折,桿子被黑影踩倒。破碎的聲音聽著玉米無可奈何的嘆息。 黑影從玉米地那邊朝土路這邊移動過來。 黑影不是一頭驢,也不是一隻狗,更不是一隻狼。黑影是一個人。 白豆一眼就看出了黑影是一個人。因為黑影只有兩條腿。天太黑,只能讓白豆看出黑影是一個人,卻看不出這個人的臉長得是什麼樣子。 黑影是人,白豆也是人,都是人,按說,白豆不用害怕的。但實際上,在這個世界上,讓人真正害怕的倒不是那些四條腿的野獸。真正讓野獸害死的人,遠比讓人害死的人少得多,少得多。 這個時候,白豆倒真希望那黑影有四條腿。 白豆說,誰? 黑影不回答。 白豆又問,你是誰? 黑影還是不回答。 黑影朝白豆走過來。 黑影是個人,這個人也長了嘴。嘴是用來說話的。可這個人不說話。這個人是故意的。一定是有什麼事,讓這個人不想說話,或者說是不敢說話。 白豆- 第六章(4) 當一個人想好了要做一件什麼事,並開始去做,這個人往往就不說話了。 這個人想做什麼事呢?白豆想不出。 可白豆知道,這個人朝她走過來,一定不是給她送甜玉米桿和青玉米棒子的。 黑影又大又高。 這是個男人的黑影。 黑影看白豆,也是個黑影,只是這個黑影,又小又矮。 黑夜隱去了這個男人的細節,但卻強化了他的主要特徵。黑夜會常常讓男人去做一些他們在太陽下面不能做的事。 同樣,黑夜也讓女人變得更純粹。 有很多故事就發生在黑夜。 黑夜讓男人變得膽大。 女人在黑夜就會變得膽小。 高大的黑影在矮小的黑影面前覺得說什麼話,都是廢話,都是浪費時間。 白豆害怕了。 白豆想到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在這個時候,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想到會發生什麼事,這是本能,和經歷和智商沒有關係。 可白豆不相信會發生什麼事。 這個地方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這個地方的男人和別的地方的男人不一樣。 來到下野地二年多了。白豆看到和聽說了許多事,可白豆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說過,在黑夜裡,一個男人會去強迫一個女人做她不願意做的事。 如果這個男人不會強迫她做什麼,那她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可白豆還是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一些還沒有聽說和發生過的事,不等於永遠不會發生。 害怕讓她想跑掉,但害怕又讓她轉不過身子。 等她轉過了身子,害怕卻又讓她邁不開腿。 這樣一來,看上去,白豆好像一直是等著那個黑影的逼近。像是很甘心情願地等著那個黑影的逼近。 讓黑影變得更加堅決。 黑影把白豆吞沒了。 像一隻老鷹抓一隻小雞,白豆的雙腳一下子離開了地面。身子失去了重心,橫在了空中。 不是很高的空中,也就是離地面有個一米左右。恰好處在黑影的中間。被一條粗壯的胳膊挾在了腰間。 黑影又回到了玉米地。 一片玉米被踩倒了。葉子和桿子亂亂地舖在了地上,它們是潮潤的,也是柔軟的。它們像是褥子一樣,把堅硬的地面隔開了。 白豆被扔在了青玉米的褥墊上。 黑影只是像老鷹,但不是老鷹,白豆也只是像小雞,卻不是小雞。 黑影是個男人,白豆是個女人。 老鷹捉到了小雞,一定要把小雞吃掉。黑影捉了白豆,也想把白豆吃掉。他現在很餓,比一隻老鷹還要餓。但他不會像老鷹吃小雞一樣吃白豆,他吃白豆,用的是和老鷹完全不同的一種方式。 黑影要做的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是男人都會做這樣的事。而且,就在這個夜晚,就在此時,不知道天下的男人有多少正在和女人做著同樣的一件事。 白豆要遇到的事情,也正是這樣的一件事情。只要是女人早晚都會遇到這樣的事。讓男人在自己身上做一件事情,其實是每一個女人骨子里希望的。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怪。 一件看起來從形式到內容都完全相同的事。只是因為變換了地點時間,以及當事人的身份和心情,這件事的性質就有了根本的不同。 尤其是發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 老鷹吃小雞,會先把小雞身上的毛啄去。男人把白豆的衣服從白豆身上剝了去。 黑暗中,白豆的身體像玉一樣,泛出了光亮。可白豆並不想這樣展示自己的美麗。 她在玉米桿上滾來滾去,努力在躲開著什麼。可她什麼也躲不開。黑影在她的上方晃動著,並不時朝她壓下來。 四周站立著無數棵玉米,可它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她又喊又叫,好像想把什麼東西喊來,再把什麼東西嚇跑。沒有人聽到他喊叫,只有玉米聽到了,聽到也是白聽到了,玉米管不了人的事。玉米只能揮動著手臂,表示抗議。 喊叫,還有玉米的手臂,幫不了白豆的忙。 這會兒,只能是一個黑影,一個男人說了算了。 女人一生下來,就有一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這個傷口,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女人的要害處。它常常會把一個女人致於死地。 幾乎不用誰來告訴女人,女人就明白那個傷口的重要性。為了保護著這個傷口不受破壞,女人總是那樣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同時發現有遭受破壞的危險時,又會變得剛烈無比。甚至不惜以命相拼。 白豆也不會例外。 伸拳又蹬腿,又撕又抓又咬,只有一個目的,不讓黑影貼近身子。貼近不了她的身子,黑影就不能碰到她的要害處。 黑影顯然惱火了。 揮起拳頭,砸在了白豆的頭上。帶著火氣的拳頭,比石頭還硬。沒有把白豆的頭砸碎,就是白豆的幸運了。 白豆的頭沒有碎,可她的頭不聽使喚了。頭不聽話,手和腳也不聽話了。它們成了擺設,不再按照白豆的想法,去抵抗黑影的入侵了。 黑影開始在白豆的身體上橫行霸道。 白豆- 第六章(5) 白豆失守,那道天然的傷口,終於被撕開了。 白豆一聲慘叫,死了過去。 這天晚上,在城裡的白麥,怎麼也睡不著,就坐起來給白豆寫信。白麥不再是原來的那個白麥了,現在她寫起信來順手多了,在信上也可以說更多的話了。 白麥在信上說,也沒有什麼事,就是想給你說說話。老羅去北京開會去了。要半個月才能回來。吃過飯,兩個孩子被保姆帶到另外一間房子去了。那麼大個屋子就剩我一個人了。想不出有什麼事要做,在屋子裡瞎轉。想起老羅走的時候給我說的話,老羅說,家裡有什麼事,可以找陳參謀去。他已經給陳參謀安排好了。 白麥說,我就打了個電話把陳參謀喊來了。一看他,我有點發楞。他讓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年住在我家的那一班八路軍。他和其中的一個長得太像了。你知道的那一個。你一定記得,我們纏著讓他講打仗的故事。咱們還說,他的樣子,村子裡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比得上。 後來白豆看這封信時,看到這一段,白豆馬上想起了那個八路軍的樣子。當時八路軍開拔時,白豆和白麥站在村頭的大樹下,兩個人邊招手邊流了眼淚。 白麥說,別看陳參謀年紀不大,只比我大五歲,可見過的事經過的事,比我多多了。我讓他坐在沙發上,讓他說,他說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說完。我給他倒了一杯茶。讓他潤潤嗓子再說。他問我,是不是喊他來,有什麼工作要安排。我說,沒有事。 白麥說,他走了以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睡不著了。乾脆就坐起來給你寫信。 白麥說,我想好了,這幾天,天天吃過晚飯就把他喊來聊天。我發現,聊天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天真的下起了雨。很小的雨。 雨落進了玉米地,落在了白豆身上。 昏過去的身子,醒了。 老天可能沒打算下雨,可老天不願讓白豆在玉米地躺太久。它用雨滴把白豆喊醒了。 醒過來的白豆,在小雨中,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 雨不下了。 白豆坐起來,慢慢地穿起撕破的衣服。 白豆站起來,沒有一下子站起來,摔倒了二三回才站了起來。 搖搖晃晃走出玉米地。 一段平常二十分鐘就能走完的路,白豆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了頭。 白豆扶著門站了一會,她沒有力氣了,疼痛耗去了她氣力,她要積攢些氣力,好把門推開。 還是無法用一隻手把門推開,只得用整個身子去推那扇很薄的門。 門被推開了,白豆倒在了門口。把正在屋子裡剪紙的曾梅嚇了一跳。 曾梅說,你怎麼回事,才回來呀,我還以為你丟了呢。 看到白豆臉上有血,身上的衣服也破了,曾梅知道出事了。出了什麼事,曾梅還不知道。可她知道,一定不是很小的事。 趕緊把白豆扶起來,讓白豆躺到床上去。 紙也不剪了,曾梅跑著去找吳大姐。 吳大姐來了。 一看白豆的樣子,吳大姐什麼也沒有問。問也是白問,白豆人像傻了一樣,眼睛大睜著,身子卻死了一樣。 讓曾梅端來一盆熱水。吳大姐用毛巾,從白豆的頭開始擦拭,擦去了血,擦去了泥土。一點點往下擦,擦到了白豆兩條大腿之間時,吳大姐呆住了。拿著毛巾的手有點顫抖了。她當過衛生員,包紮過好多傷口,她知道白豆受的是什麼傷。 把擦洗乾淨了的白豆放進了棉被裡,吳大姐不斷地詢問著白豆,這個時候,讓白豆說話,是件比什麼都重要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天快亮了,抱在自己懷裡的白豆的身子突然動了一下。接著,白豆也抱住了吳大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聽這哭聲,好像是天要塌下來,地要陷下去。 下野地過去沒有人,有人才幾年。有人,就會有笑有哭,只是這樣的哭聲,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只是不知道以後會不會還聽到相同的哭聲。 翻過的一天天日曆,看起來是新的,實際上,卻是古老日子的不斷重複。日子重複了,也就會有好多故事跟著重複。 不同的只是故事的主人換了樣子和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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