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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豆- 第四章

白豆 董立勃 10112 2018-03-19
白豆- 第四章(1) 不知道該怎麼向馬營長匯報和胡鐵談話的情況,吳大姐被馬營長喊到辦公室後,有點支支吾吾。 吳大姐說,和胡鐵談了一下,這個傢伙……馬營長說,你不用說了,他說的什麼我全知道了。吳大姐說,他來找過你?馬營長說,對你說的話,對我全說了。吳大姐說,沒想他這麼膽子大,真是太不像話了。 馬營長說,不過,我倒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吳大姐說,我看得好好收拾他一下。馬營長說,我想他說的是對的,我們倆是平等的,我不想用手中的權力欺負他。吳大姐說,那我們怎麼辦?馬營長說;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只是你要去多關心一下白豆。和她多交交心。吳大姐說,我明白了。白豆很單純,也很聽話,和她談過一次了,還會和她再談的。你放心吧,我會說服她的。其實,她同意嫁給胡鐵,也是我做的工作。馬營長說,千萬別勉強她。婚姻這個事,是個人的大事,一定要讓人家甘心情願。要充分體現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原則。吳大姐說,我是乾婦女工作的,這個道理我能不懂。

吳大姐走了。馬營長點起一支煙抽。如果在這以前,白豆對他來說,只是個女人,得不得到,並不太重要。那麼,從現在開始,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就與尊嚴相關了。他只能得到,而不能失去。也許在別人看來,這只是兩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的爭風吃醋。但馬營長卻已經把發生在他和胡鐵之間的事,看成了一場戰爭。 戰爭殘酷無情,,戰爭慘烈悲壯,戰爭你死我活。只是我們還無法知道,發生在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會是什麼樣子。 回到地窩子的白豆,先看到了一個人,後又看到她的床的對面,又多了一張床。原來那個位置是翠蓮的,翠蓮結婚後,一直空著。早說要安排人,也沒安排。 人是個女人,和她一樣年青。 女人說,我叫曾梅,剛從八隊調過來。

白豆說,你好,我叫白豆。 白豆正心煩,不想多說話。心煩不是因為屋子多一個人。房子是公家的,住誰不住誰,白豆說了不算。再說,多個人,多個伴,想說話,可以說說話。睡覺也會踏實。看曾梅的樣子,臉面挺和善,相處不會難。 如果不正趕上心煩,白豆準會和她聊個不停。白豆愛說話,人張了嘴,就是說話用的。好多煩惱,說說就少了,好多煩惱,說說就沒了。 可眼下這個惱,這個煩,白豆不知給誰說。給別人說,別人啥也不知道,也聽不懂啊。說不定,還會越說越煩呢。乾脆不說,自己想。知道想也沒有用,還是要想,說是自己的事,自己卻做不了主。做不了主,讓別人做主。可又突然冒出了好幾個人,都要為你做主。 聽誰的? 非要白豆點個頭。可這個頭真的很難點。

看出白豆有心事,曾梅也不說話,低著頭收拾床鋪。 門外有人喊白豆。一聽,白豆就听出是誰在喊她。 白豆走出門。 看白豆走出門,曾梅不收拾床鋪了。 先是站到門裡面看,看到門口站了一個粗大的男人。天剛黑,還沒黑透。離得近,能看清人的臉。 白豆說吳大姐找我了。男人說也找我了。白豆說你說咋辦?男人說咱們到屋子裡說。白豆說不行屋子裡還住的有別人。男人說不是一直是你一個人住嗎。白豆說剛搬來的。男人說咱們換個地方說。兩個人往營地西北角走,那邊有一片樹林,前年栽上的,已經長好高了。 看到兩個人走開,曾梅從門裡走到門外,看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卻沒有回屋子裡去。也往前走,不是跟著白豆他們走,朝相反方向走。走到了一排房子前。不是地窩子,是高房子,房基是石頭和磚頭的。高房子住的是營部的干部。

曾梅敲一扇門。門開了,露出吳大姐的臉。 曾梅說,他們去那邊小樹林了。 有風,風不大。有風,就沒有蚊子。樹底下的土是沙土,一粒粒很細很乾淨,像是水里洗過一樣。太陽曬了一天了,熱氣透進沙子,坐在上面,又軟和又暖和。和坐在沙發上一樣。 可此時坐在上面的兩個人,不會覺得舒服。 胡鐵說,你得聽我的。白豆說,可我也得聽吳大姐的。胡鐵說,為什麼要聽她的。白豆說,她是乾部,父母不在,我就得聽幹部的。胡鐵說,幹部讓你嫁誰你就嫁誰。白豆說,父母從來都是為了孩子好。胡鐵說,父母也會犯錯誤。白豆說,不聽他們的就是個錯誤。胡鐵說,你不能嫁給別人。白豆說,那我嫁給誰?胡鐵說;嫁給我。白豆說,你能娶了我,我就嫁給你。胡鐵說,我現在就娶你。白豆說,現在?怎麼娶?你亂開玩笑。胡鐵說,我說的是真的,咱們一起跪下。白豆說,跪下乾什麼呀? 。胡鐵說,拜天地。白豆說,跪給誰呀?胡鐵說,月亮,天上的月亮。白豆說,這算什麼呀?胡鐵說,結婚。白豆說,可我們沒領結婚證。胡鐵說,咱們自己給自己發。白豆說,這可是非法的,是犯錯誤。胡鐵說,沒人會管我們了。白豆說,幹部會管。胡鐵說,不讓他們管。白豆說,他們非管不可。胡鐵說,咱們跑掉。白豆說,跑?胡鐵說,跑,讓他們想管也管不了。白豆說,往哪兒跑?胡鐵說,往胡楊林裡跑,裡面什麼都有。我們自己蓋房子,開地種莊稼,保證能讓你過上好日子。白豆說,你這是背叛革命,我不干。胡鐵說,你不干也不行。白豆說,你還能強迫我?胡鐵說,我娶你娶定了。白豆說,可你說了不算。胡鐵說,至少我現在說了算。白豆說,光現在說了算有什麼用?胡鐵說,我現在就娶你。白豆說,別胡說了。

白豆- 第四章(2) 胡鐵一把摟住白豆說,真的。白豆並沒有把胡鐵推開,說,你別開玩笑。 胡鐵一隻手伸進白豆的襯衫裡,胡鐵說,我們先把婚結了,再去辦證。 讓胡鐵的手在襯衫裡摸,白豆說,你怎麼能這樣想? 胡鐵的手從白豆的腹部往上爬,象爬山一樣。胡鐵說,等他們知道了,已經晚了,只能成全我們了。 白豆說,你瘋了。白豆一下子從胡鐵懷裡坐起來,掙脫了胡鐵的手。 白豆說,我死也不會這麼嫁,要嫁,就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和別的女人一樣穿紅戴花,人活著就這麼一次,不說比別人強,怎麼也不能不如人 呀。 胡鐵愣住了,說白豆沒主見。那里胡說,看這會兒,她多有主見。胡鐵知道,他的對手,比他強大,要是不能馬上搞定,最後結果天知道。

又把白豆摟過來。又把手往襯衫裡伸,這一回他不想多說了。看來一會半會,要說通白豆,是不大可能了。不如先把事做了,把生米做成熟飯。胡鐵不說了,也不想那麼多了,胡鐵現在只想快點把這件事做成。他知道做成這件事,白豆就會一輩子是他的了。 胡鐵不說了,可別的人要說。好像早就有人在看著胡鐵了,看到了胡鐵想做什麼,在做什麼。 胡鐵的手手剛觸到白豆的肚皮,看到的人就喊了起來。不喊胡鐵,只喊白豆。 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胡鐵剛想讓白豆別吭聲。白豆已經站起來。邊站起來,邊答應著。 一片馬燈的亮光晃蕩著,從遠處飄過來。 亮光裡,是吳大姐,還有曾梅。 吳大姐說,到屋子裡,找你說話。看你不在。小曾說你出去了,天這麼黑,怕你出個事。就拉著小曾一塊找找你。

白豆說,我沒事,和老胡在這裡乘一會涼。 轉過頭,找老胡,胡鐵已經不在了。 老胡走了,走得真快。其實老胡沒走遠,就站在不遠的暗處。看到吳大姐的假惺惺,他知道這是個陰謀。他還知道,以後要想和白豆單獨相處,怕是很難很難了。 這個回合,他敗了。他還得敗,因為他的對手不是一個人。幫對手的人太多了。 其實他只要一個人幫他就行了。可這個人偏偏什麼也不明白。 男人已經為女人發瘋。女人卻不知該嫁給誰。 這就注定了不會是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因為,在這個時候,胡鐵的想法不再堅定如鐵了。 這個夏季,捲入到了這個故事中的人,到了這會兒,只有一個人高興了。他的高興只想讓一個人看到。高興的人是老楊。老楊高興時只想讓老胡看到。老胡不想看到都不行。

老胡在鐵匠鋪。老楊去鐵匠鋪。別說趕馬車的沒有理由去,馬蹄子上的鐵掌磨壞了,要換新的。讓老胡打,老胡還不能不打。 老胡打馬掌,老楊站在一邊看。光看還不行,老楊還要唱。老楊是河南人,會唱河南梆子。也不知唱的那齣戲,戲中詞好像是給老胡編的。 什麼“愁啊愁,莫愁坏了身子骨,讓奴心疼”,什麼“惡人奪去我的妻,老天長眼讓他倒大霉啊”,唱得老胡牙根子起火,恨不得用手中的鐵鎚,去砸老楊的頭。 回到屋子裡,更躲不開老楊,住在一起,想不見門也沒有。老楊還是高興,不過不唱戲。湊到老胡跟前,老楊用嘴說。說什麼呢。看到老胡手中的小刀子,說老胡的刀子,說老胡的刀子好看,讓老胡送他一把。老胡自己是鐵匠,打了好多小刀子。老楊想要,讓他隨便拿。拿上刀子,老楊看著刀子說,好看真好看,不過也就是好看了,有什麼用。什麼用也沒有。

不想听老楊說,坐到外面去。老楊也坐到外面去。好多人在外面坐。大家坐在門口,老胡一個人坐到遠處土丘上。老楊不到老胡跟前去,和大家坐在一起。又說又笑,老胡聽不清大家說什麼笑什麼,可他想大家一定在說他在笑他。 老楊的笑聲最大,只有老胡明白老楊為什麼會這麼笑。 下野地地方大,人可不多,誰有一點事,不想讓別人知道都不行。要是再牽涉到男女關係,那就像插了翅膀,蒼蠅一樣到處亂飛。這個地方,不是那個雜技班子,也不是個土匪窩子。胡鐵無法像在那些地方一樣做事了。 這個時候,胡鐵決定換一種方式來處理這件事了。 再到馬營長辦公室,沒有直接推門,先喊了聲報告,讓進去以後再進去。士兵出身的他,一般情況下,士兵的習慣不會變。

上次是馬營長吃驚,這回反過來了,吃驚的是胡鐵。 想好了,準備接受一場惡罵。還想好了,怎麼罵,也不會改口。官罵兵,怎麼罵,兵也得受著。不過,罵也能把人罵急,老胡不知道,能罵到什麼程度,也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到什麼程度。 甚至想到可能會發生流血衝突,老胡的褲子口袋裡有意多裝了幾把飛鏢。 沒進門時,想到一張臉如何鐵青。進了門,卻見到一張臉,微微笑著。不但對著他笑,還站起來,走過來,和老胡握手。拿過凳子,讓老胡坐上面。不像是官見了兵,更不像是見了敵人,倒像是見了老朋友。 沒法不吃驚。不管什麼事,只要和自己想得不一樣,總是會吃驚。 白豆- 第四章(3) 進門時,馬營長的態度讓老胡吃驚,坐下後,聽了馬營長說的話,老胡更吃驚。 馬營長說,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別把我當官,我也不把你當我的兵。咱們只說男人的話。你喜歡白豆,我也喜歡白豆,你想娶白豆,我也想娶白豆。你不能不讓我喜歡,不讓我想。 馬營長說,你會說,你喜歡白豆比我早,我喜歡白豆比你晚。可早晚又能說明什麼,革命還不分先後呢,愛怎麼能分早晚呢。 馬營長說,你還會說,你和白豆已經訂了婚。訂婚不是結婚。結了婚還能離婚呢。訂婚又算什麼。只要白豆沒嫁人,別人就可以去喜歡她,追求她。你可以,我可以,別的人也可以。 馬營長說,你還會說,還有很多女人,你可以去找別的女人。我也想去找別的女人,可我偏偏看見了白豆,偏偏看見了她就喜歡上她。喜歡上她了,就沒有辦法去找別的女人了。就像你現在,讓你離開白豆去找別的女人,你不是也堅決不干嗎。 馬營長說,其實不要發火,不要急,不要爭,不要吵。兩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樣的事多得很,平常得很。古代多,現在也多,外國多,中國也多。怎麼辦?誰也不肯讓,只好決鬥。一個把另一個打死。咱們不能這樣,咱們是革命隊伍,不能學封建資本主義那一套。 馬營長說,你會問我,那怎麼辦?怎麼辦我不說。只是有個道理,你得明白,我也得明白。這麼多年了,道理不說,其實你也懂,只是一急,你可能忘了。什麼道理呢。一句話,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看看,這一說,你馬上點頭了。 馬營長說,一個女人甭管有再多男人愛,到頭來,只能嫁一個人。嫁給誰呢。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尊重婦女,讓婦女自已說,讓白豆自己說。她說,她誰也不嫁,只嫁給你,我不說二話,馬上給你舉行婚禮,我主持。可她要說嫁給我,你也不要傷心,更別恨我。你要笑著給我當伴郎。 馬營長說,咱們都是男人,看得出來,你是個男子漢。你那天那個樣子,不是你的錯。只要是個真正的男人都會那樣。換了我,也會那樣。只是,我也想讓你也把我當男人,也給我個機會。 馬營長說,如果你同意我說的,馬上就讓白豆出來,讓她站在我們面前,讓她說。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可以告訴你,我還沒有和白豆單獨說過什麼。你和她,已經接觸很長一段時間,她一定對你的情感,比對我的多。我想你會同意我的建議。當然,你不同意也行,你就說個辦法,咱們商量。可行的話,就听你的。 讓胡鐵說,胡鐵說什麼。胡鐵想到的,馬營長全說了,胡鐵沒想到,馬營長也說了。 聽馬營長說時,胡鐵不時想到那天自己的樣子,還有自己說的話。越想越覺得臉上發燒,全身不自在。還不如讓馬營長抽幾個大嘴巴子,也罵他個狗血噴頭,他才好受些。 一個男人要打敗另一個男人,有時並不見得非要有很大氣力,有很高強的武功。就像戰爭一樣,並不是所有的戰爭都是槍林彈雨,血肉橫飛。 都是男人,為啥胡鐵只能去打鐵,馬柴就可以當營長。這不是抽籤抽出來,也不是賭博賭出來的。 馬營長不是那個班主主,也不是那個土匪頭子,更不是老楊。馬營長讓胡鐵的飛刀,不好意思從褲子口袋裡露出來。 馬營長讓吳大姐去喊白豆。不大一會,吳大姐喊來了白豆。好像白豆已經在一個地方等著了,等著吳大姐喊。白豆來了。看到胡鐵,看到馬營長,白豆不意外,表情是早知道似的。 吳大姐領來白豆,故意說,沒有她的事,要走。 馬營長沒有讓她走。讓她也坐下。 看起來,好像和她沒有關係,其實離開了她,這個事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四個人,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讓一個女人說嫁給誰,就嫁給誰。聽起來,挺可笑,看起來,也很可笑。 可四個人誰也不笑。 為了公平,馬營長和胡鐵不和白豆說話。有什麼話讓吳大姐對白豆說。 吳大姐說,白豆,你就說吧。 白豆看看吳大姐。 吳大姐說,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白豆又看看胡鐵和馬營長,還是沒出聲。 吳大姐的點急了。說,別怕,別看他們是大男人,可這會兒,你說了算。 白豆嘴巴動了動,只是動了動,話卻沒有出口。 吳大姐說,你不是說你想好了嗎?想好了,就說呀。 白豆還是沒有馬上要說的樣子。 吳大姐著急。 胡鐵反而不急。急什麼呀,白豆沒有開口,胡鐵不要等到白豆開口,他已經知道白豆會說什麼了。 知道了答案,也就不著急讓別人說答案了。 看到吳大姐急。胡鐵高興,心想急死你才好。 胡鐵再笨,也能想到這二天,吳大姐對白豆有多重視,可能是除了晚上睡覺沒有抱著白豆睡,再剩下的時間,怕是一直在不停地對白豆說。 說什麼,傻子也能想出來。 白豆不說,胡鐵不急,一點兒也不急。 和胡鐵一樣,馬營長也不急。急什麼呀。馬營長也知道白豆會說什麼。 白豆- 第四章(4) 可當白豆真的開了口,說出了一句話後,屋子裡的三個人全愣住了。 吳大姐沒有想到白豆會這麼說。 胡鐵沒有想到白豆會這麼說。 馬營長更沒有想到白豆會這麼說。 白豆說,告訴你們吧,我誰也不想嫁。 說完,白豆突然站起來,衝出了屋子。好像這屋子裡的另外三個人,是三隻老虎,她要不趕快跑,就會被吃掉。 吳大姐說,她怎麼會這樣說,我問她時,她不是這樣說的啊。這個姑娘,怎麼可以這樣啊。我得找她好好談談。 邊說,吳大姐邊看馬營長的臉色。好像她做錯了什麼。 看不出馬營長的臉色有變。 站起來,離開辦公桌,馬營長走到胡鐵跟前拍了一下胡鐵肩膀。 馬營長說,看來,我們喜歡人家,人家並不喜歡我們呀。不喜歡你,也不喜歡我,我們是一樣的。看到了吧,我是營長,可我和你一樣,女人不會因為我是營長,就喜歡我,不喜歡你。從現在起,你還可以像以前那樣去追求她,同樣,我也可以去追求她,直到她作出選擇。 只有胡鐵沒說話。 白豆的話,儘管讓他沒有想到。可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最終的結果,誰也改變不了。 衝出營部,白豆不停地跑。 不知為什麼跑,也不知往什麼地方跑。她的腦子好像沒有了。看著那梳著一根辮子的頭還在肩膀上,卻成了擺設,不起任何作用了。 跑過一片房子,跑過一片莊稼地,跑過一片荒地,跑進了胡楊林,還不停下來,還往前跑,在胡楊林裡跑,又跑出胡楊林。 跑出胡楊林,白豆停下來。不是跑累了,不是跑不動了。是因為白豆看到了海。 好大一個海。一眼望不到邊。 在海邊長大,天天看到海。海和家裡親人一樣,白豆熟悉得很。只是眼前這個海,和白豆熟悉的那個海完全不一樣。就像是村子和營地一樣,就像是村子裡的人和營地裡的人一樣,就像是村子裡發生的事和營地裡發生的事一樣,看起來好像差不多,實際上卻完全不一樣。就像白豆現在遇到的事情,村子裡的人,一輩子也不會遇見,他們連聽說都不會聽說過。 沒有風,卻有一個個大浪,從天邊推過來。大浪不管多大,卻沒有聲音,一點聲音也沒有。 浪的顏色,不是綠的,也不是藍的。竟是黃色的,金黃色的。像是火爐上烤出的玉米餅子。不是火,沒有這麼大的火,能把海的顏色烤掉。是太陽,,一定是太陽,這裡的太陽,要多毒有多毒,沒有什麼東西,在它的長久烤曬下,不掉色的。 顏色變了,什麼都變了。水里什麼也沒有了。看不到魚,也看不到船。偶然能看到幾隻駱駝在遊蕩。跳進這樣的海裡,不會游水,也不會沉下去。沒有人會被淹死。 不會被淹死,卻不能說不會死。淹不死,太陽會把你曬死。不是嚇唬你,這裡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些被曬死的野獸和人的屍骨。 可白豆還是跳了進去。 跳進了兩個大浪之間的谷底。 多毒的太陽,她已經不在乎,就是把她曬成肉乾,她也不在乎。一個人一輩子,難說什麼時候,就會變得不在乎。 自己不在乎,別人卻在乎。 躺在沙海的沙浪之間,朝天上看,天更像海,藍透了。雲象帆,一點點,隨著風,飄來飄去。天上一定也有人,也有人躺在白雲裡往地上看。只是不知道,天上的人,是不是也有和白豆一樣的心事。 看著看著,果然看到了一個人,也是個女的,也一樣和她年青。那女的也在看她,還喊她的名字。真是奇怪,天上的人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瞇起眼睛仔細看,看那女人,怎麼也面熟。像誰,看出來了,象曾梅。再看看,不是像曾梅,而就是曾梅。 曾梅不在天上,她就在沙丘上。站在浪頂上,往下喊躺在谷底的白豆。 曾梅說,白豆,白豆,走,我們回去。 白豆說,我不回。 曾梅說,你要回去。 白豆說,我不想回去。 曾梅說,你不想回也得回。 白豆說,我呆在哪裡是我的事,別人管不了。 曾梅說,你呆在屋子裡,沒有人管你。可你呆在這裡,就有人管你。 白豆說,我不回,天黑了,我也不回。 曾梅說,這你可說了不算。 白豆說,誰說了算? 曾梅說,大家? 白豆說,我不要大家管。 曾梅說,那你就呆在這裡試試,不用多大一會,全營的人都會出動找你,他們會找遍每一個地方,直到把你找到。 白豆當然不會去試。不用試,白豆知道,曾梅不是嚇唬她。冬天時出去打柴禾,下大雪了,一個人迷路了,別人都回來了,這個人沒回來。於是全營的人又回到大雪中,找到了大半夜,才把這個人找到。當時這個人正在一個哈薩克的氈房裡喝奶茶。什麼是集體,這就是集體,什麼是集體主義,這就是集體主義。這樣的集體和集體主義在海邊的小村子裡找不到,也看不見。 到下野地不久,白豆學會唱的第一首歌裡,有這樣一句歌詞,叫“集體主義思想放光芒”。 白豆- 第四章(5) 白麥又來信了。 白麥在信上說,我都要氣死了,白豆啊,給你說一句真心話,我都不想活了。 白麥說,前幾天,我下面不知咋的疼得很,就到醫院去看。醫生看了以後說,是不是和丈夫做那個事了。我的臉一下子紅了。醫生說又說,手術還沒有全好,不能做那個事。我說,我沒有做手術。醫生說,你不是剛做完結紮手術嗎?我說,什麼叫結紮手術。醫生笑了。說我手術都做了,還不知道手術是什麼。醫生看我真不明白的樣子,就告訴我說,結紮就是不能再生孩子了。 白麥說,我一聽,差一點婚過去。我想肯定是上次做人流時,醫生幹的。我馬上去找那個婦產科大夫。是個女醫生。她說是把我給結紮了。她說,不是她要做的。是院長安排的。我就去問院長。院長說,這是首長安排的。我馬上跑回家,問老羅,他說,是他安排的。老羅一點事也沒有的樣子,真是把我要活活氣死。 白麥在信上說,我問老羅什麼不讓我生孩子了。老羅這才給我說了實話。我這才知道,老羅已經結過一次婚。老婆是老家農村的,是家裡包辦的,長得難看得很。參加革命後,就和她離了。老婆離了,孩子離不了,孩子還是老羅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全給了老羅。老羅說已經把孩子從老家接來了。老羅說,孩子多了不好,有兩個就行了。我是老羅老婆,老羅的孩子當然就是我的孩子了。孩子多了是拖累。老羅說我,還要參加工作,不能在孩子上太分心了。老羅就安排醫院在給我做人流時,給我做了結紮手術。 白麥還在信上說,一聽這話,我的頭像是被人敲一棒子,一下子就把我敲昏了。等我再醒過來時,身邊真的站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一見我醒過來了,馬上就喊我娘。我一听就流淚了。不是高興的,也不是激動的。我說是難受啊。你說我我這叫什麼事啊,一個孩子也沒有生出來,就成了兩個孩子的娘了。白豆啊,我的命真是太苦了。 有這樣的事,要不是白麥說,要是別人說,白豆不會信。可她知道,白麥這麼說,那這個事就一定是真的。白豆馬上為白麥難過起來,同時,也有點慶幸自己也沒有遇到這樣的事。雖然白麥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會和誰結婚。可白麥想好,不管是和誰結婚,這個男人不能已經有孩子了。白豆可不想當別人的後娘。在村子裡知道,女人最不好做的事,就是當後娘。 白豆覺得白麥真是太可憐了。想著白麥當初要是不留在城裡就好了,要是和她一塊來到下野地,肯定不會遇到這樣的事。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那時沒被留到城裡,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 白豆給白麥回信。 白豆在信上說,上封信說,我可能會嫁給一個鐵匠,現在看來,可能又嫁不成了。要說為什麼嫁不成了。我也說不明白。算了,不說了。我這樣老老變,你一定覺得可笑吧。再不給你說我會嫁給誰了,等我真的嫁了,我再給你說。 白豆想安慰一下,想讓白麥在不能生孩子這個事想開點。可她一樣找不出能安慰白麥的話。白豆就好就不再說什麼了。 , 那天離開營部,老胡不再說話。 鐵匠舖裡,一個人幹活,用不著說話。可回到屋子裡,全是人。你不說話,別人找你說話。又不是啞巴,不能不說。可老胡真不想說。和誰也不想說,說什麼也都不願說。 頂討厭還是那個老楊。有空就往老胡身邊湊。並且三句話沒說完,就扯到白豆身上。說的話,別人聽起來,是給老胡寬心,是在安慰老胡。可老胡聽起來,和用刀子扎他的心沒有兩樣。 沒有辦法,只有躲開。躲開大夥兒,也躲開老楊。吃過飯,老胡不在屋子里呆,到外面去。別人到外面去,找涼快,找人多的地方去。老胡到外面,不管涼快不涼快,專找沒人的地方去。 樹林子,草窩子中,荒土丘上,老胡都有去過。不管哪個地方,老胡一去,就往地上一躺,讓樹和草遮住他。沒有人看見他了,也就沒人找他說話了。 到天黑透。別人都回到屋子裡,躺到了床上,響起了呼嚕。老胡才走回來。都乾一天活了,早睡成了死豬。沒人還等著老胡說什麼。老楊想給老胡說什麼,也等不及了,熬不住了。只有等到第二天早上,問老胡你昨天晚上啥時候回來的。老胡故意說,天亮。 一個躲到沒人的地方,還有個好處,利用這個時間,老胡可以好好想想一些事。 想來想去。想出兩個字,後悔。 後悔認識白豆,後悔喜歡上白豆,後悔想娶白豆。後悔嚇唬老楊,後悔在營部大吵,後悔那天在營部一聲不吭。 全是後悔。 按說,一個男人不能後悔。象胡鐵這樣的男人更不能後悔。 可胡鐵偏偏後悔了。 雖然白豆從來沒說過不願嫁給他,就是那天在營部,白豆也沒有在營長和他之間去選擇營長給了他自尊。但胡鐵還是後悔了。 後悔從來沒有用,過去的事,怎麼也不可能變個樣子。能變樣子的是正在做的事。 從那天出了營部,胡鐵沒有再去找過白豆。並且打算再也不去找白豆。白豆做什麼,他再也不會管,別人要對白豆做什麼,他也一樣不會管。 白豆- 第四章(6) 他想做到和白豆就像是從來不認識的人。 不是他怕馬營長。活到了這個份上,胡鐵不會怕任何人。胡鐵只是在明白了白豆真的是沒有想著一定嫁給他後,他的心就像是剛出爐子的一塊燒紅的鐵,被扔到了水盆裡。好多事,要冷下來了去想,去做。 其實沒有馬營長,胡鐵可能一樣會娶不到白豆。只有一個原因,白豆沒有像胡鐵想娶她一樣,也想把自己嫁給胡鐵。 世界上好多事情,一個人只要有毅力,有能力,就一定能做成。但只有一件事,你一個人有多大本事也不一定能做成。這件事就是男女之愛。 胡鐵想,如果有機會,能再和馬營長單獨談話,那麼,他會把這些想法全告訴他。並且會答應他,在他結婚時,去當他的伴郎。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胡鐵已經從我們的故事裡撤退了。似乎不再會有什麼麻煩事,再找到他了。他完全平靜地去過他的日子了。 可誰都知道,好多事情,既然已經進入了,就不會那麼容易脫身。只是我們實在想像不出,圍繞著胡鐵,還會發生什麼。 白豆調到了營部炊事班。 是吳大姐去通知的她。卻不會是吳大姐的安排。營部炊事班,直接為營部領導服務,不是誰想去就能去得了。沒有馬營長同意,白豆去不了。 吳大姐說,炊事班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再毒的太陽曬不著。有好吃的,還能吃個夠。炊事班的人,一看面色,就和地里幹活的人不一樣。吳大姐不說,白豆也知道。下野地的人全知道。天上的天堂有多好,他們不知道,但下野地的天堂,大家全知道,那就是炊事班。 還有一點,吳大姐沒說。米脂女人死以前,就在炊事班。白豆去炊事班,頂得就是她的缺。可大家不相信,讓白豆去炊事班,不光是頂米脂女人幹活的缺。她還要頂起米脂女人別的方面的缺。 傻子才不會想到這一點。 想到這一點,大家見了白豆,全是客客氣氣。現在對白豆客氣,是想著以後,白豆能對自己客氣。白豆對你客氣了,那麼,在下野地,就不會有人敢對你不客氣了。 不知道白豆心裡怎麼想,不過,吳大姐對她說過後,她沒有多說什麼,就去炊事班上班了。 白豆也許什麼都想過了,也許什麼也沒有想。 不管白豆明白沒有,反正下野地的大部分人,都自以為看到了白豆以後要走的一條道路。 我們好像也可以想像得出圍繞著白豆會發生些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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