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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四節

人面桃花 格非 5872 2018-03-19
這天中午,喜鵲照例去幫著花二娘分粥。當最後一個人將破碗伸過來的時候,鍋裡的粥沒有了。花二娘道: “怎麼就這麼巧?就差你這一勺。” 喜鵲抬頭一看,這個人正是去年在丁先生喪禮上露過面的乞丐。喜鵲盯著他看了好半天,脫口道:“你從哪裡來?我怎麼覺著認得你似的。” 那人一慌,手裡的碗就掉在了地上,也顧不得去撿,扭頭就走。這一次,喜鵲邁開一雙大腳,跟著那人一直追到河邊。她心裡想,一定要問問這人到底是誰。那個人明顯是跑不動了,不時地按著腰,停下來喘氣。最後,他們隔著一個池塘追了好幾圈,喜鵲實在跑不動了,就朝那人喊了一句: “你不要跑了。我認出你來了。你是翠蓮。” 這一喊,那人果然立住不動了。怔了半晌,蹲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池塘邊有一架廢棄的水車。兩個人正好坐在水車上說話。當時艷日高照,天氣晴暖。融雪順著水車的凹槽流入池塘中,嘩嘩地響。 喜鵲陪著翠蓮哭了一陣,抬袖揩了揩臉,著鼻子問她,怎麼是一副男人的裝扮,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翠蓮只是啜泣不作聲。 “你不是和那個,那個什麼龍守備結婚了嗎?怎麼落到這步田地?”喜鵲道。她這一問,翠蓮就哭得更兇了,不時的甩出一道道清鼻涕,抹在水車扶手上。 “唉,”翠蓮長嘆了一口氣,徐徐道,“命該如此。” 她說,她離開普濟之後,就跟著龍守備搬到梅城去住。可不到一年,龍守備就在別處添了房產,先後娶進了兩房姨太。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門。翠蓮厚著臉皮又在龍家苦熬了三個月,最後,龍守備就派了一個親信來傳話。

“他其實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把槍往桌上一拍。我當時就知道在龍家呆不住了,就問他,是不是要趕我走。那親信也就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一臉坏笑,滿嘴酒氣地湊了過來,道:不忙,不忙。等小弟先舒服舒服。” 翠蓮離開守備府之後,曾先後托跡於兩家梅城妓館,幹起了老本行。後來鴇母訪得翠蓮原來是守備府出來的人,就不敢收留她了。鴇母說:“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畢竟做過人家夫人,日後龍長官要是知道了,還當我是故意羞辱他呢,況且,你也這麼大年紀了。” 後來,翠蓮又去另一個妓院,鴇母還是這番話。於是,她只得行乞為生。 說來也奇怪,在行乞路上,不管她朝哪個方向走,走來走去總會走到普濟來。 “好像被小東西的魂兒帶著。”翠蓮道。

一談到小東西,喜鵲的心頭就是一緊。 “按說,在普濟學堂那會兒,校長也待你不薄……”後半句話,喜鵲忍住了沒有說。 “我知道。”翠蓮猛吸了一口氣,嘆道,“命該如此。” 她說,早年她流落在郴州時,在途中遇到一個乞丐,帶著個不到五六歲的孩子。當時,那個孩子已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她看他們父子倆可憐,就給了他們兩個饅頭,正要走,那個瞎子就把她叫住了。他說,受人一飯之恩,當銜環結草以報。他又說沒什麼本事,只是給人算命看相,倒有幾分靈驗。當下就給翠蓮看了相,說她這輩子,乞討為生,最終餓死街頭,為野狗所食。若要免除此劫,卻也不難,只要找一個屬豬的人嫁了就成。 “那龍守備當年裝扮成一個彈棉花的,來村中查訪革命黨人的動向。我全不知他的真實身份。恰好校長,也就是秀米,讓我去村中找六師郎中來看病,她那些日子牙疼得厲害。路過孫姑娘家時,見他歇著工,正在門前抽煙,就與他隨便搭了幾句話。這狗日的東西,心腸雖黑,倒是一表人才,能說會道,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著了他的道兒了。對天發誓,當時我真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密探。就是打死我,我那會兒也不敢存心背叛校長。後來……”

“是不是因他是屬豬的,你才拿定主意跟他?”喜鵲問。 翠蓮想了想,先是點了點頭,後來又搖了搖頭。道:“也不全是,你還沒碰過男人,不知道這男人的好處。這狗日的龍守備,高大英武,儀表堂堂,真是一副好身手。咱們做女人的,只要被他們男人掐住了軟的地方,就由不得你不依,一步錯,步步錯,到後來只能閉著眼睛由他擺佈了。” 一席話,說得喜鵲面紅耳赤,低頭不語。 過了半晌,翠蓮又問起秀米的近況,問起她這些年有沒有提起過自己。喜鵲道:“還說呢,她這些年一句話也沒說過,我還以為她是啞巴。” “不是啞巴,她能說話。” “你怎麼知道?” “只有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說話,是為了懲罰自己。” “為什麼?我不大明白。”

“還不是為了那個小東西。”翠蓮回憶說,“其實,在學堂的時候,別人都以為她是瘋子,連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不問,實際上她每天都想著這個孩子。”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天,我去伽藍殿和她說話,曾問過她,為什麼對那個小東西那麼狠?不管怎麼說,這孩子畢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麼能忍心。你知道她怎麼說……” 喜鵲搖了搖頭。 “她說,她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就得抱著必死的決心,就像薛舉人、張季元一樣。她對孩子兇一點,免得她死後,孩子會想她。” 聽她這麼說,喜鵲又哭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淚,喜鵲就問她日後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翠蓮反問了一句,似乎在問喜鵲,更像是問自己。 “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裡是哪裡了。不過,普濟我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喜鵲宅心仁厚,一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就有些酸酸的。半晌,低低說:“要不然,我去和秀米說說,你留在普濟,我們一塊兒住。” “不成,不成。”翠蓮道,“就算她肯收留我,我也無臉面見她。陸家一百八十畝地,雖說秀米經手賣與龍慶棠父子,但計謀還是我出的。小東西雖不是死在我手上,但確是因我而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來,問道:“聽說,她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 喜鵲說:“據說出生三天就被人抱走了,現在也不知流落到哪裡,是不是還活在世上。” 兩個人從中午一直說到太陽偏西。當時西北風刮得正急,不知不覺中,喜鵲覺得自己的身手腳都凍僵了。翠蓮拎起打狗棍,戴著破草帽,看樣子要走。 喜鵲不知說什麼才好,怔了半天,才說:“要是到了實在沒有法子的時候,還是到普濟來吧。”

翠蓮回過頭來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徑直離去了。 喜鵲兩眼紅紅地往回走,不忍心回過頭去看她。走到村口,遠遠地看到秀米正站在門口等她。她看了看喜鵲,又看了看她身後一望無際、風雪呼嘯的曠野,道:“怎麼,翠蓮到底還是不肯來?” 十二年以後。 到了十一月初,田裡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禿禿的稻田地已覆蓋著一片白茫茫的薄霜。溪邊,路側的一簇簇烏桕樹,一夜之間全都紅了。白色的漿果點綴於枝頭,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說,地裡的稻子熟了,它的時候到了,接下來就要被割掉了。秀米又說,連烏桕樹都紅了。等到它的葉子落盡,雪白的果實發了黑,天就該下雪啦。 這些話全都沒有來由,讓喜鵲猜不著她的心思。天是出奇的好。在無風的日子,天空一碧萬頃,正是江南人所說的陽春天氣。陽光溫煦,光陰閑靜。不時有雁陣掠過樹梢。可秀米說,雁陣一過,寒鴉就跟著過來了。她的這些話似乎在暗示著什麼。好在喜鵲早已習慣,雖有訝異,亦未過多留心。

十多年來,秀米一直在後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缽、花盆和花桶。玉簪、牡丹、蜀葵、棣棠、杜鵑、甘菊、臘梅之屬,充盈其間。酴架上、閣樓的台階上、菜地裡、牆腳、竹林邊,都擺滿了。 雖說禁語誓已破,但秀米話通常很少。眼下正是深秋,晚菊開得正好,秀米有時也會憑記憶所及,抄錄幾首菊花詩給喜鵲看,聊作破悶解語之思。那些詩的意思,也讓喜鵲深感不安。比如: 要么: 或者: 似有萬端愁緒,鬱結在胸。忽然有一日,她們正在院子裡剪花枝,秀米對喜鵲說: “你可曾聽說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鵲點點頭。 秀米又問:“你可認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鵲搖了搖頭。 除了去長洲趕集,喜鵲從未出過遠門。她抬起頭,看了看天。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雲,雖然看得見,卻像夢一般遙不可及。喜鵲不知道秀米為何忽然想到要去這麼一個地方。

秀米說,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島。 不過,既然她想去,喜鵲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四處探聽前往花家舍的路徑,並著手準備盤纏和路上的干糧了。 喜鵲心裡想的,出一趟遠門也好,至少能夠讓她消消愁,解解悶。過了幾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讓喜鵲請人來將夫人和小東西的墳修了修,諸事停當之後,這才上路。 喜鵲準備了三天的干糧。在她看來,三天的時間已經太長了,足以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路上,哪怕是累得走不動路了,秀米也不肯僱轎夫。她們在丘陵溝壑中不緊不慢地走著,一路上,喜鵲看見秀米不停地流淚,待人接物,走路說話,動作都十分遲緩,喜鵲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她們看到一個村莊就問路,看到一口井就停下來打水喝,迷了七八次路,在六七個陌生的農戶家落腳。途中,秀米還發過一次痢疾,高燒使她一個晚上都在不停地說胡話。最後,喜鵲只得背著她趕路。當她們於第八天的中午到達花家舍的時候,秀米卻在她的背上睡著了。

秀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淚水又一次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們所在位置恰好就在村口的一個酒肆的邊上。酒旗爛了邊,褪了色,斜斜地飄在窗外。店裡幾乎看不到什麼客人,門上的春聯也是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一個穿花襖的小姑娘坐在門欄上繞絨線,不時地打量著她們。 這個依山而建的村莊比她記憶中的要小得多,也寒磣得多。許多年前的那場大火所留下的斷牆殘壁,仍舊曆歷在目。只是連接各院各戶的長廊早已拆除,路面兩側留下了一個個淺淺的廊柱的圓坑,大風一吹,塵土飛揚。 山上的樹木大都砍伐殆盡,光禿禿的。行將頹圮的房屋一座連著一座,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下來。道路兩側的溝渠依然流水,魚鱗般灰灰的屋頂上飛過幾隻老鴰,咕咕的叫著,給這個村莊帶來了些許活氣。 她們正想離開那裡,酒店的窗戶突然打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張胖胖的虛腫的婦人的臉。 “要吃飯嗎?”她問道。 “不要。”喜鵲笑了笑,回答她。 那扇窗戶“啪”的一聲又關上了。 她們來到了湖邊。那座小島與村莊隔著一箭之地,遠遠望去,一片灰濛。島上的那座房屋(秀米和韓六在那兒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已不復存在。密密麻麻的種滿了桑樹。她們看見一個打魚的,正搖著小船在湖中捕魚。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個人。 她們在湖邊一直等到午後,那艘漁船才靠了岸。秀米問漁夫,能不能送她們去島上看一看。那漁夫打量了她們好一陣子,才道: “島上沒人住了。” 秀米說:“我們只是想上去看看,能不能渡我們過去?” “沒什麼好看的,島上全是桑林,一個人也沒有。”漁夫道。 喜鵲見他這麼說,就從腰間摸出一張銀票來。送給他。漁夫見了銀票,也不伸手來接,嘴裡囁嚅道:“你們既要上去,我就划船送你們過去就是,錢就不用了。” 兩人上了船,漁夫道,自從他來到花家舍的那天起,這個島子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不過,他聽說原先島上有一座老房子,也曾住過一個尼姑。可不知什麼時候,房子就拆掉了。那個尼姑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麼說,你不是本地人?”喜鵲問道。 漁夫說,他入贅到二姨媽家做倒插門的女婿,已經五年了。他每天都在湖中捕魚,從來就沒看到一個人。只是到了三月份,烏毛蠶孵出來了,花家舍的婦女才會到島上去采桑葉。 他說,他的堂客也養蠶,有四五匾。有一次,半夜裡蠶飢,她就央求他打著燈籠陪她去島上摘桑葉。可她不知道桑葉浸滿了露水,蠶吃了會死。第二天,雪白雪白的蠶就全都倒進湖里了。他還說,他很喜歡聽蠶吃桑葉的聲音,就像下雨一樣。 說到這兒,漁夫又抬頭看了看她們,問道:“你們的府上在哪裡?因何要到那座島上去?” 秀米不作聲,只是看著遠處的那一大片桑園發楞。風將桑枝吹的琅琅作響。 船漸漸靠向岸邊,喜鵲已經能夠看見桑園中一段倒塌的牆基了,這時,她聽見秀米嘆了一口氣,道: “算了,我們不上去了,回去吧。” “怎麼又不想去了?船都靠岸了。”漁夫道。 “趕了七八天路,來一趟也不容易,”喜鵲勸道,“不如上去稍呆一會兒,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我已經看過了。我們回去吧。”秀米說。 她的聲音不高,語調卻是冷冷的,硬硬的,不容辯駁。 她們決定當天就離開花家舍。 一艘烏篷船載著她們,沿著水路返回普濟。船戶說,如果運氣好,一直順風,第二天中午就能駛入長江。秀米躺在陰暗、冰冷的船艙裡,聽著頭頂上嘩嘩的水聲進入了夢鄉。不時有蘆枝拂過船篷,發出清脆的颯颯聲。她又一次夢見了那座被湖水圍困的小島,月光下藍瑩瑩的墳塚,那些桑田,還有桑林中的斷牆剩瓦。當然還有韓六。不知有多少回,她們兩個人坐在窗邊說話,看著黑夜一點點褪了色,鐵水似的朝陽戰栗著躍出水面,岸邊的樹林都紅了。她聽見韓六在她耳邊說: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小島。 可如今,韓六又去哪裡了呢? 半夜裡,一片昏暗的燈光將船艙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過艙門朝外一看,原來是有船隊經過。每一艘船上都點著一盞燈。秀米數了數,一共七艘。這些船用鐵索連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是一行人打著燈籠在趕夜路。 起風了,天空群星閃爍。在這深秋的午夜,看著漸漸走遠的船隊,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戰,淚水奪眶而出。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見的不是一個過路的船隊,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這年冬天的一個清晨,秀米像往常一樣從閣樓上醒來。天氣實在是太冷了,秀米賴在被窩裡久久不願起床。太陽出來了。喜鵲在菜地裡衝著閣樓大叫。她說:酴架下幾株臘梅全都開花了。 秀米從床上起來到五斗櫥前梳頭。她看見擺在桌上的那隻瓦釜裡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她記得昨晚用這只瓦釜洗過臉,大概是水沒有倒乾淨,釜底就結了一層冰碴兒。秀米只是不經意地朝那瓦釜瞥了一眼,她的眼神一下就呆住了。由於驚駭,她的整個臉都變了形。 她從冰花所織成的圖案中看到了一個人的臉,這個人正是她的父親!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似乎在捻鬚微笑,他坐在一條寬敞的大路邊,正和什麼人在下棋。 閣樓裡的光線太暗了。秀米隨手將木梳一丟,端起瓦釜來到了屋外的涼亭裡。 正好有一縷陽光從東院牆的樹梢頂上照過來,秀米坐在涼亭邊的石凳上將冰花湊在陽光下仔細觀看。父親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但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兩人坐在一棵大松樹下,背後是一片低緩的山坡,山坡上似有羊群在吃草。他們的身邊有一條大路,路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人物、大樹、草木、河水和羊群無不清晰在目,栩栩如生。 大路上停著一輛汽車,車門開著,車上的一個什麼人(是個禿頭)跨下一隻腳,正要從車上下來。秀米覺得這個人面目晦暗卻又似曾相識,她想細細辨認,可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了。這溫暖的陽光下,冰花正在融化。它一點一點地,卻是無可奈何地在融化。 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過去和未來。 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秀米覺得心口一陣絞痛,就想靠在廊柱上歇一會兒,喘口氣。於是,她就靠在那兒靜靜地死去了。 1952年5月,新任梅城縣縣長坐著一輛嶄新的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水庫的盤山公路上。譚縣長從車窗中偶然看見兩個老人盤腿坐在一棵大松樹下對弈,便讓司機停車。同車的姚秘書知道縣長是個棋迷,見他喝令司機停車,她便嬌滴滴,奶聲奶氣地推了推譚縣長的胳臂,笑道:“老譚,是不是棋癮又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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