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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四節

人面桃花 格非 4981 2018-03-19
老虎看見她正經過池塘朝他這邊走過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嚇得一時手足無措,只得硬起頭皮急急地往前走。那個女的顯然是已經發現了他,因為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越走越快。到後來,她就跑了起來。 老虎走到孟婆婆家旁邊的弄堂口,那個女的已經追上他。那女人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上。老虎的周身一陣冰涼,站在那兒,手和腳都不會動了。那女人將臉湊在他的脖子裡,低低說:“老虎,這麼晚了,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的聲音像霧一樣,細細柔柔,絲絲縷縷。 老虎說:“請郎中給夫人瞧病。” 她緊緊地摟著他,熱氣噴到他的臉上,可她的手指卻是涼涼的。 “剛才,我們倆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她問道,聲音像嘆息,又像呻吟,她的聲音太輕了,如果老虎不屏住呼吸,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說什麼。

“跟姐姐說實話。你都聽見了些什麼?” “你問他是不是屬豬的……”老虎說。 他什麼都不去想,哪兒都不會動。站在那兒任她擺佈。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彈棉花的。”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她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幾天不見,你都長鬍子了。”她的手指撫過他的脖頸,“喲,都長喉結了。”又去捏他的胳膊,“瞧這身板,多結實!” 老虎的頭有些發暈。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可他知道,她的手指,她說話的腔調和聲音,還有她嘴裡呼出的氣息都是羞恥的,令人心醉的。 “好兄弟……”她的腹部緊緊地頂著他的脊背,她的手像水一樣流向他的胸脯。老虎偷偷地吸氣,以便讓她的手從領口順利地進去。她撫摸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兩肋。她手那樣涼,那樣軟,那樣甜蜜。

“好兄弟,今天的事,可不許告訴別人。”她喃喃地說。 “不告訴……”老虎說。他的聲音都變了,聽上去就像哭一樣。他在心裡定下了一個主意,不管她說什麼,他都答應,不論她要求自己做什麼,他都會立即去做。 “打死我,我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 “那你叫我姐姐……” 他就叫她姐姐。 “叫好姐姐……” 老虎就叫她好姐姐。 “這事兒,誰都不能說。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突然,她鬆開了他,回過頭去朝身後張望。他們倆都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咳嗽聲。老虎知道唐六師已經快要攆過來了。 她在老虎臉上親了一口,說了句:“有人來了。今天晚上,你到學堂來……”隨後她沖他笑了一下,擺動著柔軟的腰肢,走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孟婆婆的門前的樹叢裡。老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腦子裡空空的,他甚至都來不及細想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它就結束了。就像做夢一樣,甚至比夢還要奇怪。他覺得身上什麼地方腫脹得厲害,又酸又疼。

“我讓你先回去,不用等我。”唐六師懷裡夾著一個木頭匣子,已經走到了弄堂口,嘴裡嘀咕道:“其實我來不來這一趟,都沒用了。你家夫人不中了。我昨天下午給她配了一服藥,要是服了藥,一個晚上太平無事,還有迴旋的餘地。晚上睡覺,我連衣服都沒脫,這不,你一敲門,我就知道她沒救了。”郎中絮絮叨叨地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郎中又問他:“寶琛去哪兒啦?” 老虎說:“他去梅城給夫人看壽板去了。” “是該看看壽板了。”唐六師說,“不過,還沒這麼快,我看她還有個五六天的光景。” 進了老夫人的屋,老虎看見隔壁的花二娘已經在那兒了。她正在給夫人額上敷毛巾,夫人的臉有些虛腫,亮亮的,就像打了一層蠟。看見唐六師進來,花二娘道:“剛才她睜開眼睛,我同她說話,她已經不認得人了。”

唐六師進了屋,在床邊坐下,抓過夫人的那隻手來,捏了捏,就搖頭道:“總有一道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事到如今,就是扁鵲再世,我看也是束手無策了。”說完,也不診病,也不配藥,從木匣子裡翻出一桿水煙袋來,蹺著二郎腿,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 聞到煙味,老虎忽然有一種不可壓制的想抽煙的衝動。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擔心夫人的病了。眼前的這些人和事似乎都與他無關。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懵懵懂懂地從夫人的屋裡出來,在院中的迴廊下坐了一會兒,又去灶下喝了兩碗涼水,心還是怦怦地跳。回到樓上,在床上和衣躺了一會兒,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他反反复复地想著的只有一件事:要是唐六師晚來一會兒,她會不會…… 這時候,小東西忽然翻了一個身,嘴裡突然說了一句:“要下雨了。”

他是在說夢話,可奇怪的是,他剛說完這句話,老虎果然聽見屋頂的瓦上有了嘀嘀嗒嗒的雨點聲。隨後,窗外的樹影搖動起來,刮風了。 老虎決定把小東西弄醒,他要是再不找個人說說話,就會憋死的。可他怎麼弄,小東西還是不醒,他胳肢他,拍打他的臉,朝他脖子裡哈氣,他扶他坐起來。沒想到,那小東西坐著也能睡。最後他只好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小東西忽然張開嘴,猛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睛,笑了起來。他就是好脾氣,怎麼弄他,他都不惱。 “你還記得那個彈棉花的人嗎?”老虎問他。 “哪個彈棉花的人?” “就是住在孫姑娘家的那個外地人。” “記得啊,怎麼啦?”小東西愣愣地看著他。 “你還記得我們去孫姑娘家的時候,桌子上有一塊綠頭巾……”

“什麼頭巾?” “還有一把竹篦子。” “什麼竹篦子?”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往外說。”老虎道。 “好,我不說。” 小東西說完了這句話,就往枕頭上一靠,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屋外雨聲大作。油燈被風吹滅之後,他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那塊頭巾,是翠蓮的。” 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他聽見自己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麼一句。 這場雨下到晌午才停。寶琛一身泥漿地從梅城回來了。他雇了一輛驢車,將夫人的壽板運了回來,還帶回來幾個木匠。木匠卸下擔子,在天井裡叮叮噹當地做起活來,不一會兒,就滿地都是刨花了。 丁樹則和他老婆也來探病,他們圍著寶琛,商量立碑和寫墓誌的事。花二娘正在廂房裡翻看布料,她們請來了裁縫,要為夫人做壽衣。孟婆婆手里托著旱煙袋正忙著給客人們遞茶倒水,她逢人就說:“夫人這一走,別的不說,普濟的麻將搭子又少了一個。”那些客人照例坐在廳堂裡,吸著煙,喝著茶,談東說西。那個裁縫脖子上掛著量衣尺,手裡捏著扁扁的粉餅,在布料上畫著線,看上去喜滋滋的。不光是裁縫,除了喜鵲之外,似乎人人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老夫人雖說還沒死,可一個人躺在屋裡昏睡,已無人過問。

當然,更不會有人去照管小東西了。他和老虎兩個人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害得孟婆婆失手丟了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要是實在閒得沒事,”寶琛看了老虎一眼,說道,“就去後院把那堆柴火劈了,別在這兒給我添亂。” 老虎正愁一身力氣無處發洩,聽父親這麼說,就撇下小東西去後院劈柴。一眨眼工夫,他手裡拎著一把彈弓,又往前邊來了。 “不是讓你去劈柴嗎?”寶琛道。 “劈好了。” “那就把它搬到柴屋去碼好。” “碼好了。” “這麼快?” “不信你自己去看。”老虎說。 寶琛上上下下打量了兒子一眼,搖搖頭,不再說什麼,自己走了。 老虎不時地抬頭望天,可太陽仍在天上高高地掛著,一動不動。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喧鬧中,他聽見彈棉花的聲音,悠悠地傳來。他知道這個聲音中藏著一個秘密,他覺得這個秘密是脆弱的,就像天上一朵一朵的浮雲,讓風一吹就散開了,他有點擔心,在黑暗來臨之前,還會發生什麼事讓他的期盼落了空。它是真的嗎?真的會有這樣事?她會不會把衣裳都脫光了呢?他反复地問自己。每過一分鐘,都會讓他心驚膽戰。

有人在輕輕地推他,是喜鵲。 她提著木桶來井邊打水。 “發什麼呆呢?”喜鵲說,“幫我打水,我的腰都快斷了。” 她把木桶遞給他,就用手叉著腰眼,在那兒揉她的腰。老虎在打水的時候,聞到井底撲面而來的涼氣,才知道自己的臉有多麼的燥熱。他把滿滿一桶水遞給喜鵲,喜鵲伸手來接,他卻不撒手。他似乎又聽見翠蓮在黑暗中的聲音,她說,我的底下潮了。要是喜鵲說這句話,會是什麼樣子?他呆呆地看著她衣服上的藍色的小碎花,看著她的手臂上細細的絨毛。 “撒手啊,二百五。”喜鵲急了,她一使勁,桶裡的水就潑了一地。 “你這是怎麼了?吃錯藥啦?”她狐疑地看著他,那樣子,就像不認識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把小東西哄睡了,就一個人悄悄地溜下樓來。

在樓梯口,他碰見了他父親。 “你不在樓上睡覺,又跑下來做什麼?”寶琛說。 好在他只不過隨便這麼問一句,他的心思不在這兒。他的身邊一左一右跟著兩個戲班子的領頭,他們正在勸說寶琛在夫人歸天之後搭台唱戲。 “不唱戲。”寶琛不耐煩地說,“兵荒馬亂的,不唱戲。”他背著手,頭也不回地往後院走了。 壽材快要做好了。他看見一個木匠正在往棺蓋上刮灰泥,看樣子是準備上漆了。 他出了院門,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像是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似的,猛吸了一口氣,就往學堂的方向疾走。要是在路上碰到什麼人,他應該怎麼說?要是學堂的門關著他應當敲門嗎?要是他敲了門,他們還是不放他進去怎麼辦?一路上,他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問題,每一個都難以對付。好在所有這些問題都不需要一個答案。因為他在路上並沒有碰到什麼人,而且學堂的門是開著的,當他跨進皂龍寺廟門的那刻,他真的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學堂裡靜寂無聲。每一個房殿中都亮著燈。霧氣中有一些人影出沒,間或有一兩聲咳嗽。觀音殿的迴廊和藥師房連在一起,繞過迴廊和藥師房的山牆,他就可以看見香積廚了。他知道,翠蓮在那兒的伙房裡管事。奇怪的是,他穿過庭院、迴廊的時候,竟然沒有碰到一個人。香積廚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建築,據說在香火鼎盛的年月,那兒可以同時容納一百個僧侶吃飯。房裡的燈光比別處要亮一些。老虎已經來到了香積廚的門口了。在準備進門的時候,老虎最後一次提醒自己:非得這樣不可嗎?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可他的手輕輕一碰,門就開了。 老虎冒冒失失地進了屋,發現屋裡除了翠蓮之外,還有另外的七八個人。他們正在開會。一個穿長衫的人,正操著難聽的外地口音在訓話。他聲音不高,可老虎看得出他很生氣。除了他一個人站著之外,其餘的人一律圍桌而坐,包括校長在內,每個人都鐵青著臉。這個外地人似乎沒有留意到老虎的闖入,他說著說著,就罵起人來:不像話,太不像話了。老虎發現,校長的臉色很難看。 老虎愣愣地站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看見翠蓮在一個勁地給他使眼色。外地人訓完話,就坐下來剔牙。校長站了起來,她檢討說,普濟學堂發生這樣的事,她要負全部責任。因為她沒能約束好自己的部下。校長這時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老虎。那眼神像是在看他,似乎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像刀一樣,亮晶晶的,人臉都變了形。 他正在有些不知所措,忽然聽見校長說:“你們覺得,這個人,要不要殺?”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一個戴舊氈帽的人就說:“要殺,要殺。一定要殺。” 老虎兩腿一軟,嚇得魂飛魄散:“殺我,你,你們幹嗎要殺我?” 他這一喊,屋裡的另一個漢子接口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只有殺了。” “那就像你所說,殺了吧。”校長懶懶地說,“他人呢?” “人我已經把他捉起來了,關在馬厩裡了。”王七蛋說。 王七蛋這句話,讓老虎喘過一口氣來。原來他們要殺的不是我。那他們要殺誰呢? 這時校長才真正第一次發現了他。 “老虎。”校長威嚴地叫他。 “嗯。”老虎餘悸未消,嚇得一哆嗦。翠蓮還在給他遞眼色。 “你這麼晚到這裡來做什麼?”她說話的聲音不高,可還是讓人感到很害怕。他轉身看了看翠蓮。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尿都憋不住了。 “老虎,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翠蓮的眉毛往上一揚,提醒他。 老虎定了定神,這才回答說:“夫人不好了,讓我來叫你回去看看。” “小東西呢?他沒跟你在一起?” “他睡了。” 她竟然還會問起小東西。不過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慌亂了。 校長看著他,半天不說話。 “你先回去吧,我呆會兒就來。”過了半晌,校長道。 老虎前腳從香積廚出來,翠蓮後腳就跟出來了。 “看不出你小子還挺聰明的嘛。”翠蓮低聲說,大概是感到他的身體還在發抖,她就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說:“剛才你嚇壞了吧?” “他,他,他他他們要殺誰?” 翠蓮嘿嘿地笑了起來:“你管呢,反正殺誰也不會殺你。” 老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並沒有上樓睡覺,而且直奔後院父親的賬房。賬房裡的燈還亮著,他的父親仍在噼劈啪啪地打著算盤。老虎來到他爹的門口,沒頭沒腦地衝著他爹就來了一句:“爹,我告訴你一件事,保險嚇你一跟頭。” 寶琛停下手裡的活,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問他是什麼事。 “他們要殺人啦。”老虎叫道。 寶琛先是一愣,繼而不耐煩地朝他揮手,“去去去,你還是趕緊上樓睡覺去正經,少在這兒一驚一乍的,害得我又把賬算錯。” 奇怪,他爹聽到這個消息後,並沒有像過去一樣驚慌失措,髒話連篇,而是表現得相當鎮定,老虎有點摸不著頭腦。他離開了父親的賬房,又朝前院來,正巧看見喜鵲拿盞油燈,和隔壁的花二娘從夫人的房中出來。就上前攔住她道:“他們要殺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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