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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3421 2018-03-19
信尾畫一隻肥嘟嘟的飛機,表示不勝負荷;貞觀接信當時,立即提起筆來,一面笑,一面給他回信。 釋義,請參考:“如意出於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銅鐵等為之,長三尺許,記文於上,以備遺忘,兼有我國蚤杖及笏之用。” 後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貞觀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現世人身的這一切告個乏,請個假,做個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誰知這樣一句話,急得大信連連追來二封信,全是紅籤條的限時快遞: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過,見她無回音,又追著後面趕來的: 貞觀一看信,顧不得什麼,提筆就寫: 信尾她本來還寫下: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幾個字,後來細想,又將它劃掉,劃掉這且不算,因為字還看得見,她於是拿了剪刀,按著形狀,剪下一個小長條;這下信紙破了孔,她還是把它寄了。 ——貞觀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說吧;誰知第四天,大信又來一封:

十月廿九日,大信請假回台北考試;到隔天,他還打了電話約貞觀在“雙葉書廊”見面—— 貞觀那晚是灰鞋、灰襪、灰裙子,上身是紅衫翻白領,她到達門前時,大信早站在架前翻書;他背著她,白袖子微捲起,穿一件梨色燈芯絨長褲;貞觀悄立身後,看他這身上、下,心想:果然進益了—— 那天因為是他父親生日,兩人只說話到九點,大信即匆匆趕回去;他送貞觀回門口時,還與她說是“回去我就寫信來!”街燈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這個誠摯男子,然而不知為什麼,貞觀的心忽變做沉冷:她預感自己會好久,好久,再不能見著他了。 往後兩個月,貞觀再無大信的任何訊息,日子如常一天天過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夠從其中活過來。 從早到晚,從朔到望,那一顆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並無言過,那種凌遲和折磨,真個是油煎滋味!

元旦過去十日了,大信甚至連一個字,一張紙都無…… 她再不要這般苦苦相等了;貞觀開始一張張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寶貴,貯藏在至隱秘,至深處,性靈內的東西,她竟然可以撕毀。 一張下去,又是一張;人生的恆常是什麼呢?原來連最珍惜,最摯愛的東西,都可以負氣不顧了;她這樣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腳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著的,二人再談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愛是沒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過了這些時了;貞觀還是年輕、負氣,她想:這一份情感,要是變做負擔,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毀掉! 然而,情又是這麼簡單的事嗎?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證了自己和對方多深……

撕過的信,錯疊成一堆,亂在桌上成幾處小丘;她已經心酸手軟,而完好待撕的,還有三、五束…… 貞觀的眼淚,像雨點那般紛紛而下;她找來水膠與透明紙,沿著紙箋斷痕,一處一隙的,又將它補綴起來;字紙滲著淚,湛成暗黃的印子,層層、重重,半透不透—— 慘情如此,她猶是想著大信的做人;這紙箋是他自家中帶去自裁的,他說外頭的紙質粗糙。 貞觀尋了小羊皮夾織錦布的一個蚌形荷包,將餘下碎不可辨的紙紙、屑屑全收了進去。這蚌形皮包是大信從前替她拿過的,上面有他的手澤…… 就讓他去吧!讓他去自選;大信是世間聰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決定,他所堅持的,該也是她的認定吧!他一定有一個最好的方式,來處理人生中的舉凡大事。

就在這樣身心倒懸的日子裡,貞觀接獲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信初啟時,貞觀還長長吐了一口氣,等看到後來,人又焦心起來,是放了一顆心,另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幾顆心…… 怎樣的大病呢?那個地方,舉目無親的…… 一天過去,二天、三天、五天……貞觀是夜夜噩夢,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終於鼓足勇氣,照著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試撥電話與他母親;她這邊斷消息,那,家中那邊,自然也是斷音訊! 兒子有事了,做母親的還能不知嗎?這些時,自己這樣折騰、傾翻了,那,那做母親的,就更不知要怎麼過了? 這幾夜,貞觀都夢見伊焦灼的臉;或者,伊還能挺得住,因為上有七十歲的老人需要相瞞,然而私下她是怎樣受的?

再說那個老祖母;大信是劉氏的長房長孫,是伊心上的一塊肉……從小到大,伊提過多少香、燭,帶著大信幾處去燒香——貞觀想著她的小腳一邁二邁的,千古以來,那種祖母疼孫的痴心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貞觀原意是:探一下口氣,看著情形再辦,真瞞不過,就說是割盲腸開刀;只要略通一點消息,只要稍作安頓,叫那邊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牽掛,她就是對朋友盡義,對知己盡心—— 二人在電話中說了半天,最後大信母親還是決定飛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沒名沒分的,貞觀早就三更半夜都走著去了! 這就是母性。這就是親恩,兒女出事,原來最苦的爹娘…… 貞觀掛下電話,才同時明白,孟子說的——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原為的什麼!

事情當然是瞞著老祖母的;大信母親丟下家中一切,冒著暉機難堪,獨自飛一趟澎湖;貞觀這邊則天天上龍山寺燒香;龍山寺供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貞觀每每在神龕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無事一念;他是祂艋舺境內的子弟,觀音菩薩要庇佑啊—— 怎知三天過去,當貞觀數算著大信母親幾時回來時,她倒先接著他的一張紙片,像一把利刃,刺進了貞觀的心: 那紙片,她橫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淚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就這麼八個字,沒有稱呼,沒有具名……她沒有看錯吧? !她為他什麼都想著了,卻叫他這樣恨她;他真以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嗎?他真不知她的心嗎?往後五十年,當貞觀回想人生的這一切時,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視、旁觀?

外人與自己,是怎麼分的?她真要只是坐著看嗎?寧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對他盡心;以後想起,再來後悔。對與錯是極明的,應該做的事都應該去做,人生只這麼筆直一次,弄錯了,再等下輩子補,還得那麼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來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傷;該做未做,人生卻是悔恨與不安,悔恨是連生命整個否認的,是一輩子想起,都要捶心肝——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豈有錯想的……她這樣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卻是銷金毀玉的八個字——遺憾嗎? 貞觀問著自己,那眼淚就似決堤…… 今天走到這個地步來,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遺憾的了——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給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頭的印譜和畢業紀念,是他冒著風雨送來的——

撕破的那些,其實她大部分粘回來,然而她還是這樣嘔他,甚至在印譜裡寫一句: 黃是辦公室的同事,因為名字較眾人的好聽;貞觀竟用它氣他! 愛就是這樣好氣,好笑,她一陣風似的把對象寄出;以大信個性之強,以她知大信之深,這是如何的後果,她應該清楚,然而她竟是胡塗,她以為只是這麼鬧鬧就會過去—— 信寄出半個月,大信無有回音,貞觀知道他生氣,自己還是天天上龍山寺。 她這才了解,當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護佑在戰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來,是怎樣一副情腸;她是只要他的人無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見著兒子,卻沒有先為自身想過什麼—— 大妗沒讀過書,她們那個時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讀它幾本書;然而她卻這樣的知道真愛,認清真愛……比起其它的人來,大妗是多麼高啊!

農曆過年,貞觀隨著潮水般的人們返鄉,回去又回來;年假五天,貞觀從不曾過這麼苦楚的年——初六開始上班;銀蟾看她沒心魂,回來第一句話就說她: “你想過沒有,是你不對——” “我不對?當然是我不對!我還會對啊?” 銀蟾看了她一眼,仍舊說道: “本來就是你不對,你那樣做,傷他多厲害!” “……” 銀蟾見她不語,膽子更壯了,連著又說: “大信知書達理、磊落豪爽,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啊!” “——” 像是五雷劈心,貞觀一下悸動起來;她背過身去,開始拭淚:是我愧對故人,愧對大信;我竟不如銀蟾知他…… 銀蟾續聲道: “何況,他心情正壞,那裡經得起你這一下?” “……”

“你還是寫信與他道歉!” “……” “你不寫,我來寫!” “不要——” “為什麼?” “沒有用,沒有用啊!他在惱我——” 話未完,電話響起,銀蟾去接,隨即要貞觀過去;她比了一下,小聲說道: “是他媽媽!” 貞觀怯怯接起,叫聲: “伯母——” 大信母親在那邊說是: “貞觀,大信有寫信給你麼?” 貞觀搖著頭,淚已經爬出臉來,對方又問了一次,她才想起這是電話,遂說是: “沒有——” “唉,這個孩子——” 他母親在電話裡怪起他來:“有時還真是個孩子,從來沒磨過,才這樣不曉得想——” 貞觀以手拭淚,一邊說道: “——可能他沒閒——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說,我也沒想著,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來,等回來,我再說他——” 貞觀從掛下話筒,開始盼望時光飛逝過去;她以為只要見著他的人,一切就會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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