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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萧丽红 4015 2018-03-19
蚊帳還是燒破了! 貞觀後來拿她外婆小鏡台的紅緞圓布補,拇指般大的紅貢緞,是老人家事先鉸好放著,若有頭暉、患疼,將它攤藥膏,貼雙邊髮鬢。 這一來大人有證為據,直以為她是認真功課呢!除了心上歡喜,不免也要勸她身體重要,以後再來時,總不忘用舊日曆紙包四、五錢切片的高麗參帶來。 如此半個月下來,貞觀因為常有忘記的時候,正經也沒含它多少;參片她用個小玻璃罐裝,一直到罐仔已滿,送參的事仍未停止。 貞觀想道:再這樣積下去,有一天真可以開參行,做店賣藥了。 才想到開參行,只見銀城新婚的妻子走進來,貞觀不消細看,也知道又是送參的。 然而這次不同的是,隨著她人的出現,貞觀同時聞到了一股奇香。 “阿嫂,人參給阿嬤吃吧!我這裡還這麼多!”

新娘子笑道:“我不敢拿回去,阿姑還是收下來好,不然老人家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說前次的還剩存,更是要生氣了!” 貞觀說不過人家,只得收了;一面又問:“另外這一包是……?” “阿姑猜猜看!” 貞觀吸吸鼻子,一時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是新娘子灑香水?” “亂講!” 貞觀只覺這香已浸漬了整個伸手仔,應該是很熟的一個名稱,照說不必再想,即可脫口叫出的! 新娘子見她難住了,竟欲伸手去解開結。 貞觀將伊拉住道:“不用看,這香味明明我知曉,是從小聞到大的!” 她同時在心裡盤算著幾個名字:沉香,不像,檀香,不盡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難道會有藏香不成? 姑嫂兩人相視而笑,貞觀最後只得說:“到底是什麼?簡直急死人!”

新娘子只有揭謎底了,貞觀見她將打疊好的一個紅色小包裹,按著順序解開,裡面是——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紅玻璃紙包著。 貞觀不能認,失聲嘆道:“這是什麼?” 新娘子笑道:“是槐根末,混著各樣香料,包——” 不等伊說完,貞觀已接下道:“包馨香用的!原來端午節到了!” 大概連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說出:這項風俗習慣在民間已經沿襲下來多久了,貞觀甚至想:極可能高祖太爺公幾百年前自閩南移遷來時,就這樣了。 她是從六歲懂事起,每年到五月吃粽子前一天,即四處先去打聽:那處左鄰右舍,親戚同族,誰家有新娶過門的媳婦,探知道了,便飛著兩隻小腳,跑去跟人家“討馨香”;新娘子會捧著漆盒出來,笑嘻嘻的把一隻只縫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閹雞等形狀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時候,為了比誰討的馨香較多,貞觀常常是一家討完又去一家,身上結彩得叮叮咚咚,有鈕扣掛得沒鈕扣,一直到國小四年級,因為男生會笑她們,才不敢掛了,但還是照舊找新娘討馨香,只差的藏放在書包或口袋裡…… 五、六年集下來,那一堆的端陽香袋,後來竟也是丟的丟,散的散,不知弄到哪個角落了;如今貞觀只還留著一隻黃老虎,一隻紫茄仔:老虎才龍眼般大,用黃色府綢布扎做的,背面和腳的四處,各以墨筆劃出斑紋;尤其雙眼如點漆,還是只聰明老虎呢! 這樣一隻聰明老虎,還差些給銀城他們偷去;是連男生看了都會愛,它通身上下的那種活意,也就只有看過了才能說。 茄子則是紫貢緞縫的;光說選這布料的心思,就好斷定做的人有多靈巧。茄仔因為本身皮發亮光,普通紫顏色的布,還不能全像,不夠傳神,再看頂上的綠蒂,簡直就是菜園里新摘的……

她特別珍惜的這一紫一黃,一向就收在母親那隻楠木箱籠裡,這香味真的是從小聞到大的——貞觀這一轉思,遂又問新娘道:“阿嫂準備自己做馨香嗎?要縫多少個呢?” 新娘子在過門後的第一個端午節,要親自做好馨香,分送鄰居小孩的禮俗,到她祖母的那個時代,似乎還很認真的執守著。往後到她母親、姨妗那一輩,勉強還能撐住。然而這幾年來,不知是年輕新娘子的女紅、手藝差了,還是真的沒空閒,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來,就是新娘自己花點錢,請幾個針線好的阿婆代做——因此,當貞觀聽新表嫂說準備親手做二百個馨香時,整個人一下感覺新鮮、驚奇起來。 從前,她每聽阿嬤、嬸婆,甚至自己母親自誇當年自己初做新娘,新縫紮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時,居然出過這樣的應話:“怎麼就不分一個給我?”

大人們笑她:“阿貞觀,那時你在哪裡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們不會選一個好看的留著嗎?” 大人雖笑她說的孩子話,過後卻也覺得這話有理,於是彼此互詢的說:“對呀!怎麼就沒想到要留一個?做紀念也好呀!” 想來她這個表嫂膽敢自己做,定是身懷絕藝…… “阿嫂——” 貞觀不禁心頭熱起來:“現在先跟你訂,我可是要好幾個!” 新娘子笑道:“你好意思討?馨香是要分給囡仔、囝仔的!” 貞觀賴道:“我才不管!布呢?布呢?阿嫂,我陪你去布店剪!” 新娘子說:“早都鉸好了,在房裡,現在才裁布,那裡趕得及?” 貞觀看著眼前的新娘,忽然錯覺自己又回到從前童稚的時光?當她跑到人家屋前,這樣抬頭看新娘,亦是如此問道:“有什麼樣款呢?有沒有猴仔?有沒有閹雞?”

“有!有!” 卻聽她表嫂連連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肖全部有!” 端午節那天,每到日頭正中曬時,家家戶戶,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滿水,這水便叫做:午時水。 傳說中:午時水歷久不壞,可治瀉症,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時水放入菖蒲、榕葉,再拿來洗面,浴身,肌膚將會鮮潔、光嫩,雜陳不生…… 貞觀這日一早起,先就听到誰人清理水缸的響聲;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盡最後點滴的那種搜刮聲。 照說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卻不這樣感覺。 是因為這響聲老早和過往的生命相連,長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難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減那種孩童般對年節、時日的喜悅心情,在貞觀聽來,那刮聲甚至要覺得它入耳動心。

灶下且不斷有蒸粽仔的氣息傳出,昨晚她阿妗、表嫂們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幾點? 貞觀一路趿鞋尋味而來,愈走近廚房,愈明白腹飢難忍原來什麼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剛才的刮聲: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轉換地方,銀月卻在一旁笑道:“洗臉的水給你留在那邊的桶裡!” 貞觀找著了水,一邊洗面,一邊聽銀月說:“銀城在笑你,說是這麼大人了,還跟阿嫂討馨香!” 貞觀正掬水撲面,因說一句:“哦!他不要啊?那為什麼從前他都搶快在前面,把老虎先討走,害我只討到猴仔和金瓜?” 只顧說話,冷不防吃進一口水,不僅嗆著鼻子,還噴壺似的,從鼻子灑出來。 銀月向前來拍一拍她的後背,正要遞毛巾給她時,忽聽新娘子走近說道:“五叔公祖人來,在廳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見禮!”

貞觀拭乾了臉,心想:這五叔公祖是誰呢?台南那個做醫生的五叔公,難道還有父親嗎? 不對! 五叔公與外公是親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廳佛桌上…… 這個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門的親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過來——什麼五叔公祖,多麼長串的稱呼,還不就是五叔公嘛? !只因婦人家的謙卑,後退,向來少與丈夫作同輩份稱呼;人家新娘子可是按禮行事,她卻這樣不諳事體,大驚小怪的——新娘子聽說肖鼠的,只才大自己一歲,就要分擔這麼大一個家,真叫人從心底敬重。 嫁來這些時,看她的百般行徑,貞觀倒是想起這麼一句詩來:“其婦執婦道,一一如禮經”。 做女兒的,也許就是以此上報父母吧!因為看著新娘的人,都會對她的爹娘、家教稱讚。

——大概她們人多,一下子又同時出現,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認得她們,到是對貞觀略略有印象:“喔!就是水紅懷了十二個月才生的那個女兒?” 其餘幾乎是唔,唔兩聲過去,又繼續講他的來意;貞觀一些人陪坐半日,總算聽明白,五叔公是來討產業的。 當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魚塭,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裡開業,剩的一甲本來兄弟各持三分三的地,五叔公反正人在他鄉,這魚塭一向由外公與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看顧,如今五叔公年歲愈大,事情倒反見得短了;貞觀聽他末句這樣說道:“——我又不登產業,祖宅,這邊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台南那邊,我還是自己買的,這多出來的一甲歸我們,也是應該!”

這樣不和不悌的言語,豈是下一輩兒孫聽得的?難怪貞觀外婆一面叫人去請三叔公夫婦,一面遣她們走開。 ——貞觀樂得躲回灶下來吃粽仔。 銀城從前笑過她是“粽肚”;從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離火的粽仔起,到粽味完全在這個屋內消失殆盡,七、八日里,她有本事三餐只吃粽仔而不膩。 吃完粽仔,一張油嘴,貞觀這才舔著舌牙,回伸手仔來,到是安安靜靜看了它幾頁書。 然而,當她無意之中眼尾掠過錶殼,心裡一下又多出一份牽掛:因為想到午時水來了。 貞觀咚咚直趕到後院古井邊,只見新娘和銀山妻子,還有銀月姊妹眾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貞觀小嚷道:“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銀蟾要來,也不叫一聲!” 兩個表嫂笑道:“你讀冊要緊,我們一下手腳就好了!” 銀蟾卻說:“只怕你不提呢!你愛提還不好辦?哪!這個拿去!” 說著即把桶仔遞給她——貞觀接過鉛桶,心裡只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興奮;已經多早晚沒摸著這項了! 她走近井邊沿,徐徐將繩仔放下,再探頭看那桶仔已到了井盡頭,便一個手勢,略略歪那麼一下,只見鉛桶傾斜著身,水就在同時灌注入裡面去…… 等貞觀手心已感覺到水在桶內裝著的分量,便緩緩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牽繩;當鉛桶复在井面出現時,貞觀看著清亮如斯的水心,只差要失聲喊出:啊!午時水!午時水! 如此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复幾遍後,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滿。 貞觀再幫著新娘去洗菖蒲時,忽地想起一事,便說聲:“我去前廳一下就來!” 她其實是記起:頭先看到五叔公時,他右額頭上好像有那麼一個發紅小瘡;這下該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這午時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還給他留著——廳裡出奇的靜;貞觀心底暗叫不好;五叔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橫窗前,只聽著三叔公的聲音道:“哎!這個阿彥也一把年紀了,怎麼這種橫柴舉入灶的話,還說得出嘴,他也不想想?當初家裡賣多少魚塭,給他去日本讀醫學院的!” 她外公沒說話,倒是三叔公又說:“其實親骨肉有什麼計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給他,可是為了地,說出這樣冰冷的話,他心中還有什麼兄弟?” “唉——” 長長嘆息的一聲,貞觀聽出來是她外公的口氣:“這世上如今要找親兄弟,再找也只有我們三個了,也只有我們做兄長的讓他一些——唉,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回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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