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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2

年輪 梁晓声 4849 2018-03-19
宮本達夫在小高的陪同下去到哈爾濱的名勝景區遊玩。 他們先到了松花江畔,小高為站在防洪紀念塔下的宮本拍照留念。 兩人走到一起時,小高問:“宮本先生,第一次到哈爾濱,對我們這座城市有什麼印象?” 宮本道:“這座城市,與從前相比,變化太大了!” 小高感到非常驚奇:“噢?您既然是第一次到哈爾濱,何以知道它和從前相比有什麼變化呢?” 宮本說:“我的父親,四九年以前,在中國待過……” 小高嘲諷地打斷他:“關東軍,還是日本憲兵的干活?” 宮本連忙表白:“不是不是,都不是……他那時很年輕,在中國行醫……” 小高仍然用嘲諷的語調問道:“行醫?救死扶傷?” 宮本很窘地說:“高小姐,您可千萬別往什麼731部隊方面去聯想。家父絕沒有犯下拿中國人活活作解剖實驗的罪行……他從小對中國的中醫很著迷,當年拜在一位老中醫門下學習。後來因為愛上了那老中醫的女兒,對方又不愛他,就鬧失戀回國了。他還寫過一本關於哈爾濱的書,當時頗有影響。我就是從他的書中,對從前的哈爾濱有了一些印象……”

二人一邊說,一邊上了一條遊船…… 宮本為小高拍照,說:“請您別那麼嚴肅,笑一笑……”小高微笑。小高的笑很迷人。 宮本拍完後說:“你笑起來很美……” 小高略帶歉意地說:“謝謝。我剛才冒昧所問的話,沒惹您生氣吧?” 宮本搖頭:“我不會生您的氣的。生一位漂亮小姐的氣,對男士們來說是不明智的……” 小高又笑了…… 宮本連連為她拍照…… 小高和宮本邊走邊聊,邊聊邊拍,不覺來到太陽島上。 他們走到一家冷飲部,坐在罩陰傘下的小桌旁…… 宮本:“高小姐,依您看來,如果我們雙方談判不順利的話,可能是由於哪些因素造成的?” 小高:“雖然我不是我們公司的決策層人物,可這也正是我想問宮本先生的……”

宮本一時語塞,忽然遠處傳來一陣笑聲,二人隨聲望去——見一做侍者的俄國姑娘,正受到幾個中國小痞子的調戲,俄國姑娘忍而不發,小痞子們更加放肆——其中一個,一手拽住俄國姑娘的圍裙帶兒不放,一手拿著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引誘:“你的,臉蛋兒——'喝了少'!”又舉起一聽“水蜜桃”在姑娘面前晃:“水蜜桃的一樣!我,親你一下,五十,你拿去!人民幣,在蘇聯,美金一樣,硬通貨……” 他的一個痞伴兒說:“蘇聯早沒了!現時該說是在她們俄國了!” 俄國姑娘掙身,掙不開,眼中噙淚…… 另一個痞伴兒,離開餐桌,在俄國姑娘身邊流裡流氣地又唱又扭:“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兩隻眼睛大又圓……” 周圍幾名歇息的飲客視之,敢怒而不敢言……

宮本看著這一切,自語道:“這太醜惡了!” 小高有些緊張地說:“那……我們離開這兒吧……” 一個穿花格襯衫正在打台球的男人,停止了擊球,持桿望著…… 宮本對小高說:“你應當去規勸你的同胞,停止這種給你們中國人丟臉的下流胡鬧……” 小高沒想到他會這麼要求自己,一怔,為難地說:“我……” 這時,那停止打台球的男子已持桿向那幾個小痞子走去,算是給小高解了圍。 只見那男子將台球桿捅在揪住俄國姑娘裙帶兒不放的痞子的肩窩,喝道:“放開她。” 痞子依舊一副流氓樣兒:“哥兒們,你說什麼話?我沒聽懂!” 那個連唱帶扭的痞子說:“大哥,除了你的話,我們沒聽見第二個人說話呀!”他乜斜著那男子,圍著他繞圈子……

眾痞子一個個輕蔑地瞪著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宮本望著,從脖子上摘下照相機,交給了小高…… 小高說:“宮本先生,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 宮本笑笑:“為什麼離開呢?興許一會兒就有戲可看了……” 小高誤解了他的話,無奈地白了他一眼,將臉轉向別處…… 那穿花格襯衫的男子又說:“我再說一遍,放開她……” 痞子頭兒仗著人多,連問:“怎麼?你花錢把這老毛子小姐包養啦?什麼價兒?人民幣老子有的是,美元也拿得出一些。興你'包'上她了,就不興我也'色'(sai)上她了麼?” 穿花格襯衫的男子不動聲色地開導他們:“你爸你媽年輕的時候,日本人也是像你今天這樣調戲咱們中國女孩子的,咱們不能乘人之危,讓人家將來提起咱們中國人就憎恨……”

痞子頭兒高叫:“嚯,嚯,對老子進行傳統教育?你算什麼玩意兒?告訴你,沒有比老子更反傳統的人啦!”他從對方手中抽下台球桿,折斷了,扔在地上,喝吼一聲:“滾!” 那男子聳聳肩,轉過身去;宮本望著徑自搖頭…… 但那男子猛又轉過身來,一拳將痞子頭兒,連人帶凳子一塊兒打翻,眾痞子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大打出手…… 小高瞪著宮本:“這你就開心啦?” 宮本:“難道你不開心嗎”他問完此話,突然大喊一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來了!” 他衝過去,豹子一般,助那男子與眾痞子格鬥。 宮本看來受過專門訓練,中國功夫加日本腳拳,打得眾痞子哎哎喲喲,喊成一片。 那男子有了拔刀相助的,也越戰越勇…… 一時間傘倒、桌翻、凳子劈斷腿、酒瓶子橫飛……

小高和那幾個歇息的飲者四散避開…… 痞子們被打得紛紛逃散,冷飲部一片狼藉。 那男子拍拍宮本的肩膀:“老弟,多謝了!沒有你,我今天八成要吃大虧了!” 宮本說:“你見義勇為,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啊!都是男人嘛!” 這時小高走到他們跟前:“你……是徐克大哥吧……” 那男子一愣:“你……是誰……” 小高笑道:“不認識我了?我是興北公司的。你到我們公司去過,我們老闆還吩咐我給你倒過茶呢!” 徐克恍然大悟:“噢,你是振慶的人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姓高對不對?替我那穿開襠褲一塊兒長大的好哥們儿做秘書的!” 小高點頭,向徐克介紹:“這位是我們老闆的日本客人宮本先生……” 徐克與宮本握手:“幸會幸會!你打得挺在行,跟哪個門派學的?”

宮本說:“我哪裡拜過什麼門派,在日本警校受過兩年訓而已。你也不弱麼!” 徐克說:“我不行。十年前是光受別人欺負不敢還手兒的角色。後來到處闖蕩,也變得服軟不服硬,能爭兇鬥狠了。生活他媽的才是最不好惹最厲害的,它逼人變成什麼樣兒,人不敢不變……” 他看看被扯掉了的半截袖子,問小高:“有小剪刀什麼的麼?”“好像帶了……”小高從手提包裡翻出了小剪刀。 徐克說:“幫幫忙,把我這一隻袖子也剪成短袖的吧!……” 在小高替徐克剪袖子的當兒,冷飲店的老闆出現在亭子門口。 徐克見宮本手臂上出血了,說:“廢物利用,我先替你包紮一下……”他用剪下的袖子替宮本包紮。冷飲店老闆踱過來說:“你們三位哪位向我點票子啊!”三人不解地望著他……

徐克:“什麼意思……” 老闆說:“這還用問麼!損壞了兩隻凳子,一張桌子。還有那麼多盤子,不包賠損失就一走了之啊?當我這是開的演武場啊?” 徐克火了:“包賠?包賠你個屁!剛才那俄國姑娘被調戲的時候,你他媽的在哪兒?” 老闆也是一副痞子嘴臉:“話可不能這麼說。我是生意人,誰往我這兒一坐,誰就是我的上帝。我不能得罪了我的上帝。那姑娘既然掙我一份兒錢,自己就應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就應該習慣那些事兒……” 徐克又揮起了拳頭:“我他媽連你也揍一頓!如果是你姐姐妹妹被老子調戲,你也這麼說麼?” 宮本攔住了他,轉對老闆:“你既然僱用了她,就得擔負起保護她不受欺侮的責任,對不對?” 老闆哼了一聲說:“我沒這責任感。我也從沒聽說過哪兒制定過這麼一條法律!”

宮本氣憤:“你、你這人怎麼這樣!” 小高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遞過去:“我是興北公司的。這是我的名片,過幾天你可以拿著我的名片到公司去,我們公司賠你損失……” 老闆接過名片瞧了一眼:“嘿嘿,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嘛!我也是興北的人啊!” 宮本和徐克不禁望向小高…… 小高很尷尬地問:“你也是興北的人?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老闆頗自豪地說:“我是咱們興北下邊飲食業公司的。為咱們'興北'在太陽島佔領一方水土,準備將來打天下的……” 小高劈手奪下了名片,憤憤地說:“那,你可要倒霉了!”轉對宮本和徐克又說:“走!” 徐克臨走,又一腳蹋翻了一隻凳子……

老闆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倒霉?你們愛管閒事,關我什麼……” 他回身見那俄國姑娘仍在含羞忍恨地抹眼淚,指罵道:“都是你他媽惹的事!你當你是什麼金枝玉葉,摸不得碰不得呀!他媽都散攤子了,你還扎的什麼臭架子?他們親你一下能怎麼你?你的臉蛋就那麼高貴?何況他們還給你錢!……” 那俄國姑娘解下裙子往櫃檯上一摔,從櫃檯內拽出一個旅行包兒,往肩上一挎就走…… 老闆喊著:“走就走!你半個月工資歸老子了!哪天讓人強奸了你我才解恨!”
小高、徐克、宮本三人來到擺渡口坐上了船。 划船的抱歉地說:“三位再等來一個人,咱們就開船!” 小高通達地說:“沒關係。我們不急……”轉對宮本又說:“宮本先生,今天……使您玩得很掃興吧?” 宮本微微一笑:“不,我一點也不掃興。恰恰相反,我感到收穫很大。我對貴公司,有了新的認識……” 小高感到很不自在…… 徐克也很不滿意,說:“你們老闆好沒道理,王小嵩可不是屬於你們公司的什麼財產,而是我和他共同的莫逆之交,親如手足的朋友,怎麼王小嵩回來了也不告訴我徐克一聲?我今天晚上非找他當面問罪不可!” 小高說:“他不在,到香港去了,要三天之後才能回來呢!” 宮本拍拍徐克的肩:“如果你是興北公司老闆的話,大概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會愉快多了吧?”剛才的並肩作戰,使他倆的關係已經稔熟了似的…… 徐克說:“那當然!衝著小嵩,我也得禮讓三分利益給你們!” 宮本望著小高:“聽聽,這才是哥們哪!你們中國人怎麼講,夠交情,或者夠意思,對不對?” 小高反唇相譏地說:“聽宮本先生的話,彷彿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使您感到不那麼愉快了似的。” 宮本趕緊解釋:“高小姐,您多心了。我不過強調了一下交情的意義而已。你們中國人,不是一向很看重交情的嗎?” 小高唇槍舌劍地說:“所以我們中國人在對外經濟關係中才常常吃虧。因為現在世界各國的經濟原則是——利益第一,友誼第二。你們日本在海灣戰爭中,向以美國為首的盟軍提供三億美元的戰爭經費,大概並非是出於美國當年往廣島扔原子彈的友誼回報吧?” 宮本臉色一時變得十分難看,將目光轉向別處,不吭聲了…… 徐克有點過意不去:“小高,你怎麼對你們公司的朋友,說話這麼帶刺兒啊!還不向宮本先生道歉?” 小高正色道:“應該道歉的是你……” 徐克一臉茫然:“我!這可怪了!我向誰道歉?” 小高說:“你是一個太多嘴多舌的人,如果哥們的關係高於利益原則,全世界的經濟還能發展到今天麼?” 徐克說:“連點兒哥們關係都不講了,那不是連黑社會都不如了?” 小高說:“正因為黑社會之間的關係,是建立在虛偽的哥們儿義氣之上的利益關係,一忽兒親如兄弟,一忽兒反目成仇,才永遠也沒資格納入世界經濟關係的主流……” 徐克生氣道:“得得得,你有水平,你有理論,我不跟你爭了!你們這些有大學文憑的小姐,怎麼都這麼愛和人抬槓啊?” 宮本說:“算了算了,男士們惹小姐不高興,是很不明智的……” 就在他們爭論的時候,那俄國姑娘心事重重地朝渡船走來…… 划船的喊:“快走幾步!” 那俄國姑娘見船上坐的是徐克他們,在岸邊猶豫起來。 小高朝她招手後,她才上船,坐在船中間。她摟著自己的旅行兜,低垂著目光,望著江水…… 划船的將船撐開,船在水上蕩漾。 划船的長嘆口氣說:“唉,我一看到這些老毛子姑娘,就想到了咱們出國去的那些中國姑娘,混得好的還行,混得不好還不是和她一樣,被人欺負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 徐克問:“剛才她被人欺負,你看見了?” 划船的說:“可不嘛,我在一旁喝汽水啊。我有心抱打不平,可哪兒敢啊!得罪了那些小子,我今後這擺渡的活還乾不干了?” 徐克望著那俄國姑娘:“你、會、中國話嗎?” 俄國姑娘點頭:“一點點……” 徐克問:“你、叫什麼、名字?” 俄國姑娘答:“娜達莎。” 徐克瞇起眼睛,回憶地:“娜達莎……娜達莎……我認識你!” 娜達莎詫異地望著他,搖搖頭,宮本和小高也詫異地望著他。 徐克自己也搖起頭來:“不,我怎麼會認識你呢……” 徐克苦笑了一下:“我不過是回想起了我們當年一段經歷——我,吳老闆,王小嵩,還有另外一名男知青,兩名女知青,就是因為一個叫娜達莎的蘇聯少女被分開的……” 船在江中平靜地行駛著。 徐克用口哨吹起了蘇聯歌曲《茫茫大草原》。 娜達莎漸漸抬頭望他,眼中盈淚,突然,她站起來投身江中…… 宮本大叫:“快停船!” 徐克見娜達莎在水中沉浮,也隨即躍入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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