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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4

年輪 梁晓声 3652 2018-03-19
吳振慶和王小嵩默默相望。關了門,似乎將現在關在了門外,而從前的友情像音樂一樣同時在兩人心上流淌。 終於,他們同時張開雙臂,擁抱在一起。 王小崧說:“原諒我,在我們剛一見面時,我使你尷尬了一次……因為達夫是宮本健太郎的兒子,在他面前,我覺得我的一舉一動,彷彿是受著某種監督……” 吳振慶很體貼地說:“我看出來了。” 兩人落座後,王小嵩笑問:“用多長時間趕排的呢?” 吳振慶不解:“什麼?” 王小崧說:“貴公司的迎賓儀式啊……” 吳振慶也笑了:“沒別的意思,只不過想給你們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王小嵩搖搖頭:“太戲劇化了,搞得像拍什麼黑幫電影……” 吳振慶道:“噢?我要是真能當導演,就喜歡拍情節片兒!沒情節,什麼事兒都沒了意思!”

王小崧說:“說說,怎麼一步登天的?” 吳振慶掏出煙請王小嵩吸,他一邊吸一邊回答:“說起來也簡單,像篇童話似的——首先是我哥哥轉業後,在我嫂子那個縣里當上了經貿委主任。那是個沿海縣,開放後經濟搞上去了,便向內地擴展實力。他帶回哈爾濱三十萬元作為啟動資金,想物色一個人干點兒什麼。這對我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時我正掃大街、扛煤氣罐。我豈能放過?近水樓台先得月,寫下軍令狀,就把資金壟斷過來了。於是我又建起了施工隊。第一把就賺了二百多萬。後來就趕上了房地產開發的熱潮。你如今也在商界了,不細說你也懂。幹房地產開發簡直是一本萬利。何況,一個人要想把幾百萬變成一千萬幾千萬,比要想把幾百元變成一千元幾千元容易得多,只要他不是個大傻瓜……”

吳振慶侃侃而談,王小嵩頻頻點頭:“徐克的情況怎麼樣?他從外地回來了麼?” 吳振慶說:“回來了。炒樓花,炒股票,什麼都乾過。他自己說賺了幾百萬,我猜也就幾十萬,卻當起息爺來了。說是前二十幾年活得太虧了,如今想把損失的享樂追補回來……” 王小嵩又問:“德寶呢!” “還穿警服。有一年說是被提升為公安局的處長,可是被別人頂下來了。鬧了一陣情緒,調到派出所去了。他那個人,吉人自有天相,如今當了所長。他負責那一片治安搞得好,他這個所長就年年是市公安系統的標兵。榮譽是撈了不少,他那人有榮譽感,看待榮譽比看待金錢重要。如今這樣的人不多了……” 王小嵩心裡說:“都可以了,都可以了。”又問:“你們和張萌一直沒來往?”

吳振慶嘆口氣,說:“別說和她了,就是我們三人,也不常能湊在一起了。也就是每年過春節的時候,相互走動走動……只聽說張萌在一個中美合資的公司里當公關部主任……” 王小嵩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她呢?……” “郝梅?……你看……” 吳振慶打開皮包,取出一本書遞給王小嵩——那是一本小說集——《女性自白》,封面上赫然印著“郝梅”兩個字…… 王小嵩:“她寫的?” 吳振慶點點頭:“她現在是作家了,省作協理事。不算太有名,可比你我有名。再說她也不圖出名,她總算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職業……” 王小嵩一隻手輕撫著封面:“送給我吧……” 吳振慶:“那可不行,她簽了名送給我的。這一次,你們總該見見面了……”

王小嵩已把書打開——扉頁上,印有郝梅和丈夫老潘及兒子的合影…… 吳振慶說:“你當年回北京後不久,她女兒芸芸就死了。她現在的孩子仍叫芸芸。她丈夫是工人,對她相當好。論家庭幸福不幸福,我看她現在是我們之中最幸福的……” 王小嵩悵然地將書還給了吳振慶…… 往事回憶太沉重。況且,對十多年羈旅他鄉的王小嵩來說,掛念的、關心的太多、太多,而時刻縈於懷、最放心不下的是年邁的母親。 “我……今晚想見上我母親一面。”提起母親,王小嵩的臉上出現一絲溫情。 “好。不過我也有兩年多沒去看望老人家了。我開車陪你去!”吳振慶看一眼手錶,“是不是太晚了點兒?” 王小嵩站起來:“不算晚。今晚見不著老人家,我會失眠的……”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我還有一件小小的禮物送給你……”

他說著找出一長形禮盒,打開是一條漂亮的領帶:“這是我們公司為高級職員們定做的,名牌兒。來來來,換下你那條,戴上這條,看看怎樣……” 吳振慶開起玩笑來:“這,並不意味著我是被貴公司招募了吧?”他邊說邊摘下了自己的領帶…… 王小嵩笑了:“敝公司哪有那樣的狼子野心啊……”他替吳振慶戴上了他那一條領帶…… 吳振慶笑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是我們公司的徽章……”他從自己胸前摘下徽章,替王小嵩佩在胸前,“願我們談判成功,今後精誠合作……” 他們相視微笑——微笑之中,既有當年的友情,又各有某種意味深長的內容…… 他們同時揚起手——兩雙手拍握在一起…… 吳振慶親自駕駛著“林肯”,載著王小嵩,駛向一片居民樓區。

這片居民住宅區是“興北”公司興建的。當年,這片樓區剛蓋起來,王小嵩的弟弟就來找吳振慶,希望能調房。作為王母乾兒子的吳振慶,給他們調了一套兩居二層的房子。在王家喬遷之前,吳振慶還特意囑咐手下人給這套房子多加了一排暖氣。因為他知道王母怕冷。這還不算,索性一併連電話也裝了。 王小嵩聽著,動情地說:“我母親有我這個兒子,還不如有你這個乾兒子。” 吳振慶看他一眼說:“你這話說的倒也不算誇張。要是全中國含辛茹苦了一輩子的老母親們,都能有我吳振慶這麼個乾兒子就好了。那馬克思在天堂裡,也就該為他老人家的共產主義學說感到欣慰了……” 車無聲地停了。 王小嵩走下車來,凝視著自家的窗口。窗裡已經熄燈。

王小嵩凝望著窗戶,心潮起伏,默默地訴說:“媽,我回來了!又隔十年,我才回到您老人家身邊,我對不起您。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我在寫給您的信中,替自己編了那麼多謊話,編了那麼多理由……媽媽,在振慶面前,我好羞愧啊!” 吳振慶也下了車,站在王小嵩身旁,低聲地:“要不,既然來了,就進去?” 王小嵩搖頭:“不了,我妹妹明天還要早早起床上班……” 吳振慶說:“那就改天吧。” 王小嵩點點頭。 忽然,吳振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問道:“你、你怎麼沒帶你那口子和孩子一塊兒回來?” 王小嵩囁嚅道:“我在北京……只待兩天……” “連家也沒顧上回去看看?你也未免太為日本人效忠了吧?”吳振慶打趣他,誰知王小嵩臉色一變,欲言又止,一低頭鑽進了汽車。

吳振慶也回到了車上,察看他的臉色:“開玩笑,不至於生氣吧?” 王小嵩苦笑,緩緩搖頭:“我在北京……已經沒有家了……” 吳振慶愕然…… 當年王小嵩回到北京後,由於知道了關於郝梅的一些真相,一個時期內感情波動很大。他的妻子,就通過她父親在美國的一位老朋友,把他辦出了國。她的願望也是良好的,一來是為了平復丈夫的感情,二來是為了讓丈夫出國鍍鍍金。他自己也巴不得能那樣。那正是第一次出國熱的年頭兒。但沒想到的是,他走了,她卻捺不得寂寞了。三年後王小嵩從國外回來,她竟不再屬於他了,連孩子對父親也陌生起來。王小嵩一氣之下又出去了。後來他們離婚了,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孩子也歸她了。那男人在香港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很有錢。

而這時,美國方面的經濟擔保人了解到老朋友的女兒已經和王小嵩離了婚,認為再沒有為王小嵩擔保的義務了。就這樣,王小嵩陷入了身在異國、舉目無親的困境。英語還學的不行,想打工人家都不願僱,而簽證快到期了。他病倒在一個小旅店裡,多虧一位日本姑娘可憐他,經常去照顧他。 王小嵩和這日本姑娘是在自選商場認識的。他撿著了她丟的包兒,裡邊有三千多美元,還有幾十萬日元。當時王小嵩沒打開看。如果打開看了,見有那麼多錢,他未必會還給她……就這樣王小嵩病好後,在日本姑娘的建議下,隨她到了日本…… 後來的事不問吳振慶也猜到了七八分,可他還是問了:“後來呢?” 王小崧說:“後來她安排我在她伯父的公司里工作……” “如果我沒有猜錯,就是崎丸公司囉?”

王小嵩毫無表情地說:“是的……” 吳振慶又逼一句:“再後來你就開始追求她?” 王小崧說:“不……是她愛上了我……” 吳振慶“哼”了一聲,問:“有什麼區別?” 王小嵩轉過頭,看看吳振慶,說:“這……是有點兒區別的……” 吳振慶又問:“她很漂亮?” 王小嵩搖頭:“一點兒也不漂亮。甚至可以說,其貌不揚。不過心地挺善良……” 吳振慶笑了:“也就是心靈美囉?” 王小嵩用低沉的聲音說:“可以這麼說。她是個挺虔誠的基督徒。我不但是一個加入了日本籍的中國人,而且,已經是半個屬於宮本家族的人了……” 吳振慶無意似的又問:“你決定和她結婚了?” 王小嵩木然地說:“我別無選擇,也不願傷她的心……” 吳振慶終於忍不住了:“宮本健太郎,肯定是知道了你和我的特殊關係,才改變了主意,不親自來和我談判,而臨時委派你做全權代表的吧?” 王小嵩緩緩將臉轉向吳振慶,吳振慶正目光咄咄地盯視著他。 王小嵩默認了…… 吳振慶不由得惱火:“媽的!這只狡猾的老狐狸!” 王小崧說:“宮本先生對我很栽培,從某種意義上說,等於是我的大恩人……” 吳振慶終於爆發了:“可這他媽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倒寧願是這隻老狐狸親自來!或者是他委派別人來!” 他嘭地關上車門,發動了車,一個急轉彎,將車開走了…… 某種尷尬籠罩著小小的空間。汽車錄音機裡正放著崔健的搖滾《不是我不明白》:

吳振慶將開關使勁一按,歌聲戛然而止…… 王小嵩也將開關一撳,歌聲又起——
二十多年來我好像只學會了忍耐……
吳振慶又將開關使勁一按。 王小嵩看了他一跟,將臉轉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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