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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6

年輪 梁晓声 4059 2018-03-19
男知青宿舍裡月光灑入進來。輕微的鼾聲四起。吳振慶夜不能眠,靜靜地躺著,瞪著房頂出神。 突然外面響起噹噹的敲鐵軌的聲音…… 喊聲:“緊急集合,森林失火啦!全體緊急集合!” 黑夜中,人們從各個宿舍奔出。 森林中吳振慶揮舞著樹枝在奮力撲火。有人在他身旁暈倒。 有一臂戴“副總指揮”的人對他大聲命令:“你!照顧她!” 吳振慶奔過去將昏倒者扶起——使他意想不到的,竟是張萌! 她的衣服被燒破了好多處,短髮散亂,臉上盡是灰黑;吳振慶用手掌心擦她的臉。 同時,在另一處,王小嵩邊撲火邊跑向韓德寶問:“看見吳振慶了嗎?” “剛才我們在一起,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小子沒了。” 徐克也在附近撲火,他湊過來說:“剛才我看見吳振慶那小子,抱著個人往後邊走了。”

王小崧說:“你胡扯!這時候他不會逃離的。” 徐克說:“我是說,他也許救了個人!” 森林大火只要燒起來就是可怕的;結果生產建設兵團、農村社隊、邊防駐軍、數千人聯合出動剿撲,人們與大火較量了兩天兩夜,才最終將火撲滅,有數名知青死於火中,幾十人受傷…… 天漸漸黑了。吳振慶背著昏迷不醒的張萌在劫後的大森林中盲目地走著——顯然的,他們已被救火大軍拋在後面了。張萌摟抱著他脖子的手忽然鬆開,她從昏迷狀態中甦醒了。 張萌輕聲說:“放我下來。” 吳振慶將她放下了。 張萌問:“怎麼就剩下我們兩個人?撲火的人們呢?”吳振慶側身而立,眼望別處。 張萌又問:“你是誰?你要把我背到哪去?” 吳振慶緩緩向她轉過臉。

“你?!”——張萌不禁後退了一步。表現出一種心理的戒備,一種下意識的防範。 吳振慶說:“火燒到山那邊去了,你在撲火的時候昏倒了。” 張萌說:“我的鞋呢?”她瞪著他,冷冰冰地問,沒消除戒備心理,沒鬆懈一絲防範。 吳振慶似乎這時才發現她赤著雙腳,訥訥地說:“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我背你時,從你腳上掉了。” 張萌根本不相信:“把鞋還給我!” 吳振慶說:“我真的不知道……”又有些惱火地,“我要你的鞋幹什麼!” 他彎下腰,從自己腳上脫下了翻毛皮鞋,扔在她腳旁。 她對他的舉動和他那雙鞋無動於衷。她朝山那邊望了一眼,火光已經暗淡,天色正黑下來,四野一片寂靜。她又低頭瞧著自己的赤腳,猶豫了一下,毅然轉身朝山那面走去。

吳振慶拎著鞋跑到她前邊,攔住她的去路:“你追不上撲火的人們了。” 她一隻手伸到衣襟下,瞪著他…… 吳振慶說:“聽話,穿上我的鞋吧!我小時候經常赤腳,比你……”張萌喊:“別靠近我!”她那隻探在衣襟之下的手迅速抽了出來,手中攥著一柄匕首,自衛地反握於胸前,利鋒對向吳振慶——那匕首不算太長,但看去不但可自衛,還能傷人。 吳振慶怔住了。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語調盡量平和地說:“把它給我。它帶在我身上,會比帶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卻分明將匕首握得更緊了。 吳振慶說:“不管你如何對待我,我們兩個,都只有在一起過夜了。” 張萌再次四面環顧,這時夜幕已開始籠罩下來。她似乎意識到——在此過夜是唯一理智且明智的選擇。

她仍握著匕首,眼盯著吳振慶,一步步向後退,退到一棵大樹下,身子緊靠樹幹站定,抬頭朝樹上望一眼,見樹火已完全死滅,才慢慢坐在樹下。她目光仍盯著吳振慶,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 吳振慶忽然對著燒焦的樹根大罵:“你他媽的!”他無處宣洩地踢一腳,忘了自己沒穿鞋。踢在樹的斷根上,疼得他抱著那隻腳,齜牙咧嘴單腳蹦跳不止。 “你滾!滾得遠遠的!要不是撲火副總指揮命令我照顧你,我才不背你!我也不至於被甩掉。”他一瘸一拐走到一棵和張萌相向的大樹前,也疲憊而癱軟地背靠大樹坐了下去。 餘煙、晚霧和夜幕使他們彼此都望不見對方了。 次日清晨,曙光撫慰著大森林。吳振慶雙手交叉抱著膀子睜開眼,首先向對面望去,張萌不見了。

他的鞋在他身邊。他立刻站起,旋轉著身子,四處尋覓,終於發現了她——她坐在地上,也在望著他,似乎打算向他求助,又似乎不願那樣。 吳振慶穿上他的鞋,重新站起,看也不看張萌一眼,大步便走。走出十幾步,腳步放慢,站住了,回望張萌。 張萌也仍在望著他。 他返身向她走去。 他走到她眼前,發現她已在無聲地絕望地哭泣,淚流滿面——她腳上有血,被紮傷了。他背對著她,蹲了下去。 張萌說:“不,我不用你背我。我還能走……只要你別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我。” 他說:“別廢話,我沒那麼大耐心期待著。” 張萌無可奈何地伏到了他背上。 吳振慶背著張萌走出了著過火的森林地帶,但是沒著過火的森林更無路可走。 張萌說:“你已經背不動我了……你放下我……歇會兒吧。”他們背靠著同一棵大樹的兩面坐下。

吳振慶四周看了看,說:“我們迷路了。”張萌突然身子向前一傾,栽倒在地。 吳振慶聞聲慌忙扶起她:“你怎麼了?”他用手摸摸她額頭:“在發燒!” 張萌說:“我還餓,餓極了……又冷又餓。” 吳振慶說:“我也餓,忍著點,千萬別洩氣,我們往回走吧!” “得走多遠啊?” “也就兩百來里地。我一定能帶你走出去。你得相信我。” “好吧……我信。”他們互相依扶著向來路走回去…… 忽然張萌的目光發現了什麼,她擺脫吳振慶的攙扶,獨自向前走了兩步,從地下撿了半個饅頭,上面爬滿螞蟻。她用衣襟將饅頭撫了幾下,立刻狼吞虎咽……吳振慶估計她已吞完了那半塊饅頭才轉過身。 張萌乾燥的嘴唇上粘著饅頭屑,不無慚愧地看著他,忽然摀住臉哭了。她說:“我……我真自私,別瞧不起我。”

“哪兒的話!我並不怎麼餓。”吳振慶走到她跟前,又攙扶著她,邊走邊說,“準是撲火的人們掉的,大概咱們離森林邊緣不遠了。” 他們互相依扶著走。 他們忽然站住了,目光中都呈現出極大恐懼…… 一頭黑熊立在他們對面十幾米處,熊眼眈眈地瞪著他們。吳振慶將張萌扯到身後,雖赤手空拳,卻準備用生命保護她。 熊和他們對峙了片刻,像個狹路相逢的陌生人似的,緩緩落下前掌,大搖大擺地走了。冷汗從吳振慶額頭上淌了下來,他身子晃了晃,幾乎癱倒,被張萌扶住。 她同時將什麼東西塞在他手裡。他低頭一看,是那把匕首。他們又向前走。 一具被燒的動物的屍骸擺在他們眼前。他們彼此看一眼,默默繞過去。 雨……張萌滑倒了。她說:“我……實在走不動了……你自己走吧……別管我了。”

她渾身瑟瑟發抖。吳振慶說:“我就是用嘴叼,也要把你叼出大森林。” 他背起了她。 吳振慶用匕首砍樹枝,割傷了手,才撐起了一個可以避雨的小小的“帷蓋”。他將張萌抱起,坐到“帷蓋”下。 她一動不動地偎躺在他懷裡。 張萌仍在說:“你……別管我了。” 吳振慶說:“不……” 張萌說:“我知道……你內心裡,肯定不像你平時裝出來的那麼……敵視我……其實我內心裡…一也是……我覺得你……挺仗義的……像個男孩子樣……可是……只要我活著……就不能……愛你……為了我爸爸……我把自己預售給別人了……我的話……令你鄙視了嗎?” 吳振慶搖頭,潸然淚下。 張萌繼續說:“我們分手時,他……給了我那把匕首,囑咐我……時刻隨身帶著……為了他,用來保護我……我本來可以返城……可……手續被團裡扣壓了……怕因為放我走……引起知青們……紮根思想的波動……讓我先在團裡的小賣部,當一陣售貨員……你哭了?”

“我沒哭,是雨水……” “你是哭了。” 吳振慶不禁將頭埋在她胸口,嗚嗚哭泣。張萌說:“別哭,我的臉很髒……是不?你替我用雨水洗洗吧……” 吳振慶將她的頭髮從臉上撩開,用一隻手接著“帷蓋”上滴下的雨水,替她將臉洗淨。張萌抓住他一隻手,輕輕握著,又喃喃地說:“聽著,我覺得……我要死了……身子好像泡在冰水里……冷,很冷……真冷啊……趁我還活著……我願意把自己給予你……,報答你……對我的照顧……我應該報答你……要不我心裡……很內疚……我最不願欠別人……什麼,……之後你用匕首殺死我……把我埋了。……,自己走……走吧!” 張萌昏過去了。吳振慶雙手捧住張萌的臉:“張萌!張萌!你不能死啊!”

他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大喊:“來人啊!來人啊!來人救救我們啊!”大森林的雨夜異常靜謐。 他慌亂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扣,也解開了張萌的衣扣,貼胸將她緊緊摟在自己懷裡,用自己的體溫暖她的身體。
救火大軍中有一隊人走過來,都扛著工具。王小嵩、韓德寶也在其中,筋疲力盡,衣服被燒破了,臉、手盡是黑灰。 徐克從林子裡跑過來,累得直喘:“哪也沒有他的影子,我看八成……” 王小嵩瞪了他一眼:“別胡說,他不會輕易完蛋。” 韓德寶說:“咱們再去找找?” 徐克說:“那幾個連也有失踪的,我總有點預感……不說了。” 王小嵩沉思:“我看得先去找連長匯報一下。”幾個人加快腳步。
陽光照射進森林裡,照射在吳振慶和張萌身上。他們仍彼此抱得那麼緊。 最先緩緩睜開眼睛的是張萌——她發現吳振慶似乎仍在摟抱著自己沉睡,又閉上了眼睛。陽光映在她臉上,使她的臉看去恢復了嫵媚。 一隻什麼鳥扑棱棱地從樹上飛走,吳振慶也驚醒了。他似乎沒想到自己和張萌會是那樣子緊緊摟抱在一起——趕緊放開她,罪過似的替她扣上了衣扣。 張萌仍佯裝睡樣。吳振慶扣上自己的衣扣,又欲將她背起。 張萌睜開了眼睛:“還是我們互相攙扶著慢慢走吧。” 吳振慶說:“你……你可千萬別以為我……夜裡你燒得那麼厲害,我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可不是那種……” 張萌的手輕輕捂在了他嘴上,不許他繼續表白下去。她說:“如果我們真能活著走出去,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這兩天兩夜。”他們彼此註視著。 張萌緩緩用雙臂攬住吳振慶脖子,欠起身,忽然情不自禁地深吻起吳振慶來…… 他們互相攙扶著走。吳振慶忽然驚喜地叫起來:“看!” 一件上衣被樹杈撐開,掛在樹上——衣上用樹枝標了一個箭頭。 他們順著箭頭所示的方向,又發現了許多掛在樹上的上衣、背心…… 吳振慶一下子背起張萌便跑。槍聲…… 金屬敲擊聲……喊聲:“吳振慶!哎……嗬嗬嗬……班長……” 跑著的吳振慶猛然站住——在他不遠處的對面,出現了王小嵩。 王小嵩一手拎著一片犁鏵,一手攥著錘子。 王小嵩的身影在吳振慶眼中模糊了……天旋地轉…… 王小嵩高喊:“班長!……” 然而等待吳振慶的,卻是幾天之後的一場批判會,因為他的一項秘密的“小製作”,被他的某個戰士發現了。一枚主席像章——但塑料膜殼內,已不是毛主席像,而是張萌的頭像——使我們想起張萌離開連隊那一天,吳振慶在火旁揀起被燒了大半的照片的情形。 張萌在塑料膜殼內,微笑著——笑得那麼自負而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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