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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5

年輪 梁晓声 7337 2018-03-19
吳振慶和徐克串聯回來了,他們和王小嵩一樣整日也只是龜縮在家裡。一日,吳振慶跟在父親身後從家裡出來,一手拿貼餅子,一手拿塊鹹菜,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走來,召喚他:“振慶,你過來一下。” 吳振慶看看父親——他也頭戴一頂單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樣,被剃了“鬼頭”。 父親不置可否。 吳振慶問:“什麼事兒,你說吧!” 韓德寶見吳振慶的父親不那麼太歡迎地瞪著他,不敢貿然走過去:“你過來一下嘛!就幾句話!” 吳振慶只好走過去。 韓德寶說:“你說,總得有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不是?” 吳振慶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又說:“革命不分先後嘛,你們革那陣子,我是逍遙派。現在你們不革了,正好我革,這也算前仆後繼是不是?”

“我又沒死,你後繼什麼!” “對對對,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歷史使命,是不是?” “別跟我講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我要……政權……就是咱們學校那顆圖章……反正你們也不到學校去了,握在手裡對你們也沒什麼意義。” 吳振慶恍然大悟:“那東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記得他說他又找到了。他如果樂意給你,我沒意見!” 他說罷轉身就走。 徐克頭戴單帽,光著脊梁在自己家門前託大坯。 韓德寶走來,蹲在他旁邊,搭訕道:“你這不行!草少了,乾了準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麼?那你就幫我鍘草哇!” “嘿嘿,我還有事兒呢!” 徐克說:“那你就辦事兒去!”啪地往模子裡摔了一大捧泥,濺了韓德寶一臉泥點子。

韓德寶說:“你這小子,幹嗎對我不友好?” “我這兒乾著,你旁邊指手畫腳,你說你煩不煩人哪!有什麼事兒,你快說,說完快走!” “好,我說!咱們關係咋樣?” 徐克鄭重地說:“咱們挺好的啊!誰挑撥咱們關係了?” “那倒沒有。你……你把學校那顆章子給我吧!我們組織很需要它!” 徐克沉吟地瞧著他,並不馬上回答。 韓德寶說:“振慶已經同意了。” 徐克一聲不吭,站起來便往家走。 韓德寶急忙說:“哎哎,話還沒說完呢,你別走哇。” 徐克不回頭…… 韓德寶嘟噥:“真不夠意思”——站起來也要走。 徐克從家裡出來,喊住他:“德寶!……” 韓德寶一轉身,見徐克用一隻泥手拎著個小紅布包。

他跑了回來,在徐克面前肅立,伸出雙手,彎下腰:“我代表我們'反到底'戰鬥隊,接受'學闖道'戰鬥隊移交的政權!我二十一名隊員發誓頭可斷,血……” 徐克說:“什麼?才二十一個人你們就想接管政權!” 他將手背到了身後。 韓德寶說:“你別這樣嘛!中國共產黨,還是從幾個人發展壯大的哪!你不給,不就等於耍我麼!” 徐克問:“振慶真同意了?” 韓德寶:“騙你不是人!”從頭上一把抓下了單帽,“這頂軍帽給你!真正的軍帽!你看,部隊的番號印在帽裡兒上呢!”說著,將帽子一折,塞進了徐克褲兜。 徐克無言地將圖章給了他。 包圖章的是紅衛兵袖標——韓德寶一手托著,一手展開袖標,見真是圖章,立刻把手抓緊,感激地望著徐克。

徐克說:“你們這叫攫取革命果實。” 韓德寶說:“你托坯幹什麼呀?” 徐克說:“國家大事,我現在顧不上管了。我家廚房漏了,也太小了。我想蓋一間小偏廈子。” 韓德寶說:“等我們鞏固了政權,我親自帶人來幫你蓋!”他友好地搗了徐克一拳,困惑地又問,“哎,你們究竟為什麼不革了?你們不是很窮嗎?” 徐克說:“要是革了還窮呢?又不許分田分地!” 韓德寶說:“風物長宜放眼量嘛!” “那好,等你們革到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時候,我們跟著沾革命的光吧!” 又一些泥點子濺到韓德寶的臉上,他拍拍徐克的肩,站起來說:“放心,到那時候我封你是幫助過革命的民主人士什麼的!”
大雨如潑。吳振慶父子拉車過一處鐵路線,車輪卡在鐵軌中——父子二人拼命抬車——車被抬出,但是失控地往前衝,輪子壓過了吳父的一條腿……

吳振慶撲向父親,將父親上身摟在懷裡,大聲呼叫。 他擼起父親的褲腿兒——血。 吳振慶舉目四顧,無人——只見車栽在路旁。 他求助地朝八方喊叫著…… 雨淋在他哭泣的臉上。
吳振慶家。 里屋的門半開半掩——可見炕的一角及父親上了夾板的腿。母親自言自語:“這可怎麼好,一家人靠你一個人吃飯呢!” 父親惱怒的聲音:“別叨叨啦!我願意的麼!” 吳振慶垂頭坐在小凳上,王小嵩和徐克同情地望著他。 吳振慶倏地站起來,衝里屋大聲說:“媽,我要代替我父親拉車!” 母親的聲音:“你能拉得動?說大話行!” 吳振慶說:“拉不多,不可以拉少嗎?力氣是重活練出來的!” 徐克拍拍他肩:“我有空兒,就幫你去拉!”

王小崧說:“還有我。” 中午,炎日之下。 徐克和王小嵩一前一後幫吳振慶拉車。 他們坐在路邊休息——吳振慶掏錢買冰棍。 吳振慶說:“三根五分的。” 徐克說:“三分的吧!” 賣冰棍的老太太瞧瞧這個,瞧瞧那個,不知該聽誰的。 王小嵩堅決地:“三分的!” 吳振慶說:“那,聽他倆的吧。” 老太太說:“都掙錢了,還捨不得吃根五分的冰棍?” 徐克故作嚴肅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財政的支出,應該本著節省的方針。'” 老太太愣神兒地看著他。
三個好朋友坐在人行道沿上吮著冰棍,望著眼前戴各種袖標的人來往,望著宣傳車緩緩而過,似乎都顯得很漠然。
徐克家,小土坯偏廈子已經基本蓋起來了——三個好朋友,一個在房頂鋪油氈,一個在抹牆,一個在安裝窗框。


晚。王小嵩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飯。 敲門聲——王小嵩放下飯碗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郝梅。 母親說:“小梅快進來,吃飯了沒有?” 郝梅搖頭,雙手掩面,側身哭泣。 郝梅說:“我爸爸和我媽媽,都被送到干校去了,我們家被別人家佔了。” 母親驚愕:“怎麼,連你的小屋都佔了麼?那也別愁,別哭,先吃飯。吃完飯帶你找他們講理去!” 郝梅說:“我的小屋倒沒佔。可出來進去的,那一家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色看我,我不敢和他們住在一起。” 母親一時也沒了主張,不言語了。 王小崧說:“媽,先讓郝梅住咱家吧!” “這,行倒是行。可……” 郝梅說:“我不嫌擠,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就成。我還願意幫著干家務活兒。”

母親走到郝梅跟前,替她擦眼淚:“瞧你說得可憐勁兒的。咱們家也沒那麼多家務活兒。只要你自己不覺得委屈,你就住下。” 妹妹說:“媽,小姨住在咱家的時候,不都睡開了麼!” 母親朝炕上望望,又望望王小嵩,似有不便明言的顧忌。 王小崧說:“媽,徐克家的小偏廈子已經能住人了。我可以到他家去睡,和徐克做伴兒。” 母親說:“就這麼定了,郝梅也能睡得寬鬆些!”又對郝梅說:“孩子,你就拿這兒當家。一點兒別見外才好。” 郝梅看看王小嵩,點了點頭:“嗯……”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三人依次雄赳赳地來到了郝梅家。他們都臂戴紅衛兵袖標,胸前別著主席像章。吳振慶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套軍服穿,腰間還繫著軍皮帶。他們擂門。

宅內傳出氣勢洶洶的問話:“誰?” 吳振慶也來者不善:“我!” “你是誰?” “少囉唆!開門!” 門開了——三人不由分說,往里便闖。 “哎哎哎,你們幹什麼?這可是私人住宅,你們知道不知道?”開門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搭著毛巾,下巴和腮幫子全是肥皂沫兒,手裡拿著刮鬍刀。 吳振慶一隻手往腰間一卡:“是你家的私人住宅,還是別人家的私人住宅?” “這……原先是別人家的……現在……現在是我家的了。”那人有點兒被吳振慶的來勢唬住了。 吳振慶問:“哪方面批准的?” “我們區委一個革命組織。” “據我所知,你們區委十幾個組織呢!誰知道你那個組織究竟是不是革命組織?” “是,是!肯定是!我們是第一批起來造區委反的。我們那個組織是'捍江山'戰鬥隊。”

吳振慶微微側臉問王小嵩:“聽說過麼?” 王小嵩輕蔑地搖頭:“從沒聽說過。” 吳振慶說:“量你們也不過是一小撮兒!所以我的部下連聽說也沒聽說過。” 那男人說:“你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吳振慶。 徐克厲聲喝道:“放肆!要稱'您'。” 那男人被嚇得一抖:“三位紅衛兵小將別誤會。千萬別誤會,咱們可不能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啊!” 吳振慶傲慢地:“誰跟你是一家人?” 徐克說:“我們是'鬼見愁'聯合行動總指揮部的!鬼、見、愁!能明白是什麼意思不?” “明白明白……” 王小崧說:“他是我們聯合總指揮部敢死隊的大隊長!全市造反派攻占省委大樓的戰役中,他立下過汗馬功勞!” 吳振慶說:“這幢房子,本來我們敢死隊早就看好了,準備以革命的名義徵用的。既然你們在不了解情況之下佔了,也就佔了。但是,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可能就來收復。收復時如果發現哪一件家具損壞了,唯你是問!” 那男人說:“我們一定愛護,一定愛護。”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從郝梅的小房間探出頭,不安地窺望。 徐克對他作了個惡相,把他嚇哭了——那男人趕緊把他拉走。 電話響了——王小嵩走過去接電話,對吳振慶畢恭畢敬地:“吳大隊長,副司令的電話。” 吳振慶接電話:“嗯,是我。這家人家還算識趣兒。我看,就讓他先替咱們看守著這幢房子吧。”他一手卡腰,將電話朝那男人一遞:“我們副頭兒要指示你幾句。” “副頭”就是韓德寶,他在學校裡打電話。他說:“你老老實實聽著,如果膽敢對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違抗,我五千'鬼見愁'戰士,將對你們那個組織,予以毀滅性打擊!包括對你本人!我們的革命宗旨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對抗者,嚴剿不怠。” 那個男人連聲說:“不敢,不敢!紅色恐怖萬歲,萬歲!”他徹底被威懾住了。放下電話後惴惴地望著吳振慶他們。 吳振慶對徐克指示:“你們該拿什麼,就拿什麼吧。” 於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從床下拖出一隻舊皮箱,兩人將有用的沒用的,能塞入皮箱的東西,盡量塞進去。 在客廳——吳振慶此時已換了副嘴臉,在作手指遊戲,逗那男人懷中的孩子:“老頭兒老頭兒出來!老頭兒老頭兒沒了,老頭兒老頭兒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吳振慶說:“叔叔並不那麼可怕吧?叔叔們今天'造反有理'是為了你們這一代,以及下一代,將來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麼。”又問那男人:“對不?” “對,對,咱們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從郝梅的小屋出來了,一個拎著一隻看去很重的大皮箱,一個肩上斜背著一個不小的用床單紮成的包裹。 王小嵩還拎著手風琴箱。 那男人問:“你們這是……” 吳振慶說:“我們要對這家的女兒實行監管。遵照毛主席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的教導,這些常用的東西由我們帶給她。” 王小崧說:“我們走後,你要把這個房間封起來;不經我'鬼見愁'聯合行動總指揮部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 “照辦,照辦……”
三人攜帶著東西走在路上。 韓德寶率十幾人,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 韓德寶剎住車,一腳踩在人行道沿上問:“這麼快就辦完了?我那個電話起到點兒威懾作用了麼?” 吳振慶說:“何止起到了點兒!我在旁邊都聽到了。你那幾句話說的,那真叫……”——沒形容詞兒,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張口就來:“黑雲壓城城欲摧!” 韓德寶得意地笑了:“這不,我還不放心,親自帶人來給你們助威的!” 吳振慶感激地說:“一輩子不忘你的革命正義行動!” 徐克問:“哪兒弄來這麼多車輛啊?” 韓德寶說:“向老師們徵用的!給郝梅代個好!我忙,還得組織老師們學習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真像毛主席說的那樣,鞏固政權比奪取政權難得多啊!”他掉轉自行車,率眾而去。 三個好朋友望著他們,似乎一時又都不無羨慕。 徐克看著吳振慶說:“本來應當咱們掌握政權的。” 吳振慶說:“算了,你沒聽他說鞏固政權比奪取政權還要難麼!” 三個好朋友擁擠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廈”中,裡面有幾塊用木板臨時搭的床。 王小嵩望著門,對徐克說:“你的木匠手藝還真行!” 徐克說:“沒有你給我那幾塊膠合板,這門我也做不成。” 王小崧說:“不是我媽,我也揀不到那幾塊膠合板。” 通向里屋的門內,傳出了徐母的呻吟聲。 徐克趕緊蹦下“床”,顧不上穿鞋就奔入里屋。 徐克問媽:“媽,媽你怎麼了?你覺得哪不舒服?” 徐母說:“快……水……心口堵得慌。” 徐克端來水說:“媽,你慢點兒喝,別嗆著。媽,等我把小屋徹底收拾好了,給您再盤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這間見不著陽光的屋裡了……我蓋那小屋可朝陽啦!我現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會兒徐克從里屋出來了。 王小崧說:“徐克真孝順!” 吳振慶說:“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媽生氣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後,吳振慶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很久沒見到張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況怎麼樣。” 王小崧說:“是啊。我們畢竟是'紅五類'。不過家裡都窮點兒,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卻要樂觀得多。” 吳振慶說:“她處境還不如郝梅呢,郝梅還有咱們關心關心。” 徐克說:“你們真多餘,張萌根本用不著咱們去關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錯,還和從前一樣那麼傲氣!” 吳振慶:“你怎麼知道?” 徐克:“我又見著她一次,和一個男的,手拉著手,慢悠悠地走著,還有說有笑的。” 吳振慶問:“手拉著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紅代會的一個頭兒。二中高一的。你們還記得那一次紅衛兵誓師大會,有個小子帶頭喊'踏平倫敦,解放巴黎,佔領紐約,光復莫斯科'麼?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張萌也看見了我,把頭揚得老高,裝沒看見。” 吳振慶說:“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張萌她心裡對每一個戴紅衛兵袖標的人都恨死了——我知道這一點!” 徐克說:“我也沒非逼著你相信不可啊!” 王小嵩沉思著:“我看,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吳振慶煩了,說:“咱們說她幹什麼?說點兒別的。” 徐克說:“是你先提起她的麼。” 吳振慶說:“我……我不願遭她恨。她家被抄那一天,我也圍著看來著。她發現了我……其實我不是幸災樂禍地去看熱鬧,是想偷偷找個機會,安慰安慰她。” 徐克說:“那你還總對她那麼兇!”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好像不那樣對待她,就不知該怎麼對待她似的。也許,我對她只能那樣吧。” 徐克問:“什麼叫只能那樣啊!” “那我對她還能哪樣?” “也可以像小嵩對待郝梅那樣嘛!” 吳振慶嘆了口氣:“她小時候,我媽要是也看過她就好了。” 徐克欠身,研究吳振慶的臉。 “看我幹什麼?” “得,我全明白了。”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能明白什麼?”
王小崧說:“這些天,我總想唱歌。” 徐克說:“男愁唱,女愁哭。” 吳振慶說:“唱郝梅總愛唱的那首歌吧!” 王小嵩問:“那首蘇聯的'三套車'?” “別唱。'老修'的歌有什麼好聽的!”徐克說。 吳振慶說:“唱!” 王小嵩來了個調和:“我用口哨吹吧!” 於是他吹起了《三套車》。 於是吳振慶和徐克也隨著哼了起來。 吳振慶眼角漸漸淌出了眼淚。
幾個月後,他們都不得不報名下鄉了。包括郝梅。連在學校裡掌握了一陣子“政權”的韓德寶,也沒能僥倖例外。 快走了,三個好朋友和郝梅、韓德寶,分上下兩排坐在江堤的台階上,望著在月光下悠悠流去的松花江水。 徐克忽然站起,欲脫背心。 吳振慶問:“你幹什麼?” “兩天后就北大荒幹活了,再痛痛快快遊一次!” 吳振慶嚴厲制止說:“就你那兩下子狗刨,逞什麼能?沉底了我都看不清你在哪沉底的,救不了你。坐下!” 徐克倒也聽話,乖乖坐下了。 韓德寶說:“早知道都一樣對待,我還滿腔熱忱地掌什麼權啊!” 一對情侶的身影從他們面前經過。 他們的頭一致轉動,隨望著…… 徐克看著吳振慶問:“是張萌吧?” 韓德寶說:“像她的背影。” 郝梅試探地喊:“張萌!” 苗條的身影站住,扭頭朝他們望來——兩個身影分開了。 徐克忙說:“挽著她的,就是'紅代會'那個頭兒。” 兩個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著。 徐克說:“我看她明明是認出了我們。” 韓德寶說:“他們倒他媽的怪有情調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台階。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兩個身影,攔在他們面前。 張萌抬頭:“郝梅?”然後對她的伴侶說,“我小學同學,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獨自往前走。 郝梅問:“我叫你,你沒聽出我的聲音?” “聽出了。” “聽出了,卻不願理我?” “不願理他們幾個。” “他們怎麼了?卻願和那傢伙像一對戀人似的?” 張萌說:“不是像。” 郝梅驚道:“你!……在全區的批斗大會上,他用皮帶抽過我父親,也抽過你父親!” “但也正是他,打算進行說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親,並且爭取早日將我父親結合進'革委會'。” 郝梅說:“可我父親因為不願昧著良心揭發你父親,和我母親雙雙被發配到農場改造去了!” “我父親過去重用過你父親,你父親現在為我父親受點委屈,你有什麼可氣憤的?” 郝梅說:“可恥!” 台階上,王小嵩欲站起來。 吳振慶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別去!咱們男生不要介入她們兩個女生之間的事!” 張萌說:“我可恥?可是我將繼續留在城市。你們光榮,可是你們將在廣闊天地裡煉一顆紅心,滾一身泥巴,磨兩手老趼……而且——永遠……” 郝梅氣得說不出話。 張萌又說:“恕不奉陪!”雙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禮”,揚長而去。 郝梅氣得流淚了…… 台階上,徐克猛地站了起來,大喊:“張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乾兒子!” 張萌的伴侶摔開張萌的手臂一往無前地朝徐克們大步走來。 吳振慶站了起來,從容踏下台階。 徐克、韓德寶、王小嵩都隨後踏下台階。 對方不由得站住了。 吳振慶他們卻還在往台階下走。 張萌見勢不妙,跑過來將她的伴侶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個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著行李捆,拎著網兜、提包什麼的,在和大人們告別。王小嵩的母親、吳振慶的父親、徐克的父親,在一起送他們。 郝梅望著王小嵩的母親說:“大嬸,麻煩您想辦法,告訴我爸爸媽媽。” 母親說:“我會的。你放心去吧!……”又對王小崧說,“要好好照顧小梅,啊?” 王小嵩依戀地看著母親,默默點頭。 吳振慶的母親說:“你們一定要求分在一塊兒,千萬別分開,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吳振慶的父親對吳振慶說:“你給我聽著,你最大,你他媽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們大哥。他們哪一個出了差錯,或者不學好,你別打算再回來見我!” 吳振慶說:“爸,我一定記住你的話!” 徐克對父親說:“爸,你……給我媽……在我新蓋那小屋裡盤個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沒見陽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嗚嗚哭了。 徐克父親也落淚了,情不自禁地摟抱住兒子。 吳振慶說:“爸,你有空兒,幫我徐叔,給他們家那小屋再抹一層牆泥,要不冬天會冷的。” “這還用你囑咐嘛!”
家長們久久地目送著兒女們——當父親的當母親的,全都流下了眼淚……
經過在火車站幾乎像是訣別的告別場面後,火車緩緩開動了。車輪一動,車廂裡突然響起一個女同學失控的哭聲——哭得那般絕望,那般失落。 韓德寶站起朝哭聲傳來處看了看,坐下後說:“是張萌……” 吳振慶等面面相覷——看來她究竟沒有留下來。
火車、汽車、馬車……最後是靠著一雙雙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腳,他們終於來到了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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