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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差別-1

務虛筆記 史铁生 14609 2018-03-19
十九、差別 188 可是,“窺望”這個詞總讓我想起Z。 窺望並不都是朝向自由。窺望,並非都要把眼睛貼近類似門上那樣的小孔。窺望可以在心底深藏,可以遠離被窺望物,可以背轉身去諱莫如深,甚至經年隔世,但窺望依舊是窺望,窺望著的心思會在不經意的一瞬間全部洩露。這麼多年,Z把自己藏起來,不管是藏進一間簡陋的畫室還是藏進他清高的藝術,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朝那座美如夢幻的房子窺望。像若干年前的那個冬夜一樣,他一路離開卻又一路回頭,驚訝和羨慕,屈辱和怨恨,寒冷和自責和憤怒一齊刻骨銘心……從那時到現在,他心裡的目光一直沒有改變方向。 189 自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初夏時節,Z咬緊雙唇躲開狂呼濫叫的人群,便躲進畫室,躲到他的油彩和畫布里去了。不過他並不像F醫生那樣,對世間的紛爭不聞不問。 Z只是漸漸輕蔑了那些紛爭,看不起所有捲入其中的人,稱他們為“傀儡”為“木偶”,當然這是文雅之稱,粗魯的說法是“一群群被愚弄的傻X”。畫家先是更習慣用這句粗魯的,後來則一律改用那句文雅的,再後來又間或用一用那句粗魯的,尤其更把末尾兩個最不好聽的字念得沉著並清晰。由此可見他心境的改變。就像他習畫的過程:先是不能脫俗,然後不能棄雅,再後雅不避俗、俗亦能雅了。自慚的俗人常要效雅,自負的雅士倒去仿俗,是一條規律。由此可見Z已經漸漸對自己有了信心。認識他的人,不管是喜歡他的還是不喜歡他的,都承認他的藝術天賦。

但是Z,多年中仍是癡迷地畫著那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一遍又一遍,百遍至千遍。給那潔白的羽毛以各種姿態,以各色背景:高曠的,陰鬱的,狂躁的,或如烽煙滿目,或似混飩初開……Z在各色的背景前看它,有時中魔似地沉默不動熱淚盈眶,有時坐立不安焦躁得彷彿末日臨頭,發瘋似地把一幅幅畫作扯碎。 那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快樂。 那就是,他又在窺望。 望見那座美麗的房子,望見很多門。 要望透那些門。 Z對那些門裡的景象、聲音、氣息和氣氛,抱著焦灼的期待,欲罷不能。但期待的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不過肯定有什麼東西,肯定在他的心里或在茫茫宇宙的什麼地方有著令他不能拒斥的東西,只是抓不住,在他的畫布上也抓它不來。譬如地下的礦藏,譬如飄搖在天邊的一縷遊魂,唯有挨近它時才能看清它,唯有得到它時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似乎,一切都在於那根羽毛可能的姿態和背景。 那羽毛應該是潔白的,這確定無疑。但它的姿態和背景卻朦朧飄忽,看似漸漸近了,好像伸手就能抓來了,卻又一下子跑掉,無限地遠去。蓬勃、飄逸、孤傲……那羽毛一刻不停地抓撓著他的心,他卻不能讓它顯現,不能為它找到一個恰如其氛的形象和位置。 190 Z的畫室,和繼父的家隔了幾條街。繼父的家就是繼父的家,Z從來不認為那是母親和自己的家。所謂畫室,其實是Z所在的一家小工廠的倉庫。在官方認可的檔案上,Z只有兩個身分:高中畢業生和倉庫保管員。 十九歲,Z就到了這家專門生產帆布的小廠。兩三年內他像個流浪漢似地在全廠所有的車間都呆了一遍,所有的工種也都試了一下,但沒有哪個工種讓他感興趣,也沒有哪個車間願意再收留他。一聽見織布機震耳且單調的“軋軋”聲,他就困倦得睜不開眼,無論什麼工種也無論師父怎麼教,他一概聽不大懂,笨手笨腳地什麼也乾不好。他得了個外號:老困。 Z對此不大介意,甚至希望全廠職工都能知道這個外號,相信它確實意味著一種醫學尚難理解的病症,以便各級領導對他的出勤率置若罔聞。

廠領導屢次建議他另謀高就,但他卻不肯離開。 Z看中了這個工廠的產品,那是作畫必不可少的材料,若自己花錢去買實在是其微薄的工資所難承受,而只要能在這個廠裡混著,沒人要的帆布頭兒比比皆是,他一輩子所需的畫布就都不愁。困倦只發生在八小時以內,下班鈴聲一響便沒有人再能弄懂Z何以會有那樣一個外號了,他捲起碎布頭兒回家,其敏捷和神速都像一頭獵豹,風似地刮出廠門轉瞬消失進密如羅網的小巷,給現代醫學留下一項疑難。 兩三年後,Z謀到了倉庫保管員的職位。這工作他很滿意,不大費神也不大費力,尤其八小時之內也不受人監視,有很多時間可供自由瞌睡,以便夜間能夠精力充沛地揮毫塗抹。碎布頭兒當然源源不斷,而且這兒還有木料,可順手牽羊做些畫框,還有廠裡用於宣傳的水粉油彩,引一些為己用亦無傷大局。最讓Z興奮的是,倉庫很大,存放的物品散亂無序,倘下力整治一番,肯定能騰出一間來作為自己的畫室和家。

畫家遂向廠長建議:兩個倉庫保管員實在是人浮於事,只他一人即可勝任;而且他只要花上一個星期時間,就可讓這個倉庫面貌一新。條件是,若能騰出一間半間的,得允許他把他的床和書都搬來,並且在這兒畫畫,當然是在業餘,絕不妨害工作。 “否則嘛,”畫家對廠長說,“就這麼亂著吧,而且肯定會越來越亂。”廠長歪著頭想了一刻鐘,深信治廠之妙在於人盡其用,這個Z很可能天生是倉庫保管方面的人才。於是此後的一個星期,人們聽見倉庫那邊叮叮哐哐地從早亂到晚,甚囂且塵上。人們跑去看時,只見滾滾塵煙中Z一個人鑽進鑽出,汗和土在他的臉上合而為泥,倉庫中的物品盡數挪在太陽底下晾曬,霉味飛揚,百步之外即需摀鼻。待霉味消散塵埃落盡,不僅所有物品各歸其位,井然有序,而且還空出一大間庫房。人們猝不及爭時,那間空屋裡已多出一張單人床和一張破舊的小桌,四壁五彩繽紛掛滿了Z的畫作。很多天之後全廠職工才紛紛悟到:此廠雖小,但藏著一位大畫家。

畫家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不必每天去看繼父那張老酒浸糟的臉了。 倉庫原也是一排廟堂,離我的小學不遠,因此我有時猜想,說不定它與那座廟院原為一體,為同一座大廟之不同的部分。倉庫是正殿,兩廂的廟堂早已改作民居,院內終日嘈雜,倉庫便開闢後門直面小街。 Z十九歲來此謀生時,街旁尚未有樹,但當女教師O來此發現了天賦非凡的畫家Z時,小街兩旁已是白楊鑽天濃蔭匝地了,時逢春暖,滿天滿地都是楊花。楊樹長得真是快。世道變化得也真是快,小街過去安靜又寂寞,現在則從頭至尾排滿售貨攤位,是方圓幾里內最富盛名的街市。 滿街的叫賣聲,日出而喧,日落不歇。在這樣一條商浪拍天的“河流”裡,在顧客如潮的寸金之地,有一間四角歪斜的老屋,塵灰滿面,門可羅雀,簷頭荒草經年,那情景會讓急著發財的人咂舌頓足惋惜不已。若走進老屋,瞳孔會一下子適應不了突來的昏暗,景物模糊不清。但慢慢看一會兒,周圍漸漸亮起來,到處都是畫,水彩畫、水粉畫、國畫、油畫,大大小小來不及看清都是畫的什麼,但總有一縷潔而不染的白色於中飄蕩。定晴再看:一個渾身油彩的人正在屋中央揮動畫筆,調色板上的輕響彷彿震耳,牆外高亢的叫賣聲卻似不能侵入,那情景又會讓進來的人感動。當然,要看進來的是誰,是什麼人。

191 女教師O從吵嚷的街市上走進安靜的畫室,那時,z正坐在屋當中的地上,朝一面繃緊的、未落油彩的畫布呆望。 O聞見滿屋都是油彩味,看見牆上乃至屋頂上都掛滿了畫,聽著牆外如沸的叫賣,再看看屋裡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陳設、用物,彷彿從泥沼一下子踏進神殿,立刻感動得熱淚盈眶。 至於最初,是怎樣的機緣引領O走來這畫室的,我毫無印象。 我不知道女教師是怎樣與畫家相識的。這是命運,或許可以去問上帝。關於他們倆的相見,我能想起來的最早的情景就是在這個楊花盛開的下午,O走進這條繁榮昌盛的街市,繞過層層疊疊的貨攤,推開一扇常閉的木門,走進了Z的畫室。我只知道,她走進了那間畫室的沉靜,走進了油彩的包圍,從此走進了她終生不得平靜的愛情。從她走進那兒直到她死去,她都說,她是愛著畫家的。

我有時設想,倘有機會用電影來展現這一幕情景,應當怎樣拍攝。 應當從Z開始,俯拍:他跪坐在屋子當中的地上,面對畫架上空白的畫布。他的身影顯得小,因為屋子很大。光線雖暗,但地上隱約可見他的影子。影子很長,不動。很靜。街上的叫賣聲和討價聲嗡嗡嚶嚶的不清晰,因為老廟堂的牆很厚。 其實屋子並不大,事實與印象恰恰相反。但要根據我抑或O的印象來拍。因此要選一間非常大而且又相當高的屋子。不妨誇張。 隨後鏡頭貼近五彩斑斕的地面推拍:空闊,空空蕩盪,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都被顏料漬染了,幾乎看不出地面原本的顏色。某一處有一塊耀眼的明亮,是窗外漏進來的一線斜陽,一隻早到的蒼蠅在那兒暖和著身子。 搖拍:床下一摞一摞的都是書,有一隻舊皮箱。床上又髒又亂,有幾本畫冊和速寫本,有幾盒磁帶和幾隻襪子,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一個飯盒、兩隻碗、一隻杯子,有一台錄音機。桌下有一個暖水瓶和兩個乾蔫的蘿蔔。窗台上擺著一架老式留聲機(父親留下的),其餘的地方被一個自製書架佔據,排滿了書,中間有幾本精裝的畫冊。書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

那幾本精裝畫冊很可能是《世界美術全集》中的幾本,我記不清了,但記得都是一式裝禎,很漂亮;從中我曾第一次見了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列賓、凡高、畢加索等大師的名字。記得我曾問過Z:“畢加索的畫到底要說明什麼?”顯得不耐煩,說:“你不懂。我告訴你你也不會懂。因為你這樣問,所以你不可能懂。” 搖拍或仰拍:牆上和屋頂上都是Z的畫作,一幅挨一幅,大的有一兩平米,小的只有一本書大。 這時應該有音樂,古典的,比如巴爾托克或舒曼的作品,最好是舒曼的《童年情景》。我希望這樣,是因為有一段時期我常常到Z的畫室去,那時他總放這兩個人的作品,以致這旋律已同那間畫室的氣氛、氣味、光線融為一體,在我的印象裡互不可分。而且那樣的節奏,與目光在一幅幅畫作上移動的速度非常合拍。尤其是《童年情景》。我總感到,Z無論畫什麼和怎麼畫,畫中都藏著他的“童年情景”。

音樂由弱漸強,淹滅了街上的嘈雜。繼續搖拍和仰拍:這屋子未掛灰頂,直接可見黑黢黢的梁、柱、和條條木椽,但上面幾乎被畫作蓋滿,縫隙間垂吊著一些木雕或泥塑。慢慢地你會感到,有一縷冷烈的白色在處處飄動。都是那根羽毛,都是它。開始你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當鏡頭最終停在一幅很大的畫中的一根很大的羽毛上時,你會猛然醒悟其實都是它,整個畫室裡不斷閃爍著的一縷白色都是那根羽毛,滲透在老屋每一個角落每一條縫隙裡的冷烈都是由於它。 我希望能拍出那羽毛的姿態萬種。 鏡頭的焦距不准,使畫面稍稍模糊:眼前都是那羽毛的冷色,潔白閃亮,絲絲縷縷舒卷飄搖。屋外的斜陽幾乎是橫射進來,淒艷得由紅而近乎於紫,漸漸暗淡時近乎於藍。音樂並不要因此而改變,還是那樣,悠緩的漫漫的。最好還是那首《童年情景》。因為在他作畫時,構思時,我想他心裡需要童年,需要記住童年的很多種期盼和迷想,同時就會引向很多次失望、哀怨和屈辱。他需要這樣,這裡面有一種力量。

這時門響了,隨之街上的叫賣聲一下子大起來,但很快又小下去。就是說有人進來了,開了門又關了門。 鏡頭疾速搖向門:虛虛的一個姑娘的身影。焦距調準:是女教師O站在門邊。對,她很漂亮,還年青。這時的O和Z都還年青。 O的頭上或肩上落了一串楊花,她的身材尤其美,衣著樸素、文雅。她握住門把的手慢慢鬆開,慢慢垂下,眼睛直直地看著屋子中央。鏡頭卡定,對著O,畫面中只有門和O:她站在門邊,很久,一聲不響,連步子也不敢挪,就那麼站著看Z,或者看Z面前的空白畫布,唯一的動作是摘去身上的那串場花,把楊花在手裡輕輕捻碎……我真希望就這麼拍攝半小時,將來也這麼放映半小時。 但是作為電影,這不可能。在銀幕上只好靠剪接來表現半小時。鏡頭可以切到街上,可以切到城市的處處,潮湧似的下班的人群……甚至可以切到詩人L所在的荒原,落日如盤在地平線那兒沉沒,光線變暗的速度非常之快…… 再切回畫室。屋裡已經昏暗不清。 Z終於動了一下,嘆了口氣。 O才向前挪了兩步。 Z的聲音:“嘿,剛下課?坐。” O:“我打斷你了吧?” Z搖搖頭:“沒有。我這麼看著這塊畫布,已經三天了。” O:“開燈嗎?” Z點點頭:“開吧。” 看來他們已不陌生,已經互有了解。但這個下午,是我能記起的他們最早的相見。聽話頭,這個下午Z知道O會來。 192 Z,正是O從少女時代就幻想著的那種男人。家境貧寒、經歷坎坷、勤奮簡樸不入俗流、輕物利、重精神……Z正是能讓O著迷的那種男人。 這樣的男人曾經是少年WR,在他消失的那些年月裡,O毫不懷疑這樣的男人唯有青年WR,她等他回來,從十六歲等到二十八歲。這十二年裡,O完全不知能否再見到WR,但正因為有此未知,她簡直不能認真去想結婚的事。 O終於等來了什麼,我在前面已經寫過。此後WR在電話裡對O說:“我們仍然還是朋友,好嗎……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永遠,永遠的朋友……”這樣的話似曾相識。對,殘疾人C曾經聽到過。 O也像C一樣能聽懂:這“朋友”二字,不再是意味了由遠而近,而是劃出了一道界線,宣布了一種距離,是為了由近而遠。 “為什麼?”0也像C那樣問,“告訴我,為什麼?”但是O,卻未能像C那樣至少得到了一份回答。 WR不回答。但以後的事實作了回答,不久之後WR與一位顯赫人物的女兒結了婚。 O見了WR的婚禮。是見了,不是參加。那完全是巧遇。 一天,O與一群大學時的同學在一家餐館裡聚會。席間自然是互相詢問著畢業後的經歷,詢問著未能與會的同學都在何方,在幹什麼,結婚了沒有或是有了兒子還是有了女兒,自然很是熱鬧。但隔壁似乎更熱鬧,哄笑聲不斷,一浪高過一浪總是壓倒這邊。 “那邊在幹嘛哪?” “結婚的,這你還聽不出來嗎?”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裡一定非比尋常。” “何以見得?” “你們沒看見門外的轎車?一隊!'皇冠''寶馬''奔馳'。” “沒準兒是租來的呢!” “租來的?你去看看車牌子吧。” 有人真的出去看了看車牌.回來說:“咱們能與高官富賈的兒女們隔壁而飲,也該算是三生有幸了吧?咱們要不要一塊兒去敬酒?” “誰要去誰去,我們還不至於那麼賤。” “是呀是呀,哪有'主人'給'公僕'的兒女敬酒一說,豈不是亂了綱常?” “你們別他媽一副臭秀才腔兒,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工農兵大學生'!現在'黑五類'沒了,就屬你們見不得人!” …… 大夥兒都對新郎新娘的模樣發生興趣,輪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門前走個來回。 只有O一言不發,呆坐不動。自打一入席O就听見隔壁的喧鬧中有個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听出,那不僅是WR而且是新郎WR。 “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沒看清。看清了的人回來調侃說,新娘容貌平平,唯個子高壯,有望在投擲項目上拿獎牌;新郎嘛,體重遠不能及新娘,萬務好生調養,否則朝朝暮暮難免都是要受氣的。O的味覺幾近麻痺,嘴裡機械地嚼著和咽著,耳朵裡則塞滿了隔壁的陣陣哄笑。 終於,她還是藉口去方便一下而離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門前停留,走過那兒時竟不敢側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樹的影子裡獨自站了一會,舒一口氣,不想回去但還是得回去,總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別。回來時她不經意地走進盥洗間,在那兒發現了一個極恰當的角度:盥洗間的門半開著,穿衣鏡裡剛好映見那扇貼了喜字的門。她在那兒磨蹭了很久,終於等見新郎和新娘從那門裡出來送客。那當然是他,當然是WR ,O可以在鏡子裡仔細地看一看他了,也看看那個女人。上次分手的時候過於匆忙,竟至事後回憶起來,WR的樣子還是停止在十七八歲上。 O一動不動站在那面穿衣鏡前,看著那對新郎新娘,看著他們與客人不疼不癢地道別,滿臉堆笑著送客人出去。 O以為WR不可能發現她,但是在鏡子裡,送客回來的WR忽然停住腳步,神色驚詫。新娘並未發覺,從他身旁走過獨自回屋去了。走廊裡只剩下WR愣愣地站著,朝O這邊佇望,那表情無疑是發現了O。 O低下頭擺弄一會衣裳,再抬頭,WR仍然站在原地朝她這邊望,鏡子里四目相對。 O和WR,他們就在那鏡子裡互相望著,都不說話,很久,也都沒有表情。那情景就像似在美術館裡,他或者她,面對一幅畫,一幅寫真的肖像,寫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那幅畫。直到新娘出來對新郎說了句什麼,WR才快步離去…… 就我的記憶所及,這是O與WR的最後相見。 O相信那個女人是會愛WR的,會像自己曾經那樣地崇拜他、愛他,但是O不相信WR會愛那個女人,不相信他與那個女人結婚是出於愛情。 不久O也結了婚。我只知道此後O也很快就給了婚,至於她的那次婚姻以及她的第一個丈夫,我毫無了解。因而在我的記憶裡,O的第一次婚姻是一塊空白。因而說起O的第一次婚姻,在我的印象裡,便與N的第一次婚姻發生混淆。就是說,一說到O的那次婚姻,N出嫁時的形象便要出現,同樣,一說起N的那次婚姻,O的形象便也就疊附在N的形像上去,拆解不開。她們穿著相同的婚禮服走進同一時空,同一命運。就是說,在這樣的命運中,或在我對這樣命運的印象裡,O和N是不可分的,她們倆在同一個可愛女人的初婚之中合而為一。只有在這以後,我的記憶才能把她們倆分開。在這以後,隨著O的離婚和第二次結婚,隨著N的離婚和漂泊海外,我才得以把她們區分開。 O像N一樣,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會再有愛情了,結婚嘛僅僅就是結婚,不過是因為並不打算永遠不結婚罷了。可是婚後不久,Z走進了O的視野,這時她才知道,真正的愛情也可能發生兩次。 但絕不會超過兩次。 O在那次毫無準備的遠行中想,如果這次仍然不是,那,她就真的是再也不會愛了。當然她相信這一次是!像上一次一樣,她可以為之等上十幾年,或者更久。第一次是夢,第二次能不能成真呢?在那趟夜行列車裡,和在那個北方陌生的小鎮上,白天和黑夜,O想得痴迷,但又清醒地告訴自己:這是想入非非。你已經三十歲,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幼稚了——這可賀還是可悲?無論可賀還是可悲,事實是,愛情可以有第二次,十六歲或者二十八歲卻不可能有第二次。她在那小鎮上三天三夜,醒也如夢,夢也如醒,終於明白:第一次是夢,第二次大約仍然是夢;第一次夢已在真實中破碎,第二次夢如果不想破碎,唯一的辦法是不要奢望它可以成真。據說歷史上有過永遠埋在心裡的愛情,僅僅屬於你一個人,至死不露。 (我希望這能夠給O以寬慰。但是,我唯不懂:至死不露的愛情是怎樣為後人所知而萬古流芳的。) O從小城回來,一路上除去想到死,感到死的溫存,聽見死神在快樂地撲打翅膀之外,還為自己留下一線生機:她總還是可以到Z的畫室去的,不表白,什麼都不說,只去看,只要能看見他在那間充溢著油彩味的老屋裡作畫也就夠了。 193 我很想寫一寫O的前夫,但是關於這個人,可以說我一無所知。我只聽說,當O相信自己愛上了Z 以後,雖然感到深深地負疚於他,但是再也沒有去親近過他,再沒有真正與他同床。然後——我在前面已經寫過了——O便跟他離了婚。 O的前夫從此消失,從人們的關注和記憶裡,也就是從歷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銷聲匿跡,乃至化為烏有。因此在寫作之夜他被稱為“O的前夫”,似乎僅僅是因為O,他曾經才得以存在。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朋友。因而在寫作之夜他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人,或者在寫作之夜,世上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人就是他。 而所有O的朋友都相信,O離開他是必然之舉。 “為什麼?” “他們倆完全不相配。真不明白O當初怎麼會嫁給了他。” “還有呢?” 沒有了。關於這個人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了。 “他的人品呢?” “不不,他並不壞,他不是個壞人。” “還有呢?” 又沒有了。所有知道他的人事後想起他,意識裡不約而同都現出一塊空白。好像這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錯誤地與O結過婚之外,再無其他值得讓人關注之處了。 但是現在,此時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這艱難的世界上漂泊。 當我們關注著O和Z的愛情,關注著F和N的離別,關注著L的夢想,關注著浮現於寫作之夜的每一個人的命運之時。那個被稱為“O的前夫”的人他在哪兒?在哪兒和在幹什麼?在我們的視野和聽域中都沒有他的時間裡,他在怎樣活著?這似乎是不重要的。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歷史中,總有一些人被關注,一些人被忽略。 其實是歷史在模仿戲劇,而不是相反,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場,也不可能給每一個角色以同樣多的發言權。一個被埋沒的演員就像一個被忽略的“O的前夫”,在觀眾的目光里或在舞台的燈光中,化為烏有。觀眾的目光集中在主角身上,忽略配角,忽略幕後的更為豐富的夢想。人們坐進劇場裡如同走進生活中,相信這樣的關注和這樣的忽略都是天經地義。 O將在其第二次婚後的生活中發現:畫家念念不忘的只是,在那個寒冷的冬夜裡被忽略的男孩兒,絕不能再被忽略。 194 O從那個陌生的小鎮上回來,直到她與前夫離了婚,這段時間裡她一次也沒有去看過Z。雖然她頻繁地想起畫家,平均每隔十分鐘眼前就要出現一次那間簡陋的畫室,看見畫室中央那個超凡脫俗的背影,以及聞見無處不在的油彩的氣味,但是她沒有去。一次也沒有去並不是出於理智,或許只是因為莫名的迷茫。這段時間差不多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裡Z畫了兩幅油畫,一幅是,另一幅是《冬夜》。 三個月後,很可能就是拿到了離婚判決書的那天,O又像在那個四月的午後一樣,心神恍惚,獨自在街上無目的地走。只是到了現在,O才滿心想的都是她的前夫,眼前總晃動著那個無辜的人“那個無辜的人,那個被你坑害的人……”O的腦子裡不停地響著這樣的聲音。她唯有為他祈禱,希望他因禍得福終於能夠找到一個好女人,一個賢妻良母,一心一意守護著他、愛他、給他溫情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那樣他就會忘記O(一個壞女人,不忠實又毫不負責任的女人)給他的傷害了。 O當然知道她的前夫盼望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她不能給他,想到這一點O稍稍地鬆一口氣。那樣的日子會很快撫平或淹沒他現在的痛苦。那麼自己呢?隨便吧,不管是什麼命運在前面等著她那都是自傲自受,“性格即命運”真是天底下最簡單也最偉大的發現。七月的驕陽蒸烤著城市,連河邊的石凳都燙得沒人去坐。 O一路上不停地吃著冰棍。所有的店鋪都似昏昏欲睡,唯賣冰棍的老太太們生意興隆。光是渴,一點兒都不餓。幾乎是一整天,O並沒有很清楚地要到哪兒去的念頭,但是太陽掉在楊樹後面的時候,她發現那排楊樹下面就是Z的畫室。 盛夏的蟬族在茂密的樹冠上瘋狂地叫著:知了……知了……知了…… 195 O一走進那間老屋,Z就從床上跳下來把她抱住了。眼睛甚至來不及適應屋裡的昏暗,女教師就被兩條有力的胳膊箍緊在畫家懷裡,臉頰貼在男性的、急速喘息著的胸脯上了。 O心裡轟地一聲,閉上眼睛,只覺得那一幕又淒慘又輝煌。 O閉著眼睛。不用看。單是那身體的顫抖、熾熱、喘息以及氣味,就讓O唯有服從。尤其那氣味,當O離他很近地看他作畫時,就曾感到過它的難以抗拒。並不見得是多麼值得讚美的氣味,但在O,那是一個男人全部魅力的凝聚。 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簡單,這樣地不由分說。彷彿一切序幕都是多餘,或者序幕早已拉開幾十年乃至千百年,命運早就安排好了,唯等待其發生,等你走到這兒,在茫茫渺渺的光陰中走進這一時刻。 O不能動也不能說,只有喘息應答著喘息,任他狂吻,任他隔著單薄的衣裙把她吻遍。寂靜中,粗重的喘息和纖柔的喘息漸漸合拍,男人的和女人的喘息聲合成同一節奏……再就是牆外嘈雜的叫賣和盛夏裡浩大的蟬鳴。 寂靜和喘息中,O已開始回憶那一進門時的情景了:Z好像是躺在床上,好像是從未有過的頹唐無助的樣子……那樣子就像是個孤單迷茫的少年,在蕭疏的季節裡悵然不知所往……那時床上和靠床的牆上正有一縷斜陽,她推門進來時彷彿震動了那空寂的光芒,使它顫動得尤為淒艷,Z便從那裡跳起來……他從那裡跳起來就像個孩子,激動又急切,像個沒有朋友的孩子聽見母親回來了,沒有朋友也沒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看見母親回來時才會有那樣的激動和急切……(都是“好像”,因為回憶一經開始,真實就已消散,幻化為更多的可能,衍變成O抑或我的印象。)然後是張開的雙臂,像那片光芒一樣地顫動,隨即一團熾熱的氣息撲來瞬間就把她圍緊了,粗野甚至強暴,不容分說,好像她必定是他的,前生前世就已註定她必不會拒絕,昏暗中只有他的眼睛一閃,那裡面,決定早已大過請求,或者結論並不需要原因……不要說什麼甚至也不要想,O,你來了就好了,呆在這個盼望你的男人懷裡就是了,不要問也不要動,閉上眼睛讓畫家吻遍你,讓他不停地吻遍你就對了……因為,那未必只是Z的慾望或者畫家的誘惑,那可能正是命運的要求…… 那一刻牢牢地錄入女教師的記憶,未來的任何時候,她一閉眼就能看見畫家向她奔來的樣子,看見他的孤單,動人的蠻橫,看見他的堅強甚或冷峻後面竟藏著那麼令人心酸的軟弱,看見那樣一個卓傲不群的人竟如此急切地渴盼她、需要她 很久以來我都在想,征服了O的,到底是Z身上的什麼?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女教師感到畫家顫抖的身體在一點點兒滑下去,感到他的臉在尋找她的手,然後感到手上有了他的淚水。 O睜開眼睛,看見Z跪在她跟前、臉埋進她手裡。 O不敢更多地看他,無措地抬起眼睛。 那縷斜陽已經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題為“母親”的畫上了。 畫中的母親穿著旗袍,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優雅文靜,烏髮高高地挽成髻,白皙的脖頸纖柔且挺拔,身上或是頭上有一點兒飾物的閃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質牆裙,硬木書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親留下的)古舊的線裝書,銀燭台上的蠟燭滅了,尚餘一縷細細的殘煙,料必是黎明時候,處處浮動著一層青光。母親的臉色因而顯得蒼白…… 母親的像貌似乎有點兒熟悉。 像誰呢?她肯定像一個我見過的人。 噢! O心裡又一震:畫中年青的母親,神形確與O有相近之處。 196 翌日,天又濛濛地亮起來時,O才看見另一幅畫《冬夜》: 很多門和很多走廊,門多關著,開著的門裡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門,很多門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錯、重疊,彷彿迷宮或者城堡的內部。似乎有一隻貓,但並不確定是貓。確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與花又多分離,盆在地上,花卻紮根在牆上和天花板上,潑潑灑灑開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熱烈,畫面大部是冷調:灰色或藍色。門里和廊內空間似乎很大,光線從四面八方來,但光線很快都被阻斷。牆很厚,門也很重,聲音大約也難從那里傳出去,聲音會被那樣的沉重輕易地吸收掉。比如琴聲,或者喊聲,會在那裡變得緩慢、細微,然後消失,如同滲進凝滯的空氣裡去…… “你到過這樣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里屋外都還很靜,以致兩個人的聲音都帶起迴聲,也許是因為剛剛醒來,鼻音很重。 “為什麼一定是'冬夜'?能給我講講嗎什麼意思?” “這不是能講的。只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許,你就當它是一個夢。” “唔,一個夢……?” “或者很多夢。” “是嗎?噢……對了……” “什麼?什麼對了?你想到了什麼?” “不,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可是……說不清。” “這麼說,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呀?” Z不再回答她。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O趴在床上,仍舊認真地看那幅畫。 Z坐在地上,坐在離O最遠的地方,同樣專注地看著O,一隻手支著下巴,那樣子容易讓人想起羅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漸漸地大亮了。不知何時,牆外的人聲已經熱鬧,樹上的蟬們也一聲一聲地調開嗓子了。又是個炎熱的天氣。 O開始穿衣。 Z坐在牆角,不動,一味地註視0,像要把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記住到未來,或者連接起過去。 O有些不自在,但她要求自己坦然。要坦然些,不要躲躲閃閃,她從來討厭裝腔作勢。讓他躲開或者讓他閉上眼睛?那可真沒意思,太假。但她可以不去看Z。雖然她知道Z在看她。她背過身去慢慢穿起衣裳,像平素那樣,像從小到大的每一個早晨,像在自己獨處的時間。這時候O聽見背後畫家低聲說: “你曾經,住在哪兒?” O慢慢轉回身,見Z的目光雖然朝向她,但視點卻似穿過她而在更遠的地方。 “什麼,你說?” Z的視點,彷彿越飄越遠。 O向Z走去,走近他,問他為什麼愛她? Z一下子抓緊O,身上一陣發冷似地抖,視點回來,定定地望著O:“告訴我,告訴我你曾經……曾經住在哪兒?”O慌茫地摟住他,輕撫他的頭髮。待那陣顫抖平息了,O聽見Z自言自語似地說:“你總能給我,創作的慾望。” O不知道這算不算Z給她的回答,這是不是Z愛她的原因,也不知道這與她曾經住在哪兒有什麼關係。 “真的嗎?”O說。 他捏起她的薄薄的裙袖,捻著,說:“脫掉它。” O愣著,看他。 “脫掉。” “可現在……會有人來。” “不會。” “也許會的……” “殺了他們。不管是誰。” “我怕也許會……呵,還是別……” “脫掉。” “別……別吧……呵,讓我自己……讓我自己好嗎……” “不,我是說全脫掉。” “全都脫掉。對,就這樣。” 窗簾飄動起熱浪,以及陽光、樹影、浩大的蟬鳴和遠處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嗎你可真是美,真的……並不是標致,你絕不是那樣的,絕不是……'標致'是為了他媽的給廣告上用的,是畫報的封面,是時裝設計師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這個字。那些細腰細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乳房,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覺得那樣的東西漂亮?簡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種的動物,供人觀賞,也許是品嚐……滿臉塗抹得讓人看不出她們原本有多醜,半遮半掩,存心扭著貧乏又下賤的屁股……” “哦你……別說得這麼難聽。” “唔……你不知道你的樣子有多高貴。對了,高貴。美就是高貴。雖然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很年輕了……” “是嗎,怎麼?” “噓——,別這麼驚慌。春天並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實是枯疏的,生澀的,小氣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豐厚、浩大,全都盛開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貴呢。就像你。乳頭兒已經深暗了,不再是那種矯柔造作的顏色了,那種顏色裡沒有歷史你懂嗎?……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經寬展了,那裡面有光陰,有很多日子,歲月,因而她們都開始有一點兒鬆垂了。不不,別傷心,只是有那麼一點點兒。你走動起來,雖然也還是那麼輕捷但是多了沉靜,沉靜得更加目不旁顧。高貴……高貴,你知道嗎就是這樣,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這樣……你肚腹下的毛兒多麼茂盛,一點兒也不吝嗇也不委瑣,多麼狂妄,助長你的高傲……你的肌膚你的神態就像一條有靈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穩地流動,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著是站著是坐著你都是這樣,並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顧,並不叫喊著要離開什麼,而是……” “也許,我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好……” “聽著!並不那麼卑俗地誇張、吵嚷,而是……傲視一切征服一切,帶動起一切,帶動起空氣和陽光,空間和時間,讓人想起過去,想起一切存在過的東西,比如光線,比如聲音和一種氣息,比如……呵,你最好走到那幅畫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幹嘛?” “去。” “這兒?” “對,坐下。” “在地上?” “對。靠住門。” “門?” “畫上的那些門。” “這樣嗎?” “不,不對。嗯……還是站起來。” “哎呀,你到底要幹嘛呀……” “要不……對了,背過身去,對,面對那些門……不不,也許還是坐下來的好……或者跪起來,跪著……呵,太棒了就是這樣……頭低下,對對……棒極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實了,有點兒過份……我要重新畫它,我要為你畫一幅最了不起的人體,最偉大的……餵,你怎麼了?” O站起來,轉過身,流著眼淚。 “怎麼了你?什麼事?啊,你這是怎麼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呵沒事兒……我只是覺得,我的樣子太滑稽,太丟人了。沒關係……我還要背過身去嗎?真的沒事兒,我還是跪下嗎……” Z快步走過去,抱住O,吻她。 “呵,你也會這樣嗎?你也會……顯得這麼下賤嗎……”Z顫抖著說,“你是多麼……多麼高貴又是多麼……多麼下賤哪……” 然後,當然,是做愛。 很可能是這樣。 做愛。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蟬歌中,在那些“門”的前面。 197 這樣的時候,Z會有施虐傾向。 O難免驚訝,但並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願。 O,甚至於激動,喜歡。她喜歡他在這樣的時候有一點兒粗野,有一點兒蠻橫,蠻橫地貼近她得到她,她喜歡他無所顧忌。她相信她懂得這傾向:這不是強暴,這恰恰是他的軟弱、孤單,也許還是創傷……是他對她的渴望和需要。她願意在自己的丟棄中使他得到。丟棄和得到什麼呢?一切。對,一切……和永遠……都給他……不再讓他孤獨和受傷害…… 198 早在他們的第一次親吻,第一次肌膚相依時,O就感到了:這在畫家,也不是第一次。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畫家已過而立之年。而且,這很好。 “可你,怎麼一直都沒結婚?”後來O問他。 那時他們一起走出家門(那間畫室,在以後的好幾年中就是他們的家)。外面剛剛下過雨,夕陽很乾淨,就像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現這個世界時的目光,乾淨而且略帶一點兒驚訝。 “你怎麼終於想起來要結婚了呢?” O對這個幾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間離她這麼近的男人,不免還是好奇,對Z竟然接受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她猜想在這個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會有更令人感動的東西。 盛夏,蟬聲時時處處都在,依然浩大。 “幹嘛你不說話?”O仰臉看他,“我不該這麼問嗎?” 他的手,繞過她後背,輕輕地捏她的肩膀。 他們沿那條河走。河邊磚砌的護欄上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落日的紅光在樓群的窗上跳耀,從這扇窗跳到那扇窗,彷彿在朝每一個家裡窺望。 Z一直沉默不語。也許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該去觸動的? 他們在離橋不遠的地方坐下。 Z瞇起眼睛,朝橋那邊望,灰壓壓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來就沒變過,那兒,那條他住過多年的小街(母親還在那兒),從那兒出發。走過很多條長長短短的小巷,就會看見一家小油鹽店,然後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樓房……他已經很多年不去走那條路了,不知那座樓房是不是仍然那麼讓人吃驚,或許早已暗然失色?不過Z寧願保留住對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說什麼,只是看他,不看他的時候也在聽著他,聽得見他的呼吸。 很久,Z向O輕輕笑了一下。 O立刻歡快起來:“別想那些事了,沒關係,真的我並不想知道……沒什麼,我不會在意那些事的。” “哪些事?”他問。 O反被問得慌張:“沒什麼……呵,什麼事都沒關係……” “你要聽真話嗎?” “不。呵不是不是,我是說……要是這會讓你不愉快……就別說了。” “我只是問,你要不要聽真話?” “當然……不過要是……” “聽著,”他說,“那隻是性的問題。” “我知道,我懂……” “那與愛情,毫不相關。” “呵,是嗎……” “要是她們願意,我也需要,我不認為那有什麼不可以。” “可是……她們呢?” “那是她們自己的事。我並沒有允諾什麼。” “那……現在呢?” “現在?” O並不看著Z,把目光躲開他。 “現在也不允諾,我討厭那些下賤的海誓山盟。我愛你這跟允諾無關。愛情不是允諾。那是崇拜,和……和……” “和什麼?” 天色昏暗下來。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虛幻得如同一群影子,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畫家望著它們,苦心積慮地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詞。 很久,他說:“也許,那就跟我要畫什麼一樣。” 他說:“畫什麼,那是因為我崇拜它。我要把它畫出來那是因為……因為我要找到它,讓它從一片模糊中跳出來,從虛幻中凝聚成真,讓它看著我就像……就像我曾經看著它,讓它向我走來就像我一直都在尋找它。就是這麼回事。我就是這樣。畫畫,還有愛情,在我看就是這樣。藝術和愛情在我看是一回事。 他說:“藝術,可不是變著戲法兒去取媚那些評論家、收藏家,什麼教授、專家、學者,又是什麼主席呀顧問啦,還有洋人,跟土特產收購商似的那些傢伙……一群附庸風雅的笨蛋。他們怎麼會知道什麼是藝術!藝術可不是像他們想得那麼下賤,寒酸地向他們求一個小錢兒,要不,哄得他們高興他們就賞賜你一點地光榮或者叫作名氣,那些流氓!你肯定弄不清那些流氓都是怎麼發的財,或者寫了點兒什麼濫文章就成了專家,那些臭理論狗都懶得去聞。因為……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懂得什麼是高貴。” 他說:“那群流氓,為了評級半夜去敲領導家的門,為了得獎去給評委的老丈母娘拜壽,為了出名請記者吃飯,把自己的畫標上高價自己再悄悄地買回來……你能指望他們知道什麼是高貴嗎?”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藝術是高貴的,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什麼是藝術?高貴就是藝術,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是貝多芬說的,'爵爺有的是,可貝多芬只有一個'。什麼王族貴冑,都是一時的飛揚,過眼煙雲,那不是高貴。我說的是精神的高貴。那不是誰都能懂的,就像珠穆朗瑪峰並不是誰都能去登的。就比如珠穆朗瑪峰,它寒冷、孤獨、空氣稀薄人跡罕至,不管歷史怎麼沉浮變換,人間怎麼吵嚷得雞零狗碎,它都還是那麼高貴地矗立著,不為所動,低頭看著和聽著這個可笑的人間。人們有時會忘記它,庸人也許永遠都不能發現它,但是,任什麼君王權貴都得仰望它,任什麼污泥濁水都休想抵毀它、埋沒它,它一片潔白,只有天色是它的襯照,只有陽光和風能挨近它,陽光和風使它更加燦爛、威嚴。它低頭看著你,誰讓你混在這個庸俗的人群裡了呢?你只好向它那兒走吧。你就向它那兒爬吧,或者是它征服你或者是你征服它,那都是高貴的……去征服它,不管會怎樣,用你高貴的精神去征服他們,不管會怎樣你都是一個高貴的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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