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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第九章-2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叶兆言 8454 2018-03-19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阿妍已經抓到了我和小魚通奸的確鑿把柄,正在義正詞嚴地召開批鬥會。我還想抵賴,阿妍說,你不要抵賴了,抵賴是沒有用的。我讓她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賭咒發誓,發誓自己以後絕不會這樣。阿妍陷在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那好,你就發誓吧,你就賭咒吧,有什麼能耐都給我使出來。我像撈到救命稻草似的連聲發誓,我說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真的不會這樣了。當時餘宇強和小魚都在旁邊,小鵬也在,還有一些別的不認識的人在看笑話。我的手裡忽然有了 一把雪亮的菜刀,我繼續向阿妍表白著,將手放在了砧板上,信誓旦旦地對阿妍說,阿妍,我發誓,我真的發誓。我高高地舉起了菜刀,一刀將自己的的一個手指剁了下來。

小鵬考初中的時候,還是差了兩分。為了這兩分,竟然要繳三萬塊錢。我就說這孩子讀書,真是個花錢的種子,上小學要繳錢,現在上中學又要繳,以後還有高中,還有大學,這繳來繳去,到底要繳多少錢。阿妍和小魚都不說話,她們都覺得我是一家之主,繳不繳錢,當然首先是要聽我的意見。我知道阿妍的心思,我知道她已經打定主意要繳這個錢的,索性做好人成全她,態度堅定地表態。 我說:“繳,當然要繳,為了小鵬的前途,這錢該花。” 我不想讓阿妍失望,為了小鵬這個孫子,她不會在乎最後一分錢,掙錢雖然不容易了,我不願意在這時候做吝嗇鬼,不願意在這時候讓阿妍心裡不痛快。我不當一回事地說,別人都能繳這錢,為什麼我們就不能,那怕借錢也要繳。說老實話,我們都很心痛這三萬塊錢。這三萬塊錢畢竟是我們的血汗錢,畢竟是我們的養老錢,繳了這筆錢以後,阿妍開始更為我們的未來擔心。

我安慰阿妍,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錢是人掙的,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她的身體,只要她的癌症不轉移,天塌下來我也不怕。我安慰她,說我們原來就不是什麼有錢人,我們過去曾經很窮,很窮也恩恩愛愛地走過來了,只要我們無病無災,沒有什麼困難能嚇倒我們。過去沒錢的日子能過,為什麼現在沒錢就過不下去。我告訴阿妍,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說不定我老四那天運氣又回來了,又時來運轉,又像過去一樣有能耐掙錢。 這以後不久,我去香港打了三個月的零工。說起來很慚愧,雖然我對馮瑞總是不服氣,但是離開了他,我還真沒有什麼好辦法。馮瑞的一個熟人在香港開了一家酒店,替我辦了一個旅遊護照,我於是在那邊足足乾了三個月,掙了一點港幣。我萬萬沒有想到,離六十歲越來越近的時候,自己開始過起背井離鄉的生活。從香港回來以後,我好像已經開了眼界,突然明白自己必須抓緊時間,多掙點錢,多見見世面。我希望馮瑞能為我找一份工資稍稍高一點的活,馮瑞說,老四,你小子就不要貪心了,你到哪都不會拿到比我這更高的薪水。

馮瑞說的是真話,但是我並不死心。 我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已經不太可能有鹹魚翻身的機會。我的好日子早就到頭了,像公交車的月票已經過期一樣。我告訴馮瑞,薪水高不高無所謂,既然我已經一把年紀了,就讓我出去見識見識,讓我好好地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沒有告訴馮瑞自己的真實想法。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到外面去流浪的真實原因,是為了躲避小魚的誘惑。雖然我對自己似乎已有足夠的信心,但是我還是擔心自己會情不自禁地又犯錯誤。我害怕自己再一次走錯了房間,再一次上錯了床,老四已經懸崖勒馬,絕不能再冒這樣的風險。老天爺已經警告過我了,我相信,如果我和小魚再有什麼勾當,再克制不住自己,阿妍就一定會立刻完蛋。阿妍的性命現在就捏在我的手裡,我必須用自己的誠心來感動老天爺。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老天爺是在考驗我的決心。他老人家知道對我最大的懲罰,就是通過傷害阿妍來折磨我。他老人家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阿妍。他知道我不在乎自己,不心疼自己,可是在乎阿妍,心疼阿妍,捨不得阿妍。老天爺即使開玩笑,也仍然是很嚴肅的,也仍然充滿了善意。老天爺給我留下了一個最後的機會,我必須珍惜這個機會。

通過馮瑞的介紹,我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在什麼地方乾得都不算長久。最後,在蘇南一個富裕的縣級市落下了腳。我的老闆朱戟是馮瑞當年的一個小伙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傢伙的發展勢頭直逼馮瑞。在朱戟眼裡,大名鼎鼎的馮瑞也開始走下坡路了,雖然在經營方面確實是有一套,可是他已經老了。朱戟不屑地說,馮瑞只是我們老三屆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和更年輕的一代相比,他早已經落伍了,他遲早也會被淘汰。 我並太相信朱戟的話,這年頭,只要是個做生意的人就會吹牛,就敢吹牛。說老實話,我不相信還會有人比馮瑞更能賺錢。再說老闆能不能賺錢,能賺多少錢,跟我有個狗屁的關係。現在,老四隻是一個打工的老頭子,離鄉背井,孤伶伶的一個人。現在,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多賺一些錢,希望阿妍康復,希望小鵬的學習成績好。人啦,只能走到哪說到哪,我不在乎自己這麼大年紀,還和年輕小伙子一起住集體宿舍,住集體宿舍有什麼不好,住集體宿舍可以讓人享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是真的老了,在香港當廚子時,我那個老闆還沒到三十歲,現在的老闆朱戟三十歲剛出頭,想到這些真不能不服老,不服老不行,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老四活到這歲數,竟然會為比自己年齡小了近一半的年輕人打工,竟然要在這些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手上討飯吃。

這個社會已是年輕人的天下,難怪有一次連心高氣傲的馮瑞也會感嘆,他嘆著氣對我說: “老四,媽的,我們真是做爺爺的人了。” 我們那地方是個娛樂城,這真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整幢高樓就像一條豎著的街道,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不要小看這地方只是一個縣級市,大都市裡有的,這裡有,大都市裡沒有的,這裡也有。來消費的客人,有很多都是遠道趕過來的,開著豪華轎車,都是有身份的人。據說這裡的吃喝嫖賭,早就名聲遠揚,連國外的電台上都報導過。 我被安排在“天堂璇宮”幹活,高高在上,是一個可以旋轉的高級餐廳。在這用餐的客人,可以坐在那慢慢欣賞全城的風景。說老實話,我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起“天堂”這個名字,報紙上電視上做廣告,就說到天堂相會。顯然是有些不吉利,可是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我們畢竟只是打工的,老闆不忌諱,我們就沒有權力說三道四。老闆喜歡,打工的不喜歡也得跟著喜歡。打工的人都是為老闆服務的,都是賺錢機器上的螺絲釘,在這種地方乾活,你不能把自己太當人。

雖然娛樂城的小姐多得數不清,美女如雲,但是打工的人都明白這些與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沒關係。近水樓台未必就能先得月,我們成天在天堂裡上班,看上去天天燈紅酒綠,可是真正的天堂卻永遠只屬於有錢人。這裡的小伙子只能眼饞,並沒有什麼窩邊草可以吃,於是經常跑出去看脫衣舞表演,是那種草台班的脫衣舞,專做民工的生意,看一場只要十塊八塊。個別膽大的,就去找洗頭房的女孩子,然後一個個都回來把冒險經歷說給我聽。年輕人稍稍做了些出格的事,就喜歡賣弄,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很平靜地聽他們說著,偶爾也會開導他們一兩句。我說年輕人嗎,難得胡鬧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別沾上什麼性病,有了性病就不好玩了。 他們笑著說,原來四爺是怕得性病。

我嘆氣說,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錢要留給老婆治病,要留給孫子讀書。等你們到我的這個年紀,自然就會明白道理了。 他們都覺得我這樣活得不瀟灑,活得沒意義。他們說,四爺,你一輩子就跟一個女人睡覺,這多單調,多沒意思。其實女人和女人不一樣,感覺完全不同的。女人的世界絕對豐富多彩,女人和女人的區別,有時候就像老虎和獅子的區別一樣。 我說,在羊的眼裡,老虎和獅子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我說,女人就是女人,還能有什麼不同。 他們說,四爺,你太保守了,跟我們爸爸媽媽一樣,老一代人都是這樣。 我說,你們難道對父母也這麼說話,難道也這樣問過你們的父母。 小伙子們說,這根本不用問,我們的爸爸媽媽都和你老人家一樣,死死地守著一個人,真是白活了一輩子。

死死地守著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年輕人當然不懂得這些道理。天堂璇宮位於這個城市的最高處,站得高,看得遠,它會給你產生一種錯覺,讓你忘乎所以,好像你也真的就高高在上了。我時不時可以從年輕人嘴裡聽到一些時髦新名詞,什麼搖頭丸,什麼蹦迪,什麼AV明星,還有什麼美眉小姐,還有什麼三溫暖油壓女郎。通過他們的介紹,我還開始知道了一些香港台灣嫖客的喜好,知道一些韓國日本嫖客的怪僻。小伙子們對我也開始漸漸地敬重起來,這倒不是因為我是小組長,是他們的小領導,而是他們發現我竟然很會說故事。沒事的時 候,我十分平靜地為他們說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年輕人一開始並不相信我曾經經歷過那麼事情,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我說你們就當作這是瞎說八道,如果你們覺得有趣,就讓我把故事說完。

除了說說自己的往事,我還教年輕人打太極拳,雖然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了,他們誰都不是我的對手,甚至兩三個人同時向我撲過來,也佔不到任何便宜。我告訴他們,誰都有年青的時候,誰都有青春的歲月。他們這一刻年紀輕輕,少年氣盛,好日子剛剛開始,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感覺不到,但是很快有一天,就會發現好日子說結束已經結束了。 阿妍現在正在幫家門口的一個報攤賣報紙,她買了一個手機,沒事便不斷地給我發些短消息。我也有個手機,那是過節時,朱戟老闆心血來潮送給我的禮物,是一部淘汰的摩托羅拉。我不會發短消息,打字又特別慢,就讓那些小伙子幫我回复,我和阿妍說來說去,也就是說些相互思念的話,要不就談談孫子,沒完沒了地談小鵬的學習情況。有時候小鵬也會搶著幫阿妍發短消息,小鵬說他漢語拼音很好,打字快得不得了。這小傢伙很會拍人馬屁,說爺爺你一個人在外面為我們掙錢,一定要保重身體。說老實話,不僅是阿妍喜歡小鵬,我這心裡也丟不下這孩子,真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孫子。我覺得我們如果能夠培養這孩子上了大學,那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對這些年輕人說,無論如何,我都要讓自己的孫子上大學。 年輕人說,上大學有什麼稀奇,現在這社會,只要有錢就行。 我說上大學不稀奇,你們為什麼不是大學生呢,你們這些豬腦子,要是能上大學,也不會到這來打工了。你們上不了大學,因此只能當打工仔,只配來當打工仔,只能在這侍候有錢人。上不上大學畢竟不一樣的,你們要是不好好努力,一輩子都是打工的命。我現在總算明白阿妍要培養小鵬的苦心,十年寒窗苦,方為人上人,我們既然認領了這個孫子,就有義務把他培養成才。我不希望小鵬以後也像眼前的這些年輕人一樣,像他們一樣沒出息,像他們一樣虛擲年華。這些年輕人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前途已到頭了,他們沒有前途,他們沒有未來。他們就像我們當年當知青時一樣,甚至還不如我們當年當知青。 小伙子們在一起無所事事,只知道沒完沒了地說下流話,根本不知道什麼廉恥,根本就沒有什麼禁忌。他們只知道去廁所偷看對面的女孩洗澡,一邊偷看,一邊手淫,弄得小便池牆沿上到處都是那玩意,鼻涕不像鼻涕痰不像痰。為了看得更清楚,他們甚至合夥買了一架俄羅斯軍用望遠鏡,肆無忌憚地公開偷窺。對面大樓裡的那些女孩也不在乎有人偷看,據說都是些做三陪的小姐,一個比一個風騷,一個比一個膽大。 有一天晚上,這些年輕人非要喊我過去開開眼界,我說我不想看,這有什麼好看的。可是最後禁不住硬拉,我還是去了,他們把望遠鏡塞給我,留下我一個人在那慢慢欣賞。他們說這是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好好看看,又不要你花一分錢。廁所裡臭氣熏天,年輕人揚長而去。我調了半天焦距,才對準了對面的浴室,由於兩棟大樓挨得太近,距離太近了,焦距反而不好調準。那是一個非常簡易的浴室,說穿了就是女廁所兼盥洗室。好不容易看到一點點名堂,那個女孩已經草草結束了,穿上了衣服就走人。等了一會,終於又來了一個女孩,白白胖胖的,是五短身材,脫了衣服,赤條條地站在那洗衣服,不時地回過頭朝這邊望上一眼,好像早知道已有人盯著她。我不免有點心虛,明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深處,她絕對不可能看見。她這麼張望完全是無意識的,正如小伙子們說的那樣,她們這些女孩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她們才高興呢。 天堂璇宮再上往走,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平台。這裡是我天天打太極拳的好地方,平時幾乎沒有人願意上來。露天平台的西頭有一個鴿子房,養了一百多只鴿子。離鴿子房不遠,有一個水箱一樣的小房子,最初設計就是備用水箱,後來放棄了,用它來堆放雜物。再後來,重新改造一下,安裝了一個簡易的小門,放了一張小床,便成為夫妻相會的地方。 年輕人給這小房子起了個浪漫的名字,叫作“愛的小屋”。對於結了婚的打工仔來說,老婆來探親,能有一個不花錢的小房間,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這地方事實上只能被在天堂璇宮幹活的人所享受,因為只有我們才能跑到露天平台上去。有一段時候,愛的小屋被一個年輕的湖南女孩強行佔有了,這女孩是個妓女,她看中了做麵點的小王,硬纏著要嫁給他,小王不肯,她就賴在裡面不肯走。頑強鬥爭了一個多月,小王鐵了心還是不肯娶她,女孩完全絕望了,便在一天清晨,在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就在小王的眼皮底下,赤條條地從平台上跳了下去。 這件慘案就發生在剛我來打工的那個月裡,當時全城為之轟動,大街小巷都在議論。我見過那湖南妹子,很漂亮的一個女孩,白白淨淨的,非常明亮的一雙眼睛。自從出了這件事,愛的小屋便上了鎖,以後必須是合法的夫妻,才能在部門經理那裡拿到鑰匙。等我和阿妍拿到愛的小屋鑰匙的時候,已經是在天堂璇宮幹活的一年以後。由於在這幹活的年輕人大多數都是未婚,小屋已空關了好一陣,留下厚厚的一層灰塵,通氣窗的玻璃也碎了一塊,結果僅僅是為了打掃乾淨,將那碎玻璃換好,我和阿妍就活生生地累掉了半條命。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腰酸背疼,已經什麼也乾不了,已經什麼也不想幹。 這一夜我們相擁而睡,鼾聲動地,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爬起來打太極拳,阿妍披著棉襖在一旁看著,手上端一杯開水,一邊看,一邊喝。漸漸地,上百隻的鴿子也從睡夢中醒過來,咕嚕咕嚕叫著,接二連三地從鴿子房裡往外跑,在我們周圍飛來飛去。 打完拳,我便領著阿妍在樓頂上轉悠,為她介紹周圍的情況,指著不遠處幾幢樓房,告訴她其中那棟四樓頂上加蓋了簡易房的,就是我們平時住的地方。我告訴阿妍,那地方原來是物質局的辦公大樓,後來物質局搬走了,便出租給了好多家公司,四樓成了一家玩具廠的成品倉庫,這家玩具做的是出口貿易的,據說效益非常好。我們就住這倉庫上面,四十多個人都擠在一個大房間裡,冬天冷得像冰箱,夏天熱得像火爐。 現在,我和阿妍因為是居高臨下,從上往下看,平時住的那個簡易房顯得非常小,顯然非常寒磣,阿妍不敢相信那裡面竟然可以住那麼多人。她搖了搖頭,解嘲說: “你倒好,我來了,就住在這個樓頂上,我不在了,你又睡在那個樓頂上,怎麼都是高高在上,怎麼都是住在樓頂上。” 我說:“樓頂好,站得高,看得遠嗎。” 阿妍不由地又有些傷感起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要看那麼遠幹什麼?” 既然阿妍來了,我就請了一天假,陪著她在城裡轉轉。這真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新型城市,到處生機勃勃,到處都是蓋樓的工地。阿妍的母親就出生在這裡,阿妍跟我結婚的第二年,也曾來過這個城市,當時還是個又破又小的縣城,就一條不像樣的大街,沒想到現在已經完全改變了模樣,繁華和髒亂程度與省城南京相比,並沒有多少遜色的地方。黃昏的時候,我們雇了一輛三輪車,是地方就去兜一圈。這裡的三輪車很便宜,五塊錢想去哪就去哪。我先帶阿妍去看了看我平時的住處,讓她參觀參觀那個住著四十多人的簡易房,然後回我上班的地方吃晚飯。 到了娛樂城大樓底下,我心血來潮地又把阿妍帶進樓下的那家性用品商店,這店開在一個最顯眼的位置上,進進出出都能看到櫥窗里赫然陳列的商品。我突然決定要讓阿妍也開開眼界,因為平時閒著沒事的時候,我跟在一起幹活的年輕人後面,已不止一次光臨過這家專賣店。我知道這裡有許多好玩的東西可以看,而且這種地方,來多了就坦然了,來多了就跟到別的商場沒有任何區別。我喜歡看年輕人在這調皮搗蛋,看他們堂而皇之地走來走去,神氣活現地挨個欣賞,趴在櫃檯上研究說明書,嘻嘻哈哈說笑話。誰也不會真正買什麼性用品 ,這裡的東西貴得讓人眼睛發直,差不多全是進口的洋玩意,大家進來閒逛不過是為了看個熱鬧。 年輕人都喜歡搗蛋,為了讓售貨小姐難堪,故意問個沒完。我告訴阿妍,在這種地方,誰臉皮厚誰佔上風。你若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售貨小姐就會讓你難堪。你要明火執仗,大義凜然,一點也不慌張,結果感到難堪的便會是這些漂亮的售貨小姐。在什麼地方,你都應該記住顧客是上帝這句名言。東西放在店裡就是給人看的,看是人們的基本權力,你根本就不要覺得不好意思。離開性用品商店以後,在電梯裡,我對阿妍說了一個笑話。有一次,有個姓李的小伙子故意活鬧鬼,一本正經地要了兩樣東西,一個是男用的電動工具,一個是女用的電動工具,然後不動聲色地問售貨小姐,能不能把兩樣電動的東西放在一起試試,售貨小姐氣得花容變色,售貨小姐最後急得要打110報警。 那天夜裡,雖然在外面轉了一天,雖然前一天的疲勞還沒有完全消失,雖然已經說了那麼多的話,我們還是一吃過晚飯,就早早地就上了床。半夜裡,我們被一陣陣刺耳的警笛驚醒了。聲音是那樣淒涼尖銳,一听就知道是在附近,一听就知道離我們不遠。推門望出去,只見外面火光沖天,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燒焦了的糊味。出事的地點正是我平時住的那幢樓,那個住了四十多人簡易房現在已完全淹沒在火海之中。大火是從四樓的倉庫燒起來的,倉庫裡堆滿了易燃的玩具娃娃,事故的隱患早埋藏在那了,一旦真的失火,後果便不堪設想。 我和阿妍嚇了一大跳,我們當時幾乎沒穿什麼衣服,樓頂上風很大,連忙再退回去胡亂套上內衣,阿妍披上棉襖,我裹著厚厚的棉被,站在天堂璇宮的露天平台上,一邊哆嗦,一邊觀看下面的火勢。因為這事情就發生在眼皮底下,都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竟然是真的。我們聽到了火焰劈裡啪啦的爆炸聲,聽到了受難者痛苦絕望的慘叫聲,大火沒有一點減弱的趨勢,火苗一個勁地往竄。消防車一輛接一輛開過來,因為街道太窄了,消防車開不進去,只能拉著警笛在附近兜圈子。火情顯然很嚴重,而且越來越厲害,下樓的通道早已被堵住了,情況已完全失去了控制,樓頂上簡易房子裡的人根本就無處可逃。 周圍的人都驚醒了,大家隔岸觀火,從各自的窗戶和樓頂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在這樣慘不忍睹的災難面前,別人幫不上什麼忙。身陷火海中的人顯然開始絕望了,他們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倉惶逃竄,拚命地呼喊,接二連三地從樓頂上往下跳。我和阿妍完全被眼前的慘狀嚇傻了,不敢相信眼皮底下正在發生的事情。這時候,我們不得不以沉重的心情面對這悲慘的一幕,極度恐懼,一言不發。突然我將阿妍摟在懷裡,我緊緊地摟住了阿妍,她也像個小女孩一樣偎依在我懷裡,悲痛欲絕泣不成聲。我發現自己也在悄悄地流眼淚,心口一陣陣刺痛。雖然分辨不出火海中那些晃動的人影是誰,也聽不清他們在呼喊什麼,但是我知道這都是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事,我熟悉這中間的每一個人,自己差一點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 這場大火吞噬了三十一個人的生命,五個人摔成了重傷。出了這樣的大事,省裡來人了,北京來人了,中央電視台做了專題報導。一位記者採訪了我以後,以“老妻忽發奇想探親,民工倖免喪身火海”為大字標題,寫了一篇報導,在國內好多家報紙上同時發表,在報導中,記者以煽情的筆調寫道: 這是一對非常恩愛的老夫妻,丈夫為了替身患癌症的妻子治病,為了給正在上學的孫子支付巨額學費,不得不離鄉背井外出打工。因為思念丈夫,妻子忽發奇想,突然決定去看望她的丈夫。不曾料到,正是這次意外的探親,竟然奇蹟般地挽救了她丈夫的一條性命。愛情終於創造了奇蹟,愛情竟然戰勝了死亡。 我並沒有因為這場大火離開這裡。天堂璇宮不得不改名,改個聽上去比較吉利和耳順的名字,由一個姓常的老闆接手。我仍然幹原來的活兒,拿原來的那份薪水。姓常的老闆與馮瑞也認識,他發誓會很好地關照我,說吉人自有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厚福,你四爺無論如何都應該留下來,應該留在這裡給我們增加點好遠氣。 我和阿妍仍然過著分居的日子,因為分居,我總是深深地思念,無時無刻不在想,想她正在幹什麼。有了這種無窮的思念和聯想,我會感到非常實在。餘宇強已出獄了,和小魚住郊區的新房裡。阿妍和小鵬兩人一起生活,對小鵬的功課抓得非常緊,醫生說她身體恢復得很好,如果繼續好下去,癌症復發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們現在每天都靠發送短消息進行感情聯絡,甜甜蜜蜜情意綿綿,說著差不多的話,有時候比年輕人還要肉麻。過去的一切都變成了親切回憶,我和阿妍彷彿又回到當年,回到了戀愛關係剛敲定下來的那一陣,甚至回到了剛下鄉時的那條老式拖船上。我們的船正在古老的運河上行駛,藍天白雲黑煙,汽笛長鳴,機器聲叭嗒叭嗒響著。那永遠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幕,我正是在這一天,突然全心全意地愛上了阿妍。我的生活正是從這一天開始,從這一天開始,活著才有了嶄新意義。生命的航船正駛向未來,兩岸風景如畫,春風撲面,阿妍像只美麗的天鵝一樣在運河上飛舞,在藍天上翱翔,突然一頭紮下來,飛進了我的心窩,永遠停留在那裡,永遠。 2003年1月8日-4月12日草稿2003.07.18定稿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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