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們的原稿和字跡
當代我國作家的原稿，寫得最整齊乾淨的，據我所見過的看來，怕要算
茅盾先生的了。他的作品有時就寫在練習簿上，不大愛用原稿紙，但是無論
是用毛筆或鋼筆，他的字總是寫得小而勁道，雖然不是楷書，卻寫得非常整
齊，字體扁扁的，有一點唐人寫經體的味道，而且原稿上很少塗改的地方。
茅盾先生寫稿寫得很慢，字句想定了才落筆，無須修改，筆劃又絲毫不苟，
所以他的原稿最乾淨容易認識。
有一位女作家的字跡是很難認的，這便是彭子岡。她是女作家，但是你
給她寫信或是編排她的稿件，如果在她的名字下面加上小姐或女士二字，往
往就要挨罵。她的文章寫得清新漂亮，可是那一筆鋼筆字卻實在寫得難認。
並不是寫得不好，而是寫得怪。字體是一種一面倒的新文藝字體，筆劃都是
向右斜的，好像又寫得很快，因此不看慣的人看起來就非常吃力。在她還是
女學生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她在蘇州一家規矩很嚴的教會女學校裡唸書，
但是一面卻偷偷的寫文章向上海各雜誌投稿，這在校方看起來，該是大逆不
道的行為，勇敢的子岡卻一點也不怕，而且還很頑皮的在信上說這是她的"關
不住的春心"。
在女作家裡面，前輩女作家白薇女士的字，也是寫得很別緻的。她是慣
用鋼筆寫字的，每一筆的起頭和終點都要用力的捺一捺，形成兩頭粗中間細，
再加上筆劃有點顫動，我們戲呼之為"蝌蚪體"，因為確實有點像是三代以
上的那種古書法。
喬木（編者按：這是喬冠華用過的筆名）的字也是自成一派的，使你一
看就認得出是他的筆跡。字體也有點向右斜，但是很剛勁，富於棱角。他下
筆千言，又喜歡修改，寫到興酣之際，滿紙淋漓，就要使得手民先生叫苦了。
喜歡將原稿改了又改的作家，田漢先生怕要算是數一數二的了。他寫文
章要"逼"，一個夜工，往往就是洋洋萬言。他是愛用毛筆的，字跡很小，
字體有點像柳亞子先生那樣，尤其是的字之字之類，往往以意為之，隨便那
麼繞一下，你若是將它們隔離起來看，往往就不知道這究竟是字還是標點。
老大（他排行最大，大家都跟著他的弟弟們這麼稱呼他）對於自己的文章很
負責，因為是趕出來的，總是要求由他自己校對，可是這就苦了編輯先生和
手民先生，因為經他校對過的校樣，就像是巴爾扎克傳記上所說的巴爾扎克
校稿那樣，那簡直不是校對，而是修改原稿，有時甚至是改作和重寫。老大
也是如此，從他那裡拿回來的校樣，往往改了再改，勾了又勾，塗去一大段，
又另外加上一大段，紅筆黑筆，滿紙密密麻麻的小字，結果等於要重排一次。
這就是老大的校樣。但無論從那一方面說，他的這些精神都不是白費的。因
為他的文章愈改愈好，愈改愈精彩。田漢戲曲集裡那些長長的序文和後記，
都是這樣產生出來的，而且都是當時在反動勢力壓迫下躲在旅館裡漏夜趕出
來的。你去讀一下，你就知道他有些地方寫得多麼悲憤鬱抑，有些地方又多
麼慷慨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