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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

王小波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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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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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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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十而立【一】

三十而立 王小波 15951 2018-03-19
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二。夏天的早上,我騎車子去上班,經過學校門口時,看著學校莊嚴的大門,看著寬闊的操場和操場後面高聳的煙囪,我忽然覺得: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 彷彿在不久之前,我還是初一的學生。放學時在校門口和同學們打書包仗。我的書包打在人身上一聲悶響,把人家摔出一米多遠。原來我的書包裡不光有書,還有一整塊板磚。那時節全班動了公憤,吶喊一聲在我背後追趕。我奔過操場,逃向那根灰色的煙囪。後來校長出來走動,只見我高高爬在腳手梯上,迎著萬里東風,敞開年輕的胸懷,高叫著:×你媽!誰敢上來我就一腳踹他下去!這好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轉眼之間我就長大了很多,身高一米九十,體重八十多公斤。無論如何,一幫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這樣一條大漢攆得爬上煙囪,所以我絕不相信。

不知不覺我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車立在路旁。學校裡靜悄悄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這叫我心頭一凜。多少次我在靜悄悄的時候到校,穿過靜悄悄的走廊,來到熱悉的教室,推開門時幾十張臉一齊轉向我——我總是遲到。假如教室裡有表揚批評的黑板報,批評一欄裡我總是赫然有名。下課以後班長、班幹部、中隊長、小隊長爭先恐後來找我談話,然後再去向班主任、輔導員表功。像拾金不昧、幫助盲人老大爺回家之類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個穩定的好事來源。只要找我談談話,一件好事就已誕生:“幫助了後進生王二!”我能夠健康地成長,沒有殺死校長老師,沒有放火和在教室裡撒尿,全是這些幫助的功勞。 二十年前誰都不會相信——校長不相信,教師不相信,同學們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王二能夠趕前四十分鐘到校,但是這件事已經發生。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學教師,在上實驗課之前先到實驗室看看。按說實驗課有實驗員許由負責,但是我對他不放心。

如今輪到我為別人操心,這真叫人難以置信。我和許由有三十年的交情,我們在幼兒園里合謀毒殺阿姨,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在大班裡凶悍異常,把小朋友都打通。我還記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們朝劉備的方向改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午睡過後,阿姨帶我們去大便。所有的孩於排成長龍,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長溝上排糞,阿姨躲在玻璃門外監視。她應該在大家屙完之後回來給大家擦屁股,可是那天她打毛衣出了神,我們蹲得簡直要把腸子全屙出來,她也不聞不問。那個氣味也真不好聞。我站起來,自己拿手紙擦了屁股,穿上褲子,然後又給別人接屁股。全班小朋友誹成一排,由我排頭擦去,真有說不出的得意。有多少今日的窈窕淑女,竟被我捷足先登,光顧了屁股,真是罪過!忽然間阿姨揪住了耳朵,她把我盡情羞辱了一番。

我氣得鼓鼓的。星期天回家以後,我帶了一瓶家裡洗桃子的高錳酸鉀水來。我媽說這種藥水有毒,我想拿它毒死阿姨。吾友許由見了我的紅色藥水,問清用途,深表贊同。他還有一秘方可以加強藥力,那就是石灰,許由抓住什麼都往下吞,有一回吞石灰,被叔叔掐住了脖子,說石灰能把腸子燒穿。後來我們又在藥水里加入了腳丫泥、尿、癩蛤蟆背上的漿汁等等,以致藥水變得五彩繽紛。後來這瓶藥水沒來得及撒入阿姨的飯盒,就已被人揭發,這就是轟動幼兒園的王二毒殺案。根據以上事實,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如果不是為了毒死校長,我能為一個實驗如此操心。 事實如此,不論我信與不信。八三年七月初的某個早上,我從本質上已經是個好人、好教師、好公民、好丈夫。事實證明,社會是個大熔爐,可以改造各種各樣的人,甚至王二。現在我不但是某大學農業系的微生物講師,還兼著基礎部生物室的主任。我不但要管好自己,還要管好別人(如“後進生許由”之流,因為這傢伙是我在校長那兒拍了胸脯才調進來的)。所以我在車棚裡放下車子,就往實驗室狂奔。推開門一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實驗台上放著一鍋剩麵條,地上橫七豎八幾個啤酒瓶子。上回校長到(實驗)室視察,看見實驗台上放著吃剩的香腸,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實驗樣品。他咆哮起來:“什麼實驗?造大糞的實驗!”叫我心裡好一陣發麻。我把這些東西收拾了,又聞見一股很奇怪的味:又像死貓死狗,又像是什麼東西發了酵。找了半天,沒找到味源。趕緊到里屋把許由揪起來。他睡眼惶鬆地說;“王二,你幹什麼?正夢見找到老婆……”“呸!七點四十了。快起來!我問你,屋裡什麼味?”

“別打岔。我這個夢非比一般,比哪回夢見的都好看。正要……”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我問你,屋裡什麼東西這麼臭?”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死耗子唄。我下了耗子藥。” “不是那種味!是你身上的味!” “我哪知道。”他坐起來。這個東西就是這麼不要臉,光屁股睡覺。 “嘿,我鞋呢?王二,別開這種玩笑!” “你死了吧!誰給你看著鞋!” “呀!王二,我想起來了。我把球鞋放到烘箱裡烤,忘了拿出來!” 我衝到烤箱前,打開門——我主!幾乎熏死。急忙打開通風機,戴上防毒面具,套上膠皮手套,把他的臭球鞋用報紙包起來,扔進了廁所。回來一看,上午的實驗許由根本就沒準備,再過十五分鐘學生就要來了,桌面上光禿禿的。我翻箱倒櫃,把各種器具往外拿,折騰得汗都下來了。回頭一看許由,這傢伙穿著工作服,消消停停坐在顯微鏡前,全神貫注地往裡看。見了這副景象,我不禁心頭火起,大吼一聲:

“許由!我要用膠布。給我上醫務室拿點來。” “不要慌。等一會兒。” “什麼時候了?火燎雀子毛了!快去!” “別急。我還要穿幾件衣服。” “你穿得夠整齊了。” 他風度翩翩地一撩衣服下擺。天,怎麼不使雷劈了他!這傢伙還光著屁股。他連做幾個芭蕾動作,把三大件舞得像鐘擺一樣,進屋去穿衣服。過一會兒又舞出來,上醫務室了。我把實驗準備好,他還沒回來,這不要緊,他不能死在那兒。擦擦汗,撣去身上的土,我又恢復了常態。學生還得一會兒來,我先看看許由剛才看什麼。 顯微鏡里白花花的,滿視野全是活的微生物,細長細長,像一盒活大頭針。這是什麼?許由能搞來什麼稀罕玩藝?我要叫它難住,枉自教了微生物。這東西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忽然許由揪住了我的後領,“王二,你是科班出身,說說這是什麼?” “膠布拿來了?每個實驗台分一塊。” “別想混過去。你說!說呀!” 我直起身來,無可奈何地收起部主任的面孔,換上王二的嘴臉朝他奸笑一聲。 “你以為能難倒我?我查查書,馬上就能告訴你。可是你呀,連革蘭氏染色都不會。” “是是是。我承認你學問大。你今年還發過兩篇論文,對不對?這些暫且不提。你就說說這鏡下是什麼?” “我對你說實話,不知道。一時忘了,提筆忘字,常有的事。” “這個態度是好的。告訴你吧,這是我的……” 我心裡“格登”一聲,往顯微鏡裡一看——可不是嗎,他的精蟲像大尾巴蛆一樣爬。 “你把它收拾了!快!”

“別這麼假正經!我還不知你是誰嗎?” “小聲點,學生來了,看見這東西,我們就完了!” “完什麼?完不了。讓他們看看人的精液,也長長見識。” “他們要問,哪兒來的這東西?大天白日的,這兒又不是醫院的門診!怎麼回答?” “當然是你的了。你為科學,拿自己做了貢獻,這種精神與自願獻血同等高尚。學校該給你營養補助。像你這種結了婚,入不敷出的同志能做到這一步,尤為難能可貴。” 我正急了眼要罵,學生來了,幾個女孩子走過來說:“王老師早。你幹什麼呢?” “早。都到自己實驗台上去,看看短不短東西。缺東西向許老師要。” “老師,你看什麼片子?我們也看看!” 我趕緊俯身佔住鏡筒,可是這幫學生很賴皮。有人硬拿臉來擠我,長頭髮灌了我一脖子。大有傷風化!

我只好讓開。這幫丫頭就圍上去,一邊看一邊嘰嘰喳喳:“活的哎!”“還爬呢!”“老師,這是什麼呀?” “噢,這是我的工作,不於你事。回位子去。” “我們想知道!我們一定要知道!” 我叫起來:“班長!科代表!都上哪兒去了,誰不回位子,這節課我給你們零分!” “老師,你怎麼啦?”“吔!裝個老頭樣。”“告訴一下何妨?” “跟你們女孩子說這個不妥。還要聽?好,告訴你們。這是荷蘭進口的種豬精液。我要看看精子活力如何。” 這節課上得我頭都大了。百分之七十的時間在回答有關配種的問題,女生興趣尤大。她們從人工授精問到人造母豬的構造,淨是我不了然的問題,弄得我火氣越來越大。快下課時,校長進來,狠狠白了我一眼,還叫我下課去一下。

我去見校長,在校長室門口轉了幾圈才進去。不瞞你說,一見到師長之類的人物,就會激發我靈魂深處的劣根性,使我不像個好人。我進門時,校長正在澆花,他轉過身來裝個笑臉:“小王,你看我的花怎麼樣?” “報告校長,這是薔薇科薔薇屬,學名不知道。因為放在別的地方不長,只在驢棚里長,老百姓叫它毛驢花。” “那麼我就是毛驢了?你的嘴真無可救藥。坐,近來工作如何?” “報告,進展順利。學生上實驗課鬧的事,已和他們班主任談過,叫他做工作,再不行打電話叫刑警。許由在實驗室做飯,我已對他提出最嚴重警告,再不听就往他鍋裡下瀉藥。實驗室耗子成災,我也有解決的方法,去買幾隻貓來。” “全是胡說,只有養貓防鼠還不太離譜。可是你想了沒有,我就在你隔壁。晚上我這兒開會,你的貓鬧起來了怎麼辦?”

“我有措施。我把它閹了,它就不會鬧。我會閹各種動物,大至大象,小到黃花魚,我全有把握。” “哈哈。我叫你來,還不是談實驗室約束。反正我也要搬走,隨你鬧去,我眼不見心不煩。談談你的事。你多大了!” “三十有二。” “三十而立嘛。你是大人了,別老像個孩子,星期天帶愛人到我家玩。你愛人叫什麼名字?” “張小霞,小名二妞子。報告校長,此人是一名悍婦,常常侵犯我的公民權利。如果您能教育感化她,那才叫功德無量。” “好,胡扯到此為止。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有情緒。你要藉調出國,黨委討論過了,不能同意啊。” “這幹他們什麼事?為什麼不同意?吃錯藥了?” “不要這樣。我們新建的學校,缺教師這是事實。再說,你也太不成體統。大家說,放你這樣的人出去,給學校丟人。同志們對你有偏見,我是盡力說服了的。你還是要以此事為動力,改改你的毛病……” 校長不酸不涼把我一頓數落,我全沒聽進去。這兩年我和礦院呂教授合作搞項目,憑良心說,我乾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到他那兒做試驗。受累不說,還冒了被炸成肉末兒的危險。因為做的是炸藥。我這麼玩命。所為何事?就因為呂教授手下有出國名額。只要項目搞成,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下,出國走一圈,到外邊看看洋妞兒有多漂亮。這本是講好了的事,如今這項目得了國家科技一等獎,呂教授名利雙收,可這點小事他都沒給我辦成。忽然聽見校長喊我;“喂喂,出神兒啦?” “報告校長,我在認真聽。你說什麼來著?” “我在問你,還有什麼意見?” 我當然有意見!不過和他說不著。 “沒有!我要找老呂,把他數落數落。”' “你不用去了,呂教授已經走了。他說名額廢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主,憑良心說,他也盡了力。一晚上給我打七次電話,害得我也睡不著。我是從礦院調來的,你是礦院的子弟,咱們也不能搞得太過分。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件事你事先向組織上匯報了嗎?下次再有這種事,希望你能讓我挺起腰桿為你說話。首先要把許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別那麼瘋。人家說,凡聽過你課的班,學生都瘋瘋癲癲的。” “報告校長,這不怪我。這個年級的學生全是三年困難時坐的胎。那年頭人人挨餓,造他們時也難免偷工減料。我看過一個材料,猶太孩子特別聰明、守規矩,全是因為猶太人在這種事上一絲不苟。事實證明,少摸一把都會鑄成大錯……” “閉嘴,看你哪像大學教師的樣子?我都為你臉紅。回去好好想想,就談到這裡吧。” 我從校長室出來,怒髮衝冠,想拿許由出氣。一進實驗室的門,看見許由在實驗台上吃飯,就拼命尖叫起來:“又在實驗室吃飯!!!你這豬……”吼到沒了氣停下來喘,只見他雙手護耳。這時聽見校長在隔壁敲牆。走到許由面前,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麼一大盆,我接著教訓他: “你這不是塌我的台嗎?這東西產氣,吃到你肚子裡還了得?每次我在前邊講,你就在後面出怪聲,好像吹喇叭。然後學生就炸了窩!” “得了,王二,假正經乾嘛。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裡面吃去。許由,你淨給我找麻煩!” “嘿嘿,你別拿這模樣對我,我知道為什麼。你出國沒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別放在心上。人沒出國,還有機會,我還有什麼機會?老婆還不知上哪兒去找哩。” 說到這個事,我心裡一涼。也許他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許由三十年的交情,從來都是我出主意他幹。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幹盡了愉雞摸狗的勾當,沒捅過大漏子。千不該萬不該,“文化革命”裡我叫他和我一塊到沒人的實驗室裡造炸藥玩,惹出一場大禍來。現在許由的臉比得過十次天花還要麻,都是我弄出來的。 他的臉裡崩進了好幾根試管,現在有時洗臉時還會把手割破,這全怪我在實驗台上揮了一根雷管。沒人樂意和大麻殼結婚,所以他找不著老婆。我們倆從來沒談過那場事故的原因,不過我想大家心裡部有數。我對他說: “你用不著拿話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麼了?” “是我把你炸傷的!我記著呢!” “王二,你他媽的吃槍藥了,你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長那兒吃了屁,拿我出氣。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氣沖沖走開了。 和許由吵過之後,我心裡亂紛紛的。這是我第一次和許由吵架,這說明我很不正常。我聽說有些人出國黃了,或者評不上講師就撒癔症,罵孩子打老婆攪得雞犬不寧。難道我也委瑣如斯?這倒是件新聞。 我在實驗室裡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曬。等牛皮乾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躺在牛皮里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症。真他媽的扯淡:真他媽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板。黑板上畫了些煤球。我畫煤球幹什麼!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畫的酵母。有些委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校幹嘛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幹你們球事等等。後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著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培養基的氣味發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草木蔥籠,水邊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夥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一個臭水塘里來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陽曬得他發暈,還有刺鼻的草木氣味。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烈,這叫他驚恐萬分。他解開衣服,只見那傢伙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麼,他也沒想到女人。水汽蒸蒸,這裡有一個原始的慾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過。人家赤身棵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抬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著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識他。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長,找我幹什麼?” “師傅,總務處下班了。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閒著。” “真的嗎!我閒著,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幹你什麼事!” “學校衛生,人人有責嘛。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責任!” “×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傢伙,我才想起為什麼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里呆著。而且我的衣著舉止的確也不像個教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這沒什麼。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說我“閒著”,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麼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閒著”? 太陽從西窗照進來,到下班的時候了,我還不想走。憤懣在心裡淤積起來,想找個人說一說。許由進來,問我在不在學校吃飯。許由真是個好朋友,我想和他說說我的苦悶。但是他不會懂,他也沒耐心聽。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個寓言:有兩個朋友住在一個城裡,其中一個深夜去找另一個。那人連忙爬起來,披上鎧甲,右手執劍,左手執錢袋,叫他的朋友進來說;“朋友,你深夜來訪,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債,這兒有錢。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為你報仇。如果你是清夜無聊,這兒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許由就是這樣的朋友,但是現在他對我沒用處。我心裡的一片沉悶,只能向一個女人訴說,真想不出她是誰。 二 我騎上車出了校門,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亂逛。我老婆見我煩悶時,只會對我喋喋不休,叫我煩上加煩。我心裡一股苦味,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時,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長得走不完。我心裡緊繃繃,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後乾什麼。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風過處無數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風聲呼嘯,時緊時鬆。風把道溝裡的落葉吹出來,像金色的潮水湧過路面。我一個人走著,前後不見一個人。忽然之間,我的心裡開始鬆動。走著走著,覺得要頭朝下墜入藍天,兩邊紛紛的落葉好像天國金色的大門。我心裡一盪,一些詩句湧上心頭。就在這一瞬間,我解脫了一切苦惱,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藍得像染過一樣。薄暮時分,有一個人從小路上走來,走得飛快,踢土揚塵的姿勢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歡呼起來:“是他媽的你!是他媽的你!”這是我插隊時的女友小轉鈴。 我們迎著風走回去,我給她念了剛剛想到的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走在寂靜裡,走在天上, 而陰莖倒掛下來。 雖然她身上沒有什麼可以倒掛下來,但是她說可以想像。小轉鈴真是個難得的朋友,她什麼都能想像。 我應該回勁松去,可是轉到右安門外去了,小轉鈴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到這兒來,我絕沒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淺黃色的上衣,紅裙子,在路邊上站著,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樣子,看樣子早就看見我了。我趕緊從車上下來。打個招呼說: “鈴子,你好嗎?” 她說:“王二,你他媽的……”然後就哭了,我覺得這件事不妙——我們倆最好永遠別見面。 小轉鈴叫我陪她去吃飯。走進新開的得月樓,一看菜單,我差點罵出口來:像這種沒名的館子竟敢這麼要錢,簡直是不要臉。這個東我做不起,可要她請我又不好意思。過去我可以說:鈴子,我有二十塊錢。你有多少錢!現在不成了。我是別人的丈夫,她是別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東張西望,小轉鈴見我這個洋子,先是撅嘴,後來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著回家,就滾!要是你我還有在一塊吃飯的交情,就好好坐著。別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樣。” “你這是怎麼了,我在想,這年頭吃館子多少錢,等付帳時鬧個大紅臉就不好了。” “這用你說嗎!我要是沒錢,早開口了!王二,你真叫我傷心,你一定被你那個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別這麼說。我就不會說這種話。” 小轉鈴的臉紅了。她說:“我就是想說這個。好吧,不談這種話,你好嗎?最近還寫東西嗎?” 我說顧不上了。近來忙著造炸藥。她聽了直撇嘴。正說著,服務員來叫點菜。她像慪氣一樣點了很多。我不習慣在桌面上剩東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撐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轉鈴去喝酒。我喝過酒以後,總是很難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轉鈴體質特異,喝白酒如飲涼水,喝多少也沒反應。天生一個酒漏。夏天在沙河鎮上,我們喝了一種青梅酒,這東西喝起來味道尚可,事後卻頭疼得像是腦漿子都從耳朵眼裡流出來。酒館裡只有一種下酒菜,乃是豬腦子。鈴子說看著都噁心。我還是要了一盤,嚐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個東西,把它推到桌角,我們找個題目開始討論。 所謂討論,無非是沒事扯淡罷了。那天談的是歷史哲學。據說克莉奧佩屈拉的鼻子決定了羅馬帝國的興衰,由此類推,一切巨大的後果莫不為細小的前因所注定。而且早在億萬斯年之前,甚至在創世之初,就有一個最微小的機緣,決定了今日今時,有一個王二和小轉鈴,決定了他們在此喝酒,還決定了下酒菜是豬腦子,小轉鈴不肯吃。你也可以說這是規律使然,也可以說是命中註定。小轉鈴說,倘若真的如此,她簡直不想活了。為了證明此說不成立,她硬著頭皮吃了一口豬腦子。這東西一進了嘴,她就要吐,我也勸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見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進了她的胃。小轉鈴就是這麼倔! 小轉鈴對什麼都認真,而我總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無內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裡灌,臉立刻就紅了。 鈴子說:“王二,我今天難得高興。請你把著點量,別灌到爛醉如泥。記得嗎?那次在沙河鎮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麼洋相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難想像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沒什麼扛不動的東西。我站起來到櫃檯上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後鈴子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園裡坐一宿,這瓶酒到後半夜就用得著了。小轉鈴大喜: “王二,你要讓我高興,總能想出辦法。不必去公園,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準和我打起來。” “我早離婚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說離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過法院判離,她說可不是?她們報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編來做工作,叫她別離婚。 “假正經!完全是假正經!” “你怎麼和他說?” “我說,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當場暈倒,以後再沒人找茬!” “你別故做驚人之語啦,沒這話吧。” “我說過!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我可不像你,說句真話就臉紅。你的論文還在我這兒呢!我常看,獲益極多!” 提起那篇論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萬丈高樓一腳蹬空。我早己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學和微生物,好多年前還寫過一篇哲學論文。這種事怎麼會忘記?我有點懷疑自己是存心忘記的,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點最後一個冬天,別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裡只有我一個。我叫鈴子搬過來,我們倆形同夫婦。我從城裡搬來很多書,看到那麼多漂完的書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里中國書店開了一家機關服務部,供應外文舊書。我拿了我媽搞來的介紹信和我爸爸的錢混進去,發現裡面應有盡有。有好多過去的書全在扉頁上題了字、蓋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經死了,還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書架下面。我覺得自己像盜墓賊一樣。我記得有幾千本書上蓋著“志摩藏書”的字樣——曾幾何時,有過很多徐志摩那樣的人,在荒漠上用這些書築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勝唏噓之情! 我在知青點看了一冬天的書。躺在熱坑上,看到頭疼時,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這時小轉鈴就湊上來說;王二,講講呀!她翻著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幾頁。 我從小受家傳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當不賴,所以能有閱讀的樂趣,但是我只顛三倒四亂講幾句,又埋頭讀書。天黑以後,像狗一樣趴在坑上,煤油燈炙黃了頭髮。到頭皮發緊,眼皮發沉時,我才說;“鈴子,咱們得睡了。”但是自己還在看書,影影綽綽覺得小轉鈴在身邊忙碌,收拾東西,還從我身上剝衣服。最後她吹熄了燈,我才發覺自己精赤條條躺在被窩裡。 我在黑暗裡給小轉鈴講自己剛看的書,因為興奮和疲憊,虛火上升。小轉鈴對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裡還催促著:“講。後來呢?” 等到開始乾時她不說話了,剛剛結束,她又說:“後來呢?” 這真叫豈有此理!我說:“餵,你這麼講像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後來呢?” “後來還沒看到。我還得點起燈來再看!” “你別看了!你現在虛得很,我能覺出來,好好睡一覺吧。” 有一天晚上我總是睡不著,想到笛卡爾的著名思辯“我思,故我在”。我不詫異笛卡爾能想出東西來,我只奇怪自己為什麼不是笛卡爾。我好使缺少點什麼,這麼一想思緒不寧。我爬起來,抽了兩支姻,又點起煤油燈,以笛卡爾等輩曾達到的境界來看,我們不但是思維混亂,而且有一種精神病。 小轉鈴醒來,問我要幹什麼,我說要做笛卡爾式的思辯。這一番推論不知推出個什麼來。她大喜,說;“王二。推!快推!”以後就有了那篇論文。 我不樂意想到自己寫下的東西,就對小轉鈴說:“鈴子,我們有過好時光!那一冬讀書的日子,以後還會有嗎?” 她放下酒杯說;“看書沒有看你的論文帶勁。” 又提到那篇論文!這就如澡塘里一池熱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來,我那篇論文是這麼開頭的:假若笛卡爾是王二,他不會思辯。假若堂吉柯德是王二,他不會與風車搏鬥。王二就算到了羅得島,也不會跳躍。因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數的人也不存在,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 發了這個怪論以後,我又試圖加以證明。如果說王二存在,那麼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裡沒有這種明晰性,故此他難以存在。有如下例子為證: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萬歲。 還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會死。 這兩種說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還有救嗎!很明顯,這個世界裡存在著兩個體系。一個來自生存的必要,一個來自存在本身,於是乎對每一個問題同時存在兩個答案。這就叫虛偽,我那篇論文題目就叫《虛偽論》。 我寫那篇東西時太年輕,發了很多過激議論。只有一點還算明白:我沒有批判虛偽本身。不獨如此,我認為虛偽是偉大的文明。小轉鈴對此十分不滿,要求把這段刪去,而我拿出呂不韋作春秋的氣概說:一字乾金不易。現在想,當時好像有精神病。 想著這件事,不知不覺喝了很多酒。天已經晚了,飯廳裡只剩了幾桌客人。有一個服務員雙手叉腰站在廚房門口,好像孫二娘在看包子餡。我在恍惚之間被她拖進了廚房,倒掛在鐵架上。大師傅說:“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騷得緊。調餡時須是要放些胡椒。” 那母夜叉說道:“索性留下給我做個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鬍鬚,胸前懸著兩個暖水袋。我說道:“毋寧死。”她踢了我一腳說:“不識抬舉。牛子,忍著些。過一個時辰來給你放血。”於是就走了。廚房裡靜悄悄的,忽然一隻獅子貓,其毛白如雪,像夢一樣飄進來,蹲在我面前。 鈴子對我說:“王二!醉啦?出什麼神?” 其實我還沒醉,還差得遠。我坐端正,又想起自己寫過的論文。不錯,我是寫過,虛偽還不是終結。從這一點出發後,每個人都會進化。 所謂虛偽,打個比方來說,不過是腦子裡裝個開關罷了。無論遇到任何問題,必須做出判斷:事關功利或者邏輯,然後就把開關撥動。扳到功利一邊,咱就喊皇帝萬歲萬萬歲,扳到邏輯一邊,咱就從大前題、小前題,得到必死的結論。由於這一重負擔,虛偽的人顯得遲鈍,有時候弄不利索,還要犯大錯誤。 人們可以往復雜的方向進化:在邏輯和功利之間構築中間理論。通過學習和思想鬥爭,最後達到這樣的境界:可以無比真誠地說出皇帝萬歲和皇帝必死,並且認為,這兩點之間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條光榮的道路一點也不叫我動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樸歸真。 在我看來,存在本身有無窮的魅力,為此值得把虛名浮利全部放棄。我不想去騙別人,受逼迫時又當別論。如此說來,我得不到什麼好處。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處又有什麼用? 當時我還寫道,以後我要真誠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爾一樣思辯,像堂吉河德一樣攻擊風車。無論寫詩還是做愛,都要以極大的真誠完成。眼前就是羅得島,我就在這裡跳躍——我這麼做什麼都不為,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來,春天裡一棵小草生長,它沒有什麼目的。風起時一匹公馬發情,它也沒有什麼目的。草長馬發情,絕非表演給什麼人看的,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著草長馬發情的偉大真誠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差羞答答的表演。在我看來,人都是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說了很多,可一樣也沒照辦。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論文的原因。 服務員拿了把笤帚掃地。與其說是掃地,不如說是揚場。雖然離飯店關門還有半個鐘頭,我們不得不站起來,戀戀不捨地到外面去。那年冬天我和鈴子也是這麼戀戀不捨地離開集體戶。 我和小轉鈴在集體戶住了二十多天,把一切都吃得精光,把柴火也燒得精光。最後離開時,林子里傳來了鞭炮聲。原來已經是大年三十,天上飄著好大的雪,天地皆白,汽車停開,行人絕跡。我們倆在一片寂靜中走回城去。 如今我和鈴子上她家去,走過一條田間的土路,這條路我從來沒走過,也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我有點怕到小轉鈴那裡去,這也許是因為她對生活的態度,還像往日一樣強硬。 我和小轉鈴走過茫茫大雪回城去,除了飛轉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聲,看不見一個影子,聽不見一點聲音。冷風治好了持續了好幾天的頭疼。忽然之間心底湧起強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愛,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當做一百世一樣。這裡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裝作不存在。無論如何,我要對自己負起責任。 到了小轉鈴家,弄水洗了臉,我們坐在院子裡繼續喝酒。不知為什麼,這回越喝越清醒,平時要喝這麼多早醉了。小轉鈴坐在我對面的躺椅裡,一聲也不吭。我看著她,不覺怦然心動。 那一年我們踏雪回家,走到白霧深處,我看著她也怦然心動。那時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裡,我看見她艱難地走過沒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來。她的小臉凍得通紅,呵出的白氣像噴泉一樣。那時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沒有別的人。我想保護她,得到她,把她據為已有。 沒人能得到小轉鈴,她是她自己的。這個女人勇捍絕倫,比我還瘋狂。我和她初次做愛時,她流了不少血,塗在我們倆的腿上。不過片刻她就跳起來,嬉笑著對我說;王二,不要臉!這麼大的東西就往這裡杵! 我和她是上大學時分手的。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長時間。性生活不算和諧,但是也習慣了。小轉鈴是性冷淡,要用潤滑劑,但是她從沒拒絕過,也沒有過怨言。我也習慣了靜靜躺在身下的嬌小身軀。但是最後還是吹了,我總覺得是命中註定。 小轉鈴就坐在面前,上身戴個虎紋乳罩,下身穿了條短裙,在月光下顯得很漂亮。我還發現她穿了耳朵眼,不過這沒有用。她的鞋尖還是一場糊塗,這說明她走路時還是要踢石子。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知道,如果小轉鈴說:“王二,我需要你”,結果會難以想像。小轉鈴也知道,我經不起誘惑。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煙。其實她很想說,但是她不肯。 小轉鈴說過,她需要我這個朋友,她要和我形影不離,為此她不惜給我當老婆。和一個朋友在一起過一輩子可夠累的。所以我這麼和她說:也許咱們緣分不夠,也許你能碰上一個人,不是不惜給他當老婆,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不管怎麼說,小轉鈴是王二的朋友,這一點水遠不會變。說完了這些話,我就和她分手了。 假如今天小轉鈴肯說:“王二,我是你老婆”,這事情就不妙得很。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離婚。但是這件事沒有發生。我們直坐到月亮西斜,我才說:“鈴子,我要回去了。” 有一瞬間小轉鈴嘴唇抖動,又像是要哭的樣子,但是馬上又恢復了平靜。她說:“你走吧,有空常來看我。”我趕緊住家趕,可了不得了,已經是夜裡兩點鐘! 三 我躡手躡腳出了院門,騎車回家去。把車扛上樓鎖在扶手上,輕輕開門進去,屋裡一團漆黑。脫下鞋小心翼翼往床上一躺,卻從床上掉下來。然後燈亮了,我老婆端坐在床上。剛才准是她一腳把我從床上踹下來,她面色赤紅,頭髮都豎了起來。 “你上哪兒去了?我以為你死了哩!學校、礦院,到處都打了電話,還去了派出所。原來你去喝酒!和誰混了一夜?” 我雖然很會撒謊,可是不會騙老婆。和某些人只說實話,和某些人只說假話,這是我的原則。於是我期期艾艾地說:“和小轉鈴碰上了,喝了一點兒。” 她尖叫一聲,拿被子蒙上頭,就在床上游仰泳。現在和她說什麼都沒用,我去廁所洗了腳回來,關上燈又往床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說:“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這個潑婦是練柔道的,胳膊真有勁。平時她也常向我挑釁,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對我下什麼絆儿,我只把她拎起來往床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級的,我是九十公斤級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現在在床上被她勒住了脖子,這就有點棘手。這女人成天練這個名堂,叫做什麼“寢技”。我翻了兩下沒翻起來,太陽穴上青筋亂蹦。最後我奮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聲(行話叫喊威),往起一掙,只聽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床塌了。我在地上滾了幾滾,又撞倒了茶几,稀哩嘩啦。我終於摔開她,爬起來去開燈,只見她坐在地上哭,這時候應該先發製人。 “夜里三點啦!你瘋什麼?詐屍呀!” 我是如此理直氣壯,她倒吃一諒,半天才覺過味來:“你混蛋!離婚!”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覺。” “我找你媽告狀去!” “你去吧,不過我告訴你,你沒理。” “我怎麼會沒理?” “事情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我和小轉鈴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見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頓飯,喝一點,完全應該。” “一點兒?一點是多少!”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乾,是白蘭地。” “好混蛋,喝了這麼多。在哪兒吃的飯?” “齊家河得月樓。萊糟得一塌糊塗,小轉鈴開的錢。” “混蛋!顯她有錢。明天咱們去新僑,敢不去閹了你。菜!一樣一樣說。” 這還有完嗎?深更半夜的,我又害頭疼。 “炒豬屄!” 二扭子氣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經是四點鐘。剛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車搬進來,結果還是遲了一步。前後胎的氣都被人放光。還算客氣,沒把氣門嘴拔去。這是鄰居對我們剛才武鬥的抗議。 那一夜我根本沒睡。二妞子在我身邊翻來覆去鬧個不休。天快亮時,我才迷糊了一會兒,一雙纖纖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處,她要我證明自己沒二心。這一證明不要緊,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師會,校長佈置工作。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長大喝一聲:“王二,你站起來!” “報告校長,我已經站起來了!” “你就這麼站著醒醒!以前開會你打磕睡,我沒說你。你是加夜班做實驗,還得了獎嘛,可以原諒。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乾什麼去了?” 不提這事猶可,一提我氣不打一處來。難道該著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災樂禍的嘴臉,一屋子假正經!不要忙,待我撒潑給你們看:“報告校長,老婆打我。” 全場哄然。後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報告校長,我為了學校榮譽,奮起抗暴,大打出手,大敗我老婆,沒給學校丟臉!” 後排的哥兒們全站起來,掌聲雷動。校長氣得面皮發紫,大吼一聲:“出去!到校長室等我!” 到了校長室,我又有點後悔。太給校長下不來台。校長拿我當他的人百般庇護,他提我當生物室主任,雖然只管許由一個寶貝,好多人還是反對。人事處長拿了我檔案去說:王二歷史上有問題,他和許由犯過爆炸案。這兩個傢伙可別把辦公樓炸了,最好讓我當副主任,調食堂胖三姑當正主任。校長哈哈大笑說:兩個小屁孩,“文化革命”裡鬧著玩,有什麼問題。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貪小便宜,放到實驗室裡是個禍害。最近我和呂教授項目搞成,到手二千元獎金,他拿大頭,給我三百。這錢到了學校會計科,科長就要全部沒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學校的工資,夜裡給外單位於活。白天上課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學生能看見我的扁桃腺,校長又為我說話,說王二加班搞項目,功在國家,於學校也有光彩。國家獎下來的錢,你們剋扣不是佛面刮金嗎?結果這錢全到了我手,比呂教授到自己手的還多。 想到這些事,我心裡發軟。我不想被人看成個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轉念一想,心裡又硬起來,×你媽,誰說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著,校長進來了。他坐下沉默了兩分鐘,凝重地說:“小王,我要處分你。” “報告校長,我早該處分!” “你不要有情緒。出國的事,你不滿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會場上這麼鬧!我不處分你,就不能服眾。” “報告,我沒情緒。我對組織一貫說實話。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換上別人早被掐死了。” 校長一看我脖子,簡直哭笑不得:“你這小子!夫婦打架也要有分寸!” “校長,你不知道。這可不是夫婦打鬧!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隊的!上次把我肘關節扭掉了環,貼了好多虎骨膏,現在還貼著呢。” 校長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裡暗笑:看你怎麼處理我。過一會兒他把工會主席和人事處長叫進來,這兩人是我的大對頭。校長很激動地說: “你們看看,這成什麼體統!把人打成這個樣子!男同志打老婆單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們能不管嗎?不要笑!這情況特殊!得給體委打電話,叫他們管教一下運動員!工會人事要出面。傷成這個樣子,影響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堅持一下,把會開完。” 鬼才給他堅持。出了校門我就拍著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校長!回家睡了一大覺,起來已然三點鐘。我老婆留條叫我四點鐘去新僑,還把西裝取出來放在桌上。我打扮起來照照鏡子,怎麼看怎麼不像那麼回事。我這個人根本就沒體面。出了門我怕熟人看見我,就溜著牆根走。到了新僑門口,老遠就看見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鮮紅的緞子旗袍,有加一床緞子被。她還擦了煙脂抹了粉,活脫脫一個女妖精:我走過去挽住她的手,手心裡全是汗。只聽她嬌嘆一聲: “我要死了!” “別怕,往前走,打斷我骨頭的勁兒上哪兒去了?別看地,沒錢,有錢我比你先看見。抬頭!挺胸!” “我怕人家看見我抹了粉!” “怕什麼?你蠻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沒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兒那麼走。晃肩膀,扔屁股!” 她這麼一走,好似發了自發功,骨節都響起來。我老婆穿得隨便一點,走到街上還蠻有人看的,現在別人都把頭扭到一邊去,走進飯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這頓飯吃得很不舒服,我覺得我們倆是在飯店裡耍了一場活寶。回家以後,我有好一陣若有沂思,似乎有所領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時更像個惡棍。 我一到學校,就先與許由匯合。出國出不成,我已經想通了,反正沒我的份。前天和許由鬧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現在應該聊一聊。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鏢,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興,牆壁響了,這是校長的信號,召我去聽訓。 進了校長室,只見他氣色不正。桌子上放著我上報的實驗室預算。只聽他長嘆一聲: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為用四個字便可包括!” “我知道,克己奉公。” “不。少年無行!你瞧你給總務處的預算。什麼叫'二百立昇冰箱三台,給胖三姑放牛奶'?” “她老往我冰箱裡放牛奶,說是冰箱空著也是白費電。冰箱是我故菌種的,她把菌種放到外邊,全壞了。現在人家又懷上了,不准備下來行嗎?” “這意見應該提,可是不要在報告裡亂寫。再說,為什麼寫三台?有人說,你是藉題發揮,有意破壞團結。” “校長,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始是生肚子,生不多。第二胎生十個八個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豬,人家有那麼多個奶。三姑只有兩個,咱們要為第二代著想。這道理報告裡寫了。” “胡扯!本來有理的事,現在把柄落在人家手裡。你坐下,咱們推心置腹地談談。你知道咱們學校處境不好嗎?” “報告校長,我看報了。現在新建的大學太多,整頓合併是黨中央的英明決策。就說咱們學校,師資校捨一樣沒有,關了也罷。” “你這叫胡說八道!咱們學校從無到有,在很艱苦的條件下給國家培養了幾千名畢業生,成績明擺著。現在有了幾百教職員工,這麼多校舍設備。怎麼能關了也罷?學校關了你去哪兒!” “我去礦院。老呂調我好幾回了,都是您給壓著。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適合?” “你別做夢了。學校有困難,請調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麼擋別人?黨委討論了,一個都不放。誰敢辭職,先給個處分,叫他背一輩子。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大膽提拔年輕人。能幹的我們也往國外送,提教授。就說你吧,幾乎無惡不作,我們還提你當生物室主任,學校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 “對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說住房吧。我同學分到農委,才畢業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報告,分我一間地下室。又濕又黑,養蘑菇正合適。就說我落後,也沒落後到這個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門擔子菌綱。我呢,起碼是動物,靈長目,人科人屬,東亞亞種,和您一樣。您看我哪一點像蘑菇?” “當然!誰也不是蘑菇!我們要關心人。房子會有的。你不要哭窮。你住得比我寬敞!” “那可是體委的房。我老婆說,我佔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騎。要說打,打得過她,可是咱們理虧。咱們七尺大漢,就因為進了這個學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來,還不敢打離婚——離婚沒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許由擠實驗室。許由的腳有多臭,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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