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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藝妓回憶錄 阿瑟·高顿 3718 2018-03-19
我不認為媽媽真的相信我偷了那個腰帶別針,不過,拿我的錢去買一個新別針討好初桃,她覺得挺滿意。但她無疑也知道我曾擅自離開藝館,因為洋子向她證實了此事。當我獲悉媽媽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鎖上前面的大門時,我幾乎覺得我的生命彷彿自動在漸漸離我而去。現在我如何才能從藝館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門的鑰匙,可她一直把鑰匙掛在脖子上,連睡覺也不例外。 每天夜裡我都躺在蒲團上盤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約好逃跑的前一天,我還沒有想出任何離開藝館的辦法。星期一下午,一個女僕叫我去擦洗木地板,當我把一塊濕透的抹布上水擠在地板上,我原以為水會朝著走廊流去,可水卻朝後流向了房間的一角。我非常驚訝,於是擠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著水又流向了那個牆角。然後……嗯,我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這是怎麼發生的,不過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樣沿著樓梯流到二樓的樓梯口,從那裡又流上梯子,穿過天窗,最後流到屋頂上的水箱邊。

屋頂!我被自己的念頭驚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樣摔到蒲團上。任何一個看見我的人都會以為我立刻就睡著了,但實際上我是再清醒不過了。 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在她的房間里安頓下來。這時,女僕們呼嚕已經打得很響了。我盡可能輕地坐起來,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乾脆去廁所然後再回來。不過沒人留意我。 輕輕地關上身後的天窗之後,我努力向上爬,最後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築物的屋頂比我們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尋找下到街上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還是只能看見一片黑暗。屋頂實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險從上面滑下去,只好沿著一個個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區的盡頭,從一邊望下去是一個敞開的庭院。要是我能夠到簷槽,我就能順著它走到一個澡棚上面,然後我便可以輕鬆地從澡棚頂上爬下去,落到院子裡。

我跨過屋脊,身體剎那間就掛在了屋頂的斜坡上,只能勉強觸到屋脊。我有些驚恐地意識到屋頂比我估計的要陡得多。還不等我下決心放手,我就開始往下滑了。在下滑的過程中,我聽見自己的身體擦過瓦片發出“噝噝”聲,接著房頂突然就不在那兒了。我在空中時身體轉了一下,落地時身體的一邊著地。我有意識地用一條胳膊護住腦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後整個半邊身體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過來,看見兩個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訴您,她是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媽媽。” “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啊!你沒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運了!” 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只是惦記著佐津會在南伊豆劇院對面等我,而我卻不能赴約。

女僕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藝館的門,直到她找出我來自何處,我蜷縮成球狀躺在那裡,驚魂未定。我抱著自己劇痛的手臂乾嚎著,突然感覺有人把我拽起來,抽了我一記耳光。 “蠢丫頭,蠢丫頭!”一個聲音罵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後她把我拉回自家藝館。 “你知道你乾了什麼嗎?”她對我說。 “你在想什麼!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毀了……做出那麼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頭!” 我從未想到阿姨會如此憤怒。她把我拖進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這時,我開始動情地大哭起來,因為我清楚將要發生什麼。不同於上次打我時的半真半假,這次阿姨澆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讓我挨棍子時感覺更痛,接著她拼命打我,打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現在你永遠也成不了一名藝伎了!”她喊道,“我警告過你不要犯這樣的錯誤!現在不論是我還是別人都幫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結果是,我掉到那個院子裡時,摔斷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個醫生來到藝館,把我帶去了附近的診所。我手臂打著石膏回到藝館時,已接近傍晚了。我依然覺得很痛,可媽媽卻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間。她一手拍著“多久”,另一手握著嘴裡的煙斗,坐在那裡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買你花了多少錢嗎?”最後她對我說。 “不知道,媽媽。”我回答,“不過你馬上會跟我講,我不值你付的那麼多錢。” 我知道這樣回答是不禮貌的。事實上,我估計媽媽可能會因為這話再抽我一記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來,我在這個世界上也沒得混了。媽媽咬緊牙關,咳嗽了幾聲,她的咳嗽跟怪笑聲沒兩樣。 她吞雲吐霧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買你花了七十五塊錢。後來你毀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別針,現在你又摔斷了手臂,所以我還要把醫藥費加進你的債務。此外,還要算上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就在今天早晨我從宮川町的”辰義“的女主人那裡聽說你的姐姐逃跑了。那裡的女主人至今還沒有付她欠我的錢。現在她告訴我說,她不會付了!我要把那筆錢也加進你的債,不過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已經欠下了你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那麼說佐津是逃掉了。我真想為她高興,可我卻做不到。 “我原來估計你做藝伎十年或十五年後能還清債務。”她繼續說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藝伎。可一個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誰還會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錢呢?” 說完這些,她命令我滾出房間,接著又把煙斗放回了她的嘴裡。 我離開時,嘴唇哆嗦個不停。 出逃失敗後的幾個月裡,除了對我下命令,藝館裡根本沒有人和我講話。媽媽倒是始終把我當成一團煙來對待的,因為她腦子裡總是想著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現在所有的女僕、廚子和阿姨也以這樣的方式對待我了。 整個酷寒的冬季裡,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過得怎麼樣。大多數的夜晚,我躺在蒲團上時都會焦慮不安,感覺心裡面空蕩蕩的,彷彿整個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客廳,裡面空無一人。為了安慰自己,我會閉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養老町海邊懸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可以活靈活現地描繪出自己在那裡的情景,就彷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鄉。在我的腦海中,我拉著佐津的手朝我們的醉屋衝去——儘管以前我從來沒有拉過她的手——再過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同父母團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從未真的回到家裡;也許我是太害怕看到家裡的真實情況了。無論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鄉的小路上似乎已經可以給我慰藉了。某些時候,我會聽見睡在我附近的女僕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尷尬的放屁聲,想像中大海的氣味就會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踪,腳下粗糙的泥土路也會變回我蒲團上的床單,我還是跟開始幻想前一樣,除了孤獨,什麼都沒有。

當春天來臨時,丸山公園裡的櫻桃樹都開花了,為了應付所有的櫻花觀賞會,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著她為出門而梳妝打扮,我真羨慕她充實的生活。我已經開始放棄希望了,不再幻想的時候,一天早上,我下樓發現前廳的地板上有一個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寫在盒子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京都市 富永町祇園 新田加代子轉 坂本千代收 我太吃驚了,用手摀著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長時間,因為郵票下面寫的回复地址顯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來的。 我還沒想出下一步該做什麼,阿姨就從樓上下來了,她叫人拿來一把刀,割斷繩子,拆開粗糙的包裝紙。在層層疊疊的亞麻布中間躺著幾塊小小的靈牌,它們本來都豎立在我們醉屋的供壇前面。其中兩塊成色較新的靈牌我之前從未見過,它們上面寫著陌生的法號,我不認識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為何要把靈牌寄給我。

這時,阿姨把裝著靈牌的木盒子放在地板上,又從信封裡拿出信來讀。最後,阿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我帶進了會客室。 “千代,我要你讀一讀一個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寫給你的信。”她的語氣異常沉重緩慢。她在桌上攤開信紙時,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呼吸。 親愛的千代: 你離開養老町已經半年了,很快樹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開了。花開花謝的過程提醒我們,總有一天死亡會降臨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我自己也曾經是一個孤兒,現在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一個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離開家鄉遠赴京都開始新生活的第六個星期,你尊敬的母親就病故了,僅僅幾個星期之後,你尊敬的父親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對你痛失雙親深表遺憾,希望你能節哀順便,請放心,你父母的遺體已經被安葬在村里的公墓中。葬禮是在千鶴鎮的子角寺舉行的,養老町的婦女還吟誦了佛經。我相信你尊敬的雙親已經在極樂世界里安息了。

藝伎學徒的培訓過程充滿了艱辛。然而,我非常欽佩那些歷經磨練後脫胎換骨成為偉大藝術家的人。數年前我造訪祇園時曾有幸觀賞了春季舞蹈,之後還參加了一個茶屋宴會,那次的經歷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很滿足,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為你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千代,藝館可以讓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這麼大的年紀,目睹了兩代孩子長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鳥兒極少能生出天鵝來。天鵝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樹上就會死掉;所以那些天生麗質且天資聰穎的人必須在這個世界上為自己開闢一條路。 你的姐姐佐津在去年深秋來過養老町,不過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他的愛子,因此他請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你最誠摯的朋友 田中一郎 早在阿姨把信讀完之前,我的眼淚就不斷地往外湧,就像水冒出燒開的水壺一樣。 當我終於可以說出話時,我問阿姨她是否能把靈牌豎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並代我拜拜它們——因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絕了,她說我應該為自己的想法覺得羞恥,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管我自己的祖先。她幫我把靈牌立在樓梯口附近的一個架子上,這樣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們了。 “千萬不能忘記他們,小千代。”她說,“他們是你童年所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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