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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章

新星 柯云路 4356 2018-03-19
辦公室內的氣氛十分沉悶。 李向南蹙著眉時走時停地緩緩踱著。莊文伊、康樂、小胡各自坐在椅子上、單人床上,抽著煙沉默不語。要說的已經說過了,只是不時抬頭看看踱步的李向南。 李向南在窗前的寫字台旁慢慢站住了,把煙頭用力摁滅在煙灰缸內。窗口流進夏夜的濕熱。吊在寫字台上的電燈把他的影子放大了,黯淡地投在地上、牆上、書架上。他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目光掃到了書架上。在一排排的書中,一本書名吸引了他的目光:《選擇的必要》。 任何事情、任何人都要不斷面臨選擇。目標要選擇,方向要選擇,道路要選擇,戰略要選擇,策略要選擇,一切都在不斷的選擇中進行著。正確的選擇從來是最重要的。他下一步的行動應該做什麼樣的選擇呢?

古陵的局勢,用記者的新聞語言來說,正在急劇惡化,或可說嚴重起來。 上午鄭達理召開的縣委常委擴大會結束後,中午地區紀檢委就來了一個調查組,找李向南談話。 這是李向南完全意想不到的又一件事情。 “鄭書記,您找我有事?”中午,李向南推門進到“貴賓院”鄭達理的房間內。 “坐吧,向南。”鄭達理伸了伸手,指著沙發說道,“是地區紀委調查組的幾個同志,想找你談談。”房間裡還坐著三個李向南並不認識的人。一個矮胖的老幹部,一個神情嚴肅的中年人,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婦女。 “找我談?” “我們找你了解一點情況。”矮胖的老幹部客氣地點了點頭,說道。他是調查組組長,姓董。 “了解什麼情況?”李向南問。

“嗯……有關你的一些情況。”老董不苟言笑地說。 李向南略怔了一下,他這才感到房間裡的氣氛有些特別。這種氣氛讓他一下感到他正處在一種被審查之中。 “向南,你和老董他們談吧。要冷靜。”鄭達理說著站起來,“老董,你們就在我這兒談吧,我去縣城裡走走。”鄭達理走了。房間里頓時陷入靜默。這個靜默才兩三秒鐘,卻使調查組的三個人和李向南都迅速適應了各自的地位。 “你能不能談談你插隊時的事情?”老董是調查組的組長,理應他開頭。 “插隊時的?”李向南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十幾年前的事情裡有什麼呢? 隨著老董婉轉地一層一層把問題提得具體化,李向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1970年,李向南在農村插隊的第三年,他在一次全村社員大會上被大家選為大隊長,取代了原來的大隊長,那是一個下放插隊的省委機關的普通幹部。這個人叫紀鴻儒,當時臉色十分難看。現在,十幾年後的今天,他已被提拔為省委的一個副部長,但對那段歷史仍耿耿於懷。在李向南被提拔為縣委書記後,他給省委寫了報告,揭發李向南是個政治品質很壞的野心家,一貫善於用不正當手段竊取權力往上爬。

“你當時沒有搞什麼不正當手段嗎?”老董看著李向南問。 “沒有。我當時的唯一做的就是在會上談了我的綱領。”李向南答道。 “綱領?”老董略皺了一下眉。 “就是對大隊生產、建設的規劃、政策、打算。”李向南解釋道。 “你的競選綱領?”老董卻出乎意料地繼續追問。 李向南猶豫了一下,承認道:“是。” “自覺制定的?” “我當然是經過認真考慮的。” “就是為了競選大隊書記的職務?” “沒有,是競選大隊長的職務。” “不是競選大隊書記?”老董又翻看了一下手中的黑皮筆記本,詫異地問。 “那時的大隊書記都是公社指定,沒有黨員選舉一說,哪來的競選?” 老董左右看了看調查組的另外兩個人,皺著眉想了想,點了點頭:“你當時是否講過,你一定要當這大隊長?”

“我當時講的是:如果我當大隊長,一定把生產、社員收入搞上去。這個,你們可以到村里去調查。我的目的是改變農村面貌。” “你認為就是你能改變嗎?” “我覺得我的想法比當時的大隊長紀鴻儒更符合實際。” 老董轉頭和另兩位調查組的同志交換了一下目光。那個女同志一邊記錄,一邊不時用同情的目光看看李向南。 “社員聽了你一篇講話就都支持了你?”老董又問。 “我在那之前已經當過一年小隊長。那一年,我們小隊分紅提高了一倍。” 這個回答很有力。老董沉吟了一下。 “當時的形勢是處處排擠打擊老幹部,你作為年輕人,當時對老幹部是持什麼態度?”他口氣平緩地問道。 “我對老幹部是尊重的。”李向南答道,同時想到紀鴻儒這個解放初期才參加工作的“老幹部”來,“我對紀鴻儒同志也始終是尊重的。不過,我們之間始終在農村政策上發生衝突。”

“什麼衝突?”老董注意了。 “他單打一隻抓糧食產量,我主張還要搞經濟作物,搞林牧副漁,隊辦企業,全面發展。” “你當時就反對'左'的路線了?” “當時,大寨誰也不能不學。不過我有我的解釋,要結合本村實際。”李向南誠懇地笑了笑,“我當了兩年大隊長,社員分紅翻了一番。” “你當時哪來的這樣實事求是的思想基礎呢?” 李向南蹙眉垂眼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那時已經讀過《資本論》了。” “《資本論》?”老董觀察地看了看李向南,“什麼時候開始讀的?” “1966年11月。” “為什麼是11月?” “我父親在1966年11月被打倒了。”李向南答道。 老董點了點頭:“你現在能給我講一點你對《資本論》的理解嗎?”

李向南想了想,說:“商品生產的整個發展過程說明了社會經濟,更廣而言之是整個社會的發展都是辯證的,不依人意志為轉移的。超越歷史的階段性是不可能的。” “不是經常有人想超越嗎?” “有人想超越,有人想拖後,在一個時期他們的政策甚至可能推行幾天。歷史發展的辯證法就是不斷使他們都垮台,最後表現出自身的辯證法和必然性。更廣地說,就連這些想超越歷史、拖後歷史發展的力量,它們的存在,本身也是歷史發展必然性的豐富表現。” 老董用一種注意的目光看了李向南幾秒鐘,然後不易覺察地微微頷首。 這位調查組組長始終不露出任何傾向性。 談話就是這樣有問必答地進行著。隨著談話的進行,李向南越來越對寫揭發材料的人感到憤怒,很多事情幾乎到了捏造的地步。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但終於失控了。

“你在生活上有過什麼不檢點嗎?”老董問。 “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在生活作風上有過什麼啊……問題沒有?” “我不明白。” “這些年你在省裡,包括後來在大學,總之,在生活作風方面檢查一下自己。” 李向南憤怒了。看來揭發者是廣為蒐集“材料”了。顯然這絕不是紀鴻儒個人的那一點歷史嫌隙在起作用了。他隱約感到,上上下下有一些人、有一個勢力在對自己下手了。而其整個背景,他現在是難以一時看清的。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他說。 “你要冷靜,要配合組織上調查清楚。”老董和氣地說。 “揭發人可以提出具體事實,你們可以去調查。我要確實犯了黨紀國法,可以處理我。” “向南同志,我們也是幫助你把問題搞清楚。”那個女同志這時溫和地說。

“作為一個國家幹部,作為一個普通人,我都沒喪失過道德。”李向南說,“這就是我要說的。至於我個人在感情方面的任何經歷,我沒有義務向社會交待。” 談話結束了。調查雖然不會立刻形成什麼結論,但調查本身的影響卻在古陵展開了:李向南過去迫害過老幹部;李向南是個政治野心家;李向南生活作風有問題;省委有個副部長寫材料揭發;省紀委派地區紀委來調查處理……這些輿論頓時在縣城洶洶湧湧地擴展開了,而且立刻引起震動。 任何輿論能夠迅速傳開、擴大,是因為它符合一些人的利益;任何輿論能夠引起社會震動,是因為它觸及、威脅、破壞一些人的利益。 輿論原來是利益鬥爭的武器。 “向南,你倒是說話啊。”康樂坐在床上實在憋不住了,說道。

“我說什麼?”李向南自嘲地哼了一聲。 “你首先應該反擊一下。應該寫份材料揭露紀鴻儒,控告他誣陷人;要求有關部門辦他誣陷罪。理直氣壯是最有力的策略。我覺得你在這件事上太不強硬,簡直不符合你的一貫風格。” “我還有風格?”李向南站在桌邊冷笑了一聲。 “我覺得向南應該在最近的某次大會上公開把這事挑明,把謠言徹底粉碎。這些謠傳一旦挑明了,它也就沒用了。”莊文伊扶了扶眼鏡說道。 “不用理它。”李向南不屑地說,“願意造就造吧,總有造謠造累的時候。”他在桌旁坐下了。 “你不要以為不理睬就是大家風度。輿論能殺人。現在都造你什麼謠你知道嗎?”莊文伊氣忿地說。 “別說了。”李向南擺了一下手。

“有人說你在省城就搞過四五個女人。” 李向南用力把一張紙抓揉在手裡,狠狠地一點點攥進手心,手上的筋肉凸起著。他慢慢又克制住了自己,說:“別說了。” “還說你是個最愛搞陰謀權術的政治野心家。” “別說了。”李向南大發雷霆地站起來。 屋里人全靜了。從李向南到古陵來以後,還沒有人見他像這樣失去控製過。 “你們還要說什麼?”李向南兩眼冒著火,“你們說啊。”他看著三個人,三個人也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坐下了:“我有點不冷靜。同志們有什麼話,說吧。” “我們主要是關心你下一步採取什麼行動。”康樂說。 李向南凝視著自己手中擺弄的“中華”鉛筆:“你們剛才說了幾個方案,還有什麼方案?” “方案很多,主要靠你抉擇。”康樂說。 李向南緊蹙著眉沉默了一會兒:“不管採取什麼行動,首先要掌握住古陵形勢,推動工作正常發展。這個基礎要穩定住。要不我就一無是處了。” “能不能穩住,很難說。”康樂說。 “你給水利局、糧食局、教育局……昨天開會的一共是七個局吧,給他們的黨委書記都打一下電話。” “幹什麼?” “檢查一下昨天給他們部署的工作。” “現在?”康樂和莊文伊都疑惑地看著李向南。 “是,就是現在。” “李書記可能想看看現在是不是還能令行禁止吧?”一直沉默不語的小胡說了一句。 “先看看指揮是否失靈吧。”李向南說。 康樂笑了,踩滅煙頭站了起來:“真有你的,怪不得別人要攻擊閣下搞政治陰謀呢。 “ “不是政治陰謀,是政治智慧。”李向南目光冷靜地說道。 康樂在辦公室外間屋打電話,里屋的人都靜默著,斷斷續續聽到康樂的聲音。電話打完了,康樂回到里屋:“一多半人對你的指示照執行不誤。” “一小半呢?”李向南問。 “拖著、推著、頂著你唄。” 政局的這種變化是必然的。 “有兩位,馬局長和孫局長告訴我,他們聽到比較確切的消息,鄭書記已經準備把你調離古陵。”康樂說。 李向南站了起來。 “你去哪兒?”康樂問。 “我去找找鄭書記。” “和他談?” 李向南想了想,說:“我覺得應該和他談談,採取坦率的方針。” “怎麼坦率,給他提意見?” 李向南淡淡一笑:“那太愚蠢了。我準備對他坦率談談我的全部真實想法,甚至談談我的全部經歷。” “你可別拿你北京學生這一套。”康樂說,“他才不會和你進行這樣的談話呢。你越把你的真實暴露出來,他越不理解你,越會增加對你的問號。” “那我就再坦率些。” “你想了半天,就是這麼個行動?” “這可能是眼下最重要的。”李向南拉開了門。 他在燈光昏黃的縣城街道上走著,一路上考慮著和鄭達理的談話如何進行。 他要進行一次難度很高的談話。這種談話,看著不事喧囂,但它常常比處理一個轟轟烈烈的場面更有實質作用。一想到自己是在困境中開拓道路,他的胸中就湧上來一種有力的衝動。他願意在復雜的環境中施展和鍛煉自己的政治才幹。他要用最坦率、最誠懇的方針打破鄭達理成見的防線。 “貴賓院”到了,燈窗明亮。 他沉著堅定但又極力顯得謙虛謹慎地敲了兩下,便徑自推開了鄭達理房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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