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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0064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205 2018-03-19
無論旁人把關八爺看成什麼樣的人,他仍是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不過是具有一份爽直的性情同悲天憫人的心懷罷了! 時辰在他身前身後波流著,彷彿時光也化成無數透明的箭鏃,穿透他的身體朝前面去,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去向他自己也不能知不能解的苦難情境裡,他彷彿是生在風中,長在風中,不知將要飄歸何處。 打這種火,拚這種仗,到底是為了什麼?自己不是保疆衛國的英雄好漢,又不是替北洋將帥賣命吃糧的兵勇,犯不著耍槍玩命。但這人間世上總有許多曖昧難分的糾結鋪展在自己的生命道途上,逼得人要正面踩踏過去,臨到這種辰光,只能憑一個人做人的良心來選擇。 朝前面去,踩過很多火,很多血,很多槍聲,驚叫和呼號,也踏過很多死亡的陷阱和不忍人的痛傷。絕非是什麼樣忠肝義膽的豪雄,更非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只是一個想做一個“人”肯做一個“人”的人。在這種燒著火,流著血的年月,風暴捲動四野,烏雲壓遍遠天,他不能躲避,也無處躲避,他無法把愛意流溢的心懷扔棄,尋得一處隱居之所;也許自己最好的隱居之處就是在風裡,夜裡,火里和血裡。他要這樣眼睜睜的呼吸著走過去,挺起脊梁走過去?歸向不可知的情境……

如今,他困在瓦脊上,用自己的性命跟六合幫這一干弟兄的性命卷在一起,蒙黑的星光仍依稀勾描出半夜苦鬥後遍地橫屍的慘景;有些屍體互擁著,倦伏在牆隅的陰黯中;有些平伸雙手,掛在長著無根枯草的牆頭,血泊在星光下顯不出顏色,但他能想得到那種鮮紅……如果沒有四判官,如果這些人能給他一個不動槍的機會,他想他能說服他們,只要做一個“人”!他會像翼護六合幫這幹弟兄一樣,盡力翼護他們,像面臨著蒼鷹的母雞翼護她的雞雛,但四判官逼他們撲向一支不肆兇行的槍口,這本賬該記在朱四判官一個人的頭上。 時辰從乾澀的眼縫裡流過去,關八爺悄悄的側轉頭看看星位,判定三更已過,接近四更天了,槍聲由激轉緩,嗚嗚的牛角聲也早黯啞下去了,偶爾仍有些喊叫聲繞著長牆走,但長梯的梯影上已經看不見冒出的人頭。

伏在瓦面上的弟兄們低聲連絡著,有的在裹傷,有的在重分槍火,只有石二矮子在嘰里咕嚕嚷著餓。向老三在那邊低喚著自己。 “八爺,雷一炮不成了!”關八爺聽出他咽淚的聲音:“他胸脅,小肚子,胳膊,一共中了三槍,腸子拖老大一節在外面,裹全沒法裹。” 關八爺滾過一段瓦面,滾至雷一炮躺著的地方,緊緊的捏住雷一炮粗糙的大手,他想跟這位開頭腳的漢子說些什麼,但他喉嚨被緊緊的鎖住,吐不出一個字來。還是大狗熊說得爽快,“雷一炮,你忍著點,腸子拖出一節不算稀奇,塞進去照樣吃飯,……我當初害痢疾,出大恭把大腸頭擠出一大節兒,也沒見出什麼大毛病來!你要夠漢子,咱們就打個賭,賭你不死。你若是閉上眼不理咱們,你就是頭號甩子!”

“到天亮就好。”石二矮子也說:“南興村過去有個中醫靈得很,死人全叫他治活過……我聽旁人講的。等咱們打退了四判官,我使車子推你去!” 雷一炮咧開嘴,一個僵硬的笑容留在他臉上,但他不能說什麼,他的兩排牙齒因過度疼痛咬得很緊,他的手在關八爺的掌心裡慢慢僵涼了。 沒有時間讓活著的人哀悼死者,槍聲跟鼓譟聲復又騰揚起來。不過這一回土匪們不再爬牆了,他們卻把大束的干柴隔著長牆扔進院來,同時,關八爺聽得見牆外斷樹拖曳的聲音,枯枝堆積的聲音,有人在使耳語悄悄傳遞著什麼……他聽不清那些人說些什麼,但他直接意識到土匪們可能在這時舉火! 在這種天干物燥的季節,一把火燒起來,那種慘狀是不敢想像的,當初扼守鄔家瓦房時,算過千著萬著,偏就算漏了朱四判官會來這一著——火攻!鄔家瓦房的長牆外面,圍的是枯樹林子,正是朱四判官舉火的好材料,瓦房裡各房各屋,全是粗壯沉實的晉木樑柱,不但易燃,而且經燒,如今想到這些卻已經晚了。

夜流著,霜落著,離天亮不遠,北風更為尖寒…… 槍聲幾乎聽不見了,只有一把扔擲乾柴的聲音,那些土匪利用長牆掩著身子,縮在牆根底下,反手朝里扔柴火,關八爺的匣槍再靈也打不著他們。幾百隻螞蟻也扛得七寸長的大蜈蚣,幾百個人捆柴扔柴初當然夠瞧的,不到一會兒功夫,前後的方磚大院子裡業已積滿了柴火捆兒了。 “八爺,四判官準是要舉火燒咱們了!”向老三說:“您看罷,咱們在瓦面上,成了駕不起雲頭的天神,突是突不出,循也遁不掉,萬一一把火燒的來,可真燒得咱們'面目全非'啦!” “挨燒不知是什麼滋味?”石二矮子縮縮腦袋說。 “胡得有些兒發苦,敢情是?!”大狗熊說:“只怕到陰司去,連閻王爺也分不清咱們是誰了?”

“當然,咱們不能伏在這兒,眼睜睜的等著他們舉火,”關八爺說:“事機既這麼緊迫,咱們得多動腦筋,想出對付四判官的法兒!” 其實他比誰都想得深,想得苦,他判斷過,假如王大貴半途不出岔兒,彭老漢的民軍就該在這當口到達;彭老漢跟自己是生死之交,民軍在大湖一帶很有名頭,無論那方面,全比朱四判官手下這幫烏合之眾強得多。但這種想法早被成捆扔來的干柴擊碎了,就算民軍能及時趕到大河南岸,也擋不得朱四判官燒這一把火,在目前,靠外來的一切力量也救援不了自己啦! 石二矮子說的不錯,鄔家渡口這一帶是塊死地!唯有當四判官意欲舉火的時刻,才意味到“死”字真像是一面羅網了。人終竟是人,終有一時失算的時候,今夜沒料到四判官會舉火,正像昨夜沒料到白馬一塊玉會斷韁走失一樣。走失了白馬倒不算什麼,損折了這幫兄弟就使人雙瞳欲裂了。在這樣的時刻,只要朱四判官肯露面,自己決不會饒過他,這種人,應該還他一個公平,但連這一線希望也很渺茫,自己明知朱四判官這只狡狐是不肯露面的。

忽然,沉黑裡有一絲亮光跳躍起來,使他想起唯一對付朱四判官的方法了!關八爺正想跟弟兄們說出這種方法,誰知一向糊塗的大狗熊卻搶先開口了。 “有了有了!”他說:“四判官想活活燒死咱們,咱們何不先下手為強?也送他一把火。你們想,屋後的北風像棍打似的急,四判官那伙毛人全匿在枯樹林子裡,咱們抽兩個弟兄從後面溜出去,舉火先燒著林子,火燒起來比馬跑的還快,不怕他不退下河心去洗澡。” “妙著兒!”石二矮子說:“鄔家瓦房有空地和長牆隔著,火燒朱四判官時,諸位正好是隔牆觀火!” “說走就走,”大狗熊說:“誰跟我一道兒去放這把火?” 石二矮子縮縮脖子說:“那當然是我。” 他倆人插起匣槍,一前一後,飛快的消失到黑裡去了。風嗚嗚的在林梢上尖嘯著,彷彿向朱四判官報警的樣子,可惜朱四判官喝了半皮囊烈酒,已經有些醉了。

朱四判官坐在枯林空處的木段兒上,跟毛六談的,都是燒死關八之後的事情。他告訴毛六:在江湖上混世,不要太看重一時的得失,看要看得準,行要行得狠,挖掉一塊肉也不作興叫疼。 “風月堂也罷,如意堂也罷,那些全不算什麼,真個兒的。我說,毛老六,就憑你這種機智,在黑道上硬是闖得開!”朱四判官說:“一槍在手,什麼全有,嘿嘿嘿,連北洋防軍全向你低頭。” “倒不是那些,呃呃,”毛六說:“頭兒您可沒見過像小餛飩那種樣的女人,丟掉她,真比丟掉金銀財寶還使人窩心……” “放心罷,毛老六,關八一除掉,鹽市可真不在我眼下,等我踹開鹽市來,自會還你一個小餛飩!”朱四判官說:“如今鹽市高喊護鹽保壩,防軍逼得要攻它。防軍攻鹽市,又非找我幫打不可,咱們先拿它一筆幫打費,然後再大掠十八家鹽棧,就憑這兩票,一生也享用不盡了!”

“錢財我倒不敢枉想了,”毛六說:“我這人素有寡人之疾,——離不開小餛飩倒是真的。” 林里黑沉沉的,土匪們折枝的、伐樹的、捆柴的、搬運的,弄出一片聲音。朱四判官聽著,滿心直樂,問說:“乾柴堆得怎麼樣了?” “跟頭兒回,”那邊有人答話說:“業已差不多了,只等您一句話,咱們就扔火把!” “慢點兒,慢點兒!”朱四判官沉吟說:“這把火假如一燒起來,關八準是狗急跳牆,嗯嗯,換是我,也會跳出來拼一拼,總比活活燒……死的好。” “這可容易,頭兒!”毛六又在獻計了:“只要吩咐下去,除了燃火的,其餘的槍口全平封住宅子,看見人影就開槍,關八若不願被火燒死,挨槍也是一樣!” “好!好!就這麼著,”朱四判官說:“吩咐各人把槍火頂膛,封住宅子,然後扔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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