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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0061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246 2018-03-19
夜來時。 一堆旺燃著的篝火亮在枯樹林子當中的一塊空地上,火焰的紅舌頭被夜風擰絞著,抖抖的,又亮又長。火光紅得很陰慘,把一些扭歪的染著酒顏的臉染得血塗塗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著…… 朱四判官披著一件三羊皮袍兒,沒扣扣兒,只攔腰使一根軟絛子扎繫著,反垂的領口使軟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邊一枝橫倒的木段兒上,把羊皮酒袋兒甩在肩膀上,一面瞇著眼看火,一面套著袋口仰起脖子飲著酒。 “牽過關八爺的那匹白馬來,”他吩咐說:“關八命該留在這塊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該歸位了!……斷馬如斷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裡,算是瓦罐裡摸螺絲——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白馬一塊玉被牽過來,那匹馬彷彿真有些靈性,不慣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兩隻筋球滾凸的後腿微微蹲屈著,刨倦起前蹄,向後掙扎著,發出一串長長短短的嘶叫。

朱四判官懂得馬,也認得這匹神駿的坐驥;白馬一塊玉是萬家樓的一寶,他想得到它業已非止一天了;他早就听過有關白馬一塊玉的傳說,它是萬老爺子託人在口外盤回來的,說它參與過口外秋集上的大賽,說它賓士起來四蹄貼腹齊,遠望恍似一團急滾的雪球。 ……昨夜在枯林裡著了關八的道兒,白貼上廿多條命,誰想到憑白落下這匹馬來?有了這匹馬,多貼幾條命也劃得來! ……關八再狠,如今他是孤掌難鳴,丟掉馬,他就先輸了一半,還有那一半——該是關八的腦袋,早晚也就給他拎的來了。 想起自己得力的頭目五閻王,想起錢九,想起銜進嘴又吐出的萬家樓,朱四判官就連牙根也發起癢來。這一回,手下人若能順順噹噹的活捉住關八,自己倒想起處理他的辦法來,那得找上一塊荒墳塚,豎埋下一面沒網的繩床,把關八給活剜掉!假如不能活捉關八,也得認出他的屍首,割下他的頭來,召集黑道上的朋友,讓他們開開眼界,——只有我朱四判官才拎得下關八的腦袋! ……關八爺不除掉,萬家樓那筆款子進不了荷包,也沒法子跟防軍捻成股兒,去夾攻鹽市,眼看一塊肥肉又吃不著了!可不是?

兩個壯實的漢子合撮著白馬一塊玉的韁繩,像兩隻死扛著蒼蠅的螞蟻,猛可地,白馬一聲昂嘯,倦蹄直立起來,一個傢伙被摔開去,飛落在地上,另一個仍纏住韁繩,像一隻放不起來的風箏。 “喝!好難馴的牲口!”匪眾們喳呼著。 在一片喧嚷中,又竄上去五六個人力撮白馬的韁繩,有兩個硬賴在地上,才勉強把白馬制住。 “著人去請徐四爺跟毛六爺來,”朱四判官又說:“這該是甕中捉鱉的時候了!” 喝酒儘管喝酒,朱四判官的心計卻沒亂一點兒,他知道自己這夥兒人,是三股麻線頭搓擰起來的,自己兩眼落在關八身上,徐四跟錢九的兩股人,眼珠裡只有錢財二字,目前三股人合圍著鄔家瓦房,不像萬家樓和鹽市那麼肥,沒有那麼多金銀財寶讓人眼亮;自己領著人,圍的是鄔家瓦房的東南兩面,北邊是徐四的人,西邊是錢九的人,錢九失了風,權由在壩上抗風(即避避風頭的意思。)來的毛六領著;關八雖然被困,但若想拿住他,非得找徐四跟毛六來商議不可。

“四爺跟六爺來了,頭兒。”有人打斷他的沉思,跑過來哈腰報說: 那邊有人挪動身子讓開一條路,穿著一身寶藍花緞短襖褲,袋口拖著一條懷錶煉兒的徐四走在前面,人模人樣,穿著長衫馬褂,頭戴紅頂瓜皮小帽的毛六歪歪晃晃的跟著。 “這兒坐著罷,二位。”朱四判官拍拍木段兒說。 “嘿,好馬!”徐四一看見白馬,就情不自禁的讚嘆起來:“真真是匹好馬呀!”他兩眼骨溜溜的亂掃著,使兩隻手指輕捻著他下巴上一撮毛,他那張黃里透亮的蟹殼臉,一笑起來就顯得更闊了。 有人把枯柴塊兒添進火堆裡去,邊焰上迸起魯魯的火星,升進頭頂上的黑裡去。那匹馬雖被五六個漢子拼力撮住,仍在暴躁不安的刨動著蹄子。 “我倒是有意把這匹馬送給誰,”四判官說:“可是,伙計噯,這匹馬的主子,是關八那個魔星!……”

“那就是說,誰騎它誰倒楣!”毛六坐下來吐了口吐沫:“關八沒死之前,誰騎它也騎不安穩。說真話,頭兒,你就是把他送給我,我也不敢要!” “嘿嘿嘿,”四判官擠著眼,爆出一串乾笑來:“你算是驚弓之鳥,叫關八嚇破膽的了。其實關八並非是三頭六臂,只不過槍法有些準頭;如今他被困在鄔家瓦房,一盞油估量著也快熬光了,單剩兩根燈草芯兒啦!咱們只消商量妥當,合力一撲,就會吹熄他那盞燈,——六合幫那伙毛人,生死捏在咱們手掌心,還有什麼好怕的?!” “頭兒說的不錯,”徐四說:“咱們困也困了他們一日夜了,就這麼泡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兒;今夜晚,咱們就得動手把這肉瘤給拿了!……我業已著人綁長梯,結繩梯了。” “好。”四判官說:“咱們為求公平,頂好這麼著!誰捉住關八,這匹馬就是誰的!……當著這夥弟兄的面,話就是這麼說了!”

隨著朱四判官闊闊的笑聲,徐四和毛六也都那樣的大笑起來,笑色雖然一樣,心思卻各有不同。旱匪頭兒徐四的本錢雖硬,但他不像朱四判官那樣大懷野心,他的手下,在北地各處荒道上打劫些流財(流動的財物。)業已夠了,沒跟朱四判官合股前,不至於跟關八爺這樣的人物結仇,也不至於面臨著一串打不完的硬火!地頭蛇空長三千年,也成不了龍,上不了天!最初聽信朱四判官的甜言蜜語,想在萬家樓分它一票,誰知反貼了老本,這一路下來,弟兄夥裡業已怨氣沖天,喊著要拉槍散伙了! ……這回圍關八,雖得不著錢財,至少還有匹好馬可牽,早點完事,牽匹馬走路,總比兩手空空好看些。 ……至於抗風來的毛六,聽說個“關”字就心驚膽戰,那還有跟關八爺對火的意思。毛六心裡背著一本賬,沒事掏出來算算,連自己也覺得該遭報應。被修理過的人犯的血臉,被姦淫拐帶過的女人,被自己謀殺掉的把兄卞三,常在夢裡現形,笆斗大的一張臉朝人胸口猛撞……也夢過紅臉的關八爺,兩眼棱棱的,彷彿能望穿人的五臟六腑,跑全來不及,還談得上其他?

“關八不是神人,”徐四在那邊說話了:“他想拿十幾支槍守住鄔家瓦房,他算是做夢!” “只要不怕浪費槍火就行!”四判官說:“關八那腦袋不是鐵澆的,幾百條槍一齊吐火猛蓋他,我看他還有什麼法門兒?” 毛六沒說話,靠在火堆邊坐著,胸前倒烤得暖暖的,脊梁背上卻冷得厲害,其實也不是冷,是怕,單就愛姑被賣那回事,傳到關八爺耳朵裡,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要抗風,別處避不了關八,只好投奔四判官,原以為能躲過關八不碰面的,瞧光景是走不脫了;假苦四判官跟徐四倆個,今夜能把六合幫吞掉,那算是天大的喜氣,假如吞不掉他,那可就慘了……無論如何要自己拎槍跟關八對火,說什麼也乾不得。傳說虧心人打火,槍子兒也有眼,專朝人腦袋裡鑽。

白馬啾啾的亢嘯著,毛六抬頭看看馬,隔住飄搖的火焰,那匹馬的眼亮亮的,彷彿也望透自己的心思,毛六不禁格楞楞的打了個寒噤。 守在鄔家瓦房裡的一干人陷在可怕的死寂裡。 早在黃昏時,一點兒果腹的干糧也用盡了,飢餓和乾渴像火一般的燒著人心腑,把人弄得空空茫茫的,時間混混沌沌的朝前流,人也混混沌沌的跟著朝前流,也不知那兒才是止處。假如領腿子的不是關八爺,恁是換誰,只怕這兩日夜的干熬也把人心裡的一點鬥志熬鈍了!正因為領腿子的是關八爺,正因為關八爺辦任何事一向都是算得清,斷得明,從來沒失算過,正因為關八爺的氣魄、膽識、機智、沉著使人信服,這夥人才咬緊牙根苦忍著,在死寂中熬過最難耐的時光。 飢餓和極度的困頓會把人磨弄成那樣;會使每一張臉子脫肉般的深陷下去,會使人腮幫兒時時興起痙攣性的抽動,會使人兩眼發花,看什麼東西都忽大忽小,忽遠忽近,飄飄漾漾的,當中裹著一團青黑,會使兩耳裡嗡嗡的響個不停,彷彿有幾磐石磨在耳邊旋轉著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好像都是多餘的了。 而關八爺還是那樣背著手,在方磚大院子裡兜著圈兒緩緩的踱著。餓火一樣燒著他的腑臟,條條血絡一樣佈滿他的眼角,他的嘴唇也已經破裂,咽喉乾轉發痛,充滿一股苦味,但他在等著。 ……第一夜沒猛攻猛撲,四判官算是走錯了一著棋,這個白天他不猛攻猛撲,他該是走錯兩著了。南興村離腳下不太遠,彭老漢的民軍就在幾十里外,若沒別的差錯,今夜必到,幫裡的一干弟兄,只要能熬過半夜,就將見著四判官被前後夾擊。在民軍沒來之前,飢餓和困頓是座黑山,確是夠人爬、夠人翻的! 天黑了,冷槍也跟著停了,周圍更死寂得可怕。 突然,他聽見長牆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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