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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0058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028 2018-03-19
看還很遠。 這正是最嚴寒的時候。 在荒涼的鄔家渡口,黑夜枯林裡掀起的一場混戰已經過去了。當太陽照進密林時,慘烈的景象仍然遍地存留著,刺痛了關八爺和六合幫那伙蠻漢的眼。 經過一夜苦苦的拚鬥,土匪們遺下了廿八具染血的屍首;有的肩背上帶著飛扎進去的攮子,凝一臉極端痛苦的神情,緊抱著一棵白慘慘的、沒了皮的樹幹,就那麼僵死過去,死者臨死前一定是慘號過,所以死後還張著嘴、鼓瞪著眼,像是古老傳說裡抱樹的恐怖的殭屍鬼;有的老老實實的伏身在一塊沒化盡的殘雪上,雙手抱著頭,通身上下沒見顯著的傷痕,好像一個趕長路口渴極了的客旅,俯身去吮吸地面的雪水,但他的耳朵眼和鼻孔中全有血水滴出來,把雪面染得透紅;向老三知道他是被雷一炮使悶棍砸死的。有一處地方,三具死屍伏在一道兒,一個胸口中槍,把長槍摜在一邊;一個執短槍的土匪,脅下卻捱了他同伙的攮子,攮柄還緊攢在那個傢伙手裡。而那個傢伙也死了,兩隻眼珠像金魚似的凸在外面,臉成豬肝紫,上下唇之間,多了一團帶血泡的被牙齒咬穿的舌頭。 ——不用說,他是被人從身後扼死的,舌頭才會伸得像那種樣子……也有的被槍火頂掉半邊腦殼,血雨激射在樹幹上的,也有的拖著一地的肚腸……腦汁染在黃葉上,碎肉飛在枯草上,……看也會把人看飽了。

而那些活著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嘍羅們,總算暫時退離了鄔家瓦房附近的枯樹林子,他們並沒真的退走。倚在一棵血樹上,眉尖掛著悲沉思慮的關八爺算得到,他算得到朱四判官這一回是把魚銜進嘴的饞貓,不會輕易扔掉盡殲六合幫的機會的,也許在一兩個時辰之後,他們就會重新響著號角,風樣的捲殺過來了。 這算是什麼呢?這種自己從根厭倦的混殺!但總有人逼著人不得不這樣,然後,不知名姓的死者橫屍在眼前,太陽照著一番全無夢意的冷冰冰的真實,使那些沐沐的鮮血滴滿人欲淚的雙瞳,英雄不在這裡,看樣子,不除掉四判官這個惡漢,比這更慘的景況還有得瞧呢! “嘿,八爺,土匪全叫您的窩心拳打退啦!”林外的曠場子上,遠遠傳來石二矮子窮吼的聲音,聽來是帶著笑的:“快出來罷,伙計們,出來曬場好太陽罷。”

在郎家瓦房前面的空場上,也有兩具死屍和幾道長長的血印兒,想必是土匪中槍後狂奔時留下的;空場中間,鹽車圍成的方陣裡邊,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倆個滿頭滿臉全是迸灑的鹽屑兒,乍看簡直成了雪人,大狗熊苦熬了一夜,看上去有些懶洋洋的,打火悶吸著葉子煙;石二矮子卻精神十足,坐在鹽包頂上,半臥著,雙手抱著一條腿,真在那兒曬起太陽來了。 “矮子,你倒是樂啊,”雷一炮說。 “我撿著了一條命,放在掌心,一瞅,嘿嘿,原來正它媽是自己的。討了這等的大便宜,為啥不樂來?!” 石二矮子沒誇張,鹽車上疊著的鹽包鹽簍,被槍彈射得爛兮兮的,佈滿了蜂巢似的孔穴,鹽車週近,到處都潑撒著濃霜似的鹽屑和晶亮的顆粒儿,使人想得到夜來的彈雨有多密集,若沒這些鹽包擋著,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倆個,怕早就涼了。

“咦,八爺的白馬?”向老三這才想起什麼來說。 “白馬?”大狗熊悶聲地:“也許會叫朱四判官撮去騎了。——您可甭翻白眼,是它自個兒驚斷韁繩跑了的,又不是我拉了的,說什麼也怪不著咱們。” “跑了還好,”關八爺嘆息說:“若是它不掙斷韁繩,也該死在流彈上了!……我並不擔心馬,咱們連人都沒有離險地呢。” “我說八爺,天既已亮了,那幫土匪也叫您窩心拳打得抱住心口蹲在那兒喘氣去了,咱們總得想辦法渡河。”石二矮子說:“窩在這塊死地上,把子彈打光,可也不是個辦法哪!” 關八爺淡淡的笑了笑說:“想渡河,這還不是時候,你以為四判官業已退走,那就弄岔了,沒等你現明身子,兩邊準有亂槍蓋你,河沒渡成,反折了人,那才更不是辦法。”

“依您的意思該打算怎樣?”大狗熊吸著煙,鬱鬱的說:“我也覺退不得,一退反中四判官的詭計。橫直咱們槍火足,硬碰硬試試也行。” “諸位甭急,”關八爺說:“我業已差王大貴抱著木段兒過河去連絡民軍去了。——四判官料不到這一著棋。依我的意思,咱們退進鄔家瓦房,憑險固守,最多困熬它三天兩日,民軍就會趕來夾擊他。” “成!”向老三說:“咱們就照您的意思辦!” 一夥人卸掉鹽車陣,乘著朱四判官暫退的辰光,撤進這座傳聞已久的鬼屋來,這座宅第是如此荒寂,如此頹圯,前後五六進院落,四面圍著青灰冷黯,塔松密立的長牆;陽光一透過那些琉璃瓦嵌的花窗就變了顏色,一些多棱的光球,白蒼蒼的滿是鬼氣;那些高大的房舍並不十分古老,卻因久無人住的關係,顯得異常灰暗,粗沈的晉木樑泛茶褐色,有一直壓到人眼皮上的感覺,梁間衍上,張掛著長長的兜滿浮塵的蛛網,粉壁上遍是煙薰火烤的痕跡,偶有一兩處瓦背為狂風翻動,露出芒星一樣的天光。

“老三,”關八爺望著那些殘圯的門戶說:“你領幾個弟兄,把擺渡人的屍首給解下來,使鹽包把門戶封死再說……”又轉朝雷一炮說:“雷老哥,差位兄弟上屋去開眼,咱們得把這座八陣圖似的宅子給摸熟,才能拿主意,看是怎麼死守它。” 實在說,像鄔家瓦房這麼廣大的宅院,單憑六合幫這十來支槍,無論如何也是顧不過來的,一進院子比一進院子荒冷,一進院子比一進院子深沉,人在空屋裡發聲講話,各處的梁間都嗡嗡響著迴聲,彷彿真有什麼樣的妖魔鬼怪匿在暗裡偷學人語一樣。 “各把槍火乾糧飲水預備著,”關八爺瞧看了地勢之後傳話說:“多分些人上屋去,不要死守著一個地方,土匪猛撲時,替我轉著開槍,讓他摸不清咱們守在那兒。……中院房子裡,使三四把匣槍挺著,有突進院子來的,好跟瓦面上的呼應著。”

幾個人業已割斷繩索,把擺渡人孫二拐腿的屍首抬進屋來,又使沉實的鹽包封住鄔家瓦房正面的門戶,長牆外的四野寂寂的,登臨瓦面的人都看不出有什麼動靜。 “可憐的孫二拐腿,”石二矮子蹲在那具屍首面前,喃喃的說:“亂世的好人做不得,奶奶的,終年替人擺渡也會開罪人,鬍子全白了,竟落得這……種下場?!”說著,嘆著,兩眼一擠,竟擠出淚來。 一個在慘淒裡打滾的丑角型的人物,平常最大的痛傷也祗是打嘲謔罵,一且從尖銳的慘淒中滾落,卻用自己大把的淚把自己泡軟了。而站在一邊的關八爺極力抑制住自己,六合幫這幹弟兄,鹽市的安危,全都挑在他的肩上,他不能像石二矮子那樣輕易展露他的真性情,斯殺恰像暴雨中的雷響,一聲響過,另一聲就將跟著響了。

“雷老哥,咱們不能讓他死後暴屍,”他說:“得想個法子儘速葬了他。” “那邊有口六角井,井底是涸的。” “好。” 關八爺說著,抖手抽脫他玄色披風的帶子,解下那件披風,蹲身把孫二拐腿冷硬的屍體小心包裹起來。現在,他橫著托起那具屍體,走出陰黯的屋子,走過方磚鋪砌的、泛著褐黑苔痕的院落,緩緩的走向那座石砌的六角井去,一個遭橫死的擺渡人,一個愛喝幾杯酒,熱心熱腸的為來往過客講說故事的老頭兒,一種含冤帶屈的死,這些簡直平淡得不能當成一個故事。當年,初隨雙槍羅老大走腿子,曾經過這裡。落著雨的黃昏,一夥人圍在渡口邊飲著他特備的涼茶,聽他講些渺渺茫茫的故事,……多少溫情多少夢,多少迴圈果報鋪展著,一條條亮如向晚的顏彩濃烈的秋雲。屍首很輕,但托著無辜老人屍體的關八爺腳步是沉遲的,他似乎禁不起這樣死亡所加給他的重量,這不單單是一次死亡,一個人的死亡,……“亂世的好人做不得了!”那聲音像錘擊般的撞動著他,一時,他竟不知自己在胡亂想些什麼? !

他把孫二拐腿葬在枯井裡,從長牆腳邊滾過一塊盤形的麻石封住井口,歪身坐在盤形石塊上,兩手托著下巴,疑疑的望著不時穿越雲片的太陽;弟兄們各干各的事情,沒有人來驚擾他。他坐著,他落在方磚地上的影子像一頭困獸,顯得分外的孤單。 這時刻,怪異的牛角聲又在遠處吹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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